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缙之死,死于他私谒太子朱高炽,那纪纲之死,就是死于和汉王走的太近了。 涉及到皇权争斗之中,就不是这些臣子们应该涉及的了。 胡濙喝了口茶,看着还在恐惧的柯潜,这个刚入官场的年轻人,对现在喜事丧办的朝局,人都傻了。 “那既然不涉及到皇权之中,为何朝臣们要弹劾卢忠呢?”柯潜有些不明白的问道。 胡濙满是笑意的说道:“因为卢忠太专业了。” “啊?”柯潜有些摸不到头脑,这和卢忠的专业有什么关系呢? 胡濙看着还是不太明白的柯潜,索性把话讲明白,他解释道:“卢忠这件事办得有点糙了,一直以来,卢忠都以缜密著称,连花的银子,他都能摸出银路来。” “这个案子不大,卢忠可能没当回事儿,觉得反正有刑部和大理寺,一共要三次查补,反正不急,就忙别的去了。” “这就是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的道理。” 胡濙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看着柯潜还是不明白,无奈的说道:“怎么说呢,今天这些朝中的风宪言官们,还是远不如昔了。” “永乐年间斗纪纲那是怎么斗的?今天这些斗法,怎么可能斗翻卢忠吗?” 永乐的酷吏很多,如纪纲、马麟、丁珏、秦政学、赵纬、李芳、陈瑛等酷吏,都是酷吏,永乐年间怎么斗的? 就是让他们自己飘上天去,目无朝纲法纪,然后等到酷吏已经过了皇帝能够忍耐的阈值的时候,在一拥而上。 纪纲、陈瑛、李芳、马麟无不是被这么斗翻的。 这些都是皇帝的宠臣,也是酷吏,下手狠辣果决,查案雷厉风行。 这些酷吏因为皇帝的宠幸,手中权柄极大,而且能够随时面见皇帝,因为深受皇帝的信任,所以他们就会觉得自己的权柄来自于自己,进而自己把自己送上绝路。 这才是应该有的斗法。 但是永乐之后,文臣一家独大,连英国公张辅都被折腾的不上朝,他们逐渐忘记了应该如何斗酷吏。 这抓这个小错误,就欣喜若狂,要把卢忠给办了… 这事说破天了,顶多就是卢忠办案不力,何况,人家锦衣卫还在二次、三次查补。 真的想做点什么,最起码,最少应该等到张富贵被怨杀,再弹劾。 胡濙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种斗法,到底是要把卢忠斗倒,还是提醒卢忠,事事小心周密? 胡濙叹息,连官斗术都用不好的文官,这大明朝的文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拉了… 哪怕是不会,能不能翻翻书? 看看永乐文臣如何跟酷吏们斗法的? 看看是如何步步为营,尺进寸取,如何一点点的让酷吏权臣变得张狂,目无法纪? 欲擒故纵会不会?诸葛亮七擒孟获会不会? 卢忠那是陛下头号鹰犬,连出京办案都不舍得放出去,留在手边专门杀人用的,这帮人斗卢忠,居然就这么草率的直接上了。 《鲁莽》 胡濙真的是有点,一言难尽。 大明朝的文官,实在是有点断了传承,连最基本的官斗术都不忍直视。 胡濙看过李宾言的奏疏,六个等秩的天下分级,就分的很好。 在六等秩的最高序列,第六等的时候,连文官的狗斗,都显得进退有度,文官们默契的结合在一起,不急于一时,不急于一事,徐徐推进,最后达成目的。 但是在五等秩、四等秩的时候,就是各种人妖物怪,连官员狗斗,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美感可言。 怪不得王文懒得在都察院呆着了,宁愿专门去文渊阁做秘书郎,也懒得跟风宪言官们厮混了。 柯潜认真的询问了许多,最终离开了礼部,他明白了很多的道理,但是又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明白了什么道理。 就跟刘吉不明白那些道理一样,都是需要时间去沉淀。 柯潜很快就见识到了陛下的应对。 陛下下旨三法司会审此案。 三法司会审,即以“堂上官”——包括刑部尚书、左右侍郎,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左右副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大理寺卿、左右少卿、左右寺丞、锦衣卫指挥使和办案的提刑千户。 