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5节 幻变(三)(1 / 1)

旅明 素罗汉 1726 字 2022-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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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月落乌啼,江枫渔火,夜半客船衔尾而行。

不同于往日零散的渔船。这几年间,古老的江南水乡,悄然间出现了长龙般的夜航船队。

打头的领航船, 桅杆上悬挂着两道旗号。

左竖旗曰:“江南客运总站”。

右竖旗曰:“杭州公交总公司”。

方头方脑的平底客船,毫无疑问是穿越人士的手笔。这一款由上海内河造船厂建造的通运型客船,船舷上有拼音和中文组合起来的舷号:“hk-038”。

杭州客运38号船。

月暗星稀的余杭塘河上,038号正引领着身后一长串各式民船,静悄悄往东航行着。在038的船头,一道由大型煤油灯和玻璃反光半球组成的夜航灯柱,撕破了夜空, 照亮了前方的河面。

这道明亮的灯柱, 并不是塘河上唯一的夜间光线来源。

江南客运总站这些年来不光是吸纳流民, 疏通水道,清缴盗匪。现如今,杭州通往上海的主干河道,每隔一段距离,岸边都会有一处小型的河道照明点。

接力式的“陆地灯塔”,给夜航船队提供了精准的定位服务,令夜间行船的安全性和速度都大大增加。项目间接地推动了三角洲地区人员物资的流转速度。

类似于这种带有后世思维的公共服务项目,这些年来,不断出现在了江南土地上。

土著们一开始自然是迷惑不解的“此等白烧银子的营生,能做得几日?”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当初的疑问早就烟消云散了。土著虽然理解不了社会公益项目是怎样参与经济循环的,但这并不妨碍大家“无缝白嫖”。

于是, 就有了每天正午12点的杭州-上海客货船队。公交公司的班船其实只发一艘,但土著船只现在都习惯跟在后边“蹭路”了。

这一类大型公益项目, 其所带来的收益,明面上并不起眼。但潜移默化间, 就会影响到大众对于某件事,某个人, 乃至某个势力的看法。日积月累水滴石穿,渗透到位了,工作也就好做了。

当然了,几千年前就建立起大一统帝国的的土著精英,怎么能看不出这些大项目背后所带来的民心向背?

然而这没有卵用巨大的实力差距,导致精英阶层看在眼中却无力阻止。温水煮青蛙式的焦虑,在某些群体中,早已是经年话题了。

这里面当然也包括了缙绅预备役吴法正同志。

明亮的煤油灯光下,吴法正用猷劲的笔锋在白纸上落下最后一笔,轻吁一口气。

接下来,他拿起桌上的铜笔帽收了笔锋,然后习惯性地用指头敲击着桌面,开始检查起刚写的文字。

文章的内容比较杂,其中大多是吴法正一路行来的所见所闻,期间还穿插了一些他个人的见解和思考。

说白了,就是吴法正的日记。

而他这年许日子下来,每天一篇文章,已经积攒了不少文稿。吴法正打算将来有朝一日回乡, 将文稿整理后, 找机会付梓出版书名他都已经写在硬壳封面上了:《南域游记》。

仔细检查一遍文章, 吴法正郑重收起书稿。接下来,他拧开一个精巧的银杯盖,喝了一口玻璃旅行杯中的龙井茶水。

拧上盖子,吴法正再次端详了一番手中的“旅行杯”。他非常喜欢这个透明的水杯,尤其是杯盖内环的“螺纹”,拧上去后严丝合缝,滴水不漏,极尽机巧。

除了杯盖上那個“膳魔师”的古怪印章外,这个杯子的一切他都喜欢。

放下杯子,吴法正望了一眼舷窗外。

今夜月色不明,河面上一片黑暗。不过吴法正知道,大约再过半个时辰,窗外就会有一处亮着灯火的院落出现。

届时,院落高处会出现灯柱和明灭不定的灯火。

来自山西的吴法正,知道那是和船队交流的“灯语”他见过边关墩台上的明军使用灯火。

差不多又过了半个时辰,大约是晚上11点左右,吴法正预料的时间内,窗外果然亮起了灯火。

吴法正现在心如明镜:这一套灯火传递的信驿,就是照着船行半个时辰的路程来安置的。

只不过,看这意思,大约这“墩台”是要一直从杭州延伸到上海去。

“手笔不小!”

