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尘与土 紫岭红山 5364 字 2021-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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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惊慌01明天太阳依旧升起。老黄就像是一颗尘土被风吹走般悄然消失,对这世界是没有任何影响的。尔童所在的这一层车间停工了半天,这大概就是极限。第二天早上,他们便正常上班了。

没有人受到处分。班长,副班长和技术员都安然无恙。确实有很多班组长甚至主管要求严惩责任人,但尔童明白没办法追究他们的责任,因为整家工厂都是这样,也有可能每家工厂都是这样。追究班长他们很容易,但那就表明了工厂的态度:以后基层干部必须强制员工执行安全操作流程。

如果这样的话,工作效率会下降多少?两成,还是三成?工厂现在本来就开工不足,虽然在尔童之后这个班又补充了两批工人,但也有一些工人辞工了。工人进进出出很正常,问题是现在还有三分之一的机床在沉睡。产量再下降两三成的话,订单怎么完成?

这可是苹果的订单,完全可以决定这家工厂的生死存亡。

所以工厂甚至主动为班长他们找了个借口:老黄是非上班时间,私自在车间操作,因此他们不负管理责任。

这条处理决定让全厂所有的班长和副班长都松了口气,也准确地传达了工厂的态度。这样的态度当然不会对现状有任何改观,依然有三分之一的工人不关屏蔽门,另外三分之一的工人不锁空气阀。

几乎是一切照旧,只是再没有工人敢同时不执行两项安全措施。同时,保安部的主管在被罚酒三杯之后,严厉地下达了命令,休息时间再不许有人回车间开机。

“以后技术员不在的时候,都不许自己开机。”这场事故让班长变得啰嗦了不少。至少半个月的时间,他都像尔童那样挂着严重的黑眼圈。尔童是因为经常在梦中看到老黄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而满身冷汗地惊醒,没有目睹事故现场的班长又是因为什么?

副班长也是一样。有一次尔童看见他呆呆地站在老黄丧命的那台机床前,像是一尊雕塑。还有一次听到他喃喃自语:“……都怪我没看好他。”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繁忙和劳累很快就让死者被遗忘。半个月之后那台机床被分给了一名新来的工人。既然他毫不知情,其他人自然是讳莫如深。

从那以后,老黄便再没有人提起。

这次事故多少对尔童造成了一些影响。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内,他又只能抽烟,打盹,不过现在他已经和工友们混熟了,所以也会聊天打屁。少了两个小时可以操作两台机床的时间,尔童完成产量又需要八个小时。不过现在他学会的东西已经很多,只有两个小时也够了。

天气逐渐炎热起来。不久之后,据说是属于尔童这样的劳动者的节日到了。

但那次事故多少有些影响产量,所以工厂只放了一天假。当然大部分工人是欢欣鼓舞,因为这样的假期干一天等于平时干三天。只有尔童有些失望,因为他本来计划和素琴一起去镇上甚至市区,添置些夏装和生活用品的,现在却只能延后。

但他和素琴还是利用这一天的时间搬出了宿舍,住进了终于选定的一间出租屋里。没有阳台,隔音也不好,不过价钱稍微便宜一点。他们现在勉强有了个小窝,但很多东西都不齐全,生活也并不方便。

五一劳动节过后不久的一天夜班里,尔童像往常一样,在离正班下班还有半小时的时候完成了生产任务,便去给老胡帮忙。老胡却笑道:“今儿没什么事,你也忙了一晚上,先歇会吧。等会加班的时候帮我看着,我打个盹。”

“好的,胡哥。”线上的机床今天确实运行得很好,老胡也有些无所事事。

于是尔童便走进厕所,洗了个冷水脸之后掏出香烟。这已经成了每次夜班时的惯例,只是厕所里今天没有空的蹲位。

尔童想了想,便决定不等了。反正他也不是真的想上厕所,还是早点回生产线上比较好。他现在开始学为机床更换刀具,他可不想有这样的机会时自己却在厕所里。

他直接走向厕所的窗边,点燃了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向窗外吐出烟雾。隔着在夜色中飘散的烟雾,看得到近处的小村,看得到自己住的那栋民房,看得到自己那间小小房间的窗户。在看到窗台上晾着的自己和素琴的衣服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便掏出手机,给素琴打了个电话。

这一次,素琴接了。

“姐,能说话不。”

“能啊。我不是说了,我现在也在带新人,自己没怎么看货了么。”素琴细细的声音带着疲惫,似乎是怕被人听见一样回答道:“别说太久就行。没啥急事吧?”

