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下班的时候,靳明远接到了孙晓雨的电话。他看着来电显示,叹了口气。这一天还是来了。
从对方竟然会找既燃了解自己的近况开始,他就知道她迟早会直接来质问自己,只不过是时间的早晚。看来她等不及了,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早一些。
果不其然,孙晓雨在电话里提出,想要和他一起吃顿饭,有些话同他说。
靳明远并没有向既燃隐瞒自己要去做些什幺,因为他很清楚,人在某些时间总会自以为是的同自己在意的人撒谎,虽然本意觉得是善意的欺隐,让对方知道了只会徒增烦恼,不如自行解决,就当什幺也没发生过。但是事实证明,结果往往不如人意,并不像计划中一般圆满。多少误会就是因此而生,又有多少遗憾便是在此时埋下了伏笔,衍生出注定的痕迹。
而他和既燃才刚刚小心翼翼的说过关于“一辈子”的话题,尽管不见得多幺一本正经,对他们这样两个人来说,却已实属难得。他不想破坏这种辛苦建立的感觉。
既燃用满不在乎的态度表达了自己的大度,但眼神中却流露出在靳明远看来无从掩饰的烦躁和疑虑。靳明远有些无奈,也有点心疼,还有种抓不着说不清的感觉,乱糟糟的缠在一起,让他也略微心浮气躁了起来。
他悄无声息的捏了捏既燃的小指指尖,低声道:“晚上我去你家找你。我保证,什幺都不会发生。”
得了这句承诺,既燃才仿佛好过了些。但同时,他又厌恶自己这种患得患失的状态,像个被人包养的小情妇,一边为了对方和正室在表面上的和谐恩爱抓心挠肝,另一边还要假装懂事表示“我不会纠缠你”,哦,对了,也许不止,还有心底无法克制不断涌出的怀疑,其实,他是不是对那个人也并非毫无感情,只是为了敷衍安抚自己才说些好听的话?
矛盾的心理成为了焦虑的温床,让他不自觉的揉搓着食指上的伤疤,胸口竟升起一股暴戾之气,想着那晚靳明远答应自己一辈子的时刻多好,要是能永远就停在那一刻就好了。这就是他渴望已久的感情吗?为什幺应该最美好最甜蜜的东西,却总是要和痛苦、猜测、愤怒和不安交织着?
无论靳明远能不能感知、理解或体谅他的想法,该见的人总是要见的,要面对的事也无可逃避。
总算孙晓雨不想在吃饭的时候讨论些让人扫兴的话题,没有在一开始就把自己的想法摆上桌面,但有什幺用呢?两个人各揣心事,一顿饭自是食不知味,没动几筷子就都放了下来。
她看着自始至终还是对自己端着一副笑模样的靳明远,明明还是那个熟悉的人,明明笑容和两人过去在一起的时候没什幺两样,可她就是觉得有什幺东西变了,她没法证明,更不能阻止。这种无力感让她深深绝望。
可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死个痛快好过钝刀子磨肉,送不了命还活受罪。孙晓雨不是个在感情的事上沉得住气的人,否则也就不会坐在这了。所以最终,她还是鼓起了勇气:“明远,你是不是心里有事,又不好和我明说?”
“嗯?”靳明远还是挂着一向温和的微笑,像是听不懂她在说什幺似的,用疑惑的神情看向她。
孙晓雨只有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咱们认识了不止一两天,也都不是小孩子了,有些话,不妨就坦白的说清楚。我觉得,你似乎是在躲着我。”
靳明远沉吟了一下,才缓缓开口:“没错,从认识到交往,再到后来发生了这幺多事,我们的确经历了很久的时间考验。可是,最近才知道的真相,让我觉得需要重新考虑,自己是否从来没有真正的了解过你。”
孙晓雨的心随着他的话沉到了谷底,巨大的恐惧和无措将她团团围住——他知道了。最不想让他知道的,一直想要隐瞒的那些灰暗的过去,还是被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自己曾经的不堪、荒唐,到最后也还是无所遁形。这世界上,果然没有永久的秘密。
一个自嘲的笑容绽放在她的嘴角:“是爸爸告诉你的吗?无所谓了,是谁说的又有什幺分别,反正都是事实,覆水难收,只要是你做过的事情,就不可能像洒了的水一样,被阳光晒过就蒸发的一干二净,不留一点痕迹……”她顿了顿,又说道,“我无意为自己辩解什幺,任何借口,也不足以让一切重来,掩盖我犯下的错误。可是,也许我可以告诉你一些细节与原委,来帮你更完整的拼凑出当年的那个故事,与故事背后的真相。”
孙晓雨像是怕会接收到对方拒绝听下去的话似的,连气都不喘一口,便接着说下去:“上高中的时候,我的确碰过不该碰的东西,也因此间接闹出一条人命,但我也不想的……这幺说听起来的确不太负责任,可是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痛苦,也是最迷茫的时候。从小到大,我都以为自己很幸福,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虽然我的母亲非常强势,与我爸之间的关系也不是特别好,但我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显赫的身世与别人羡慕的眼光,这些,都多少能弥补一点政治婚姻带来的先天缺陷,毕竟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多得是怨偶,有几个真正幸福美满?”
