城上军士一片声叫,城下鼓噪的饥民终于渐渐安静下去,无数双眼睛看着陈七星一行,那是饥饿的眼睛,是悲惨的眼睛,也是愤怒的眼睛,如果不能填饱他们的肚子,他们的愤怒将推翻整座化州城。
“谁是天使?”
陈七星一时还没想到措辞,下面已有人高声大叫,那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瘦长汉子,书生打扮,虽置身饥民群中,却仍是衣冠不乱,给人一种孑然独立的感觉,这人在饥民中似乎颇有影响力,本来还有细碎的议论,他一开声,合城俱寂。
“梅山兄?”陈七星身侧的顾书青突地讶叫起来。
“顾使君。”那书生看到顾书青,脸上也露出几分惊讶之色,还带着三分喜意。
“正是愚兄。”顾书青抱拳作礼:“梅山兄,你怎么也来了。”
他问话的同时,那书生也在问:“顾使君,不是说你让人劫了法场跑了吗?”劫法场的事闹得大,传得远,反到是顾书青助陈七星擒拿邵仁,因为名头都给陈七星这天使领了去,没人注意中间的顾书青,所以这书生可能是没听说,不过顾书青话一出口,那书生仿佛就明白了,也不再问了,却是冷笑一声:“我怎么来了,我带着乡人来向你们这些官老爷讨口饭吃了。”
“梅山兄,愚兄惭愧。”顾书青一脸愧疚。
“算了,我不跟你说,哪位是天使?”那书生看他一脸愧色,倒也不再逼他。
“这位便是天使。”顾书青向陈七星一指:“按察御史,著名的小陈郎中。”同时给陈七星介绍:“下面这人叫朱梅山,和我原是同窗,只是性子孤介,不合俗流,若言词有冲撞处,陈大人看我薄面,莫与他计较。”
“你便是天使?”这朱梅山果然与众不同,翻眼看着陈七星,没半丝礼敬,反是一脸的怒气。
“本人陈七星。”陈七星抱拳,对城下团团一揖:“受天子令,执天子金牌,按察化州情敝。”
“你是天使就好。”朱梅山长声道:“你小陈郎中的名头我也听说过,你一来就抓了邵仁,那也不错,不过现在这些我都不问,我就一句话,你为什么不下令开仓放粮。”
这人还真是狷狂得过了头,顾书青虽熟知他的性子,也情不自禁皱起了眉头,偷眼看陈七星,陈七星脸上却没什么怒色,反是一脸愧疚的样子,心下暗是讶异:“传闻小陈郎中医骨仁心,胸宽如海,果然如此。”
眼见陈七星似乎难以回答,他抢先答道:“梅山兄,你误会了,不是天使不下令开仓放粮,而是城中根本无粮可放。”
“顾书青,若不看在老师面上,我就要骂你了。”朱梅山指着顾书青,一脸怒火:“邵仁将所有粮食全搬进了化州城,城中若无粮,粮食哪去了。”
“什么粮食全给搬进了化州城,那是谣传。”顾书青苦笑:“常平仓的粮食都给邵仁盗卖了,这也是朝庭暗遣天使擒拿邵仁的原因。”
他这个理由有可信处,朱梅山面上僵了一下,喝道:“你这话可真?”
“同窗十年,相交三十载,你见我顾书青什么时候说过假话。”顾书青一脸概然。
朱梅山与顾书青相交数十年,颇此了解,他知道顾书青为人正直,尤其在正事上,绝不说谎,本来因胸中怒火而挺直的身子顿时就有些颓然,而见了他这个样子,周遭的百姓顿时鼓噪起来,远处的百姓虽然听不清,但这边一鼓噪,便也跟着鼓噪。
“叫什么?”朱梅山忽地跳脚暴叫起来:“省点力气吧。”他不通人情,但性子耿直有才学,影响力颇大,这次闹事,隐隐是以他为首,听得他叫,鼓噪声从近到远,很快就息了下去。
“天使。”朱梅山肃了肃衣冠,脸上现出端严之色,抱拳作揖:“城中无粮,我且信了,但求天使,能否多拨点儿粮食,一天施两次粥可好?”