尔童笑道:“没有啊。就是想跟你说下,等会下班了我们先不回去,在厂门口见面,买个电扇再回去。行不。”

素琴有些迟疑:“这才刚过五一,你就买电扇?”

“姐,这又不是我们老家。”尔童不满地说道:“这可是南方,这几天都过三十度了。我们现在白天睡觉,特别是下午三四点钟这一阵,太阳还会照进我们屋子里。你还不是睡不好,每天出一身汗。”

素琴一时没有回答。但尔童知道她会答应的。在他等待着素琴的回答时,又有一个人走进厕所,马上就看到了尔童。对方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到他指间夹着的香烟上,接着便走到小便池前。

尔童不以为意。他和素琴说的都是家乡话,也不怕人听见,只是稍微压低了一些声音:“姐,买一个嘛,我都热蔫了,都没力气操你小屄儿了。”

听到尔童的话,正解手的那人回头看了尔童一眼。尔童还是没当一回事,他确信那家伙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你这大流氓,一天到晚就想着这事。”素琴骂了一句:“我们前两天不是在这附近看过么,这附近都是些小店,电扇种类少,质量也不行。便宜是便宜,可是看着都用不到一个夏天的。这里到了九月,不,十月都要用电扇吧?不说明年了,今年总不能再去买。好啦童童,你就忍几天,放假了我们去镇上买。”

虽然很不高兴,但尔童知道素琴说的有道理,只好闷闷不乐地答应道:“好吧,我听姐的。”

“乖。”素琴高兴地笑了:“好了,那我不多说了啊。”

“嗯。姐。亲一个。”尔童苦笑着挂断电话,再次叼起香烟吸了一口。这时那人终于解完手,一边提起裤子一边又一次回头看了尔童一眼。尔童这才稍微注意了他一眼,大概不到四十,个子普通,身材有些瘦弱。白皙方正的脸颊,气质可以说文质彬彬,看起来不像是干体力活的,如果戴一副眼镜,完全像尔童高中时的班主任。

这样的人也会穿着工作服在车间里干活。尔童想。但他看清对方的工作服之后终于反应过来,整个人一下僵住了,一口烟吐了一半,另一半则在张开的嘴里缭绕不休。

那人的工作服领口上,有三道红边。

主管。这是主管。这层车间唯一的项目主管。班长他们口中经常提到的皮主管。副班长的提醒在尔童耳边轰然炸响:“别被皮主管抓到就行。”

但现在,尔童被抓了个正着。上班时间抽烟,还打电话。尔童连烟头都忘了丢,呆立在原地。

但皮主管并没有像尔童想象中那样过来训斥他,或者带回办公室加以惩罚。

提好裤子之后,他洗了个手,最后看了尔童一眼,像是要记住尔童的相貌,然后便转身离开了厕所。

全完了。尔童直到烟头烫到手指,才触电般丢开。主管肯定记住自己了,现在没骂他其实更糟,肯定是准备公开批评。姑且不说批评和惩罚,自己确实违反了纪律,这没什么可说的,但问题是想当技术员这事,估计是彻底没戏了。

第一关就过不去了。尔童摇摇晃晃地走回生产线,只觉得眼前一片灰暗。

接下来的上班时间,尔童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他再也没去想什么电扇,下班之后早餐也没吃,就有气无力地回到出租屋,一头栽倒在床上。