最终嘟囔一句后,吴法正熄了灯火,在微微摇晃的船舱里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随着嘈杂的声音闯入舱房,吴法正知道,嘉兴到了。

到了嘉兴,杜家雇的船就停在了码头,和船队分开了。吴法正这边洗漱穿戴停当后,便随同杜少为下船,开始拜访杜家在嘉兴的亲朋好友。

这一串门就是两天时间。待到杜少爷在嘉兴的前辈都拜访完毕,客船复又起航依旧是正午,依旧是跟在从杭州发来的班船身后同行。

如此走走停停又过了一日,船至松江府后,又停下了。

到了这里,杜家雇的这艘船,就算是完成了历史使命,被打发走人了。而杜少为一行人,则就地在松江的一户缙绅家中落了脚。

这户缙绅姓赵,是杜家至交兼姻亲。杜少为在赵家,是按照侄少爷的待遇来的。所以杜少为进门后,赵家老爷不但亲切招待,还专门拨了一处院子给旅行团的人住。

接下来几日,不用说也知道,杜少爷又要拜访亲朋好友了。

身为“公派”旅行团团长,杜少为这一趟身上的担子也不轻他不光是初次代表家族在圈子里亮相,还要隐晦地将自己所代表的政治立场传递出去。所以这一趟出门,杜少为首要的事情,就是和圈子内部沟通交流。

作为好友,吴法正杜少为的意图心知肚明。左右他也没事,便陪着杜少为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东奔西走,花了不少时间,最终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

等一切结束后,终于,八月中旬的一天,旅行团坐着赵缙绅家的轻舟,由赵缙绅家的二管事做向导,踏上了去上海港的道路。

眼下的上海海岸线,还远没有扩展到后世那个地步。少了三百年的江沙瘀积,像后世浦东国际机场这些临海地块,在明代还是鱼鳖畅游之所。

同理,人们口中的“上海港”,也只是近几年才在沿海渔村上发展起来的新兴港口城市。

这边厢,船行半日后,站在船头的二管事,笑呵呵地对杜少为指道:“侄少爷,再有五里路便是上海港了。”

船未至上海港,两边的风景已然不一样了:渐次增多的各式车辆,以及不时出现在河岸边的红砖长条型小楼,还有玻璃窗户和平整的煤渣马路,都预示着上海港不远了。

“嗯,进境委实了得。”

摇着扇子的杜少为,在脑中比对了几年前自己来此地的记忆后,不禁对上海港周边的发展速度下了定语。

不久后,轻舟终于行至了港口外围。这一刻,原本默不作声的吴法正,脸色终于变得惊异,开始不停张望起来。

没有见识过大工业场景的土著,忘不了这永生难忘的震撼一幕。

巨大的方型红砖建筑,直冲天际的粗大红砖烟囱,滚滚浓烟冲天而起。

沿岸,高耸的塔吊林立,无数大船驻泊其下。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铁臂,犹如鬼神般抓起网箱,将其吊放入长龙一般的黑色厢体内。

下一刻,长龙般的小火车,冒着黑烟,在光滑如镜的水泥地面上,沿着铁轨快速驶去。

与此同时,成千上万的人流,不停在港口各处劳作着。

人数最多的群体,是多达数千的建筑工人。他们冒着酷热,沿着海岸线两端,永无休止地扩建着码头和道路。

其次,是常驻港口的造船工匠。

这些人犹如蚂蚁一般,在各处船体上爬上爬下。从他们手中,一艘艘新式船舶陆续建成,驶出船坞。

最后,在港口的商业区,还有无数前来此地做生意的土著。繁华热闹的景象,巨大的人流,由此造成的压迫感,令习惯了地广人稀的初来者,感到极度不适。

吴法正自然也是不适的。从码头上岸后,他委实花了一阵功夫,才从震惊中解放出来。

“是愚兄失态了,不意天下尽有此等去处!”

杜少为闻言哈哈一笑:“不瞒吴兄,前年弟初临此地,也是同样失态啊!”

说话间,经常来港口办事的赵家二管事,便带着一行人在港口游览起来。

和满眼花花,极其想去商业区嗨皮的下人们不一样。杜少为吴法正二人,有志一同,首先去观瞻的,却是空气中漂浮着黑色煤灰的港口区。

然而可惜的是,港口区新建的蒸汽动力厂区,是禁止参观的。这让兴致勃勃跑来研究大烟囱秘密的某些人极度扫兴。

无奈之下,杜少爷只能带着大伙,沿着码头区,先参观一番小火车运输系统和造船厂。

不想这一看,却再次令杜少爷目瞪口呆哪怕他已经对此地有了一定免疫力就在港口北端,一处巨大的船坞外,水泥地上整整齐齐排列了几十门巨炮。

船坞内,一艘舷号为大食数字003的,小山般的巨舰稳稳漂浮在水面上。两旁的吊臂,正在将巨炮吊装进巨舰舱内。

“此等军国重器,就这样任人窥伺?”

吴法正再也忍不住了,他现在脑中极度混乱:冒着黑烟的工坊不许人接近,偏偏这等闻所未闻的巨炮和巨舰,就摆在那里随路人细看。

“好教吴少爷知晓,这是我上海船厂出的第三艘大舰了。”

一旁二管事听到吴少爷言语,脸上终归忍不住露出了见到土包子的微笑:“您老是没赶上时候曹大帅的炮舰,其实逢年节修整,都是许人上船观瞻的。”

下一刻,矮胖的二管事踮起脚尖望了望船坞,口中喃喃自语道:“这是放水起船了,怕是下旬就要出海!唉,不知哪路宵小又得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