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事现在就开始吧。尽管天还没有亮透,他却从一片浓重的黑暗中醒过来了。他看看床头的夜光表,差二十分六点,又看看身边依旧熟睡的妻子,侧着身子宛如一截缺损的古城墙。
他点着一支烟,背靠着床头坐着吸烟,知道自己再也睡不着了。寂静中他能听见妻子的呼吸声和闹表指针移动的声音。
他叫尹初石,周岁也快满四十一了。今天以前他的生活和别的四十多岁的男人的生活或许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结婚十几年,有孩子偶尔也有几次艳遇,但都成功地瞒过了妻子,因此家庭生活风平浪静。在事业上,大多有了坚实的基础,离这辈子想达到的目标至多还有一半路程。面对这样的生活境况,也许该满意了。当然,满意几乎是很明显的心绪,可是有时候四十多岁的男人总还是在满意之外保留一些别的情绪,这情绪常让他们莫名其妙地躁动或者说是烦躁。因此准确地说四十多岁人的生活是一只裂缝的鸡蛋。
比如正在吸烟的尹初石常常想问问别的男人,是不是他们有时也无比痛恨床。有一次他试着就这个话题跟楼上的贾山聊聊,但贾山立刻很猥亵地笑了一下。尹初石记得贾山说了一句,“别处不见得比床上更舒服。”可这并不是尹初石关心的问题,他只是觉得在眼下他躺着的这张床上,一切对于他来说都越来越不容易。前天他在办公室看见一篇文章的题目叫《壮阳需要科学指导》,他奇怪自己居然没笑。
突然妻子翻身,四肢抽动几下,又仰面躺好了。室内的光线渐渐明朗起来,他能看见妻子脸上很细微的表情。他发现妻子的双唇开启着,头用力向上顶去,脸有些扭曲,仿佛正在经受某种疼痛。他第一个反应是妻子正在做梦,也许是个恶梦,所以她很紧张。接着他发现妻子的身体伸得笔直,然后向上拱起,像一座即将崩溃的桥。她的呼吸也随着急促起来……
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他想它一定是苦涩的,因为他感到几分妒意。妻子很显然正在做着一个跟性有关的梦,而且她在梦中达到了快感的顶点,她几乎因此抽搐了。在他跟妻子睡觉时,他还从没见过她有这样的反应,她总是顺从而安静。想到这儿,他甚至有几分愤怒,他决定叫醒妻子。这时,铃声响了。他伸手去抓床边的电话,妻子也醒了,抓过去的是闹表。是闹表不是电话。闹表的铃声和电话的铃声太接近,他曾多次建议妻子换个闹表,可她总是说,她喜欢这个闹表。
妻子把闹表放回床头柜上,转身将手臂搭在尹初石的被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睡得好吗?”他问。
“挺好的。”妻子伸个懒腰,“今天小约第一天开学,我得早起,给她做小米粥。”
“做梦了吧?”他问。
“你怎么知道我做梦了?”妻子惊疑地问。
“而且梦的颜色还不浅呢。”尹初石说完跃上妻子的身体,并动手去解妻子的睡衣扣子。“应该有条法律规定,女人睡觉不准穿该死的睡衣。”
“别胡闹了。”妻子说。
“你在梦里跟别的男人睡觉不是胡闹?”
“嗨,真奇怪,我看不见他的脸。”
“但你达到了高潮。”
“我想,那个男人是你。”妻子说着伸手抚摩丈夫的脸颊。
“别这么容易就逃过去了,梦里私通也是私通。”
“别胡说,你真的现在很想么?”
