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安怔怔无言,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清丽出尘却又艳光四射的秦惜卿的身世居然如此曲折离奇。谁能想到,平静美丽的外表之下,秦惜卿居然经历过这么多的苦难。令人怜惜。
“普安郡王是个贤明之人,那位恩公跟他说了我的事情之后,他便立刻决定为我赎身的。他说,忠良之后若是沦落到如此地步,岂非教天下人寒心。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忠良之后堕入火坑之中却袖手旁观。所以他必须要出手相救。我在王爷的别院住了一年,直到有一天,王爷和史大人来到别院商谈事情,史大人看到了我,当时他们正被秦桧逼得很凶,所以正在商议如何破局之策。他们决定必须要建立自己的情报搜集之网,必须要知道对手的一举一动,争取更大的空间,拉拢更大的势力。史大人看到我之后,便提出让我重回青楼之中,利用色艺掩护,建立搜集情报和控制朝中官员的秘密机构。王爷跟我一说,我便答应了。”
方子安皱眉道:“那不是又重入火坑了么?你怎可答应?”
秦惜卿轻声道:“我没法不答应,因为王爷救了我,我岂能不报答他的救命之恩?而且……那一年时间,我也想明白了,我爹爹和哥哥的死被人诬为破坏和议的罪行,我必须为我父兄还有我郁郁而终的娘做些什么。我势单力孤,没有任何翻案昭雪的可能,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协助普安郡王,助他即位,这样我父兄的名誉便能恢复,他们的在天之灵也才能瞑目。我没有别的才能,有的只是这一身的色艺,以此助王爷一臂之力,其实也是我自己为父兄伸张冤屈的唯一办法。”
方子安缓缓点头。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这倒也是事实。秦惜卿如果想要达到为父兄伸张正义恢复名誉的目的,恐怕只有指望着朝廷翻天覆地,改朝换代。秦桧等主和派当权,赵构在位的话,为了确保和金人的和议不被破坏,便不会为曾经和金人作战的武将们正名平反。因为那会激怒金人,会给金人一种以为南宋朝廷想要改变政策的暗示,会对大局不利。当初和议达成之时,据说金人提出了一个不上台面的条件,那便是要朝廷杀了岳飞。那便是所谓的传言完颜宗弼跟和议的宋朝官员说的那句:‘必杀飞、始可和。’。由此可见,金人对宋朝这些和他们死战的武将的痛恨和敏感。即便秦惜卿的父兄并非是大宋朝的名将,但象征意义却是一样的。除非秦桧完蛋了,这一切才可能发生。所以,秦惜卿的想法其实是对的,助力普安郡王登基,便是唯一的路。
“我答应了王爷,但是我跟王爷约法三章,其一,我只卖艺不卖身,绝不以牺牲自己的清白为代价。其二,我什么也不需要,只求王爷将来得势之时能够为我父兄平反冤屈恢复名誉。其三,王爷不能迫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情。所以……方公子,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些看法,终归认为我是红尘中人,穿梭于各色人等之中,必是肮脏之人。但是,惜卿至今仍是清白之身。哪怕他权倾天下,哪怕他黄金满栋,惜卿也不在乎。惜卿不能做玷污爹娘兄长名誉之事,否则,他们在天之灵也必难瞑目。这是惜卿的底线。惜卿也不怕告诉方公子,就连王爷的非分之想,惜卿都拒绝了他。无他,他不是惜卿喜欢的人,惜卿也不会用自己的身子去取悦他。惜卿可以为他卖命,其他的惜卿绝不会同意。”
方子安心中羞愧之极,自己虽然对秦惜卿的美貌甚为赞叹,对秦惜卿的感觉也很好,但下意识里终究难以免俗。认为秦惜卿这样的人间尤物风尘老手,不知道已经经历了多少。虽然明知这种想法很是龌龊,但却总是难以挥去。所以才在言谈之中不自觉的说出一些刺耳之言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其实是带着一些醋意的。此刻秦惜卿挑明此事,方子安既羞愧也有些尴尬,但更多的居然是一种释然和庆幸。
“秦姑娘当真让人钦佩,子安惭愧无地。”方子安倒也并不狡辩,坦诚说道。
秦惜卿吁了口气,能够挑明此事,对秦惜卿而言也是一种解脱。虽然她完全没必要说出来,但是方子安是她在乎的人,她不想让他生出误解。
“那以后……便有了万春园是么?”方子安道。
“是,由我出面,买下了一家生意惨淡的楼子,改名为万春园。接下来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万春园只是个幌子,我们从各家院子重金挖来头牌撑门面,暗地里我们买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女孩子训练。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是起码让她们不至于死去,还能活下来。万春园的名气越来越响,出入这里的达官贵人越来越多,我们也就能从他们身上得到更多的有用的消息。他们当中有的人买了我们训练出来的女孩子回家做妾,我们便能更好的收集他们的情报,纪录他们的违法之行,有朝一日,这些都是能控制他们的手段。像菱儿,她就是我们训练出来的人。只不过,她学的是武技,是贴身保护我的。李全忠他们则是王爷派来协助我的。万春园中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毕竟这件事需要绝对可靠的人才成。”秦惜卿点头道。