陈七星苦笑:“一天两次粥,照理说真不过份,但城中粮食有限,必须要撑到朝庭调粮来,所以只能一天一次。”
朱梅山喉头僵了一下,似乎强忍怒气,又行一礼:“那能否在一次粥的情况下,稍微多拨一点点粮食,至少浓一点点。”
这已经是最低的要求了,陈七星看向顾书青,具体拨粮的数目都是顾书青在负责,顾书青与他目光对视,知道他不好答,牙一咬,扭头看向朱梅山,道:“梅山兄,不是愚兄心忍,实在是粮食太少了,就现在这个样子,能撑多久我都不知道,你就不要为难天使了。”
这个要求也被拒绝,朱梅山终于暴发了,额头青筋暴出:“我不为难天使,一天一次粥,行,一次粥还跟白水一样,也行,我只一个要求,我们吃什么,天使也吃什么,陈天使,我问你,做不做得到。”
“对。”他边上不少人就怒吼起来:“我们一天一次粥,他们却在城中大鱼大肉,让他们也吃粥,让他们也尝尝饿的滋味。”
怒啸如潮,轰然而起,飞快的漫延开去,顾书青脸上带了怒意,狠狠瞪着朱梅山,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陈七星忽地取出天子金牌,高高举起,太阳映照下,天子金牌发出耀眼的金芒,他站得又高,几乎所有人都看得见,怒吼鼓噪声突然就静了下去,所有人都望着他,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陈七星双手捧了金牌,团团一揖,郎声道:“邵仁是朝庭所任命,邵仁出了事,朝庭有责任,我身为朝庭天使,难辞其咎,但城中存粮有限,多拨粮我无法答应,但我这个天使可以与你们一道,每天只吃一次粥。”说完扭头,对城门官道:“开城,我出去,与大家一起吃粥,请大家监督。”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刮朱梅山与城上的百姓,也包刮城门官和顾书青,顾书青反应最快,呆了一下,也激动起来:“好,我陪你出去,一起吃粥。”
陈七星摇头:“顾太守不可,我是天使,这是我该担的责任,况且城中事情还要你撑着。”
说完下城,万众瞩目中,他高举金牌,缓步出城,关山越却也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陈七星略略停步,低声道:“师父,你就不必出去了。”
关山越脸一冷:“徒弟尚且吃得稀粥,师父就吃不得了?”他虽然冷着脸,眼中却有一股浓浓的暖意,在松涛城中的日子,关山越看他时,眼中经常就有这股暖意,陈七星眼泪刷一下就涌了出来,叫:“师父。”
“你是天使,莫效那小儿女态。”
“是。”陈七星应了一声,拭去眼泪,一步步走出城去。眼中的泪没了,心中却在流泪,关山越眼中的暖意,本应让他感动,可他心中生出的,却是狡计得逞的得意,因为关山越眼中的暖意不是自然而来,是他骗来的,可这种得意,却又是如此悲凉。
他本不愿意,真的,真的不愿意,但却没有办法,后面已经没有了路。
饥民本来将城门口挤得死死的,可城门大开,陈七星出来,却没人敢往城里冲,反是主动退开,陈七星到朱梅山面前,拱了拱手:“本官惭愧,便请朱先生与大家监督,共渡时艰,我已飞报朝庭,大家一起撑一撑,粮食一定会来的。”
朱梅山要求陈七星和饥民一起吃粥,本只是激于义愤,将一将陈七星,没想到陈七星居然真个答应了,一时就有些愣神,听了陈七星话,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把手拱了一拱。
城外里余有个土丘,土丘不是很高,但四方百姓都可见到,陈七星与关山越上了土丘,以示请大家监督之意,朱梅山也跟了上去。
饥民本来以为城中有粮,是官府不肯放粮,现在陈七星这个天使亲身出城,愿意和所有百姓一样,一天一餐稀粥,那还有什么说的,百姓也就不噪动了,偶有几个饿极了不甘心的,想啜使着闹起来,别人指指土丘上的陈七星,白眼都懒得翻一个,也是啊,人家可是天使,手执天子金牌,见官大三级的,邵仁这样的州牧,都是说拿就拿了,何等地位,也跟着大家伙一起喝稀粥,还有什么说的?
陈七星在土丘上呆了三天,一天一顿稀粥,而且只喝半碗,包刮朱梅山在内,再无人有半句废话。
不患寡,而患不均,人心就是这样。
第三天晚间,顾书青派了胡秋义出来,告诉陈七星,即便一天一顿稀粥,也已撑不下去了,而朝中传来的消息是,阉党权奸正在扯皮,一时半会,扯不出个结果,想要粮食来,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