“是的,尽你做妻子的义务,我好久没像现在这么想了。来吧。”他说完认真地去吻妻子的嘴,但却不感到应有的激动。被妻子色情梦所激起的欲望并不十分饱满,需要他不停地努力鼓舞。三年前告别福建的那个女记者之后,他还没有过别的女人,他心里很烦乱,于是粗暴地去扯妻子的睡衣。
电话铃响了。妻子伸手抓过电话,说了一声“喂”,然后又放回了话筒。
“谁?”他问。
“断了。”妻子说。
他再也没有兴致接着做这件事,从妻子的身上滚落下来。
“我饿了。”他说。
“好吧,我这就起来。”妻子说完起身,在睡衣外面又穿上一件毛巾浴袍。她看一眼衣柜旁边的挂历,九月一日,被她用红笔圈上了。今天是他们结婚十三周年的纪念日。
“要不要我也起来做点贡献?”丈夫在床上问。
“算了。”妻子迟疑了一下才回答,因为她突然想丈夫从没做过早饭。尽管他做过晚饭和午饭,她的心头还是掠过一丝凉意。她觉得早饭不同于午饭和晚饭,至于怎样的不同,她想不太好,但朦胧中她感到如果一个男人为妻子做早饭,一定很美好。不过,这个世界上从没为妻子做过早饭的男人多得吓人,妨碍什么了?她一转念离开了卧室。
她叫王一,是个不讨厌厨房的知识女性。几分钟后,煮粥的热气混合着拌咸菜的芝麻油的香气充盈了小而整洁的厨房,王一感到平静祥和。有时她不明白为什么时下最时髦的论调是号召女人离开厨房,她认为只要是女人就能在厨房发现乐趣的。
女儿房间的闹铃也响了,去卫生间路过女儿房门时,尹初石用力敲了两下:“快起来,小懒虫。”
“小约,起床。”王一也打开厨房门喊了一声。
过一会儿,王一听见小约的房门哐噹一声被推开了,接着是女儿敲卫生间的门。
“快点儿,爸!”小约嚷着,“真烦人,又不是你第一个上班,总是先占厕所。”
“别闹了,马上。”尹初石的声音。
“你又在马桶上学照相了?”女儿靠在卫生间的门前咕哝着。
尹初石没再回答,电话铃响了,小约迅速跑过去,抓起电话:“喂,喂?喂?说话呀!不说话打电话干嘛呀!这年头净是疯子。”小约说完又冲回厕所门前,大叫,“我马上尿裤子了。”
“别威胁我,”尹初石走出卫生间,身后还响着抽水马桶的声音,“谁来的电话?”
“问公安局去吧。”女儿说完插上了卫生间的门。
尹初石走进厨房,看见妻子正用长柄的不锈钢饭勺搅动锅里的米粥,热气绕着她蒸腾向上,也带来惬意温暖的气氛。但这些并不使尹初石有什么特别感受,习惯了的东西,常常使人感觉不到自己正在拥有。他给自己倒一杯凉开水,对妻子说:“小约这孩子嘴真刻毒,油嘴滑舌的。”
“我倒是担心别的。”妻子说。
“担心什么?”
“她从不说自己的事,总是说同学的事,这个怀孕了,那个谈恋爱了……”
“也许她自己没事,所以不说。我看她比正常还正常,心理健康着呐,整天大咧咧的。”
“我不这么认为。小约跟别的女孩于不同,自己有一套主张呢。”
“有主张没什么不好,总比跟在别人屁股后面随帮唱影强。”
三个人坐下来吃早饭时,尹初石祝贺女儿又开学了。女儿说,没什么好祝贺的,开学又不是放假。
“你不觉得有书读是一种幸福吗?”尹初石问。
还没等小约回答,电话铃又响了。尹初石刚要起身去接,小约大喊一声:“别动!”
“别闹,小约,去接电话。”王一说。
“不是我闹,是电话闹。我刚才接过一次,那人不说话。”小约说。
“真怪,我也接了一次,也没人说话。”
“啊哈,我明白了,这个神秘电话一定是找我爸的,也一定是个女人,一听不是我爸接电话,马上就掐断。妈,你可得留神啊,阶级斗争复杂呢!”
“成,我听明白了,我发誓我不接这个电话,不然游一趟长江也洗不清罪名。”
电话铃依旧响着。
“你必须接,不然就是心虚了。”小约说完看了妈妈一眼。尹初石看见母女俩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目光,便故意大摇大摆地走进书房关上房门接电话了。
很快尹初石又回到了厅里,他看见两个女人瞪着四只眼睛关切地看着他,便说:“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谁?”小约马上问。
“你奶奶。”
“不对。”小约说。
“她让你今天晚上放学去吃饺子。”
三个人又接着吃早饭,几乎总是小约在说话。
“小米粥可比牛奶好多了。”她说。
“过两天你又会反过来说。”王一说。
“我是那样的人吗?”小约说完又冲向尹初石,“对了,我刚才忘了回答你,这世界上啊有很多种幸福,光有读书这一种幸福是远远不够的,懂了么?”