怎么办。要主动去找皮主管承认错误吗?还是让班长帮自己说情?班长也很怕主管,不能为难他。怎么办呢。不做点什么的话,这段时间想当技术员的努力恐怕都要泡汤了。再想找个这样好的厂,遇到这么好的机会,那得多难啊……尔童满脑子乱糟糟的,直到素琴开门回来,他还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素琴马上发现了他不对劲,赶紧走过来拍着他:“童童,怎么没洗澡就睡了。别赌气嘛,你实在想买电扇,那就买呗。”

素琴当然知道尔童不是为了电扇耍小脾气,尔童不是这样的孩子。她只是这么一说,希望尔童能自己说出原因。尔童也知道她的意思,翻过身来,哭丧着脸回答道:“姐,我完蛋了。”

“什么完蛋了。”素琴毫不色变,而是主动抓起尔童的手,放在自己的大奶儿上:“你不是好好的嘛。”

尔童像平常那样揉了起来,却很明显地没什么心情。揉了几下便住了手,撇着嘴:“姐,我刚才给你打电话的时候,被主管抓到了,还看到我抽烟。”

素琴平静地问道:“他骂你了?还是要开除你。”

“都没有。他就是看了我好几眼,然后就走开了。”对于这一点,尔童仍然觉得有些奇怪。

“就这事?”素琴睁大眼睛:“这叫什么完蛋了啊。”

尔童翻身坐起,愁眉苦脸地叹道:“姐!马上要考技术员了不是?主管就是第一关!他批准了才能继续上报!现在可好,他肯定记住我了,我还怎么考。”

素琴抓住尔童拉扯头发的手,轻声安慰道:“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厂里这么缺技术员,你真要有本事,我不信他就为了你抽根烟不让你考。”她抱住尔童,让他的脸颊埋在自己胸前:“不能考又怎么样。我们本来就是出来打工的,这厂不行,还有千千万万的厂。你肯努力,总能找到机会。再说,你当不当技术员,我都不在乎。”

姐就是姐。素琴的安慰让尔童轻松了一些,勉强笑了一声。素琴随即正色:“你也要吸取教训,以后上班时间,可不许再给我打电话了。”

“行,行。我说什么也不打了,绝对不打了。以后再打,你也别接。”尔童忙不迭地答应:“也不抽烟。”

素琴叹了口气:“那个,你还是别勉强。小心点不被抓到就行。你们那里事情累,夜班不抽根烟休息休息,精神不好,很容易出事的。就像……”素琴说到这里,突然住口,没有再说下去。

尔童知道她本来想说老黄。这件事已经成了他们的阴影。虽然会刻意避免谈论,但还是会不经意之间提到。

两人沉默了片刻,尔童从床上爬了起来:“我去洗澡了。”

素琴则有些刻意地笑着:“今天怎么不吵着和姐一起洗。”

尔童愣了愣,不想让她担心,便强打精神,坏坏地笑道:“反正我不叫,你也会自己来。”

“才不会。”

“会。”

“不会。”

“就会。”

“哼。——哎呀,你干嘛,你放开姐。唔唔……讨厌死了……”

02接下来的半个月,尔童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他吃饭不香,睡觉不安,和素琴亲热的时候也经常心不在焉。素琴也是没办法,知道这孩子心眼实,最怕这种不确定的状况。但只要技术员考过以后,不管成不成功,他心里都能踏实下来。

所以也就不多管他。

转眼就到了月底。眼看六月一天天近了,尔童也是越来越紧张。这个月还剩三四天的时候,尔童有一天晚上刚进车间加班,班长就兴冲冲地拿着一张纸走过来:“快把这个填了,我拿给皮主管签字,交上去登记。”班长显得比尔童还兴奋:“主管签了字,你就可以不用再开机器,专心跟着老胡实习就行。一直到十四号考试,还有半个多月。”

尔童接过来一看,正是申请技术员考试的登记表。但他完全高兴不起来,捏着申请表,垂头丧气。班长马上发现了有问题,现在他可是啰嗦得很,而且对手下员工的关心似乎过头了一些:“怎么了?我这几天看着你就不怎么精神,出了啥事?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不顺心的?不是啊……那是身体不舒服?我给你放几天假?也不是?那个,怎么说呐,你这个月出去住了对吧。我两三次见到你拉着个漂亮女孩儿一起走……这话不该我说,不过老话说得好,色是刮骨钢刀……哥也是你这年纪过来的,理解,就是要稍微节制一点……至少考试以前这段时间忍忍……”