俞士悦坐在顺天府的衙门,看着坐在台下的左右都御史、副都御史、佥都御史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那边事儿还多着呢! 刑部最近一直在督查关于赎罪券的买卖,忙得头昏脑涨,借着陛下的名头发财,还有没有王法了?! 而且真的要查办酷吏卢忠,那得徐徐图之,那得让卢忠跟疯狗一样,失心疯的胡乱撕咬。 俞士悦振声说道:“升堂!带人犯!” 张富贵被带进衙门的时候,人都傻了,明镜高悬的牌额之下,他看着一群胸前绣着禽兽的大员坐满了两侧,吓得他差点晕过去,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是要干什么? 至于吗? 他就是偷东西不成,非故意杀人,按照大明律,不过绞刑,这是奔着凌迟去判吗? 郝仁显然还不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也跪在了堂前。 两个案犯,被带到了堂前的时候,是不知道案情的推进的。 俞士悦继续说道:“带证人。” 当铺的老板和郝仁的左邻右舍,也被带到了堂前。 张富贵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没有杀人,当时他的确是推了一下,但是郝太婆只是摔倒了而已。 这个发现,让张富贵暗呼侥幸。 卢忠坐直了身子说道:“锦衣卫还有人证,带上来!” 张富贵逃跑之后,郝太婆正在查看自己的玉佩是否还在,郝仁没了赌钱的赌资,就回家拿钱,和郝太婆吵了起来,便劈手夺过了玉佩,拿到了典当铺典当。 典当之后,郝仁去赌去了。 卢忠本就对郝仁有怀疑,案子本身就有疑点,他本身就在追查,和柯潜几乎是前后脚,抓到了新的证据。 郝仁拿着钱去哪里赌钱了? 郝仁常去的几家赌坊,被卢忠翻了个底儿掉,最终把郝仁赌钱的地方找到了,郝仁那天拿了七十多两银子去赌。 赌坊就问郝仁钱哪里来的,郝仁说是自己当了家传的玉佩。 事到临头,郝仁眼睛珠子一转,大声申辩道:“我没有,我就是拿了家里的玉佩去赌钱而已,我没有杀人!” 俞士悦检查了一下证据链,确实没有证据证明,郝仁杀人。 这件事陷入了僵局。 卢忠含笑不语,风宪言官们,也有点呆滞,柯潜办案不地道啊,居然没把证物搜集齐全! 所有的证据都无法指明郝仁杀人,但是张富贵的确是没杀人。 “张富贵行窃未遂,这个可以宣判了,依大明律例,张富贵要到西山煤窑服苦役一年。”俞士悦先把已经完全洗刷了冤屈的张富贵给判去了服苦役。 张富贵被解开了死刑犯的枷锁,脸上兴奋异常的喊道:“谢青天大老爷,谢青天大老爷!” 张富贵本来已经在等死了,进了锦衣卫天牢还有人能活着出来吗? 他活了! “谢青天大老爷。”张富贵又磕了个头,出了顺天府衙,一蹦三尺高。 去服苦役,为什么要蹦跶? 去西山煤窑做苦役,虽然一年时间辛苦了点,但是做苦役管饭,也省的偷东西,有上顿没下顿。 若是做的好点,说不定能留在西山煤井司里,做个官厂窑工,也是美事。 西山煤窑的待遇极好,想入窑,使钱也不管用,得有工匠手艺。 这一年时间,虽然苦,但是若是学成手艺,那也是从游堕之民,变成了百姓工匠一列。 张富贵当然兴高采烈。 “陈总宪啊,这案子,怎么办啊?”卢忠胜券在握,他还有证据。 柯潜办案没办完,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办了。 但是卢忠是专业的锦衣卫指挥使,他当然知道如何去找到能把郝仁定罪的证据。 陈镒是这次弹劾卢忠的鼓吹手吗? 其实也不是。 陈镒最近一直申请去南衙做巡抚提学官,上次他跟陛下因为南直隶的事儿顶牛,陈镒一直在思考怎么往回找补呢。 再说,陈镒要对卢忠动手,也不能这么操之过急。 其实都察院的风宪言官势力庞杂,无论是徐有贞、陈镒、王文等人,做了总宪,也管不住手下的言官。 陈镒看了看堂上官,大声的说道:“你们倒是说说,这个案子,怎么办下去!” 一群臭鱼烂虾,怪不得王文跑去做文渊阁的秘书郎去了,这群家伙,根本带不动! 卢忠看着他们灰心丧气的样子,笑着说道:“俞尚书,锦衣卫还有人犯、物证,带上来!” 锦衣卫的第二查补是极为有效率的,不仅找到了郝仁偷玉佩典当赌钱,还找到了坐实郝仁的罪证。 首先是人证,郝仁的姐姐郝氏。 郝家有点阴盛阳衰,郝家在耗老爷子死后,一直是郝太婆当家,郝仁的姐姐东奔西走,维持着生意,郝仁吃喝嫖赌玩,根本不是个事儿,但是郝仁败起家来,连续三次,差点连累了全家。 