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才和欣克敬又互相看了一眼,才知道陛下到底想要知道什么。 关于人体解剖这块,大明不如前宋。 前宋的时候有个大宋提刑官名为宋慈,就极擅长法医鉴定,一本《洗冤集录》算是开了历史之先河。 理学讲究死者为大,视、听、言、动非礼不为、内无妄思,外无妄动,但是宋慈宋提刑,就直接把人抬到了大街上,让大家看着解剖,以避亵渎尸体的嫌疑。 这在理学家们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的行径! 大明在这方面是比较克制的,但是陛下借着凌迟,让他们继续关于人体的探究,无疑是对医学的大力推动。 陆子才出列说道:“陛下,臣需要一个画师。” “臣可能需要一班仵作。”欣克敬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说道。 朱祁钰一听,这要求很合理,立刻说道:“好说,顺天府丞夏衡,你们顺天府的仵作借调一班给陆院判。” 至于犯人刘玉会不会因为作画,死的更慢一些,更痛苦一些,这就不是大家关心的问题了。 这**细都要被凌迟了,连大明律的正刑都没有资格享受,他们哪有什么死者为大的忌讳呢? 剐就是了。 顺天府尹夏衡出列俯首说道:“臣领旨。” 兴安一甩手中的拂尘,大声的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这朝议算是结束了。 但是廷议才刚开始,大家要从奉天殿到文华殿去,继续议政,这关门议政的事,就是讨论机要之事了。 农庄法到底要不要做,该怎么做,是小范围试点,还是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全部推广,都要在这廷议之上解决。 文华殿常年放着一副巨大的堪舆图,而于谦也早就准备好了对六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司礼监内阁、武勋们解释为何要推行农庄法的理由。 其实很简单,农庄法是军屯法的一种继承和延续。 于谦站在地图前,拿着一根长杆,指着山外九州的地方说道:“恢复山外九州军屯势在必行。” “瓦剌人虎视眈眈,臣在巡查路上,就不止一次遇到了瓦剌人的斥候游弋,若是无法恢复山外九州军屯,瓦剌人开春之后,必然趁势而下。” 于谦不止一次精准的判定了瓦剌人的行动,在所有人认为瓦剌人不敢入关的时候,于谦说瓦剌人必然南下。 朝臣皆以为于谦在借机揽权的时候,瓦剌人破了紫荆关长驱直入,直逼京师城下。 现在于谦说瓦剌人贼心不死,大家都没有什么怀疑了。 的确是贼心不死,若是贼心已死,那太上皇早就回京了。 “山外九州军屯法,农庄法皆可,臣等没什么异议,可是为何要在福建也一起推行此法呢?”胡濙率先问道。 胡濙当年还帮朱棣寻访过建文帝,作为永乐年间以来的礼部尚书,他始终奉行:谁在龙椅上,他就支持谁。 对于废立正统睿皇帝的事,他没有参与,但是不代表他不支持。 默认有的时候也是支持。 比如玄武门之变时,李靖作为李渊的头号悍将,却是一言不发。 玄武门之变,尉迟恭进宫持械于李渊之前。 从头到尾,李世民要对付、逼迫的就是李渊禅让。至于李建成和李元吉,不过是添头罢了。 于谦眼神中凶光乍现,厉声说道:“因为一些缙绅们面临兵祸之时,他们逃了!既然逃了,他们的地,他们的特权理当收回。” “食国之俸,享国之尊,在兵祸横行之际,上不能为国朝分忧,下无法束民安地方,守土牧民之责不履行,自然弃之如敝履。” 缙绅,可不仅仅是有地的地主。他们是各级官吏、致仕官、封赠官、捐纳官以及国子监和府州县学的生员。 大明律规定:「凡京官及在外五品以上官有犯,奏闻请旨,不许擅问,六品以下,听分巡御史,按察司并分司取问明白,议拟闻奏区处。」 「若府州县官犯罪,所辖上司不得擅自勾问,只许开具所犯事由,实封奏闻。若许推问,依律议拟回奏,候委官审实方许判决。」 缙绅犯了公罪,可以收赎;犯了私罪,得以解职、调离或降等抵罪。 这是他们的司法特权。 而同样的,还有做过官的还有俸禄,即便是生员,也有朝堂发放的月盐银。 不仅如此,缙绅还享有徭役优免权,即便是人死了,还可以免役三年。 举人以上的缙绅,还有一定的蠲免二税的土地的特权。 这些权利是国朝赋予他们的,国朝有难,他们却立刻逃难。 等到兵锋退去,回来接着享受,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于谦说完之后,胡濙沉默了许久,说道:“那就试试吧。” 