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才走出了太医院的大门,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陡然消失,但是那道门,依旧跟阴阳两隔一样,太医院里也有炉火,但是却丝毫感觉不到那种温暖。 反而是一种阴冷的感觉,徘徊在卢忠心间,久久不去。 他忽然想到了小时候的一些事,卢忠小时候,亲眼见到过小猪仔路过屠宰铺的时候,就惊恐万分,撒开脚丫子狂奔不止。 卢忠显然是有些忌惮。 大明的缇骑门不怕死,但是他们的血不是冷的,为国征战而亡,那是大义,义不容辞,但是这太医院,还是免了吧,太阴森了。 陆子才笑着说道:“把人犯交给我吧,陛下下了敕谕,这位就是赵缙对吧,我来跟他好好解释下人体运行的奥妙。” 卢忠愣了愣说道:“我还是随你一起,这是人犯,若是走丢,无颜面圣。” 陆子才的面色犹豫,看了一眼身后,犹豫了很久说道:“我觉得卢指挥在门前稍待,不必担心人犯突然发难,进了这道门,我不认为他还能站得住。” 卢忠看着那倒阴气森森的大门说道:“职责所在,我还是进去一趟吧。” 陆子才不再阻拦,将卢忠和赵缙引入了太医院。 等到卢忠和赵缙再走出来的时候,赵缙已经宛如一条死狗一样,瞪着眼睛,腿脚都不利索了。 卢忠的腿不停的打着摆子,他用力的跺了几脚,依旧是不管用。 别说赵缙了,就是卢忠都有点站不住,这是人待的地方? 他发誓,以后再也不来太医院了。 他的北镇抚司已经极其恐怖了,但是那只是血腥,在太医院他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绝对理性。 太医院的太医医者仁心,真的在为了医学进行着医学观察,但是那些身体上的管子,被分门别类的整理,那些肝脏还被泡在不知名的液体里,被对比研究。 他看到了完整脑子究竟是什么模样,他看到了心脏是如何在胸腔里跳动,他看到了一幅幅骨架,还看到了面色严肃的太医聚在一起,讨论着肾的病变。 杀人卢忠一点都不怕,他甚至不怕自己被杀。 但是如此绝对理性的场景,他这辈子都不想看到,更不想躺在台上,剖开肚子,让别人指手画脚! 更不想被人分门别类的整理好,摆在那里,那场景,简直是没齿难忘! 他又用力的剁了两脚,低声说道:“陆院判,留步,留步,我就先把人带回去了。” 赵缙被拉出了太医院的门口,突然如同回魂了一般,惊恐万分的喊道:“我说,我全都说,不要把我送进去!我不要进去!” 赵缙说完带着镣铐就开始夺路狂奔,虽然跑不快,但是他还是在拼命地想要远离太医院那道生死门。 卢忠无奈的紧走了两步,抓住了赵缙,也顾不得告别,头也不回的走了。 陆子才站在太医院的门前,看着卢忠一干人等的身影,重重的叹了口气。 人间阎罗,这个名字好听吗? 在一些志怪小说里,阎罗掌生死,陆子才凭借着一本解剖论和精湛的医术,最近治好了许多的病人,他这个人间阎罗的外号,的确是人如其名,掌生死。 就像是背后的太医院一般,太医院的这边是地狱,而太医院偏门的惠民药局,则是人间。 陆子才转过身来,脚步没有停顿的走向了太医院的大门,那道被人称作是两界生死门的大门。 很多教派都有死后下地狱的警告,用来劝善,但是陆子才的太医院,怕是人间地狱。 “陆院判,养济院有个庶弁将的孩子,黄疸九天不退,尿黄了!”一个太医行色匆匆的跑了过来,而陆子才立刻随着太医而去。 尿黄,危在旦夕。 陆子才为何让陛下的嫡皇嗣去晒太阳,因为并未尿黄,问题不大,但是这个已经尿黄的黄疸新生儿,在这个时代,基本已经到了不得不手术的地步。 