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告别，秦子明（四）

日暮时分，秦子明带着那把在自己房间里找到的钥匙，来到了另一座记忆中的城市，那个他跟傅晓共同生活了五六年的、另一个家。

这是一片很老的小区，处于城市的边缘，但是现在周围的地带也都开发了，一幢幢高楼大厦林立在小区的四周，这里的房屋也都贴上了“拆迁”的标签，看来是某个开发商也看上了这块地，能够想象过不了多久这里也会消失。

至于为什么它能在开发的热潮中坚挺到现在，想也不用想是托了傅天城的福。很有可能这块地皮的主人就是傅天城，而至于他为什么要花大价钱保留这里，大抵是因为在偶尔的时刻，他也会怀念那穷困潦倒的过去。

小区周围栽满了桂树，此时正是夏季，桂花落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那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小区的房屋都很破旧，也几乎没有人居住了，都是5、6层的红砖集体房，水泥砌的阳台，阳台上还挂着一排排的绳子，原本是用来晾晒衣服的。秦子明记得小时候跟傅晓在长长的阳台上打闹，风吹拂起外面各家各户挂着的床单和衣服，一鼻子清新的洗衣粉味道。

楼梯还是那种环形的，像一条长龙攀在两侧，原来那些胆大又调皮的小孩子经常就坐在两边的护栏上往下滑，要是一个不小心摔下去可是有可能摔死人的。那个时候大人们也不管，人命远没有现在的珍贵。当然，实际上据秦子明所知，也从来没摔死过人。

他攀上楼梯，手伏在斑驳的水泥上，落下一层层的石灰。常年无人打扫，楼梯上堆满落叶以及其它杂物，前几天又刚下过雨，于是显得脏脏的，鞋子踩在上面发出咕唧咕唧的声响。

他在三楼的一户人家门口停下。是那种老式的红木门，已经腐朽斑驳得不成样了，但那把旋转式的门把手却依旧没有生锈，反射着阳光发出刺目明亮的光泽。

他顿了顿，脑海里不知为何浮出一副画面，也是在这样的日暮时分，身穿西装的男人站在外面，将钥匙插进锁孔，右手一用力旋开了房门。

很多很多的时候，他都曾回到这里来，一个人打开门走进去。这里有什么东西值得他留恋的呢？

秦子明将钥匙插进去，微微一用力旋开了房门。

一股干燥而清香的气息铺面而来，这套房显然采光很好，四面八方的阳光都同时照射进来，将本来就不大的小屋照得通透而明亮。

秦子明站在那里，愣住了。

正对着门的就是客厅，说是客厅其实也就是一间屋子隔成两间用成了厨房和放沙发茶几电视机的地方罢了，对了，没有沙发，只有一张很老的木凉椅，木凉椅左边堆着一排书，都是什么“马云说经营”，“创业的成功之道”那样的鸡汤书，右边放着一只毛绒兔子玩偶，是他和傅晓小时候唯一的玩具，两人常常为了争夺毛绒兔子而打架，以至于兔子耳朵经常被撕下来，又被妈妈用针线缝上去，这样反复下来兔子耳朵就成了彩色的了，因为妈妈用了很多种不同颜色的针线。

沙发前面是一张方形的木茶几，上面铺着一层隔热的胶板，茶几上摆着一只空花瓶，算是家里唯一的装饰。小时候插在里面的其实也不是什么花，而是妈妈的剪刀针线筒这样的杂物。茶几对面是一块嵌进墙里的木板，木板上摆着一台老式长虹电视。

这就是这个家客厅所有的家具，没有冰箱没有沙发没有组合柜没有空调……很难想象当年这里居住着一家四口人，在每一个夜晚爸爸抱着儿子，妈妈抱着女儿，挤在凉木椅上，一起看少儿频道播放的卡通片，这样一过就是四五年。

看得出来这里刚被打扫过，打扫者十分注意不破坏这里的一切，于是那些比较刁钻的角落就没有去进行处理，比如那块承载着电视机的木板，这么多年早就风化了，估计一碰就碎，于是上面堆满了厚厚一层的灰。

秦子明走过去，想象那个男人坐在凉木椅上，独自一人看着对面早就已经用不了的电视机，他或许会想些事情，用手背搭在额头上，闭着眼，这样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直到外面的天空染黑。这里显然也早就不通电，他坐在黑暗里不会感到孤单和害怕吗？

他小心翼翼地从客厅穿过去，打开了自己和傅晓共用的那间小屋的门。

他突然愣住了，宁静消失了，这间屋子正对着外面的马路，马路对面就是一幢幢几十上百层高的大厦，大厦外面挂着海尔电器巨幅的广告。阳光从窗台外照射进来，将整个屋子染成金色。

小小的屋子里只能放下两张床，靠门的是傅晓的，靠窗的是秦子明的，傅晓的**被子叠得好好的，而秦子明的**平躺着一副骨架，乌金色的骨架。

这本来是非常恐怖的一幕，无人的小区，破败的老楼，里面的某个房间里存在着一副人类的骨架，就像是多年悬而未定的恐怖凶杀案现场一样。

但那副骨架穿着衣服，都是秦子明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印着蓝猫头像的t恤，七分裤以及一双运动鞋。

它就像一个孩子一样，躺在那里安静地熟睡。

“晚安，儿子。”

门从外面被带上了，男人在离开之前对着空旷无人的房间里说。

秦子明突然觉得很累，他走过去，在傅晓的床边坐下，抬头望向外面火色的夕阳。

真是的，要扮演别人父亲的话，好歹扮演得像一点啊，你的儿子晚上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也会怕黑的吧？

所以……好歹给他留一盏回家的灯啊。

他这样一直呆坐在房间里很久很久，夕阳落坡，天空一点点染黑，秦子明猛地一下子惊醒。

他环顾四周，发现原来这里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黑暗昏沉，相反，外面马路对面的广告牌亮了起来，五颜六色的灯光全部通过窗户投射进来，将整个屋子渲染成一片童话般的彩色。

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从眼眶里溢了出来，他起身，猛地一下子冲到窗前，对着外面的马路和天空大声喊：“真是装得一点都不像啊！你个白痴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