胡濙听明白了,于谦支持农庄法的核心是因为缙绅们靠不住了,已经不足以作为大明的手脚,代天子牧民守土,自然要换个法子。 李宾言作为都察院的新魁首,自然是坐直了身子,愣愣的问道:“那包揽粮差之事呢?缙绅都没了,怎么收粮呢?” 所谓包揽粮差,就是春秋两税的时候,下乡收税的粮官,多数有缙绅包揽。 这可是涉及到了官员腰包和考绩的头等大事,做到好,官员腰包鼓鼓囊囊,吃的满嘴猪油,考绩也是甲上优等,升官有望。 做的不好,那自然是口袋空空,考绩丙下劣等,前途一片黯淡。 缙绅们包揽了粮差,士绅大户或者有功名在身,那自然是自家的田能不交就不交,自己庇护的人家,也是能少交就少交。 那少交的、不交的部分,咋办呢? 摊派啊! 本来百姓们自己种出来的粮食,又凭白摊派了一头烂账,那怎么可能愿意呢? 天下间大同小异,民风彪悍的地方,聚众自保、啸聚山林。县里的马步捕快、青壮差役、缙绅家奴齐出,就开始用武力胁迫。 那自然是要掏出刀子来,比划比划,火并几场,见见真章,可是老百姓们哪里斗得过缙绅们? 死伤些人,最后还是被强收。 勉强收上来的依旧不够,那就继续摊派下去。 包揽粮差这事,油水有多大?大约就是缙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 七成还是人家的! 各县户房书办吏目和豪强们分肥,最主要的是给知县事和知府们留下一大份。 经过了知府知县事、缙绅、粮差、户房书办层层剥盘,到了太仓,又有几何呢? 这里面还有个漕运漕工百万所系之事,一路上有人偷、有人抢、还得有人送。 那送到京师一石米,到底需要在地方收多少米呢? 李宾言也是进士及第之后,一步步爬上来的,他在奉天殿失语,说什么亡国之策,是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才会这么说。 福建百万百姓起于阡陌,呼啸而过,仅仅是因为冬牲之事吗? 冬牲就像压到骆驼的最后一片稻草罢了。 稍有天灾,不用想,那就是刁民奋起阡陌,揭竿而起了。 于谦用力的吐了口浊气说道:“李御史问到了点子上,所以就是一成半,多一分多一厘,都不多收。” “至于这天下农庄的一成半,能到京多少,那就是吏治的问题了。” 王直岁数大了,上朝的时候,看起来总是萎靡不振,总是睡觉,但是说道了吏治之事,他猛地睁开了眼。 他看着于谦的模样,只能连连感慨,后生可畏,吾衰矣。 “吏治这事,陛下勿虑,臣来做就是了。”王直看着坐在正中央一言不发的朱祁钰,俯首说道。 至少在朝堂上,达成了初步的一致。 农庄法要推行,至少现在山外九州、京畿和福建试一试,这里的阻力是最小的。 因为缙绅这群人,已经不能再维护大明江山稳固了。 朱祁钰到底想做什么? 他其实要证明一个道理,普天之下的百姓没了缙绅这帮吸血鬼,会活得很好。 而普天之下的缙绅,没了百姓,只会死掉。 物理意义的死掉! “他们怎么能甘心呢?”李宾言摇头叹气的说道。 于谦才感慨的说道:“所以才有义勇乡团,训练民兵。” “与其武装抗税遍地都是,还不如因势利导,正所谓堵不如疏,越是剿,反而是越剿越乱,越是镇,反而是越镇越多。” “训练精壮,不就是当初诚意伯刘伯温所说的,万夫一力,天下无敌吗?” “这也是我大明立国之本。” 朱祁钰见没人再提问了,才十分确信的说道:“办这事,绝不简单,但是一旦办成了,功在千秋。”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总不能真的到了水泊梁山的地步,让宋家庄打起了替天行道的旗子来。” “朕这个天子,却是损不足而补有余。” 水浒传,是被朱祁镇列为了禁书,但是朱祁钰上次开了口子,让汝安诗社,敞开了印,敞开了讨论。 水浒传讲的是造反的事,但只是单纯讲的造反的事儿吗? 大明时常以大宋作为反面例子,那水浒传里,替天行道的却不是皇帝,这种事,在大明,不也正在发生? 这一百零八好汉,固然不是什么好人,那是谁制造的他们呢? 水浒传的开篇,说的很明白了,洪太尉误走一百零八魔星。 “土木堡一战,六师尽丧,若是继续如此下去,国祭太庙之时,朕无颜面面对列祖列宗。” “太祖昭皇帝、太宗文皇帝问起朕来,我大明是不是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朕难道说闽南民乱、瓦剌南下、麓川反复吗?朕不能那么说啊。” 朱祁钰要脸。 朱祁镇自然是不要的,他面对太庙的时候,大概是丝毫不在意。 朱祁镇复辟之后,能给也先立庙,也是天底下独一份了。 大明的法统乃是前元失纲,反抗前元暴政。 这朱祁镇给元朝在肯特山下的养马奴立庙,这种事都做出来,到底是谁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