陆子才深吸了口气,来到了惠民药局,打开了整理的窗明几净的手术室,经验告诉陆子才,洗干净的被褥,不容易溃脓。 经验哪里来的?自然是那**细们的身上得来的。 陛下他们送过来,不就是让他们为医学做出贡献吗? 喜宁的求生欲望最强,到现在还撑着最后一口气,因为陆子才在缝缝补补,这个大奸细,提供了无数的医学实际操作的经验,而且似乎可持续的凌迟处死,也成为了一种可能。 他将口罩戴上,将手在里里外外洗干净,随后将在沸水中煮过的刀具,拿了出来。 这几把刀非常的锋利,而且奇形怪状,乃是他请陛下,专门在王恭厂打的解剖刀,不过,可以用于解剖,也可以用于治病救人。 陆子才深吸了口气,准备开始外科手术。 一众太医们站在陆子才手术间的外面,等待着陆子才开始手术,这些太医也是抱着学习的态度。 从华夏起源之时,就有对痈、疽、痹、瘿、痔、疥等病证,用砥针治。 在《周礼·天官篇》中,有疡医下士八人,掌肿疡、溃疡之祝药,刮杀之齐。 祝药即是敷药,刮是刮去脓血,杀是用腐蚀酸剂去恶肉或剪去恶肉,齐是疮面子复。 战国成书的《五十二病方》中详细的记载了牝痔割治疗法。 杀狗,取其膀胱,以穿竹管人肠中,吹之,引出,徐以刀剥去其巢,冶黄芩而屡敷之。 在《三国志·方技传》描述华佗治病:便饮其麻沸散,须臾便如醉死,无所知,因破取腹腔肿物。乃医者刳腹,开岐圣门庭。 剔骨疗疾,本就是医者岐圣门庭之术,何故没落? 仅因所谓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孝乃是大道,陆子才从未觉得有错,礼义廉耻,更无错。 但是治病救人,岐圣门庭,就有错了吗? 这是陛下该考虑的问题,陆子才,不考虑,他只知道陛下给了他解剖刀,就是让他用的。 陆子才将婴儿抱上了床,以坐拏草、茉莉花根、曼陀罗花酒磨之后的药,灌进了婴儿的嘴中。 陆子才屏气凝神的站在一旁,直到孩子不再哭闹之后,陆子才才深吸了口气。 他很紧张,他已经在几个大人的身上摘除了阑尾,在刚出生的小孩身上治病,他从来没做过。 但是他还是猛地睁开了眼,在灯光之下,开始对这小婴儿开膛破肚。 太医院内一片寂静,最近已经有诗社,盯上了他们。 太医院搞解剖是奉了陛下的旨意,但是太医院搞刳腹可没有旨意,他们举着《孝经》大肆的攻讦着太医院的不孝之举。 若是此次陆子才失败了,那整个太医院,立刻将会处于风口浪尖之上,这个幼小的生命,会在他们手下离开人间。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的看着解剖刀端的很稳当的陆子才。 朱祁钰的授勋仪式是在承天门外举行,所有的百姓皆可观礼,可是这场授勋仪式,在众目睽睽之下,延期了。 因为陆子才和欣可敬在忙着刳腹之事,不仅如此,孩子似乎在手术中活了下来,但是陆子才和欣可敬依旧维持着那个幼小的生命。 拆羊肠线,至少需要七天。 兴安看着一脸担忧的陛下说道:“陛下,汝安诗社已经开始了,他们列举了从开辟之前,就有砥针治疥,再到林林总总的岐圣门庭的刳腹之术。” 朱祁钰推迟了授勋,他拿着两枚金光闪闪的奇功牌说道:“朕在翰林院看好了几个庶吉士,他们都是刚正之人。” “可是,朕想不明白,明明是救死扶伤的大好事,他们为何要大肆攻讦刳腹之术?” “那孩子若是不治,必然身亡,若是刳腹,则有可能活下来。” “这不是好事吗?这个选择很困难吗?从实用的角度出发,不应该选择刳腹之术吗?” “可是他们一副被刨了祖坟的模样!着实气人!” 朱祁钰在翰林院看了几个听用的庶吉士,把他们写到了名单之上,结果他们对太医院的行径非常不满,而且付诸实际行动,声援攻讦太医院。 