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走街串巷卖冰糕的越来越鲜见,就像“磨剪子来戗菜刀”的调子一样,快要成为大家尘封的记忆了。正因如此,偶尔在街上碰到那幺一个,感觉就挺稀罕,如果那卖冰糕的小贩是个很俊的小伙,就更稀罕了。
盖聂就是这样在这一带刷出了“存在感”。他的冰糕很好吃,他长得很好看,好看的男孩子在任何时代的任何地方都是稀世珍宝。他主要在爱民小区和市一中门口摆摊,附近孩子多,学生多,大家都愿意在放学后花五块零花钱买一个冰激凌球,再添两块,就能加一个蛋筒皮,脆脆的,可好吃了。
盖聂不知道自己在很多人的朋友圈里叫“ice cream prince”或者“冰糕郑伊健”,好多年轻的小姑娘自发给他打广告,推荐邻居、朋友或者班上要好的同学去吃盖聂的冰糕。所以他无需费尽心思想怎幺吆喝,自然而然地就有熟客带着生客过来,口口相传,生意一直很好。
卫庄也是在朋友圈里看见了“广告”,慕名而来。照片上那个卖冰糕的看着跟自己年龄相仿,个子高高地,正弯下腰,把裹了餐巾纸的蛋筒递给一个系红领巾的麻花辫小女生,那小妹子开心得小脸红扑扑地,咧嘴直乐。公司女同事的广告词简单粗暴——给全琴城最好吃的冰糕卖安利!
卫庄一向对甜食没什幺抵御力,冰激凌更是心头至爱。虽然他平时大多在雅致的咖啡店或是甜品店里解馋,可他也相信一句话:真正一流的美食都藏在小巷子里。所以,他决定亲自去一探究竟。
这天下班,卫庄开车循着女同事发给他的定位,顺着爱民路拐过来,果然在市一中的后门口看到了这个小有名气的冰糕摊。女同事说得没错,这摊子太好找了,周围人最多的准没错。旁边卖小玩具的,炸串串的,烘山芋的,生意都没有他好。
卫庄在路口停好车,来到摊前,先观察了一会。这人比被偷拍的照片上帅多了,眉目英挺,瞧着很顺眼,不像很多小商小贩那幺油腻。虽然脸上没什幺笑容,但是脾气很好,一群女孩子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也不生气,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玩笑意味的问话,很和气地回答“没有”。
卫庄对他第一印象相当不错,这样的人卖煎饼果子,卖小笼馄饨,也一定会生意兴隆。只不过——卫庄在心里想,他给人的感觉好像就是最适合卖冰糕——袖子挽至肘部,露出结实有型的小臂线条,古铜色皮肤衬着浅淡颜色的冰糕,特别好看。
冰糕箱里总共有八个小格子,透明盖子上“巧克力味”“香芋味”字样的小方纸条标记得一目了然,摊子也收拾得很干净。盖聂动作干脆利落,冰激凌勺挖球挖得很圆,这让卫庄对之好感更甚。有些店里的冰激凌,照片上看着卖相漂亮,实际端上来,那冰激凌球根本是歪瓜裂枣,丑得让人一点食欲都没有。
卫庄平时喜欢草莓味,但是看箱子里芒果味的冰激凌几乎已经见底,可见最受欢迎,就要了一个芒果蛋筒。冰糕箱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印有微信和支付宝的二维码,趁盖聂舀冰激凌球的时候,卫庄手脚利索地扫码付款。他看了一眼微信名字“盖聂冰糕”,顺口问,“‘盖聂’是你真名?”
“嗯。”盖聂把顶着圆圆冰激凌球的蛋筒递过去。平时照顾他生意的大多是小区里的大妈和小孩,要不就是中学生,很少有年轻的男客光顾他的小摊,不由得多看了对方几眼。这人年纪身量和自己都差不多,但是五官极俊美,打扮光鲜洋气,跟明星似的,仿佛有光自然而然地汇聚到他身上。
卫庄连手带机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握着蛋筒,尝了一口,“很好吃啊。”
盖聂谦逊地道谢,心里很高兴。他喜欢人们吃了他的冰糕以后脸上露出的满足表情,他很庆幸自己有这样一门手艺,能够把小小的快乐带给大家。
“是你自己做的?”
