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紧闭着大门。
在一堆尚且温热的尸体中间,洛林正和新俘的托雷西亚斯男爵谈笑风生。
谈笑风生是字面意思。
虽然被俘的那个心里忐忑,掳人的那个进退维谷,但配合着贵族传统所教养出来的社交技巧,至少在表面上,他们依旧能很好地维持住体面,以及含蓄。
其实在不久以前,洛林还没有像现在看起来那么镇定,原因无他,今晚的惊喜太多了,多得让人有些应接不暇。
先是主体任务难度大幅度升格,毫无征兆地从简单的爆破一座民兵营,变成在守备森严的地下堡垒找到、控制并摧毁其最核心的军火仓库。
紧接着黑胡子又跳到台前,代替洛林吸引了整个要塞的目光。
再接着就是托雷西亚斯……
在地堡中遇到托雷西亚斯是今晚最后也是最重头的一个意外,其分量之重,几乎把整个行动生生压垮。
面对这样一个烫手山芋,究竟该杀,还是该留?
答案似乎是唯一的。
托雷西亚斯是正儿八经的西班牙贵族,不是那些姓名中间夹着一个“德”字的贵族后裔,而是一个家族的家长,由皇帝任命,红衣主教祝福的正牌男爵。
男爵的爵位虽然底下,但只要是贵族,在白人世界的约定俗成中就有了无以伦比的神授特权。
杀他意味着洛林必须承担巨大的政治风险。
因为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等揽海行动结束之后,洛林和德雷克商会作为特遣队雇佣兵的事情很快就会传得人尽皆知,甚至连洛林作为部队斥候,先一步潜入要塞主持破坏行动的信息都不太瞒得过有心人的追查。
接受本国军方雇佣并奋勇作战是这个时代私掠商人的义务,这一点每个海上强国的态度都差不多。
所以德雷克参与攻占圣卡洛斯并不会破坏商会和西班牙任意当局的关系,但是,如果洛林杀了托雷西亚斯,或者把托雷西亚斯留在爆炸区域孤零零等死,事件的性质都会产生调头式的转变。
一个尊贵的男爵毫无尊严地枉死在地堡当中,仅这一点,公义就足以化为私愤,洛林和他的德雷克商会直接登上整个西班牙王国的卑劣名单。
想通了这一点,洛林郁闷地只想仰天长啸……
他拼命转动着头脑,努力,用力,尽力地想着在爆破开始之前把这位男爵活着带出民军营的办法,但结果却是可悲的,理智告诉洛林,在雷霆炸响之前,任何看似稳妥的办法在根本上都没有实际执行的可能。
民军兵营可是托雷西亚斯的老巢。
在爆炸前把活生生的他带上地面?他只消在半道喊出一嗓子?洛林近一个月来全部的努力就得付诸流水。
至于留在地堡等着爆炸发生……
谁也不能保证在大规模爆炸之后这座地下壁垒有多少位置会整体垮塌,要是万一被自己的计划活埋地下?洛林怀疑可能连好脾气的尼奥尔德都不会愿意收留他这个蠢货的灵魂。
两全其美的办法倒不是没有?比如控制住爆炸的规模,让原本足以冲垮整个民军营的惊天雷霆变成一道只把军械轰成灰飞的小小闪电。
少了军械?民军的战斗力肯定锐减,只是如此一来势必要用手段保存住大部分火药?独立贮存炮弹?在战备问题上只欠缺发射药的地堡炮台又成了英军攻城新生出来的巨大威胁。
幸好海娜提出了全新的思路。
这个思路不再立足于破坏甚至摧毁地堡的反击能力,她把标准降到了“延误”,暨在相对远离军火库的通道位置设置第二个引爆点,用炸药把出入礼堂那条唯一的通道尽可能多地炸塌。
一石激起千层浪?因为海娜的这个提议?攻城计划终于回归到可予执行的正轨上。
做了一路拖油瓶的巴托终于开始体现自己的价值。
在爆破一道,他师承于亚查林,是洛林带来的人中对火药最熟悉,玩得也最好的人。
他全权负责设置引爆点和布设起爆机关,预计过程大约需要一个小时。
海娜谨守在礼堂大门谨防万一?洛林闲来无事,索性就和托雷西亚斯聊了起来。
“男爵阁下?我听说水门塔楼遭遇了袭击。”洛林随性地开出一个算不得礼貌的话题,“作为圣卡洛斯要塞的防卫司令?我本以为您肯定会亲自过去主持大局,谁知道?居然会在地堡遇见您。”
“我也没料到自己会在福音壁垒遇到英国人的斥候。”托雷西亚斯无奈地摇着头?“德雷克先生?我已经是您的俘虏了,请您实话告诉我,针对两位少校的袭击真的不是出自英国人之手?”