尔童哭笑不得,只好道:“不是的杨哥,你想哪儿去了。我是,唉。我是上次夜班的时候有一天在厕所里抽烟,给皮主管看见了。现在去找他申请这个,怕是通不过……”

班长愣了一下,疑道:“你确定是他?真是他抓到抽烟的,怎么这么久都没听到消息,也没跟我提……不对啊,去年他抓到我们班两个抽烟的,可是马上把我叫过去叼了一顿,扣了那两人每人两百呢。你是不是搞错了。”

尔童仔细一想,自己确实不认识皮主管。于是他再度燃起希望:“我就看见他领口三道红,肯定是个主管吧?人不高,白白净净像个老师,不像是干体力活的……”

“这么说,应该就是他啊。”班长抓着短短的头发,百思不得其解:“这可真怪了。”但他本就是个行动派,所以马上不再纠结,而是作出了安排:“你担心也没用。不管是不是,总得申请吧?行了别想那么多,他没追究肯定有原因。

你一会跟我一起去见他,我会尽量帮你说几句好话的。”

事已至此,尔童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很快他就填完表,跟着班长一起走向主管的办公室。

班长敲门之后,尔童只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要窒息了。很快门内就传来一声温和的声音:“进来。”

班长拍了拍尔童的肩膀,示意他镇定,然后推开了门。

一进门,尔童就看到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纸张材料后正坐着上次那个在厕所撞见尔童抽烟的人。没有侥幸,他确实就是皮主管。班长看了他一眼,便明白了情况,赶紧上前道:“皮主管,我带我们班申请当技术员的过来了。”

皮主管抬起头来,手中不停笔,看了尔童一眼,眼中接连闪过惊讶和笑意。

接着他便再次伏案疾书,同时问道:“杨恒,你们班这次竟然有人想考啊。我都没指望。”说话声细声细气,有些温柔的意味。

看来是个脾气不错的主管。尔童悬着的心稍微落下一些,而班长则笑道:“是啊。这小伙子很不错,又聪明又肯学,还能吃苦。还在试用期就能提前完成任务,保质保量,空余时间就主动跟着我们那老胡学技术员的活……”班长拼命说着,把尔童夸得天花乱坠。尔童自己都听得有些不好意思,而且感激不尽。班长确实在拼命帮自己,不论能不能当上技术员,都要好好感谢班长才行。

“行,我知道了。”班长好不容易说完之后,皮主管微笑着点头:“你线上忙,你先回去吧。”接着又对尔童道:“你等我一会,我把这报告写完。”

班长满脸惊讶,但还是答应一声,然后轻轻拍了拍尔童的背,用眼神示意他别紧张,就连那只不正常的左眼中也能看出关切。尔童心中温暖,用力点头,于是班长就先轻手轻脚地开门离开了办公室。

一时间安静了下来,车间的轰鸣被隔绝在门外,似乎变得非常遥远,只能听到空调的气流声与皮主管写字的沙沙声。尔童身上的汗半干半湿,现在被空调的冷风一吹,衣服变得冰凉,紧紧贴在身上,很是难挨。但更难挨的是,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但幸好的是皮主管没让他等太久。片刻之后他就停笔,把报告书整理起来,然后拿着尔童的申请表看了一眼,笑道:“你想当技术员啊。”

“是的。”尔童话音未落,便愕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皮主管,张着嘴呆住了。

皮主管问他的时候,用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乡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尔童才从皮主管满面的笑容当中判断出自己没有听错。他结结巴巴地问道:“皮主管,你也是……”

“我是螃蟹沟的。”皮主管笑道:“坐,坐。你是哪里的?”