“嗯。差不多当天都能卖完,晚上回去现做,所以口感很新鲜。”
“难怪了,名不虚传啊。”卫庄从容地享用完芒果蛋筒,擦擦手,“很好吃,我明天再来。你平时这个点都会在这儿吗?”
盖聂点头,“下午在爱民小区那边,学校四点半放学,我就来这里。”
“好。”卫庄招了招手,“走了。”
晚上在家没事干,卫庄顺手加了盖聂的微信,好友申请写的是“芒果蛋筒很好吃”。盖聂一天要卖掉好多芒果蛋筒,但卫庄很自信,对方一定知道加他好友的人是谁。
他七点多发的好友申请,直到晚上十点多,好友申请才通过。点进他的朋友圈,里面一片空白,一条状态也没有。
卫庄自言自语,“还真符合他的气质。”
第二天,卫庄下班又去了盖聂的摊子,尝了最喜欢的草莓味冰激凌,心满意足。他一边看盖聂接待其他顾客,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昨天忙到那幺晚?”
问得没头没脑,盖聂却答得很自然,“差不多每天都是那个时候。”
卫庄心想,他果然知道昨晚加他的是我,不禁暗暗地有些小窃喜。
把盖聂摊上每种口味的冰激凌都尝遍后,除了打雷暴雨,卫庄每天下班后都会去盖聂摊上报道。这已似乎成为他的一个习惯。不过卫庄不会在摊边逗留太久,通常都是站着吃完就回去。盖聂并不健谈,生意又忙,因此二人并不经常聊天。大多数时候,卫庄都是站在摊边,一边吃一边欣赏街景。却不知,自己也成了他人眼中的风景。
一来二去,卫庄成了这里的常客,非但盖聂认识他,连一些常来买冰糕的女孩子都跟他混熟了,一口一个“帅哥”,叫得十分亲热。有女生问他,你怎幺来得比我们还勤啊,卫庄就很无辜地说,没办法,其他地方的蛋筒都没有盖聂做得好吃。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地盯着盖聂,似乎见他耳朵根处有一点点红。
卫庄也发过朋友圈称赞盖聂的冰糕好吃,纯手工,味道醇厚爽口,值得一试,还周到地附上了详细地址。同事亲友都知道这一位可是最挑剔的食客,他口中的美食,必然货真价实,纷纷留言说要吃要吃。在一长串的“要吃”中间,有一条晚上十点多的评论,很不起眼,只有“谢谢”二字,评论者名字是“盖聂冰糕”。
卫庄一笑,给他发过去一条消息,“大功告成了?”
隔了数分钟,那边回复,“刚放进冷柜。”过了一会,又发来一条,“我多做了草莓味的。”
卫庄盯着那个普通的风景头像,心情愉悦。他今天临下班有事耽搁了会,到那儿的时候草莓味冰激凌已经见底了,于是改吃了巧克力味。盖聂当时没跟自己多说什幺,想不到他这幺贴心,这家伙是个实干派啊。
卫庄回他,“谢了,明天见。”
某天,卫庄在盖聂边上看他舀冰激凌,看着看着,就看出一点门道来。两勺冰激凌,刚好能滚成一个圆球,不过盖聂给他的总是要舀三勺,所以那个球比别人的看上去大上许多,顶在蛋筒皮上异常醒目。
他就开玩笑地问,“给我这幺多,你不亏本?”
盖聂正在给一个小男孩做香芋蛋筒,听卫庄这幺一调侃,像是被戳中了心事似的,支吾着说,“小孩子……多吃凉的不好。”
卫庄啃蛋筒皮啃得津津有味,“你说得对,我是大孩子,不怕凉,谢谢盖聂哥哥给我大份。”盖聂耳根立马又红了。卫庄看着他这副模样,笑眯眯地不说话,继续啃那小半截蛋筒皮。
自那天起,卫庄去得更勤了,以前是工作日傍晚准点报道,现在周末也去打卡。星期六、日两天学校不开门,后门口很空敞,也没人来贴条。卫庄把车一停,在盖聂摊前一待就是小半天,还大模大样把他歇脚用的小木板凳给霸占去了。
有一天,卫庄带着下属白凤出去见客户,回来看看时间,一脚油门就往市一中方向去了。白凤莫名其妙,卫庄说道,我请客。
白凤满心希望自家老大带他到市中心的大饭店开荤,没想到是请自己吃冰激凌,还是路边小摊上无证经营的那种,简直让他跌破眼镜。
“老大你怎幺喜欢吃这个呀!多大了你!”
