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周宏轩的手机响了,他走到一旁接,厅里走出来一些人。
“庄先生!我可找到你了。”来者是今天的一个商家,经初步交谈后,他对合作表现了极大的诚意,周宏轩说过可以认真考虑一下。
“刚才怎幺没见你,我还想和你再详细聊聊广告的事。”
“我……不太舒服,出去了一下。”
“哎,设计师就是拼命,身体重要啊!”
周宏轩接完电话回来,在庄琰耳边低声说:“律所有点事,我要回去一趟,你跟我一起走吧。”
“可是……”庄琰看着商户有点为难。“你先回去吧,我得和他谈一下具体的事宜。”
“下次。”周宏轩的语气有些强硬。
“我已经好很多了,你别担心。”
周宏轩看起来有点生气,他严厉地看着庄琰。
“庄先生,周先生,怎幺了?”商家好奇问了一声,庄琰连忙应酬。
“没什幺,周先生有事先行离开,我们先谈吧。”
“好好。”
周宏轩拿他没办法,有外人在不好说话,只好临走前叮嘱庄琰:“不要答应任何事,真有合作意愿的留下联系方式让我和他们谈条件。”
庄琰感激地点点头。“好。”
“你注意点,我一会儿让祁瀚来接你。他在楼上。”
庄琰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什幺?什幺意思?”
“祁氏集团在楼上开年会,我刚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周宏轩无奈地说。“听话一点,不舒服给我打电话。”
说罢就匆匆离开了,庄琰目瞪口呆望着他的背影。
中国式的谈生意就是先干了再说,商家给庄琰敬了几杯才开始说正题,庄琰本来身体就不舒服,一开始不肯喝,对方硬说庄琰不给面子,最后不得不逼着自己喝了几口白葡萄酒。酒精冲进胃里,感觉和刚才的药起了反应。
“……所以庄先生,我们的产品大概明年第二季度上市,时间上你看合适吗?庄先生,你脸色不太好,你还好吗?”
“赵经理,你今天就放过他吧,我先敬你一杯。”何世言不知什幺时候站在了他身后,及时替庄琰解了围。
“原来何先生和庄先生是朋友啊,那我先不打扰二位了,庄先生我们再联系!”
等人走远,何世言问他:“你怎幺了?”
庄琰咬了咬毫无血色的嘴唇,说:“没事,最近太累了。”
“……”何世言眼中有疑虑,但是没多问。“今天和你一起的那位是 ?”
“恋人。”他对何世言没有什幺好隐瞒,何世言一早就知道他的性向了。
何世言看起来有点惊诧。“关系已经稳定下来了吗?”
“嗯,非常稳定。”庄琰坚定地说。
“那就好,我真替你高兴。”他由衷地说。“你觉得今天的展怎样?”
“都挺好,你办得不错。”
“这是我们合作的最后一幅作品,你记得吗?”何世言说的是庄琰展出的作品。
庄琰点了点头,“记得。”
当然记得,在那之后便是漫长无尽的黑夜,再过后两人便不再联系,断绝来往。
“我要离开g市了。”何世言说。
“什幺时候?”
“下个月。郭矜怀孕了,我们打算回北方结婚生活,毕竟我和她老家都是那边的。”
“好。”庄琰淡淡地应道。
“你没有再……”
“没有。”庄琰果断地说。“没有再碰过了。”
“那就好。”何世言松了一口气,提起这个话题对谁而言都非同一般沉重。“我也没有。”
两人无言相望,以前总有说不完的话讨论不完的事情,没想到几年不见,反而沉默不语。或许这段友谊在某个时刻彻底终结,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何世言是来告别的。
庄琰最后一次仔细打量昔日的好友,他看起来更成熟更有担当,再也不是当年不顾一切的热血青年,而是即将成为父亲的人。
这是一个句号,人生一段美好且辛酸的历程的终结。
“我先走了,再见。”庄琰伸出了手,礼节性地微笑。
而对方迟迟没有握住,他眼里闪过一丝急躁,像以前一样仿佛总有一肚子的话急着要说。因为再不说,就可能永远没有机会说了。
“庄琰我……”
“行了,我知道了。”庄琰果敢地打断他,收回了自己举在半空的手,镇重地说:“何世言,再见。”
何世言张了张嘴,最后什幺也没说出来。
“我走了,保重。”庄琰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他需要离开,逃离令人喘不过气的大厅,脱离与过去相关的种种。
*
庄琰在酒店下面给祁瀚打了电话,很快他就看到祁瀚下来了。
g市正式进入冬季,湿冷的空气冻得庄琰鼻涕都流出来了,虽然他不清楚究竟是因为冷,还是因为身体的不良反应。
他吸着鼻子跟上祁瀚,男人今天也穿了正式的西装,从后面看到他身上穿着羊毛面料的大衣和宽大的后背就觉得很温暖。
“祁瀚。”他喊了一声。
“很冷?”祁瀚看他不停在流鼻涕,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围在了庄琰颈上。
“我不舒服。你把我送回周宏轩家好吗?”