“我是松树林的!”尔童所有的担忧都烟消云散:“我们挨得挺近的呐。”

“嗯,翻过大獐子山就到了。坐啊?站着干什么。”皮主管用笔头敲打着办公桌的桌面,催促尔童坐下。尔童知道再推辞他怕是要生气,只好规规矩矩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没想到这里能遇到同乡——我们还真的是一个乡的。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在乡里上高中的时候,我们老师经常说起以前有个小皮,家穷,学习特别苦,每个星期都自己背着米,走三四十里山路到学校……该不会就是你吧?”

皮主管淡淡地笑了笑:“可能是我。”

尔童兴奋起来:“我们老师说,你后来考上了北京的好大学,现在在城里买了房,买了车,成了城里人!叫我们都跟你学!没想到现在看到你本人!”他激动地搓着手,就像是看到偶像的粉丝,只差扑上去要签名了。

皮主管的笑容却一下子落寞下来:“名牌大学……就是个九八五而已。什么城里人……光是房贷就要还一辈子。混得不好,叫老师失望了。”他好像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我从大学毕业现在,就从来没遇到过同乡。这可终于遇到一个。看你刚进来的时候满头大汗的,不用那么紧张。肯定是杨恒他们把我说成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吧?”

尔童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地主动坦白道:“那个不关班长的事,是我上次在厕所里抽烟,打电话,给你看到了……”

皮主管摇头:“嗨,原来你担心这事。早知道我就给你打个招呼了。”

“啊?”尔童茫然。皮主管有些尴尬地笑道:“那天我听到你打电话说家乡话,我当时就想去和你打招呼的。结果就听见你叫一个人叫姐,对吧。你接下来说的话,我就不适合听下去了……所以就走了。”

“嗯,我是在和我姐打电话。对不起,我不该违反纪律……”尔童道歉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面红耳赤地连连摆手:“啊啊啊!不是!皮主管你搞错了,她是我媳妇,不是我亲姐!她比我大半岁,我小时候叫姐叫惯了!”

皮主管张着嘴,愣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尔童也忍俊不禁。皮主管一边笑,一边递给尔童一支烟:“是我多心了,搞出个乌龙。不好意思。”

尔童赶紧摆手:“我哪里还敢抽烟……”

皮主管却摇头,表情有些黯然:“你们班出事以后,我就打算不再管你们抽烟了。不管你是不是我老乡,我都不会追究的。”

尔童只得起身,双手接过那支烟。皮主管自己也点燃一支,又把火机递了过来。尔童点燃香烟,吸了一口之后,笨拙地安慰道:“那又不是你们的责任。”

皮主管嗯了一声,安静片刻之后,才再次开口道:“我们是有责任的。虽然没人追究,但是我们自己心里过不去啊。我也想通了,你们都是为了抢机器抢原料打架的人,想方设法就想多做一点。不是实在熬不住,也不会跑厕所去抽烟。

你们没精神也做不出什么东西,还容易出事。”说到这里,皮主管吐出烟雾,意兴索然地挥了挥手:“不管。能不管的都不管。只要产量质量没问题就行。”

说到老黄的事故,两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还是皮主管先转换话题,笑道:“啊,你是来申请技术员考试的。”说完他就刷刷地在尔童的申请表上签了字,还给尔童:“让杨恒交上去就行。考试以前,你就不用再开机了,专心学吧。”

尔童接过那张申请表,虽然旧的担心已经烟消云散,但新的担忧却又纷至沓来,薄薄的一张纸似乎有千钧分量,压得他的手竟有些颤抖。皮主管看出了他的紧张,平静而和气地说道:“你不用担心。厂这边不会卡你。本来技术员缺口就就大,只要能力差不多了,都会让过的。杨恒不是说你已经开始巡线了吗?没问题的。我再帮你和几个管这事的打个招呼,绝对是万无一失。”

尔童轻松了些,忙不迭地站起身鞠躬:“多谢皮主管帮忙。”

皮主管叹了口气:“我没帮什么。——我帮你,也是帮我自己,帮厂里,帮别的工人。要是技术员人手充裕的话,你们班那个……”他再次转换话题:“厂里我可以保你过。但是还有笔试,就要靠你自己了。”

尔童有些惊讶:“笔试?”

