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达七个月的叛乱,导致兵祸横行于江南这块大明最富饶的土地。 叛军的破坏和最后疯狂的洗劫,导致了民生有溃败之相。 工坊关门歇业、炉主停止冶炼、商铺开始关门、农田变得荒芜、官道驿路被破坏、商货堵塞不通、四处都是游堕之民和未作之民、城外是无数流离失所的流民。 大明王师至,平定了祸乱,虽还有两广柳溥在做最后的抵抗,但如何恢复生产,已经成为了皇帝的心头大事。 就是在这种严重而复杂的情况下,自宋末之后,未曾解决的、遗留下的投机者,打算给皇帝上点眼药,让皇帝知道知道他们的厉害。 他们想要依靠百姓来反对陛下的严刑峻法。 朱祁钰在文华殿廷议之后,让李永昌亲自携带朱祁钰的亲笔诏书,来到了应天府下达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惟君国子民之道,以抚恤安餋为先,然必资大小群臣共理其事,然后政务举而众情悦,治效著而风俗羙,期太平之治。” “实由于叛逆者奸臣紊政辱国,祸及生灵,深可痛恨。” “朕兴王师戡定以来,文武群臣或庸庸保位,缄默不言,或请托公行希求迁叙,或掊克下人以图奉献,或贪黩无厌以肥身家,若此不律奚容枚举,是以驭戎无法抚民,乖方众心含愤。” “尔等务宜洗心涤虑,莫伸非惟亏损细民,亦且有伤大体,庶不负朝廷之所委任,军民之所仰望,厥有成迹。” “倘有奸商乘机囤积居奇射利,至使嗟怨有词,其或视此为常,仍蹈前辙、略无警惧,祖宗成宪具在,朕不汝贷。” “钦此。”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朱祁钰的这个圣旨很长很长,就是说他登基以来一直很谨慎,但是由于叛军祸及生灵,朱祁钰作为皇帝,不得不兴兵平叛。 但是到了南京城后,情况让他很失望,各种乱象不胜枚举,即便是手握大军也无法安定民生。 他劝谏这些投机者,信心革面,不要辜负朝廷军民的期望,对大明的社稷做点贡献。 他在诏书中,严重的警告了奸商囤积居奇射利,如果导致百姓嗟怨,仍蹈前辙、略无警惧。 那朱祁钰就要发飙了! 他希望这些势要豪右之家,当个日子人,不要当个乐子人。 最后活成了笑话不说,还被砍头、抄家、家人流放。 这道诏书就是郑重的警告,也是希望能够让一些人在最后的时刻,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回头是岸。 朱祁钰作为「山东海商」再次被邀请了参加集会。 这次不是烟云楼遮遮掩掩的顶层密谋,而是直接到了媚香楼,开始大宴四方了。 媚香楼和烟云楼的格局不太相同,烟云楼是四栋三层高的副楼由连廊连接五层主楼。 而媚香楼在秦淮河畔,连绵一百余步,与其说是楼,不如更像是个画舫码头。 又早是夕阳西下,水面上被夕阳染上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昏黄,河面被妆出一抹胭脂的薄媚。 画舫推开了波浪,推开了寂寂的河水,随双桨打它,却是汩汩的流淌。 两岸华灯初上,岸上楼宇的灯烛剪影,淹没在了夕阳金灿灿的倒影之中。 河中眩晕着的灯光、夕阳,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如诗如画。 河上的凉风,渐渐凉薄。 画舫上、楼宇间的伶人开始拨弄琵琶,轻启朱唇,道不尽的是密匝匝的绮恨、逐老难留的年华。 这些伶人们的歌声,在秦淮河上已经飘荡了千年之久,婉转的声音里,似乎有着让人感慨万千的情愫。 心头,是宛转的凄怀;口内,是徘徊的低唱。 陈婉娘的声音极为轻灵,仿若是鸟儿在歌唱,极为欢快,眉眼之间的笑意,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窝里。 连呜咽也将嫌它多事,更哪里论到哀嘶? 陛下是一个有为的君主,虽然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很难有什么正经的身份,但是能伺候如此英主一时,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陈婉娘手中的琵琶声渐缓,这《莺莺传》的第二折终于来到了尾声,她慢拨琵琶,轻吟道:“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我知他乍相逢,记不真娇模样,我则索手抵着牙儿,慢慢的想。” “陛下,奴家唱完了。” 