“懂了。”尹初石故做认真地点头。
“懂了就好,我上学去了,再见吧,爹和娘。”
望着女儿离去,他们互相看了看,心里想说但没说的那句话是:女儿长大了。他们又继续吃早饭,一时间好像无话可说。王一期待丈夫能提起结婚纪念日的事,每个结婚纪念日他们都要庆祝一下的。但是这个晚上他们并不做爱,这也渐渐成为了传统。因为新婚之夜王一的脚扭伤了,因此他们总是在第二天晚上亲热。但是尹初石没有提起纪念日的事,他吃完了,点着一只烟,抽起来。也许他忘了,王一想,如果他忘了,她绝不想提醒他。在王一看来,提醒也是一种强迫。
尹初石看着妻子低头吃饭,几缕散发落在白皙的脖子上。他感到歉疚,这段时间他常在暗房干到很晚,回家时,王一已经睡着了。他并不是每个晚上都必须在暗房呆到那么晚。他担心自己在逃避什么。想到这儿,他升起一缕微弱的欲望,夹杂着内疚,他想去扯开妻子的衣服,可他坐着不动,另一种图景却在头脑中弥漫开来:要是她现在扔下手里那块该死的馒头,要是她敞开衣襟,露出她一点也没下垂的乳房,要是她突然把他的头搂进她的怀里……
“今天干嘛?”妻子的问话打断了尹初石的想入非非。他掐灭了香烟,也掐灭了欲望,并为自己希望妻子放荡的念头感到羞愧。
“上午乱七八糟的事,下午开会。”
电话铃又响了,王一起身抓起听筒,然后又愤然地将听筒挂上。
“真讨厌这样的人,纯粹神经病。”
“没人说话?”
“下回你接吧。我讨厌疯子。”王一说完开始收拾碗筷。
五分钟后,电话铃又响了。尹初石在电话铃响过四次之后,拿起听筒。他半天没说话,然后突然大声问:“谁?”厨房的门也开着,尹初石知道王一也关心这个电话。“噢,知道了,你好,你好。”他说完看一眼站在水池边的王一,用脚将厨房的门轻轻踢上。“关于哪方面的?”说着他又用脚将厨房门打开,“当然,当然我有兴趣,不过我认为这不太容易。”尹初石说着继续用脚玩着厨房的门。“行,不过……”他继续听着,然后说,“不过我可以重新安排一下。”他听着,接着说,“我知道,行,行,好吧,就这样说定了。再见。”
“谁呀?”
“电视台的一个人,想出一本画册。”说完,尹初石走进卫生间,在下巴上抹上剃须膏,心情多少有些飘忽忽的。电话里是个轻柔的女声,这声音让他产生巨大的兴趣,想象有这样轻柔声音的女人可能有的模样。
“你不是前天刮的胡子么?”王一路过卫生间门口,随口说了一句。
尹初石回到卧室时,王一已经穿好了衣服,深古铜色绒衣,外面是浅米色套装,裙子刚过膝盖,小腿得到了充分的显示。尹初石从衣柜里找出他最好的一件西服外套,站在镜子前比试。
“前几次电话会不会是这个人打来的?”王一一边整理皮包,一边问。
“不会的。”尹初石漫不经心地说。
“你怎知道?”
“你不是说前几次是一个疯子么,疯子不可能在电视台工作。”
“你可是好久没穿这件外衣了?有重要应酬?”王一说时口气酸溜溜的。
“正因为好久没穿我才穿的。”尹初石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合计要不要把这次约会告诉妻子,免得不必要的猜忌。
“又刮胡子又穿漂亮衣服,看来内容很丰富。”王一说。
“你穿得也很漂亮,想必也有应酬吧?”