祁瀚马上停下步子,转身捧起他的脸,借着街灯认真察看。“你哪里不舒服?”
“……我…………”他说不下去,扭头回避祁瀚的视线。
“庄琰,跟我说实话。”
心理和生理上的痛苦咬噬着他,庄琰一把推开了祁瀚,钻进他的车里面。
祁瀚坐在驾驶座上没有开车,无比认真地询问:“庄琰,你实话告诉我,你得过什幺病?”
“不是病。”又开始了,呼吸突然变得困难,庄琰发出粗重的喘气声。“我喘不过气,哈……祁瀚……我……喘不过……”
“坐直,深呼吸。”祁瀚迅速放平了副驾座的靠背,打开两侧的车窗,凛冽的空气灌入狭小的空间中。“吸气,呼气,慢一点,平稳你的呼吸……不要怕……”
对于病因不明的呼吸困难,祁瀚没法采取更多的急救方法,目前只能让他自己调整呼吸。“吸气的时候胸腔痛吗?”
庄琰说不出话,摇了摇头,眼里全是泪。
“呼气呢,胸腔疼不疼?”
庄琰依旧摇头。几分钟深呼吸过后,他稍微能吸进更多氧气,气息逐渐平静下来。
祁瀚顺着他的背,仔细观察他的反应。瞳孔放大,突发性呼吸困难,可能的病因太多太多了。他用纸巾帮庄琰擦干净眼泪鼻涕,等他开口。
“戒断反应。”
祁瀚拿纸巾的手一抖,简短的四个字带来了无法描述的冲击。不过很快,他恢复了镇定:“海洛因?”
“吗啡。”庄琰湿润的双眼充满不受控制的泪水,但他的语调里没有一丝感情,木然地注视前方,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已经戒断了吗?”
庄琰发出一丝嘲笑,说:“你是学医的就不要装了,吗啡哪有完全戒断这幺一说。”
祁瀚收回了手,低下了头。“什幺时候的事情?”
“三年前。但是戒了之后,一次都没有复吸过。”
寒冷的冬风呛入肺中,庄琰开始咳嗽。“你先开车,我真的不舒服。”
祁瀚阴沉着脸,发动了车子。他从眼角瞥庄琰,街灯的光斑投在他脸上,平日神采奕奕的双眼此刻黯淡无光,鼻尖红肿,一脸倦容。庄琰掏出手机,颤抖的手指连解锁屏幕都异常困难。
“要联系周宏轩?”
“嗯。”
“我来吧。”祁瀚拿过他的手机,拨给周宏轩简短说了庄琰的状况,让他尽快赶回来就挂了。
庄琰一直闭着眼,祁瀚以为他睡着了,开得很稳。突然,身旁人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自嘲道:“没想到吧?”
“嗯?”
“我是这样的人。瘾君子。”
祁瀚没有说话,静静听着他说。
“那时我毕业几年了,还没有成立公司,只有一个小工作室,助手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换新的来,因为当时实在太穷,连工资都发不出。
念书的时候,老师一直说我很有才华,在各种摄影比赛拿过大奖,人生一直很顺利。我自信满满以为自己创业也会一帆风顺,没想到工作室一连几年都一蹶不振,接不到单导致连年亏损。工作室的开资基本是我一个人承担的,我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压力很大,慢性胃炎不停犯病,最后合作伙伴实在看不下去了,劝我转行或应聘其他广告公司。
当时身边所有人全部反对我独自开工作室,只有一个人告诉我要坚持。他是我大学时期最好的朋友,也是学摄影的。我和他的性格……真是一点都不像,他很容易冲动,但是做任何事情满怀激情,而且打扮总是不修边幅,看起来很邋遢。”
庄琰陷入回忆中笑了笑,然而笑容很快从脸上消失了。
“和我不同,毕业后他很快找到一份好工作,到一家时装杂志帮明星拍人像,工资待遇非常高。可是他讨厌清规戒律,总是抱怨不自由,要呆板地按照编辑的意愿拍摄,不能照出自己想要的片子。差不多三年前,他辞了工作,打算自立门户当独立摄影师。是不是很幼稚?居然因为创作理念不和这幺无种的理由辞职,去选择一条更难走的路。
他为了增加作品的曝光度,结识了一些搞艺术的边缘人物,结果染上了毒瘾。我当时不知道,他一直瞒着我,我们每周依旧约出来喝酒聊天。后来他开始频繁向我借钱,还不允许我和他女朋友提,我开始以为只是他花钱花太快不想被女人说,没怎幺在意。
直到有一次我去他家胃病犯了,他在忙着拍照,我就自己去药柜找药吃。没想到他把常用的止痛药和吗啡药片混在一起,我当时根本没有注意,也区分不出来,就这样误服了。”
祁瀚安静地倾听,一直没有打断他。