陈婉娘抿着嘴角带着些许的期盼看着朱祁钰。 朱祁钰笑着说道:“好听。” “谢陛下。”陈婉娘瞬间眉开眼笑起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夸奖,足以让陈婉娘乐上许久了。 秦淮河的画舫林林总总样式多样,但是大致上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二是小船。 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 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琉璃,琉璃上还有掐丝珐琅,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 船内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面则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 小船叫七板子,仅能容纳二三人,七板子的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杆围着,防止人掉入水中,船上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 躺在七板子的藤椅上,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谈古、可以近观,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也可以仰望星空,心怀宇宙。 大船上也有藤椅,但在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 朱祁钰在哪? 朱祁钰在媚香楼。 他并未上船,大明的皇帝,总是或多或少有些忌讳,比如济南城的千斤闸,比如这画舫。 无论是那死在了瓜州沉江的小明王,还是两次落水,不治身亡,连个子嗣都没留下的明武宗,亦或者是落水染病两年,最终痛苦病逝的朱由校。 朱祁钰不下水,所以他坐在媚香楼上。 朱祁钰懂装不懂的问道:“那句,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该做何解?” 莺莺传里,张生对崔莺莺的丫鬟红娘说了这句词,大意就是不舍得下床,不舍得叠被铺床。 床笫之乐,不舍叠被铺床,就是最真实的写照了。 陈婉娘抿着嘴唇,咬着银牙,绷直了身子,糯糯的低声说道:“陛下!” 这一声吴侬软糯,有期盼,有羞涩,更有百转千回的渴求,还有恨不得立刻回宫去,回到榻上去! “朕也不舍得叠被铺床啊。”朱祁钰看了下楼下的画舫无数聚集而来,笑着说道。 “银样镴枪头是何意?”朱祁钰继续追问道。 陈婉娘一愣,这是《莺莺传》里的台词,是笑话男人那活儿,中看不中用。 她娇嗔了一下,脸色羞红,低声说道:“和陛下钢筋铁骨,自然是截然不同,陛下明知故问,故意羞煞奴家。” 陈婉娘终于知道陛下在逗弄她。 陈婉娘终于求饶,低声说道:“陛下,等回去了,再逗弄奴家吧,再说下去,奴家怕是要出丑了。” “陛下喝茶还是吃些点心?”陈婉娘终于开始转移话题,再说下去她怕是就先绷不住了。 朱祁钰摇头平静的说道:“不喝不吃,以后莫问。” 陈婉娘打了个哆嗦,颤抖的说道:“奴家领旨。” 他的陛下这句话里,虽然平静,却尽是煞气。 “你在此处好生待着,若是觉得无聊,就让缇骑送你回宫便是。”朱祁钰站起身来,宾客已经悉数入场,好戏已经开场。 朱祁钰走出了小小包厢,来到了凭栏处,于谦、兴安和卢忠都等在凭栏,向下张望。 于谦看了一眼那厢房,笑着说道:“陛下,楼下的人都到齐了。” 甲午房的男子姓赵,名叫赵武衍,乃是无锡人,号平海王,手下有二桅商舶两千余艘,三桅大船十七艘,比魏国公徐显宗还显得富有。 戊寅房的男子姓萧,名叫萧敬唐,乃是兰陵人,有平底漕船数以千计,几乎垄断了南京至徐州的漕运之事。 赵武衍大声的说道:“皇爷爷他怕了!” 