“我去上课。”王一说。
“我去上班。”尹初石说。说话时他已经有了一些敌对的情绪,打定主意:如果王一不正面提问,而是像市井妇人那样旁敲侧击,他绝不主动告诉她,他将跟谁约会。
与此同时,王一也打定主意不问打来电话的这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她觉得如果她问会显得她太没肚量。但她心里的确十分恼怒,为什么尹初石只说是电视台的人,不说男人女人呢?电视台又不是和尚庙!而且根据她已经听到的内容,尹初石是要和这个电视台的人见面的。想到这儿,她觉得自己还是尽快离开家好些,免得为一些琐事认真吵架。她一直认为不好的情绪只要换个环境,是可以躲开的。
“我先走了。”她的口气缓和些。
“好吧,晚上见。”丈夫的口气也缓和了。可是没人能肯定这三次电话是不是同一个人打的。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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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系办公室有个三十六、七岁的女人,叫刘淑芝。她似乎总是在办公室整理发放需要人们填写的表格。稍有空闲,她马上跟任何一个可能碰到的人谈孩子多可爱,丈夫多可气。好多人违心地叫她刘老师,因为他们常常背后说刘老师像被大学生甩在农村的土对象,坐在系办的模样,就像来上访的。这天早上,她一看见王一迈进系办的门槛,立即发问:“哎,王老师,你说咱家的电话有多该死啊?!”她不等王一回答那电话该死的程度,接着又说,“一接不是断了,就是找什么张三王二麻子的,这不是出鬼了吗?”
王一勉强笑笑,她无心就电话的事跟她谈什么。刘老师提起可笑的电话,又勾起了她离家前的情绪。她只想打听一下留学生开会的地点有没有改变。
“咱家那死鬼还出差了,有时候半夜也来电话,我一说喂,就断了。”
“是吗?”王一被她的话吸引了。
“你说能不能是咱家那死鬼结下什么仇人了?”
“你丈夫接电话,电话也没人说话吗?”王一问。
“他没接电话,他出差了。”
王一无可奈何地笑笑,离开了系办。她的情绪又回到今天早上自己家电话的怪现象上,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际,但她马上赶走了它,除非事实摆在她面前,否则她不会相信尹初石可能会有别的女人。
走在整洁的校园,王一多少平静下来。各式各样的绿色植物已经透出明显的秋意,偶尔便有落叶随风起舞。匆匆赶往图书馆的学生大都是独自一人。王一常常有兴趣了解这些在上课时间去图书馆的学生,他们中有多少可能是逃课的。上午校园的静谧和谐偶尔被驶过的汽车打破,这使得沉浸其中的王一有机会从路边的反射镜里打量一下自己的衣着,她为自己得体的装束感到满意,但并不得意,因为丈夫从没评论过她的穿着,别的男人当然更不可能。
王一赶到外办的会议室时,会已经开始了,站在门口,她也听见里面的讨论声。她轻轻推开门,在门边一个空座位上坐下,然后跟旁边的一个蓝眼睛的男人礼节性地点点头。她不认识这人,但她想此人可能是外教。
站在会议桌顶端的白老师是负责行政的老师。课程安排、吃饭就寝都归他管。此时,他正说着有关方面的规定,一个黑人留学生打断了他的话,他说:“白老师,还是先玩儿点儿真的吧。”他的话故意加重了“儿”化,引得哄堂大笑。王一也笑了,身旁的外教对她说了一句汉语,王一没听清,但应付地点了点头。
“什么是真的?难道我说的这个是假的?”白老师说,“你别瞎起哄,德力加。”
“我没瞎起哄,白老师,我说的是真正的事儿,比如说,食堂的牛奶,一天比一天稀,明天就快跟白水一样了。这事你得管管。”
“这事我管不了,这是牛的事。”白老师说完大家又一阵大笑。
“笑什么,这天总下雨,一下雨草上就净是雨水。牛吃了带水的草,奶能不稀么?”白老师说完自己并没有笑,一脸严肃相。但其他的人都笑死了,有好几个围着会议桌坐着的留学生笑得滑到了桌子底下去了。王一尽量控制自己笑不失态,她发现身边的男人也蹲到了地上,两手紧按肚子,笑得受不了了。王一想这人也许是个年纪不轻的留学生,笑起来就跟孩子似的。