方子安微微点头,端起酒杯来到:“秦姑娘,在下不知秦姑娘身世如此曲折,经历如此多的苦难,着实钦佩姑娘的坚韧。子安更钦佩令尊和你的兄长们的所作所为,尽忠报国,绝不妥协,这才是我大宋该有的血性。只可惜奸臣当道,明珠蒙尘,但我相信,终有一日,正义终究会到来。那些冤死的忠臣们终将得到平反昭雪,届时乾坤朗朗,可告慰你父兄他们的在天英灵。这一杯酒,我敬你的父兄在天之灵。”
说罢方子安将酒水洒在地上,秦惜卿在旁敛琚行礼,低声道:“多谢方公子。”
方子安道:“子安平时最敬佩的便是为国为民的忠勇之人,他们都是大宋的脊梁。于公于私,子安都该全力为他们平反昭雪。子安决定协助王爷,也正是主要出于这个目的。今后,在下和秦姑娘一起努力便是。总不能让天下这么永远黑白颠倒,是非不分。”
秦惜卿轻声道:“正是。世间之事怎么能如此的黑白不分,是非颠倒。有的人为什么便可以只手遮天,把白的说成黑的,把忠臣说成是罪臣。终究要有个说法才是。天理昭昭,岂能不辨是非黑白。方子安,多谢你。这些往事,我在心里憋了这么多年,从未跟任何人说起。今日,哎,今日本不该跟你说这些,我本请你来是为你秋闱大考壮行的,却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扰乱了公子的心情。若是影响了公子大考,惜卿可真是罪过了。”
方子安摇头道:“那倒不会。我只是觉得心里替你难过。你和若梅一样,都是令人敬佩的女子。子安很想为你们做些什么,但子安现在人微言轻,却暂时帮不了你们什么。这让我心中倒是不很不好受。”
秦惜卿轻声道:“方公子不必如此,惜卿只是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并非要公子做些什么。而且,惜卿深信方公子非池中之物,将来必是大有作为之人。如果有那么一天,惜卿希望公子能为天下冤屈苦难之人着想,多做对百姓和大宋有益之事。”
方子安笑道:“秦姑娘也太看得起我了,怎知我必有那么一天?”
秦惜卿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就是一种直觉罢了。惜卿阅人良多,才俊之士见过,纨绔之徒见过,君子见过,小人也见过。惜卿不敢自夸,但这些人惜卿只要和他们聊上几句,便知他们的心思。便知他们是怎样的人。但是方公子给我的感觉却像个谜一般,让惜卿琢磨不透。惜卿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很有一种奇怪之感。公子写的词跟公子的人一点也不相匹配,甚至你有时候说的话,都好像跟其他人完全不在一条路上。看似你和所有人都没什么不同,但却处处透着不同。也许是惜卿多想了,总之便是有些奇怪的感觉。”
方子安暗暗咂舌,不得不佩服秦惜卿的厉害。自己三年来早已从语言生活习惯言谈举止上融入了这个时代,自己也认为自己已经融合的够好。但是秦惜卿跟自己交往并不深,却依旧感觉出了异样。或许是自己写给她的词太好了,让她生出疑惑。又或者是自己的思维方式其实并没有变化,所以自然而然流露在言行之中,让秦惜卿察觉到了。总之,秦惜卿慧眼如炬,还是看出了自己的不同。
方子安当然不肯承认她说的话,只笑道:“姑娘想的太多了,在下就是一个普普通通之人。要说在下有什么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的话,可能便是,在下是方子安,而这天下本来就一个方子安,唯一的方子安,自然跟其他人不同了。不过不管怎样,能被姑娘看重,子安感激不尽。”
秦惜卿歪着头看着方子安道:“那么,我们现在能称之为朋友了么?你不会再刻意的躲着我了吧。你也当明白,我秦惜卿不是那种不自爱之人,甘愿堕落之人了吧。当你的朋友,可没给你丢脸吧。”
方子安连忙道:“你可千万莫说这样的话,我心里早就将你当成是朋友了。只不过,以在下的身份,却是高攀你才是。秦姑娘,在下说话有时候不过大脑,容易伤人。若是之前有得罪之处,还请姑娘不要怪罪才是。”
秦惜卿微笑道:“我若怪罪的话,今日还会请你来喝酒,为你壮行么?对了,我还有东西要送你。”
秦惜卿站起身来去到琴房之中,片刻后手中托着一只木盒出来,放在桌案打开。方子安一看,却是一套文房。
“方子安,明日便要进考场了。惜卿特地买了一套上等文房四宝,你可带入号舍之中使用,希望能助你才思如泉涌,马到成功。”
方子安是真的感动了。秦惜卿想的太周到了。之前方子安心里还觉得,秦惜卿为自己壮行是希望自己能过关,有利于助王爷一臂之力,是带着某种目的的。但现在,方子安却彻底的打消了这个念头。秦惜卿连文房都准备好了,如此有心,绝非作伪。她是打心眼里希望自己能得中。完全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而非是出于某种目的。
“秦姑娘,在下何德何能,能让姑娘如此费心。子安甚为惶恐。”方子安沉声道。
秦惜卿笑道:“你不是说把我当朋友了么?朋友之间需要说这种话么?你若觉得过意不去的话,不知可否投桃报李,帮惜卿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