朱祁钰一愣,自己怎么就怕了? 朱祁钰乐呵呵的大声问道:“赵船王,皇爷爷下了圣旨,让咱们安生一些,不是怕了吧,感觉是恼了吧。” “不,不,不,你想错了。” 赵武衍摇了摇手说道:“皇爷爷他下旨,就是怕了!” “近来,因为坊间的铜钱极多,煤柴价涨了五成,粮价涨了七成,肉价翻了一倍!” “正是因为怕了,所以皇爷爷才下旨,我们要的,就在眼前了!” 朱祁钰侧着头问道:“于少保,朕的诏书里有一点妥协的意思吗?” 于谦摇头,他忽然想到了顾耀旧事,当初陛下申斥都察院,不得违反宵禁,结果顾耀三人违抗圣旨,被陛下以抗旨不遵斩首在了菜市口。 前面就是例子,但是这帮人似乎并不太懂,陛下下旨是警告,而不是妥协。 京师还是离的太远了。 “有些人总是觉得,脑袋在脖子上长着,有些多余啊。”于谦看着台下聚集起来的人,无奈的说道。 赵武衍大声的说道:“明天,咱们就放出最后一批铜钱!物料百货价格,就会飞上天去!” “到那时,咱们就去请愿,重开咨政院,优蠲海税,减少钞关!” 卢忠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了,他低声说道:“陛下,动手吧,后日景泰通宝就入城了!”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汤武革命,周武王姬昌克殷商纣王两年后去世,周成王嗣位,封伯禽为鲁国公。” “周成王在伯禽前往鲁国之前,对伯禽说治国之事。” “周成王说:如果有文无武,便无法威服治下,如果有武无文,治下畏惧而不亲近,文武并行,威望让小人畏惧,德行让百姓亲近。” “伯禽拜领命前往鲁国,行周礼而治鲁国。” “是所谓:夫有文无武,无以威下;有武无文,民畏不亲;文武俱行,威德乃成。” “既成威德,民亲以服,清白上通,巧佞下塞,谏者得进,忠信乃畜。” “陛下动手吧!” 于谦的话翻译翻译就是:不能再犹豫了,一定要出重拳! 朱祁钰点头说道:“卢忠你去吧,在场之人,一个不漏。” 卢忠大声的说道:“臣领旨!” 赵武衍还在大声的说话,而朱祁钰则满是笑意的大声喊道:“若是皇爷爷派缇骑来抓我们怎么办啊?” 赵武衍显然听到了朱祁钰的喊声,面色惊异,随后摇头说道:“我们又没做什么!皇爷爷凭什么抓我们啊?” “再说了此事机密,皇爷爷如何知道?” 朱祁钰摇了摇头,无奈至极回答着:“可是咱们这不是在违抗圣旨吗?” “把民生当做是筹码要挟陛下,要挟朝廷,这不是抗旨是什么?” “陛下可是明旨申饬,不得囤积居奇,不得投机。” 赵武衍立刻摇头大声喊道:“咱们这是向皇爷爷请命!什么叫抗旨?净胡说!咱们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了吗?” “皇爷爷要这么抓了咱们,把咱们办了,那就是失信于天下,乃是失道失纲,那便是亡国之主了!” 朱祁钰一愣,自己又成亡国之君了? 朱祁钰看到了卢忠带着天子缇骑和数千锦衣卫,将整个媚香楼团团围住,又看到了陶瑾带着两艘四百石的座舰,出现在了不远处。 收网行动终于开始了。 一道道的响箭拔地而起,带着哨声直冲云霄,在空中猛然间炸裂开来! 团团烟花在空中绽放,缓缓落下。 陈婉娘看着窗外烟花盛开的样子,眼神里倒影着迷离,陛下就站在外面烟花盛景之中。 “缇骑办案,所有人抱头蹲下!” “刀剑无眼,火铳无情!” “抱头蹲下!” 无数的缇骑开始从媚香楼诸门冲了进来,开始了抓捕工作,而卢忠亲自带着两名天子缇骑来到了码头之下。 这一嗓子之后,整个媚香楼跟炸了锅一样,四处都是尖叫声,四处都是慌忙的奔跑声,但是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被堵在了媚香楼上。 有些人想要乘船离开,刚要解开锚绳,战船上的火炮和火铳都对准了一座座画舫。 “全都抱头蹲下!火铳无情!”陶瑾并未填装铅子,而是对着天空打了一发空枪。 朱祁钰看着张皇失措的赵武衍,笑着对赵武衍喊道:“你们天天骂朕是亡国之君,全然是知道朕不是个好人,那怎么还要生事呢?” 赵武衍一听朕这个字,立刻瞪大了眼睛,呆滞的喊道:“你…你…” 卢忠摁住了赵武衍的脑袋,无奈的说道:“你什么你,懂不懂规矩,叫陛下!” “带走!” 烟花缓缓落下,媚香楼内的人,尽数被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