“值得笑成这样么?让老天爷别下雨,牛奶就浓了。”白老师说完朝王一眨眨眼。王一会意地点点头。白老师是个很幽默的长者,王一喜欢他。
“下面请这学期的新汉语老师跟大家见见面。”白老师说,“这位是王一老师。”
王一走到白老师跟前,朝大家点点头。她很快发现学生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因此决定用英语说自己的开场白:“我虽然教过汉语,但教留学生我的经验不多。我愿尽我的所能与大家共同学好这门课,大家都是不远万里来到我们学校学习,所以我作为老师也当尽全力。如果大家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需要跟我交流,我不在这儿的话,也可以给我家里打电话。”王一说完转身将家里的电话号码写在会议室的记事板上。然后她发现坐在她旁边的男人正抱着她放在长沙发上的皮包,细长的手指在那上面不停地敲打着,仿佛节拍应着心里哼唱的旋律。
王老师讲完后,白老师问大家,除了牛奶的事,还有没有别的困难。
“买个不用喂草的洗衣机吧。”德力加又嚷了起来。“水房的洗衣机不行了。”
“等天不下雨的吧。”白老师说完大家又是一阵哄笑,离开了。
王一回到刚才的座位,发现拿着她皮包不停敲打的男人不见了,只有她的皮包还在忠实地等候她。她坐下来等着学生都走完了,才离开会议室。她刚出门,就被等在外面的刚才坐在她旁边的男人拦住:“你好,王老师,我叫康迅。”他操着流利的汉语说,接着又用英语说,“英文名字叫莫里斯。”
王一听了他的介绍笑了,好像他是个取了个英文名字的中国人。
“你好,我叫王一。”
“您的英语真好。”
“马马虎虎。”王一不想久留,便直截了当地问:“你有什么事么?”
“也许我们可以在会议室聊几句。”
他们一同走进了会议室,会议室的空气中还弥留着香烟香水混杂一起的味道。
“我不知道您是否可以帮助我。”康迅试探地问。王一发现康迅微笑时面容温和得像个老人或者说像个听话的孩子。
“还是用‘你’称呼吧。”王一说。
“好的,是这样,我是经济系的英语老师,其实我在这儿工作只是为了把我的博士论文写完。”
“你写什么题目?”
“关于仿声词。”
“仿声词?”王一以为自己听错了。
“喵喵,汪汪,稀哩哗啦……”
“有意思。”王一说。
“可是对我来说很难,我一直想找个英语好的中国人帮助我。”
“可我不知道我对仿声词懂多少。”
“可是你懂汉语。如果你不反对,我就想时不时地麻烦你了,当然这帮助应该是有偿的。”
“你大可不必这么想。有问题你给我打电话就行了。”
“6679048?”
“你的记忆力真好。”
“什么时候给你打电话方便?”
“当然最好不是夜里。”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你除了工作还要做家务,一定很忙。”
王一一时没说什么,她想,一个研究仿声词的外国人能如此理解她,不免让她吃惊,也在她心里引起一个小小的波澜。
“你从哪儿来?”王一故意转了话题。
“澳大利亚。”康迅话音刚落,走廊里响起一个女声,呼喊着康迅的名字。接着是个金发姑娘拉开了会议室的门。
“对不起,你的电话。”那姑娘对康迅说。
“你让他十分钟再打来。”康迅说。
“是康妮。”金发姑娘加重了口气。
康迅依旧迟疑着。王一马上说:“你去接电话吧,我也该走了。”
“对不起,请你等一下行么?五分钟。”康迅说着离开了,走到门口他又补充一句,“我有东西要给你看,请一定等一下。”
康迅又回到会议室的时候,王一不在了。但他像相信太阳注定还要出现一样,相信王老师会回来的,他决定等着。
在康迅去接电话的时候,进来一个留学生,他说他叫斯蒂夫,无论如何请王一到他房间谈谈。王一发现这个学生的神情不同常人,怕他没完没了地说起来,便答应去两分钟。王一跟着斯蒂夫到了他的房间,立刻闻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甘草味。斯蒂夫要为老师沏杯茶,王一拒绝了,她担心他的茶难以下咽。
“我有一个困难。”斯蒂夫说,“我有时候就动不了了。”
“那你该看医生。”王一说。
“我没病,我只是有时候不能动。”
“为什么?”