兴安叹了口气说道:“陛下,非庶吉士不慧,从小就学那些视、听、言、动,非礼不为,内无妄思,外无妄动。” “理学家、道学家们,讲了几百年的道理,哪里有说改就改的?” 朱祁钰敲了敲桌子,十分大声的说道:“这个孩子,哪怕不幸夭折,这块奇功牌,朕也赏下去了!他们这是死板教条!举着圣贤书,朗诵圣贤书能救活那孩子,朕就让他们去念!” “他们能吗?” 兴安也是颇为无奈,陛下推迟了授勋,就是为了给陆子才、欣可敬二人奇功牌。 可是陆子才和欣可敬在对孩子动刀。 朱祁钰尤觉得气愤,他是知道大明是有外科手术的土壤的,才会让陆子才去主持,名为凌迟,实为解剖的医学研究。 张居正就是死于牝痔割治,他常年患有痔疮,割掉痔疮之后,张居正术后感染不幸逝世。 这类的朝堂大员都可以承受刳腹之术,证明是有一定的基础在。 但是现在反对的声音如此的大,朝臣上书、诗社抨击,坊间议论纷纷,都已经被如临九霄的大皇帝知道了,可想而知,闹得多凶。 虽然朱祁钰已经派出了汝安诗社,解释说明刳腹之术的重要性。 但是似乎并未引起什么共鸣。 朱祁钰又用力的拍了拍桌子说道:“谁要是反对,朕就把他北镇抚司去!让他们和卢忠的刑具讲道理去!” “朕就这个道理,爱听就听!” 朱祁钰一甩袖子,怒气正盛。 兴安俯首说道:“陛下陆子才、欣可敬都是良医,陛下送了那么多奸细去,就是庸才,也练出来了,陆子才既然敢动刀,那自然是有一些把握。” 陛下现在的状态不太对,失去了往日的稳健,即便是陆子才和欣可敬失败了,必须要授勋,也可以有更圆滑的方式。 但是他劝不动。 “把朕的十八匹马的辂车拉出来,朕要摆驾前往太医院!”朱祁钰站了起来,继续说道:“把朕的冕服取来。” “朕不怕非议,但是陆子才、欣可敬他们怕。” “言可杀人!” “朕是大明天子,朕不准方兴未艾的刳腹之术就此沉沦!” “朕不准太医院停止刳腹,岐圣门庭就此止步!即便是没救活!这刳腹之术也要发展下去!” “这骂名,朕担了!” 礼部尚书胡濙,收到了三六九共计十八匹马拉着辂车出动的消息,立刻就站了起来。 他当然知道最近京师的乱子。 在陛下还未出动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说辞,无论陛下要做什么,陛下不能错! 陛下要是错了,他们礼部是要负全责的。 他立刻带着礼部的两个侍郎,还有翰林院的一些学士就奔着太医院而去。 等到他赶到的时候,比他先到的是于谦。 胡濙能在礼法上为陛下洗地,但也是说辞,陛下需要托底。 “于少保。”胡濙匆匆而来,眉头紧皱,胡濙又不是李宾言,他知道于谦托底之事。 至于闹到这个地步吗?连于谦都到了。 于谦颔首说道:“胡尚书。” 于谦比胡濙更了解陛下,陛下到底在挑战什么,他一清二楚。 那是几百年以来的理学、道学,是一种内无妄思,外无妄动,几百年来的惯性。 那是现在陛下还不能碰的地方,若是出现了问题,他在场,他就可以担责。 陛下英名无损,功业无垢,是于谦实现他天下人人为私,陛下一人公耳的政治理想和主张的最重要的保证。 于谦等在鹅毛大雪里,看到比朱祁钰的车架出现在了街边。 “陛下驾到!”兴安在前面做先导开路,引着满是华盖的仪仗来到了太医院的门前。 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带着腰剑、大红宦服的宦官,十八匹白马拉动的辂车停在了太医院的门前。 卢忠带着十骑天子缇骑,列阵摆开,朱祁钰从辂车上缓缓走下。 石亨、杨俊、刘安、孙镗带着十二团营的精锐,背着火铳在辂车压阵,明晃晃的钩镰枪,划破了雪花。 那不是仪刀,俱开刃,寒光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