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很快滑到十二月,元光帝的万寿快要到了。
和先帝不同,元光帝向来喜好奢靡。
他的万寿,每年宫里都要摆出偌大的排场,不仅有一连三天的大宴,京城里还会有官府出面举办的灯会表演,比之新年的盛景也不逞多让。
只是今年因着朝上气氛紧张,礼部虽还在继续筹办寿宴,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都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冷肃。
原因自然是党争,因着仕族向外戚发难,斗争随即拉开序幕,在勋贵也参战后彻底陷入混乱。
隐藏在暗流下的夺嫡之争慢慢浮出水面,连京城里终日无所事事的闲汉都知道,党争就是夺嫡。
元光帝已经四十六岁了,身体又一向不好,虽然锦衣玉食的供养着,谁知道能活到哪一天。
突然之间,一直被三皇子和六皇子忽视的长兄成了两人最大的眼中钉,舒湛还在太子之位上坐着,若是元光帝突遭不测,那他们一直以来的争斗岂不成了笑话?
只是这太子也太不堪了些,镇日领着一帮御林太监在皇城里胡闹,甚至还闹出了把外男带进后宫的大乱子。
出了这等事,虽然一直纵容着太子,元光帝也忍不住大发雷霆。
他在政事堂再次表示了一定要废太子的决心:“储君若此,朕百年之后如何闭眼?”
政事堂首相虽是太子的舅父,也说不出让皇帝忍耐的话,孔正只能再拿出袓宗礼法的理由来劝解,但元光帝态度坚决:“孔卿不必再劝,三郎与六郎都已长成,要么立嫡,要么立长,朕意已决!”
此言一出,本就积怨深重的外戚与勋贵两党彻底撕破了脸,双方原本联合起来对付仕族,此时再次把矛头对准彼此,甚至不惜引出了一桩惊天大案。
消息传到东宫的时候,瑶姬正与舒湛闲聊。
少女春葱似的玉指剥开葡萄薄薄的皮,将那翠绿欲滴的果子拈在指尖上,递到舒湛面前。
“啊~”某人懒洋洋地倚在榻上,启开薄唇,“喂我~”
“懒得你。”瑶姬瞪他一眼,把葡萄塞他嘴里,指尖上一掠即过的是舌尖舔吮的湿意,她脸上一红,把手指抽出来故作淡定,“你也太行险了些,即便是要自污,也不必闹出那般大的乱子,若是皇上当场就要废你,岂不无可挽回?”
“废了我,就得选出一个新太子,”舒湛把妻子亲为他剥的葡萄咽进喉中,回味了一下那软嫩的滋味,“阿爹现在,且还决不出来呢。”
原本皇帝一向偏爱的是三皇子,奈何三皇子也太不成器了些。
六皇子是嫡出,又聪颖好学,只是年纪有些小。
因此这么多年,皇帝才一直没能成功废掉舒湛,除了朝臣们拿来反对的祖宗礼法,实在寻不出一个妥当的继承人,也是另一个重要原因。
“阿爹固然是偏爱李家,但帝王心术,不曾有一天丢失。”
否则当初元光帝欲离德妃为后,朝臣们坚决反对,他不也妥协了?在那个男人心里,儿子也好,宠妃也罢,最爱的到底还是他自己。
这份自私,给了舒湛保住太子之位的机会。他知道元光帝不会不管不顾地废了他,任何会动摇帝位的决定,元光帝都不会轻易去做。
但他不做,不代表别人不会做,而他要做的,只是袖手旁观而已。
瑶姬还记得自己问过舒湛为什么要装傻,舒湛的回答只有短短五个字:“为了活下去。”
不是要保住权位,也不是要韬光养晦,只是为了活下去。
他“傻”掉的那一年,是十二岁。
那一年,皇后在坤福宫诞下一位皇子,正是六皇子。
有了儿子的皇后和之前不插手后宫争斗的隐逸姿态截然不同,既然入了这后宫,有了儿子,没有哪个女人不想让自己的骨血坐到那个位子上,成为至高无上的存在。
“德妃对我虎视眈眈,从我被立为太子的那天起,就一直在想方设法除掉我。”
为此舒湛不知遭受了多少明枪暗箭,甚至差点被一杯毒酒毒死。一个丧心病狂的德妃就让他如斯艰难,若是再加上皇后,他就再没有活路了。
他知道,他是那两个女人最大的眼中钉。
元后所出,母族强大,备受先帝器重,又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
德妃也好,皇后也罢,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人上人,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
“但是,如果这个眼中钉傻了,成为了随时可以踢开的绊脚石,又当如何?”