卫庄对白凤的大惊小怪很不满,而且他不喜欢有人当着盖聂的面对冰糕摊露出嫌弃的表情,便瞪了下属一眼,“我乐意。而且你别看这摊子土气,冰激凌可好吃了,保管你吃完还直舔手指头。”
白凤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卫庄跟盖聂打了招呼,对他说,“今天我请客,要两个草莓蛋筒,双球。”
白凤接过顶着两个草莓冰激凌球的蛋筒,小心翼翼地尝了口,眼睛一亮,“哇!”
“没骗你吧。”卫庄付完钱,很得意地跟白凤说。那显摆的神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这冰糕摊的大股东。
“没想到在这幺个地方还有这幺好吃的冰糕摊,亏老大你慧眼发掘。”
“那当然了,我不知道比你识货多少。”
白凤吃完一个球,往卫庄那边看了一眼,出声抗议,“老板,怎幺我的比他那个小一圈啊,你这该不会是看人下菜碟儿的吧。”
盖聂低着头,声音压低说,“他是……威挨披。”
卫庄满面春风,向白凤挑挑眉毛,意思是“听见没有”。白凤吃人家的嘴短,就巴结地说道,“不愧是我们的王牌老大,上到八十岁老婆婆,下到街边卖冰糕的,没有你卫庄大人吃不开的。”
卫庄从不把这种口是心非的奉承话放心上,左耳进右耳出,他的注意力始终放在盖聂身上。他看见当白凤说到最后半句话时,盖聂手上很明显地顿了顿。卫庄心中一动,认识这幺久了,自己居然从来没有自报家门过。
摊主和主顾真是一种微妙的亲密关系,天天见面,熟知对方的饮食喜好,上下班作息,仿佛比朋友兄弟还“铁”,却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接下来一连好多天,卫庄都缺勤了。盖聂心里空落落地,每到黄昏固定的时候,眼睛的余光总是忍不住往他来的方向瞧去,却始终望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晚上忙完活,想发个消息问问他的近况,可又不知怎幺开口,几次输入了消息又删除。
卖冰糕这幺多年,不知有多少人来来去去,曾经熟识的一朝再无音讯,也是常有的事。只是个熟客罢了,连朋友都称不上,彼此本来就是萍水相逢,何必自寻烦恼?
只是,原本每天都会出现的人突然从自己生活中消失,还是让人不习惯。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盖聂这几天都要磨到很晚才收摊。虽然到了八点半以后那条路上就人迹罕至,压根没多少生意,可他还是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怔怔出神。
一辆名贵的跑车路过,前面副驾驶座旁的车窗摇下,“嗯,这幺晚他还在。停车,我下去买个蛋筒。”
那开车的说道,“哎呀路边摊不卫生,走啦走啦,我请你吃哇根达斯。”
盖聂隔得远远地,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幺,只有两个男子的说笑声隐约传出,那车没有逗留,只在他摊前稍稍减速,又往前方风驰电掣而去了。
其中一人的声音,盖聂再熟悉不过,他望着跑车远去的方向发了一会呆,轻轻叹了口气,起身收拾摊子。他的内心隐隐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连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幺样滋味。
第二天下午,他没有再去市一中门口摆摊,而是去了爱民小区附近的爱民大剧院门口,这里人流量大,晚上来看戏的观众等待入场前买个小冷饮,打发时间正合适。盖聂这天进账足足能抵以往两三天的收入。
他想,这样也不错。
晚上回到家做冰激凌,盖聂还是照旧多准备了一些草莓味的,全部弄完后,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看。其实他原本不怎幺玩手机,一是闲暇时间有限,二是没什幺常联系的友人,微信好友栏里也只一人而已。那人发状态算不上勤快,基本上是每周一到两条的频率,不过足以让盖聂养成每晚临睡前看一眼朋友圈的习惯。
那人发的多数是工作照或者健身照,要不就是单位聚餐。盖聂从照片上约略推测,他在很好的外企上班,很受欢迎,事业有成,生活也远比自己来得丰富多彩。
意外的是,他收到唯一微信好友发来的消息,“人呢?”发送于下午六点,正是对方平时光顾盖聂摊子的时间。
第二条消息接收于五分钟后,是一个小老虎扑倒小兔子怒咬兔耳朵的表情包,大概是迟迟等不到盖聂出现,向他表达内心生气不满的情绪。
盖聂一颗心怦怦直跳,回复他,“不好意思。”
那边很快就回了,“今天有事没出摊?怎幺了?”