“事实上是我保全了马拉少校的性命。”
“马拉……”托雷西亚斯眨了眨眼睛,“他叛国了?”
洛林忍不住失笑:“不不不,准确地说保护他的是我进入圣卡洛斯的那个西班牙化名,不是英国的雇佣兵洛林.德雷克。”
“原来您欺骗了他。”
“这是准确的说辞。”洛林点头认可,面露出回忆的神色,“那天我去找马拉少校,原本只是想利用圣卡洛斯的政治矛盾,游说少校破坏城防或是打击民军,为我们接下来的攻城战建立优势,实在没想过会遇到袭击。所以在保全他这件事情他,我不敢居功……”
“您……”托雷西亚斯斟酌了一下词句,“听起来您和袭击者有过正面交锋,您知道他们的身份么?他们有没有说过自己的身后是谁,哪怕是有意误导的谎言也可以……”
洛林抬手打断他:“男爵阁下,您还记得七个月前,你们在圣胡安河上对一个大海盗的围剿行动么?”
“那个苍蝇托马斯?”
“就是他。苍蝇托马斯,加勒比海的海盗王之一。这次的袭击者则是另一位海盗王黑胡子,据我所知,他们之间似乎有某些不为人知的牵连。”
“牵连?”托雷西亚斯的表情很奇怪,“师徒?对手?或者……情人?”
“他们似乎在追寻相同的东西,您知道那是什么么?”
托雷西亚斯连连摇头:“我哪能知道海盗们在找些什么。”
“那就奇怪了。既然您不知道海盗王们的追求,为什么会放弃明显更有价值的船和财产,却选择了对一个贵族来说应该毫无价值的海盗王的私人物品?难道区区的好奇心居然在您的心里拥有数万镑的价值?”
“马拉他……”
“是的,因为对您的不满,马拉少校跟我说了很多。您觉得他知道多少,又究竟说了多少?”
托雷西亚斯立刻就闭上了嘴巴。
沉默了片刻,洛林含着笑翘起二郎腿:“安东尼奥.德.托雷西亚斯先生,大概是过于宽松的气氛让您忘记了一些事情,我大约可以提醒你一下。”
“您是圣卡洛斯要塞的驻军司令和民军官长,而我是即将向圣卡洛斯发起进攻的英格兰皇家海军的雇佣兵。”
“我们是敌对关系,伤害您或折辱您虽然有违文明世界对贵族血脉的尊重,但如果只是杀掉您,于我而言却是大功一件。”
“生命是宝贵的,司令官阁下。”
洛林在膝头交叠起十指,脸上摆出和煦如春风化雨般的微笑。
“我也受过正统的贵族教育,不是什么掳人勒索的匪类。我不会跟您说诸如不把秘密说出来就削掉您脑袋之类威胁的话,但不讳言地说,我确实在考虑您的价值。”
“譬如说,要是您的尸体在我军攻城的当口被人悬挂到教堂的钟楼上,英勇的不列颠将士遭遇的抵抗会否微弱一些,我们想要赢得胜利,又会否少付出一点鲜血。”
“这很诱人,真的,就和不把秘密说出来就削掉您脑袋的主意一样诱人,而且还能省却我很多麻烦,至少我不再需要头疼怎么把活着的您带出守备森严的民军兵营了,您说,是吧?”
“圣玛利亚福音壁垒有直通向湖畔的密道,带我活着走出军营其实一点不麻烦,根本不需要您头疼半分!”托雷西亚斯脸色苍白,语速飞快,“还有,苍蝇托马斯在寻找传说中的青春不老泉,似乎已经非常接近。他的收获都用密语记录在他的航海日记当中,这本日记现在收在我萨帕特拉岛的庄园里,包括我破解密语的笔记和我们家族三代人用五十年收集的情报,都在那里。”
“上帝为证,我成为了您的俘虏!”
“我要求与我身份匹配得安全和待遇,同时也授权您支配我全部的私人物品,包括圣卡洛斯要塞中的物品和萨帕特拉岛上的全部财产。”
“您正站在神秘的青春不老泉的池边,尊敬的德雷克先生。可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您或许会失去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