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老友(二)
男人话语里的那个名字令塔提娜脸庞动了动,罕见的,那张瓷娃娃般精致却木讷的脸上露出一丝略显悲伤的表情。
“抱歉塔提娜,我不是故意提起你父亲的名字的。”
男人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并郑重的向塔提娜道歉。尽管他在隔壁煮茶根本看不见塔提娜此刻脸上的表情。
“可你后来不是成长为这一代石家后人中最优秀的一员了吗?你十八岁去日本留学,念的是东京大学考古学系。27岁顺利取得博士学位回国。在国内的考古界,你石岳的名字可是相当的响亮啊。此外你还是全国佛学研究理事会的成员,书法界的泰斗,古玩界的大亨。你甚至还是省钓鱼协会的会长。在40岁出头的年龄就获取了如此多的成就,难道还不值得你为自己感到骄傲的吗?”龚衍说。
“这些有什么好值得骄傲的。”男人轻笑,“我总是作为一个人类在思考做事,即使我在人类的领域取得再多的成就,作为一名灵族成员来说,无疑都是非常失败的。”
“可你不是自行开启了【空之瞳】么?即使是你们石家,真正能开启空之瞳的又能有几人?只怕最多也就数十名吧,你又何必如此自卑。”
对面屋里一阵沉默,然后男人说:“你说得对。事实也的确如此。但我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开启空之瞳的,换句话说,我并没有得到本家之人的认同。我在日本的时候,我心爱的女人死在了我的怀里,这件事情刺激我开启了空之瞳。当我回国的时候,本家甚至一度决定要剜去我的双眼。幸好我的母亲为我苦苦求情,在祖父的门前跪了三天才得到宽容。祖父这些年来,确实一直有意要培养我为家主,毕竟二十年前那起家族之争令他伤透了心。但结果显然证明我确实不是这块料,以我的能力震慑不住分家的那些人,也管理不好这样偌大的一个家族。没办法祖父才只好再亲自接手管理家族事物。他一个那么大年龄的老人还要这么辛苦,常常令作为子孙的我赶到自责和羞愧。”
“有时候我觉得你们石家的人,尤其是那些老人都挺变态的。”
龚衍说:“小时候明明大家都是一起长大的孩子,后来非得分个你强我弱。强的将来能够在家族中担任要职。弱的就去分家为家族流血流汗。这简直就是旧时代的剥削制度。偏偏你们这些家伙还都对这个家族非常忠诚。你应该看看你儿子石墨,他现在就是你们家族安排在我身边的间谍。”
窗户再度被推开了,男人端着茶盘走了过来,将茶杯放在龚衍和塔提娜的身前,自己像个日本人一样跪坐在他们对面。说:“石墨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从小到大他都深得祖父的满意,说来惭愧,这些年来我作为他的父亲,对他的关心和管教却着实算不得多。所以我也并无权对他的成长面貌指手画脚。”
龚衍砸了砸嘴,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男人说得风轻云淡,但他知道内心里还是很不好受的吧?毕竟那是自己的亲儿子啊,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却管不着他什么。那种感受就像被别人从身上生生的夺走了一块肉一样,又怎会不痛呢?
他喝了口茶,赞扬道:“不错的味道,是日本的伊右卫门吗?”
“嗯。”男人点头,然后突然微笑,说:“其实我今天找你来,并非只是为了叙旧的。”
“哦?那你还有什么事?”
龚衍挑眉。
男人托起茶杯,小心酌了一口,然后说:“我想拜托你帮我救一个人。”
“谁?”
“我的孩子,石千月。”
男人说:“她是我跟我夫人的第二个孩子,她的出生夺去了我夫人的性命。这是我心里这辈子永远的痛。十七年来,我一直没能迈过去这道心坎。”
男人走到神台前,从橱柜里拿出来一叠照片,递给龚衍,说:“我没有给你讲过我在日本留学时候的事情吧?”
“没有讲过。”
龚衍接过照片,一张张的翻看,照片几乎都是一对二十来岁的年轻夫妇的幸福合照,有在东京大学教学楼前的毕业合影,也有在富士山下樱花林里的亲吻瞬间。照片是按照拍摄时间顺序来排列的,每一张背后都用粉字写有日语标注,例如:6月23日记,与直树在永田晒太阳,看见了产卵的海龟。4月18号记,东京小雨,与直树喝了味增汤,直树说下次还来。……
“我的夫人名叫久保洋子,是我在东大时的同班同学。我的日文名叫大泽直树。”男人回忆道:“起初我去往日本留学的目的,就是为了摆脱家族的控制。从小到大我的性格都很怯弱孤僻,与家族成员格格不入。比起作为灵族,我更适合作为人类而生存下去。家族本来也对我不是很重视,我以为只要我去到异国他乡,久而久之的联络断了,他们也就不会再管我了,我可以毕业后在日本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娶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以人类的身份度过平凡而快乐的一生。事情一开始也确实在按照我的预想发展,在东大读书的七年时间里,家族跟我的联系越来越少,到最后也几乎就断绝了。”
男人叹了口气,“我跟我的夫人从相识相爱,其实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刚刚去日本求学的前两年里,我始终摆脱不了家族刻在我脑子里的那种根深蒂固般的思想——我没法做到与周围的同学正常相处,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个异类,与他们不同。我过得很孤独,也很抑郁,甚至一度想过要自杀。”
“自杀?”龚衍皱眉。
“你没法明白那种一个人远在他乡漂泊、又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恐惧感和孤独感。就像你与整个世界失联,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关心你,就算你死去,第一个发现你尸体的也是催租的房东或者打扫卫生的工人。我确实想过自杀,像我那样阴郁的一个人,最容易陷入这种思想的极端里去。那时候洋子走进了我的生活,她就像一轮太阳,带来了我迫切需要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