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身份上而言,吴越王是自己效忠的主公;从辈分上来说,钱镠又是与自己父亲本为袍泽战友的长辈所以经钱镠提醒指点,杜建徽也完全打消了救援徐温,与吴国结成抗魏同盟的心思。只是他沉吟片刻,仍不由面带忧虑的说道:
“大王思虑周全,臣自叹弗如。只是魏朝伐吴,若能斗个两败俱伤,我吴越自然乐见其成。可按大王所言,或早或晚,吴国必亡届时魏朝疆域拓张至江东之时,却是恶邻换强邻,对我邦而言,先前毒蛇在侧,可以后便是饿虎在旁了”
无论吴越参不参与救援吴国,而与魏朝为敌的这场战事中,杜建徽很清楚己方势力以后所将面临的巨大危机,也依然无法化解可钱镠面色淡然,言语中仍透着一股长者处变不惊的从容:
“尽人事,听天命而已孤幼时蒙阿婆怜惜,方得保全性命,故而得了婆留这乳名,长大成人,虽勤学好练,也不过是个以贩私盐为生计的贩夫走卒。只是时逢乱世,非但巢贼祸乱江山,天下亦是群盗蜂起,孤起初从戎,也只是为了保护乡里、抵御乱军罢了
而后顺应时运,被推举为主,又幸赖众卿辅佐,戮力同心,方才得以忝窃高位,做了吴越国主。如今也只求维护一方清宁,能够造福于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可是孤有幸能成为一国之君,也全因顺势而为,如若天命难违,又岂可恋栈不去?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逆势而行,也实乃自取败亡。人若是不知天命所至、大势所向,执意要把这王位多传几代恐怕到头来,也不过是遗祸于子孙”
钱镠把话说到最后,杜建徽听着可就感觉有些不对味了他赶忙抬起头来,诧异的的望向钱镠,而失声道:
“大王,您何出此言”
钱镠却摆了摆手,示意杜建徽不必再问下去。看似他因年事已高,今日话讲得甚多,也早已乏了不用争论纠结于是否发兵救吴,钱镠便示意廷议就此罢了,随即便往殿后踱去。一边走着,他一边还吟声念着先前所做的诗词,自也透着股看淡风云的洒脱:
“淡荡晴晖杂素光,碧峰遥衬白云长。好看塞雁归南浦,宜听砧声捣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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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国国都,本来名为福州的长乐府,由王审知定都于此之后扩建夹城,将周围于山、乌石山、屏山三处景致秀丽的山川围在城中,以形成山在城中,城在山中的格局。
也得益于闽王施以仁政,减轻徭役,鼓励农、商、手工等诸行百业,较之中原战乱纷纷的地界,此处也的确称得上城如其名。自打当初王氏兄弟得当地旧部军将响应,讨伐素来不得人心福建观察使陈岩的妻弟范晖,而攻克福州伊始,长乐府已经有近三十年没有受战祸波及,治下百姓,自然也得以过得太平安乐。
然而魏朝先是自江州湖口渡江杀入吴国境内,一路南推,已进入位于镇南军南部的虔州地界,这便意味着中原王朝的势力,也已能触及到闽国治下疆土了长乐府内做诸般行当的百姓固然还是一如既往,从事着自己的生计,可是三坊七巷、闽都市井当中,城内居民谈及就在邻国打响的战事,眉宇间也不住显露出忧色。
毕竟先前虽然曾经历过虔州卢光稠与清海军刘隐交战、吴国吞并镇南军全境,乃至徐温与刘威相互攻伐,导致战火烧到了闽国边界,但也并没有波及到国都长乐府这边可是这次来的,却是陆续兼并诸国的魏朝。
虽然吴国这个邻居,向来也是不安分的主可截止目前为止,尚还没有对闽国构成巨大的威胁。可是魏朝连灭数国,疆域扩张得忒快,这也让长乐府当地百姓担忧中原王朝下一个要覆灭的目标,又会不会就是他闽国?
魏朝帝君李天衢,到底是不是一个好皇帝这和闽国百姓关系不大,他们本来普遍也并不在乎,毕竟闽王王审知便是个爱民如子,而且尽量避免发动战争的明君。
长乐府老一辈的百姓,可还记得当年转战各地,让天下闻名丧胆的冲天大将军黄巢挥军自仙霞岭中披荆斩棘,竟然开道七百里,而一举席卷闽地全境时的战乱场面更何况自开闽王氏三兄弟占领福建,引起“十八姓随王入闽”的大规模移民潮,迁徙的百姓也都是苦于诸方军阀相互攻伐的兵灾,为了躲避战乱,这才搬到东南一隅安家落户,以盼能过上稳定安乐的日子,他们都能切身的感受到和平的弥足珍贵。
所以魏帝李天衢如果还要打仗,他发动战争的目的是因为欲壑难填,仍不满足于治下广袤的疆土也好;是为了天下一统,重塑华夏正朔也罢闽国百姓不管有什么理由,他们普遍畏惧、排斥战争,毕竟兵荒马乱的苦,之前已经深有体会,谁又不想太太平平的安乐过活?
当地民众忧心忡忡,做为闽国的统治者当然也更为急虑长乐府王宫内苑的书房当中,也正有人禀说从镇南军那边传来的战报,语调中也不免夹杂着几分忧虑:
“魏朝军旅,由当年虔州刺史卢光稠之子卢延昌、卢延巡,以及心腹谭全播号召诸地开城归顺,得虔州军民踊跃响应,故而赣县、于都、信丰、南康、大余、虔化诸地望风归附。是以魏军兵不血刃,已经占取了虔州全境”
此间书房内放置着檀木雕刻的屏风,而这般时节的闽人多崇佛教,故而屏风也绘着关于佛经典籍的画像,室内打扫的自然也是一尘不染。
实则连同几案、坐椅,若是按一国君王的规格,其实此处书房布置也显得较为简陋(按《十国春秋》等史书所载:“王虽踞有一方,府舍卑陋,未常茸居,恒常蹑订屦”、“为人俭约,常衣袖败,乃取酒库酢袋而补之”)。
几张檀木椅分列两旁,坐在正首的那人看来年近六旬的岁数,生得相貌雄伟、隆额方口,虽然已到了迟暮之龄,可打眼一瞧他的五官,便知其年轻时必定是个英武俊朗的帅小伙。
毕竟闽王王审知当年正是因长得威武英俊,又常骑白马,按照福州当地神话故事,以越王勾践后裔,楚汉争霸时节据闽称王的无诸第三子与恶鳝精殊死搏斗,同归于尽,而为民除害的典故,而被当地军民敬称为“白马三郎”基本上绰号里带着白马、郎君这些词汇的,貌相当然也不会差了
眼下并没有上朝议事,王审知遂身着常服,然而他穿的是旧衣,袖口看来也早已磨破了,仔细一瞧便能看出上面打着颜色相近的补丁。再加上王审知脚下踏的一双寻常贩夫走卒常穿的草鞋,这副扮相也明显不似是统掌一方的国君,倒更像是日子过得有些寒酸的地方小吏。
听过与闽国接邻的镇南军虔州那边传来的军情,面带忧色的王审知眉头也不由锁得更紧,他叹了一口气,便长声说道:
“原来如此,卢老的子嗣,与谭老得以重返故地孤当年也不过是做了桩顺水人情,没料到如今却是助魏军轻取虔州,而兵临我闽国国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