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
试探性地呼唤了一声女子的名字,当伊谛普斯再次看向面前那双无比茫然的眸子时,他已经明白了一切。
失忆症——这种任何巴特利族人都逃脱不掉的命运,在最恰好的时刻降临在了面前的女子身上。
类似的征兆其实早有显现,她最近开始变得健忘、迷糊。而她本人好像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平静地向伊谛普斯报告后,她像任何一名巴特利一样准备好了小本,开始写每天的日记。
薇隐藏的实在太好了,每次谈到‘活墓’时的镇定都好像事不关己。如果不是听到我说要去‘赴死’,可能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心中的恐惧吧。
伊谛普斯沉默着。
这是薇第一次失忆症发作,按照巴特利一族的规律,失忆是循序渐进的,初次失忆的范围应该不会太广,至多失去最近两三天的记忆。只要看看她自己留下的笔记,薇就会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至于我……
“我、我怎么了?”
原先涣散的眸子逐渐找回神采,当发现自己正压着伊谛普斯时,薇莉尔姣好的面孔上下意识闪过一丝慌乱:
“伊谛普斯,我怎么会压着你?”
“……没事的,只是刚刚摔倒了。”
露出了无比自然的笑容,伊谛普斯伸手指指桌上的瓶子:
“对了,完美瘟疫已经制造成功了,谢谢你。”
“已经成功了?!啊,看来我……”
瞬间意识到自己究竟遭遇了什么,薇莉尔的眸子微微暗淡一瞬,但很快,她就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伊谛普斯身上。
当看到后者一脸轻松地向她招手时,族长小姐显然松了口气:
“……太好了,你还活着(小声)。”
“什么?”
“不,什么都没有!”
一向清冷的语气在此刻控制不住的上扬,轻咳一声后,薇莉尔装作不在意地一瞥伊谛普斯:
“既然瘟疫完成了,你接下来要干什么?”
“接下来,我……”
深吸了一口气,伊谛普斯释然地闭上了眼睛:
“……我会把它交到有能力潜入精灵圣地的人手里,然后就找个偏僻的小村子,不为人知地定居下来。”
“小村子?这不像你呀。”
惊讶地挑了挑眉毛,族长小姐歪歪头:
“我原以为你会有更加危险的行动来着,就像扑火的飞蛾。”
……你究竟有多了解我啊,薇。
心中愈发沉重,但伊谛普斯嘴角的笑容却愈发明朗:
“怎么会,好不容易才从要命的实验中侥幸保住一条小命,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再不抓紧好好享受人生,也对不起我这十多月喊的疼呀~”
“那就好。”
终于松了口气,薇莉尔的声音也随着伊谛普斯轻松的讲述变得轻快起来:
“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为某人未来的乡村生活好好庆祝一下。”
“……”
只提到了我的未来,却对你自己的未来与恐惧只字不提。而更深一层的心意——
……薇,你才是真正会说谎的那个。
“——庆祝就免了,我还要尽快将瘟疫之瓶送到那个人手里呢。”
尽可能轻松地摇摇头,伊谛普斯笑了笑:
“在这之后我可能就不会回来了。想要在人类的小村子里生活下去,和魔王军的关联还是越少越好。”
他不会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女子垂于身侧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她本想说些什么,但在想起自己刚刚发作的病症时,又竭力将话语忍耐了回去。
他会在一个小村子里安然生活到老,知道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我不会再说让他困扰的话,就这么轻松的告别吧。
伸手为瘟疫之瓶注满了魔力,冰山美人破天荒地露出一丝小小的、无比安心的笑容:
“那就就此别过了,祝你接下来的每一天都过的幸福,伊谛普斯。”
“……嗯,谢谢……再见……薇。”
甩下这句告别后,他逃似的冲出了帐篷。
甚至再不敢回头。
——————————————
“咕咚。”
狠狠地咽下了口中辛辣的**,伊谛普斯面色涨红,眉间猛跳。
因为童年时有个酗酒的父亲,伊谛普斯从来都是不碰酒的。然而在逃出魔王军大本营、逃出那个人的视线范围之后,他却下意识的找了一间酒馆,用力地往喉咙中灌着酒精。
一瓶,两瓶……更多瓶。
感觉眼前的世界逐渐变得摇晃模糊,举止一向优雅的伊谛普斯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握住酒瓶的手指都因过于用力而隐隐发白。
什么‘酒精能让人忘却痛苦’,都是骗人的。
我本想借助它的力量让自己从这悲哀的现实中逃脱出来,然而喝的越多,眼前的现实就越是血淋淋明晃晃,让人痛的说不出话。
醉眼迷蒙间,伊谛普斯看到了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娇小可爱,身上永远带着太阳般温暖而又自信的气场。
而另一个身材高挑,精致的脸上虽然不常有表情,但看向他的眼神分明藏着无尽温柔。
西卡莉……薇……
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伊谛普斯死命咬住衣袖,然而,他眼前的世界还是颤抖着变得更加模糊。
往事一幕幕地出现在他眼前,晃的他脑仁发涨。
她在告别时笑着祝我幸福,可眼神里分明是从未见过的暗淡与悲伤。
她在临走时勇敢地向我表明心意,但我却连一句回应都做不到。
我明明想要她们幸福啊,为什么最后总是以谎言收场?
以暧昧的情景欺骗故意让她误解离开,趁着她失忆将那场告白视若无物并改口做出虚假的归隐宣言。
她们都以自己最大的善意对我,但直到最后,我能给她们的也只有一个又一个的谎言。
可恶,我没救了,看到镜子里的那张脸就想吐。
赫莱耶那家伙说的没错,我胆怯、懦弱、无法以自己真正的面目示人,因为那面目实在过于令人作呕。
胆小鬼、傀儡、利己主义者、渣滓……这一切恶心的东西堆积起来,就是名为伊谛普斯的存在了。
我没法给她安稳的归宿,我也没法陪伴她直到最后。
我能做的,我能为她们做的就只有……
怀着对自己莫大的愤怒与不满,在酒精的作用下,伊谛普斯沉沉睡去。
在梦里,他什么都没看到。
和以前任何一次一样的,他又回到了孤身一人,眼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