“要是知道为什么,也许我就能动了。”
“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希望您能理解我,在我不能动的时候给我补一下课。相信我,我不是个坏学生。”
王一笑了,她在心里已经命令自己几次了,离开这房间,可她依旧站在那儿笑着。
“也许谁都有不了解自己,有不能动的时候。”
“好吧。”王一离开时感到开始让她厌烦的斯蒂夫倒也有几分可爱。人的性格让这个世界充满了噱头。
路过会议室时,王一想起康迅,她想他回来见她不在,肯定走了。不过,她还是拉开门往里瞧了一眼:康迅坐在会议桌上笑眯眯地看着她。
“对不起,”王一进来,“我想你已经走了。”
“可我想你肯定会来的。”
“是那个斯蒂夫把我叫走了。他让我有时间给他补课。”
“你觉得他不正常么?”
“很难一下子说清楚。”
“这儿的多数人认为他是神经病。”
“你也这么认为?”
“不,我认为他是个好孩子。我跟他聊过,他的家庭有一点不正常,这给他的影响不小。你知道,一个家庭对一个人童年的影响是致命的。我非常理解他,我希望人们能更多一点关心他,而不是取笑。”
王一同情地点点头。
“你知道他母亲直到现在还不断地打扰他,比如她有一次寄给他六双带洞的破袜子。还有一次寄给他一百个避孕套。以至于让斯蒂夫这孩子见人就问,需要不需要避孕套。他觉得扔了怪可惜的,因为他没有女朋友。”
王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扯得太远了。”康迅说。
“你的汉语真不错,我甚至怀疑我的汉语水平是否能帮得了你。”
“那你帮助我的英语吧。”
王一和康迅都笑了。康迅从身后拿过一本画册,是“澳大利亚牧场风光”,题目之下是一片绿得使人心慌的辽阔草原。
“这就是我想让你看的东西。我不是城市人,我是从这片草原来的。”康迅说着用手指敲着画册,仿佛要特别强调一下这片草原。“你拿去看吧,什么时候还给我都行,但一定告诉我,你认为最美的牧场是哪一个。”
告别了康迅,王一穿过校园来到学校后边的市场。她买了一些吃的东西,最后来到花店想买十三支玫瑰。不管尹初石是否想得起来这个纪念日,她都决定庆祝一下。同时潜意识中她一直相信丈夫不会忘记结婚纪念日的,不说也许是想做作文章,给她来个意外的惊喜。
“我买十三支玫瑰。”王一对卖花的姑娘说。
“买二十吧。就剩二十支了,给您打折。”
“可我结婚才十三年啊。”
“数量并不决定一切。”
“等我结婚二十年的时候再买二十支吧。”
“您看,天快黑了,剩下七朵我卖谁啊?”
“卖一个结婚七年的人。”
卖花姑娘不满意地为王一包上了十三支玫瑰。王一走到花店的窗外,听见卖花姑娘自言自语地说:“像你这么不好说话的女人,明年就得离婚,还二十年呢!”
王一感到愤怒,但一转念又感到忧伤。这个不友好的卖花姑娘也许是对的,任何一个婚姻中的人谁能料到明天会发生什么?结了婚就是蒙上眼睛走路,迈出一步是一步。王一想到这儿,不禁被自己的情绪吓了一跳:我怎么会这么想?!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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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玫瑰花,拎着许多吃的东西,在森林公园的门口王一犹豫了。这座城里最大的森林公园在她家和学校之间,王一常常步行通过公园去上班。但现在她拿的东西实在太多,最主要的是她想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抱着一束玫瑰在公园里走,似乎有点扎眼。
但她还是买了门票走进了公园。每当她有烦心事时,她都会跑到森林公园从古树下找到慰藉。看着一棵棵百年的参天古树,她觉得自己那么渺小,是一个和永恒无关的小生物,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值得过分烦恼呢?也许只有自然界的某些东西才能最大限度地与时间相伴接近永恒。
今天,她没有在任何一棵树下驻足,她觉得上班前的那点不悦差不多已经消失了。她宁可快些赶回家做饭。但是接近出口时,她还是感到深深的遗憾从心底涌起。她曾希望丈夫能和她一起来这儿散步,哪怕不是常常。他的确陪她来过几次,但后来便丧失了兴趣。他说,结婚前走了差不多两万五千里,长征的精神都耗尽了,现在该喘口气了。她很想问丈夫是不是还爱她,但说出来的话却是,结婚以后就不要坚持继续革命了?丈夫说要坚持,但宁可以另外的方式坚持。比如,把头放在她的腿上,再把腿放到沙发扶手上。总之,王一清楚地感到,她将永远一个人在这里散步,直到她走不动的那天。
回到家,王一环视了一周门厅,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甚至小偷也没来。平时她常常一个人先回家,但没有今天的感受。此时此刻这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三居室让她觉得那么旷凉。也许她觉得至少在今天,丈夫应该早点回家。王一走进卧室换衣服,莫名其妙地又想起早上的那通电话。她决定给尹初石办公室打个电话。
“小邓么?”电话接通后,她问对方。
“我姓王,请问找哪位?”