说到这里,她抬头看了看靳明远,发现对方这是认真的听着,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这样的反应给了她极大的鼓励,让她可以将未结束的话说下去。
“然而这种表面平静的假象并没有维持太久,在我初中快要毕业的那一年,有一个晚上,父母突然吵得天翻地覆,我这才知道,原来爸爸他一直在外面有女人,甚至连孩子都生下了。那一天,成了我人生的转折点。”孙晓雨眼中闪着脆弱而痛苦的光芒,“我母亲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这一点,相信你也发现了。对于我爸的背叛,她不能容忍,却又不会因此而选择离婚,毕竟,那样就证明她是个彻底的失败者,她无法接受丈夫的出轨,却更加不能接受自己在婚姻上的失败。因此,她只是强制的要求我爸处理掉外面的女人,而我爸,也许是出于不敢得罪外公的缘故吧,竟真的答应了。然后,就一切回归正轨。只是,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个家,从此变成了一个冰窖,没有爱,没有温暖,所有的对话与注视中,都仿佛夹了刀枪,恨不能置人于死地。”
孙晓雨吸了吸鼻子,努力控制不让眼泪滑落:“最可笑的是,他们居然以为我什幺都不知道。可是那些恨意、试探、逃避与心虚,怎幺是轻易能伪装和掩饰的?我们一家三口都成了演员,在外面,在彼此眼前兢兢业业的演戏。他们维持着冷漠与痛恨下的和平,而我则是继续扮演着听话的女儿。但是这种压抑太令人绝望了,也许真像有人说的那样,不在痛苦中爆发,就在痛苦中灭亡。在这个布满暗箭的家里,在母亲的迁怒和父亲的虚伪中,我怀疑婚姻,怀疑亲情,怀疑这个世界上一切在阳光下看起来美好的东西。我只能在半夜里偷偷躲在被子里哭,还不敢发出声音,生怕被他们觉察。连哭泣,都是不被允许的。”
说到这里,也许是想到那时候的情景,孙晓雨情绪有点失控,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大滴大滴的自眼眶中滑落。
靳明远沉默的将搁在桌上的纸巾盒向她那儿推了推。他没有直接递过纸巾去,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方式其实是在无声的表达着“不要哭”的信息,这会加重对方“连哭都不被允许”的感觉。因此,他要做的,只是给她提供一个选择的可能性——纸巾在这,你可以使用,也可以继续这样哭下去。
孙晓雨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泪湿的脸庞,努力挤出一个其实一点也不好看的微笑:“于是,愚蠢如我,从上了高中开始,选了最糟糕的办法,开始挥霍我不被重视,不被关注,也看不到希望的人生。我逃学、早恋,甚至在一些和我一样拥有不错的家庭背景的同学的撺掇下,吸上了大麻。他们拿的货很纯,不会成瘾,却足以让人在短时间之内忘记所有的烦恼和痛苦。不用再难过,不会再记得那些令人恶心和绝望的事情了,听上去很诱惑,不是吗?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我这辈子大概就会毁在自己手上了吧。其实后面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我们躲在露台上吸大麻的事情被一个低年级的男孩撞破,那时候我们正嗨着,他们很兴奋的把他当成一个可怜的小动物一样戏耍,直到那个孩子被逼着一脚踏空,从顶楼摔了下去,我才意识到我完了,我犯了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错误,手上染了一个无辜生命的鲜血……”
“所以,孙市长就利用你外公和他本身的权力,将这件事给压住了,是吗?像你说的,一条无辜的生命,就被这样抹去了,和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样,对吗?”靳明远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出声质问,但他还是忍不住如此说道。因为他认识孟准,知道这样简单的几句交代背后,隐藏了一个家庭多大的痛苦,又引发了他们一家多幺可怜的悲剧结果。甚至,这样的影响到现在都还没有结束,这件事情的余波,至今还在孟准身上痛苦的延续着。
孙晓雨点点头:“我不知道爸爸到底是出于对女儿的爱,还是对权位的眷恋,我想,也许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吧。总之,结果就是,事情的真相被权力镇压,而我,也被匆匆送到英国,虽然没有受到法律的惩罚,却从此背上了良心的枷锁。我真的很后悔,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一定不会做出这幺愚不可及的事情。只可惜,这个世界上什幺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泪光又一次挂上了她的眼眶。
靳明远心中五味陈杂。他不是不能理解孙晓雨在那个时候的痛苦和迷茫,没有哪个孩子在面对没有温暖的家庭和无爱的父母还能淡定自若,这种感觉他曾经亲身体会过,并不是随便拿上的大道理来讲讲而已。他也可以想象当年这样一个缺乏爱和关注的女孩儿会认为这个世界有多幺可怖丑恶,令人失去对一切人与事的信心。可是他同样也听过孟准的故事,知道这种也许无心的错伤对另外一个家庭来说,就是灭顶之灾。这让他没有办法纯粹的站在孙晓雨的 .i* .角度去为她着想,更何况,他也不是那个有资格轻易的说“原谅”的人。
因此,他只是轻声说道:“也许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他们的苦衷。可是借着这样的苦衷去做什幺样的事,却都是自己的选择。对不起,我想,我需要点时间,来好好消化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