皮主管低头,开始在抽屉里翻些什么,同时回答道:“对,是整个集团,好几家工厂集中在一起的考试。我也无能为力。——你别担心,其实也不难,就是考些关于机械机床方面的基础知识,还有英语基础,数学基础……那些机床的程序可没有中文的……你是高中生,问题不大,就是估计你没有机床的理论基础,这个和那些机械专业的职高、中专毕业的就没办法比了。”

豆大的汗珠从尔童额头上迸出。

“果然在这里。”皮主管终于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旧笔记本,隔着桌子递给尔童:“这是我以前还没当上主管的时候做的笔记,你看看,应该有帮助。考试以前你就带回去看看吧。”

尔童接过笔记本,翻开一页,却发现纸张已经泛黄,页边和角也卷了起来。

笔记本中除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还画着很多简单的示意图。

这本破旧的笔记本是皮主管曾经的心血,知识和经验的结晶。尔童不知道该说什么,而皮主管却又拿起桌面上的电话:“……嗯。老郑,你那边还有我们厂机床的说明书和操作手册吧。……对,我有几个参数不确定,想查一下。……叫个人送到我办公室来。麻烦了。”皮主管挂断电话,对尔童笑道:“你等等,资材部的主管派人马上送机床的资料过来。”

尔童紧紧抱着那本笔记,眼眶有些发热,语无伦次地说道:“真不知道怎么谢谢你……真不知道……你这么帮我,我又没有……”

皮主管摆手:“坐。坐下说话。”

尔童再次坐下。皮主管则又递来一支香烟:“现在这个时候,你就别把我当主管了。我这么多年就遇到你一个同乡。能帮上你,我也很开心。”说到这里,他仰靠在椅背上,直接把脚跷在办公桌面,一边摇晃一边吐出一团烟雾,目光穿过烟雾,好像穿越了时光:“我知道在外面有多不容易。很多次我真的是希望有人拉我一把,就算只伸个小指头,可能我的人生都会不一样。”

尔童默默地听着。

皮主管像是说给尔童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你和我一样,从乡下来到城里,没家境,没人脉,没根基……什么都没有。我现在比你风光,但没人能永远风光,我也会落魄,希望有人帮忙。到了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也只有你这样的老乡能指望。”

尔童马上蹭地站了起来:“皮主管!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说,我虽然没什么本事……”

“哎呀哎呀。”皮主管哭笑不得地直起身来:“都叫你别那么拘束了。把我当老乡,以后有机会就做个朋友,别把我当主管行不行?现在又没别人在。”

尔童只得再次坐下,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嘿嘿笑着,心中却难以置信,也受宠若惊。和主管做朋友?他从来都没想过。就连班长,他也不敢说能当他的朋友。

但皮主管却非常诚恳:“你真想帮我的忙,就考上技术员,好好往上爬。要是你也能当个班长,对我也有好处。”他双手撑着办公桌,注视着尔童:“我不矫情。我帮你,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

尔童不笨。他想起来班长和副班长曾经一起谈过,这次他们拿到了苹果的项目,结果遭到了不少其他班组长的嫉妒。那么,皮主管遭到其他项目的主管的嫉妒,也是很容易想象的。这次老黄出事以后吵吵着要严惩责任人的,应该就是嫉妒他们的人想趁机打压吧?

皮主管注视着尔童:“如果你只想当个普工,我也不会和你说这些。但是杨恒说,你在试用期就开始学技术员的事,所以,你是有野心的。对吧?那就好。

我现在帮你,以后你帮我,总比都只能靠自己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是,是……一定……”尔童有些紧张地答应着,却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高兴,而是有些惶恐。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于是皮主管抹了把脸,恢复了平和沉稳的表情:“进来。”

一位年轻女子推开门,和车间内的轰鸣声一起飘进了办公室。她看起来和素琴差不多年纪,虽然相貌远不及素琴,但化着淡妆,淡淡的唇彩和眼影让她不但看起来气质优雅,而且还有一种莫名的诱惑。她身上穿的则是一套黑色的西装套裙,把她过于纤细的身材也勾勒出了几分风韵。肉色的丝袜和黑色的高跟鞋其实都是正装的一部分,但尔童看着她丝袜包裹的曲线优美的小腿,不由得幻想起来素琴这样打扮时会是什么样的美景。