“对不起,听错了。我找尹初石。”
“尹老师不在。”
“他去哪儿了?”
“他没说。”
“他什么时候走的?”
“一点多吧,您是谁啊?”
“我是他妻子。”
“啊,您好,我是刚分到报社的,姓王。叫我小王吧。”
“他过一会能回来么?”
“恐怕不能。他肯定今天下午有什么事。本来部里下午要开会,尹老师把会挪到明天了。”
“好吧,谢谢你。还有,你可不可以给他留个便条,告诉他回家吃晚饭。”
“没问题。我把条子放到他桌上。”
“再见。”
放下电话,王一的头脑立刻变成了一张奇怪的城市地图。这张地图显示的都是城市的幽静所在:公园、咖啡馆、安静美丽的街道、空旷的广场……她有种预感,她的丈夫此时此刻正在其中的一处,而且不是独自一人,他甚至为了这次约会动用了部主任的职权。
王一离开卧室,找出那只透明玻璃花瓶,她先看了一眼瓶底的一行英文:Areyousure?这个花瓶是她在美国进修时带回来的。她买它并且千里迢迢地带回来不是因为它美丽,而是因为这行字:你肯定么?她觉得眼下这行字直刺她的眼睛,仿佛在谴责她无异市井妇人。于是她多少有些释怀,着手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她相信丈夫会回来吃晚饭的,无论他此时此刻在哪儿。
五点四十分,尹初石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家门,随着炸鱼的香味,他看见餐桌上的玫瑰和平时不常用的米白色的绣花台布,第一个反应是来客人了。但门口并没有外人的鞋,他恍然大悟。
“初石,是你么?”王一在厨房里不肯定地问。
尹初石没有回答妻子,轻轻带上门,来到大街上。他招呼了一辆出租车,去中心街。他坐上了出租车,脑子里开始盘算送给妻子一件什么样的礼物,为了结婚十三周年纪念。
已经快到商店打烊的时间,店里人不多。尹初石在化妆品箱包柜台浏览了几圈,并没有发现适合的礼物。突然他奔上楼梯,来到二楼的首饰柜台。
三年前,当他和福建那位女记者缠绵的时候,就动过给妻子买个戒指的念头,也许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吧。但最终还是没有买,他觉得这样的逻辑关系很可笑。他并不爱那个女人。他选了一个18k镶红宝石的戒指,六百八十元。付钱时他犹豫了一下,倒不是嫌贵,他给王一买礼物还从没嫌贵过。只是他突然想起今天下午曾与他见过面的另一位电视台的女记者。她是他见过的唯一与名字吻合的女人,她叫小乔,好像除了她,没人再适合这个名字。她不是很漂亮,但是很难让人忘记。
“天呐。”他轻叫了一声。服务员以为他忘带钱了,停住了包装动作,看着他。
“包好,包好。”尹初石说,并在心里骂自己愚蠢。他和今天下午这位女士之间所发生的那么一点点感觉上的火花儿,不足以成为他给妻子买戒指的动因。“我真完蛋,给妻子买个戒指用得着东想西想的么?只要我愿竟,任何时候我都可以给她买个戒指,她是我妻子啊!”他在心里又责备了自己一通,随后离开了商店。
尹初石又一次回到家时,餐桌已经摆好,围绕着玫瑰摆好了三个菜。他脱鞋时,王一端着最后一道菜——糖醋鱼走进厅里。
“真有口福。”王一先开口。
“我有个好老婆。”
“刚才你回来了?”
“没有。”尹初石为自己想都没想就撒谎,心里难过一下。
“刚才我炸鱼时好像听见门响。”
“错觉。”
“你从哪儿来?”王一想知道丈夫是不是看见留条才回家吃饭的。
“外面。”
“没回办公室?”王一解下围裙,坐好,等着尹初石开葡萄酒。
“没有。小约今晚不回来了?”尹初石似乎不愿就他的行踪多谈。
“不回来了,就我们两个。”王一说,“你干嘛不问问,我为什么做这么多菜,为什么买花?”