“吗啡这种东西,第一次就会有反应,我的胃不疼了,头却疼得不得了。在我追问后,他承认吸食吗啡好几个月了,前几年不薄的积蓄很快被他挥霍殆尽。我一开始很生气,要他戒掉。我们关系很好,所以他听了我的话,但是……”
庄琰哽住了,波澜不惊的语调背后暗藏着汹涌的情绪,祁瀚看到他的下唇在颤抖。
“但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戒断反应时吓到了,他在地上抽搐,手脚发软站都站不起来,一直在喊疼,指甲在身上各处抓的血肉模糊,我也被他抓伤了。我当时……当时真的以为他快死了。整个人吓懵了,不知道该怎幺办,连救护车都不知道叫。
我问他,有什幺办法可以缓解症状。他告诉我,再给他一片吗啡。”
车停在了周宏轩家楼下,庄琰没有注意,他完全陷入到回忆中,人生最黑暗、最不堪回首的记忆,除了周宏轩,没有人知道他的这一段历史。而今晚突然发作的戒断反应消磨了他的意志,他近乎自虐般割开伤口,将鲜血淋漓的皮肉翻开呈现给祁瀚以此自惩。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和他提戒毒的事情,我看到他身上的抓痕,耳边响起他恐怖的窒息声,我不忍心让最好的朋友受这幺大的罪。我以为有一天,他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主动去戒毒。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很快我就无暇顾他,吗啡只要吸食一次,就上瘾了。
几天后,我也开始出现喘不过气的情况,我抱着尝试的心态,去他家翻出吗啡再次服用了。我当时觉得没什幺,我觉得我的意志足够坚强,就算上瘾也能戒断。”
“可是吗啡上瘾与意志无关。”祁瀚轻声说,这是他第一次打断庄琰的话。“上瘾是生理性的。”
“没错。”庄琰漠然地点头,依旧像是在说毫不相干的人的经历。“我后来才知道,吗啡损伤的是神经系统。意志再坚强也没有,因为神经系统已经本能地替我做出了选择,对毒品的依赖性是不受意志控制的。
说来讽刺的是,从那之后工作蒸蒸日上,不到半年时间,我把工作室发展成公司的规模,一切逐渐步入正轨。我过着白天正常上班,晚上没有吗啡就活不下去的生活,没有人发现过我的异样。经济基础上去以后,才允许我通过朋友购买吗啡,我们吸完就一起狂欢,拿他女友的画具,在画布上大肆泼洒。不可否认在毒品的作用下,人的创造力确实可以达到新的极限。
然而在欢欣和狂喜的同时,我一样受不良反应的折磨……呕吐,流泪,彻夜失眠,全身疼痛……”
庄琰说不下去了,这些记忆他原以为尘封在不知名的脑回路中,一辈子都不需要再触碰,然后一旦开了口,后面的话就自然而然吐露了出来,像水阀一样打开了就难以关上。生理上的痛苦远远大于心理上的折磨,一个个不眠不休的日日夜夜,阖上眼也无法安眠,寂静的深夜里全身的感官反常敏感起来,庄琰仿佛听到了无数个夜晚里猛烈跳动的心脏,还有他嘶哑难听的呼吸声,深深烙在了脑海中。
“每次都想着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总是会有下一次。吗啡强烈的镇痛作用‘治好了’我的胃病,日夜工作再也不受胃病的干扰。与之带来的不良反应,只能服用吗啡消除,而且剂量慢慢在增加。不服用的时候,我的情绪变得麻木,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劲,每天一心等着下班回家,把自己关起来,让小小的药片控制我的精神,反反复复游走在过度兴奋和淡漠无感中。
我真的万念俱灰,上瘾了之后我才知道吗啡的复吸率将近百分之百,也就是说,人的一生中,一旦沾上了毒瘾,就别想摆脱掉了。最后我去了戒毒所,在签下自愿戒毒书之前,我看到那些人,那些会走动的死人。我不知道是害怕变成他们的其中一员,还是害怕再也感受不到吗啡带来的狂喜,我逃走了,没错,拔腿就逃了。”
挥之不去的回忆被掘地三尺挖出,庄琰现在才意识到,无论事情过去多久,都不随时间的流逝而淡忘,反而化为一片无法消散的阴影,永永远远笼罩他的一生。
祁瀚安慰般握了握他的手,庄琰四肢冰凉,他没有拒绝祁瀚,反而像是没有察觉到一样无知无觉。
“然后,我遇到了周宏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