这位姑娘也是城里人吗?在工厂当文员的,也不见得都是城里人。尔童想。

素琴绝对不会比她差。

女文员斜了尔童一眼,似乎有些惊讶一个普工为什么能坐在主管面前。但她还是没太在意尔童的存在,抱着一叠资料径直走向办公桌,甜甜地笑道:“皮主管,这是我们郑主管让我送来的资料。”

皮主管淡淡点头:“辛苦了。放下吧。”

女文员答应一声,放下那些资料,转身走出办公室。经过尔童身边的时候,似乎带来一股淡淡的香味。皮主管等她出门之后翻了翻那些资料,挑出几本递给尔童:“这些你拿回去,应该用得着。”

尔童赶紧双手接过。

“行了。”皮主管伸了个懒腰:“我也要去经理那里交报告了。你也别让杨恒等太久。”

尔童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些资料什么时候……”

“你考完了把那些说明书什么的拿回来吧。我那本笔记你就留着,我也用不着了。都好几年没碰。对了,你放假了自己还可以去书店看看,有没有什么机械机床知识入门的书,多少有点用。”皮主管一边答应,一边开始整理报告书和一叠材料。

于是尔童边转身走向门口,开门之后向皮主管深深鞠下一躬:“那我走了,多谢皮主管帮忙。”

皮主管没有抬头,只是淡淡答应一声:“不谢。”

尔童走出项目主管办公室,一时还有些恍惚,脚步也虚浮起来。如果不是怀中抱着的资料,尔童简直要怀疑刚才的经历是做梦。

自己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尔童糊里糊涂地想着。急缺技术员的工厂。好领导好环境。现在又碰到主管还是自己同乡,甚至有意帮助或者说提拔自己——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自己想过的和没想过的有利条件都有了,如果考不上技术员,那说明自己只配得上做梦。

他一边深呼吸,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的生产线。刚露头,班长就迎了上来:“什么情况?这么久?他叼你了?没说要处分你吧?申请表签字没有?这些是啥?”

尔童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回答起。想了想皮主管的那些含义颇深的话之后,觉得不多说比较合适,便虚与委蛇道:“皮主管说我们项目愿意考技术员的人很少,既然我想考,他很欢迎。我抽烟的事他也没说什么,还给了我这些资料叫我看看。”

班长定定地看着他,片刻之后,脸上突然绽放出笑容,用力拍着尔童的肩:“好,好,那你技术员肯定没问题了。我真是白担心了。”

尔童也笑了起来:“多谢班长。——这是申请表。啊,这些是皮主管给我的资料,说要考试。叫我赶快看看。”

“行。你明天就不用开机了,专心学。”班长拿着申请表大步流星地走远:“我现在把申请表交上去。”

一直到下班之后回到他和素琴的小窝里,尔童仍然有些不真实的感觉。素琴还没有回来,尔童便自己洗了澡,洗好衣服,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打开那些资料开始啃。这些枯燥乏味的数据,图表和结构对没有任何基础,而且学习并不怎么好的尔童来说实在是非常困难,但尔童心中明白,他必须掌握,记住,了解这些东西。所以他还是沉浸了下去。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当尔童又一次头昏眼花地站起身活动酸痛的脖子时,突然意识到已经夜深了。他看了看手机,已经十点多了,但素琴还没有回来。

他顿时心中一沉,拿着手机便想拨打素琴的电话。但刚刚又答应过素琴上班时间不找她。尔童正在纠结,素琴却像是感应到了他的纠结,打了个电话过来。

“姐!怎么回事,还没回来?我刚准备给你打电话。”电话一接通,尔童便心急如焚地问道。

“幸亏你没打。”素琴的声音疲惫,却也像尔童那样带着不真实的感觉:“我今天跟单,送货去一个新客户那里了。刚刚从新客户的办公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