瑶姬是何等的聪慧,当即明白了舒湛的意思:“那么……因为敌人暂时合作的联盟,转眼就会分崩离析。”
还没入宫之前,瑶姬就曾经想过,变成一个傻瓜,或许于当时的舒湛来说反而是机会,能让他活下来的机会。
那时候,刚刚出生的六皇子根本没有夺嫡的可能,假若真让德妃把太子除掉,三皇子岂不就顺理成章做了储君?
所以皇后出手了,拦下了德妃的暗算,甚至让勋贵也反对皇帝废掉太子,把舒湛保了下来。
一个傻瓜,可比备受皇帝喜爱的三皇子好对付。
这一保就是七年,在两宫的博弈中舒湛活了下来,顺利长大成人。
此时六皇子也已经九岁了,在皇后的精心养育下,从小就显露出不凡,不仅得皇帝喜欢,在朝臣中都很有声望。
与之相对的是顽劣不堪的三皇子,德妃忽然发现,面对坤福宫,自家的优势似乎没那么大。
到了此时此刻,想要暂时保下舒湛的就变成了她,所以她和太后才会在瑶姬进宫时对瑶姬释放善意,不过是想着扶东宫与坤福宫打擂台。
这脆弱的平衡,就这样保持到了现在,终于被打破。
有御史在朝上弹劾鹤林侯李详先及其子,捅出了李家父子侵吞河工款项,导致去岁沅河决堤,引发东南四州流民乱起的大案。
这桩案子牵涉的实在太广了,从鹤林侯开始,不管是外戚勋贵抑或是仕族,都有官员牵连其中,难以脱身。
因为暗案情太过严重,到了这会儿,连皇帝也护李家不住。
李家父子被缉拿下狱,这一年的十二月初八,就在万寿节的前九天,判决结果出来了。
首恶李详先斩立决,李详先的两个儿子一个判了流放,一个判了杖刑,因李家的爵位是从太后那里来的,所以不予褫夺,着由李详先的弟弟继承。
这个判决无疑是网开一面的结果,否则李详先的两个儿子哪能活下来。
但于德妃来说,此事不啻于晴天霹雳。
李详先是她亲父,父亲被斩首,两个哥哥也前途尽毁,虽然爵位还留在李家,可落在了叔父头上,与她何干?
她慌乱之下向太后求助,太后却道:“二郎捅出的篓子也太大了些,我这做长姐的早就劝过他不要贪心不要贪心,你看,现在不就出了事。”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德妃忽然认清了事实——新的鹤林侯,也是太后的亲弟弟。
“江儿,”她不得不深夜召了儿子来,“那是你的亲外公,你祖母靠不住,只有你能救外公了。”
看着泪流满脸的母亲,舒江也是满脸苦色:“阿娘,我哪里没有去给外公求情,可是阿爹根本就不肯见我,还教人传话出来,说我该学学六弟专心读书,不要镇日惹是生非。”
“阿娘,”他垂下眼帘,复又抬起头来,“我听说……阿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来永宁宫了,坤福宫倒是热闹的很,我们母子……”
“我们母子,”德妃忽的惨笑了起来,“……我们母子完了。”
“阿娘……”
“如果坐以待毙,我们就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