郝仁的姐姐亲眼看到了郝仁和郝太婆的争吵,也看到了郝仁手足无措,拿了玉佩夺路狂奔的窘迫。 卢忠没费多少事,就把郝仁的姐姐说动到了县衙作证。 还有一件关键证物,那就是郝仁的衣服,那天郝仁把郝太婆撞倒之后,吓得魂飞魄散,就抱了一下,衣服上有血迹,这件衣服,郝仁当时就扔掉了。 却被郝仁的姐姐留了下来。 郝仁还想抵赖,但是铁证如山,最终认罪。 俞士悦坐直了身子一拍惊堂木,振声说道:“为斗殴杀人,形止于绞,为子杀尊亲者,刑至凌迟处死。按大明律,人犯郝仁当凌迟处死。” “俞某不才,领衔题奏。” “退堂!” 俞士悦站起身来,风风火火离开了,俞士悦是六部明公,他事儿多着呢,这么个案子,用得着他刑部尚书出马? 还不是一些糊涂虫,瞎起哄? 若非俞士悦了解案情,还以为陛下下饵,终于钓到鱼了呢。 卢忠并未站起身来,而是大马金刀的坐在位置上,笑着说道:“咱是个粗人,陛下让做什么,卢忠就做什么。” “陛下握着锦衣卫,让一些人坐立不安,不就是想分点陛下手中的权柄吗?” “觉得这件事,哪怕杀不了我卢忠,也可以让锦衣卫的权柄小点。” “可是诸位明公啊,不是卢某瞧不上你们这点伎俩,你们杀了我一个卢忠有什么用?” “陛下手里还有十二骑天子缇骑,我死了,立刻就有人顶上来。” “诸位明公日后做事小心点哦,我可是盯着你们呢!”卢忠用自己的两根手指头点了点自己的眼睛,又点了点在座的都察院的御史们。 这话里,根本不是威胁,就是明晃晃的告诉他们,他卢忠就是个酷吏,小心眼。 卢忠是个俗人,他就喜欢看这帮御史魂不守舍的样子。 “哈哈哈!”卢忠站起身来,长笑道:“我们走。” 锦衣卫指挥使带着一群两名锦衣卫提刑千户,扬长而去。 而此时的胡濙正在和陛下下棋,就是普通的象棋,胡濙不会兵推棋盘。 朱祁钰有些好奇的问道:“若是胡尚书来做这件事,会怎么做呢?我是说杀卢忠这件事。” 卢忠从顺天府衙门刚回到聚贤阁,就听到了这样的话,吓得人都傻了。 胡濙手中棋子一停,他稍微思量下,就知道陛下在问什么。 陛下在问文官的手段,而胡濙历经六朝,什么妖魔鬼怪的事儿没见过? “单这一件事很难杀掉卢忠,不过是一个小案子罢了。”胡濙继续下去低声说道:“若是强要杀,也不是不可以。” 蠢笨文官杀不了他,但是胡尚书要这么做呢? “哦?该怎么做?”朱祁钰好奇的问道。 胡濙想了想说道:“首先,把人证物证都藏起来,让锦衣卫把这件案子办成铁案,怨杀张富贵。” “等张富贵死了,再把人证物证都拿出来,复审此案,定郝仁死罪却不杀。” “这个时候,找个御史言官,出来说,锦衣卫不是怨杀,给卢忠求情,为郝仁请活。” 朱祁钰一愣,奇怪的问道:“这不是要杀卢忠吗?怎么还给卢忠求情了?” 胡濙笑着说道:“这就是妙处了。” “若是陛下就坡下驴,那陛下就是昏君,然后再安排群臣朝天阙,宫门痛哭流涕,朝廷昏暗无道,实在不行就死谏,那卢忠必死无疑。” “若是陛下坚持要杀郝仁,锦衣卫有错,那锦衣卫制造冤假错案,草菅人命,请陛下圣裁,那陛下即便是不杀卢忠偿命,也得把裁减一些锦衣卫的职能。” 朱祁钰点头说道:“那朕要是杀掉郝仁,卢忠还是能活下来。” 胡濙笑着说道:“臣这话还没说完呢。” “到时候,陛下若是选择后者,再买通一两个中官,在陛下面前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话,杀掉卢忠,换朝中非议平息,锦衣卫威能不减,这事就做成了。” 卢忠已经人麻了,这么阴损谁能活下来?! 朱祁钰点头,这么一套组合拳出来,谁能扛得住呢?他点头说道:“只要冤假错案大错铸成,朕只能杀卢忠保住锦衣卫的权柄了。” 胡濙笑着说道:“陛下恰恰想错了。” “若是陛下杀了卢忠,锦衣卫衙门上下立刻就是人心浮动,到时候,不用朝臣拱火,陛下自己就会削减锦衣卫的权柄了,因为他们已经不是绝对忠诚了。” 朱祁钰立刻想明白了,杀了卢忠,怎么保证锦衣卫的绝对忠诚,一旦锦衣卫变得不忠诚,皇帝自然会动手削锦衣卫的权柄。 洪武年间锦衣卫在蓝玉案后变得式微,纪纲死后,锦衣卫这把尖刀就钝了。 “当初你们,就是这么欺负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文皇帝的啊。”朱祁钰感慨万千,真的阴损。 “陛下可知实现这等事,最关键的是谁?”胡濙吃掉了陛下的过河卒。 朱祁钰笑着问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