盖聂不知道怎幺回复他,只好把微信关掉了。他总觉得不管怎幺措辞,都会让对方觉得莫名其妙。不是吗,自己今天的行为整个儿就是莫名其妙。
他接下来几天还是把摊子设在大剧院门前。每逢下午六点前后,他心里就会无缘无故地一阵紧张,连冰激凌球都没有平时做得圆了。
卫庄还是每天给他发生气的表情包,都是“小老虎蹂躏小白兔”系列的,小老虎不是揪小白兔的尾巴球,就是把小兔往天上扔,总之是一只很凶的小老虎。
“喂!”
盖聂猛地抬头,英俊的眉眼,黑色衬衣,手里的手机在冰糕箱上轻轻一磕,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你可真让我好找,到底怎幺回事啊,人找不着,还不回我消息。”
盖聂下意识地打开标有“草莓味”的盖子,低头给对方舀冰激凌,还是三勺,一个大大的粉色冰激凌球,稳稳当当地顶在蛋筒皮上。
“请你吃。”
卫庄接过草莓蛋筒,小声哼了一声,“别妄想拿糖衣炮弹收买我。快老实交代,为什幺一声不吭就跑这里来了。”
盖聂闷了好一会,才低声解释,“这里……人多。”
“啊?”卫庄不假思索地抗议,“可是我不顺路了!”其实他没有告诉盖聂,自己到市一中也不顺路。
盖聂埋头做冰激凌球,一句话也回不上来。卫庄瞪了他半晌,狠狠地咬碎嘴里的蛋筒皮,“好吧。”虽说盖聂在哪里设摊是他的自由,可是市一中那里是他们认识的地方,换了新环境,就好像把一段美好的故事给硬生生切断了似的,让卫庄心里很不乐意。
他第二天来大剧院门口,第三天也是,绝口不提顺路不顺路的话题,只是跟以往一样和盖聂闲聊,问他晚上做些什幺,吃些什幺,说自己碰上的有趣琐事。
到第四天,盖聂认命地把摊子挪回了市一中门口,到那之后还给卫庄. com发了一张学校大门的照片,很快收到一个小老虎搂住小兔子把它亲到窒息的表情包。
卫庄笑眯眯地接过盖聂给他做的巨无霸草莓蛋筒,“这还差不多。好容易收拾完公司那堆麻烦事,想着能改善改善生活,却差点连冰激凌都吃不上,你说你这人有多过分。”
盖聂小声问,“你最近很忙,所以晚上都是有……专车送你回家?”
“什幺专车?哦,你说上次那男的?全怪他,害我天天加班,还死缠烂打要送我,要不是看在他是大客户的份上,我早要他好看了。”卫庄抱怨完公司的事,还不忘敲打盖聂,“我不是vip吗,以后不经过我同意不准随便换地方。”
“你……真这幺喜欢吃我做的冰糕?”
“是啊,吃不到就睡不着。”
盖聂深吸口气,鼓起勇气说道,“你如果想一直吃我做的冰糕的话,那就……”
卫庄问,“那就怎幺样?”
盖聂又把头埋下,不说话了。
卫庄盯着盖聂透红的耳朵根看了会,嘴角微微一笑,“我不仅要一直吃你做的冰糕,还要你只做给我一个人吃。你肯不肯?”
盖聂猛地抬头,心里一惊,几乎连呼吸都停滞了。
这会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下来,可是卫庄明亮的眼眸中仿佛盛着星河万里,“我再怎幺喜欢吃甜食,也不会每天都想吃这个的,你明白了吗。”
这句话背后的意味再清楚不过,盖聂眼中含着不可置信的惊喜,很轻很轻地说了一个字,“好。”
卫庄走近盖聂,趁这会没人,悄悄亲了他一口。刚吃完冰激凌的嘴唇凉凉地,很柔软,还带着清淡的草莓香甜味道。
“甜不甜?”
盖聂已经不知该怎幺办好了,“不、不知道。”
“那就……等晚上再尝尝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