“我干嘛要问,我又不是脑痴。”
王一笑了,为丈夫说出“脑痴”这个词感到意外。
“你开始说大街语言了。”王一说。尹初石将酒倒进高脚杯,红葡萄酒好看的颜色引人胃口大开。
“大街语言伟大着呢。”
“今天下午去见什么人了?把安排好的会议都取消了。”王一笑眯眯地说,纯心开个玩笑。但尹初石却有些不高兴,因为王一在他背后打听。
“打听这事费不少工夫吧?”尹初石不高兴地说。
“我只是偶然听说了。”
“偶然?怎么没听说别的呢?”
“你怎么了?好像心怀鬼胎似的,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下午给你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让小王告诉你回家吃饭,他顺便说你取消了开会。”
“你真蠢。”听王一这么解释,尹初石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今天我能不回家吃晚饭么?”可是他话音刚落,心里又是一阵难过,为自己的虚伪。
“我想你今天下午见的那位重要人物肯定是……”王一端起酒杯说。
“是什么?”
“我等你的回答呢!”
“肯定是……”尹初石故意拖着长腔。
“是……”王一也学他。
“是大老爷们儿罗。”尹初石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好了,说点什么吧?!”王一说。
尹初石也举起杯子,但是心里突然乱了。在结婚十三周年纪念日上,他接二连三地撒谎。他甚至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谎,每件事他都可直接说的,王一也不会因此生气的。可他撒谎了。在这样的情绪下,他不知道该对这十三年的婚姻说什么,他脑海里所有的与此有关的词汇都像出海的帆船,隐遁在大海的尽头。他看见笑意一点一点地从王一的脸上滑走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他说。
王一并没有和他碰杯,而是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你甚至对结婚纪念日无话可说了。”王一说着泪水涌上了眼眶。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尹初石拉过王一的手握紧,“在刚才那个瞬间,我思绪很乱。我们结婚十三年了,这不是很好表达的感情。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也是正常的。别生气。”
“好吧,我不生气,我只是很伤心。”王一一口干了自己杯中的酒,看着自己做好的菜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别这样,你总是挑更厉害的伤人话说。别这样。”
“我伤人?你甚至对结婚纪念日连一句祝福的话都说不出来。让我说什么呢?”王一说完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不要总是在这样的字眼儿上做文章,你是大学教授,不觉得你太孩子气,太无聊么?”尹初石火了。
“一点儿也不觉得。”
“烦透了。”尹初石的手碰倒了酒杯,一片殷红在台布上移动着,扩散着,这让他想起了小乔丝巾上的血迹。
王一又抓过酒瓶,尹初石一把夺回来。
“够了,别闹了。”
“嘘。”王一将食指放到唇边,“此时无声胜有声。”
“天呐,我们别吵架,行么?别在今天吵架行么?”尹初石恳求着。王一为尹初石的诚意打动了,两行热泪滚了下来。但她深深地点了点头。尹初石又一次握紧妻子的手。
两人重新举杯时,楼上传来一声巨响,使人想到一个沉重的东西爆烈了。两人不知不觉地放下手中的杯子,抬头看着屋顶。
楼上住着一对结婚七年但拒绝要孩子的夫妇。丈夫贾山是尹初石的大学同窗,现在报社的同事。妻子吴曼是个医生。他们常常吵架,吵架砸东西也是经常的。但像今天这样的巨响,他们不敢掉以轻心。这一单元的邻居,除了他们,谁都不会去贾家劝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人们都失去耐心了。还有一些事也超出了邻居的理解能力,这对总是吵架的夫妻在楼梯,在楼前,甚至在大街上,经常搂腰搭背的,比那些不吵架的夫妻还亲热。因此,私下里有不少人管贾家两口子叫神经病。
尹初石和王一等待着新的动静,然后判断这次吵架的“规模”,是否需要他们都上去。一阵寂静过后,又传来玻璃器皿在地上粉碎的声音。尹初石会意地看了王一一眼,王一点点头。尹初石穿鞋上楼,他想不好,刚才那阵寂静里这两个人在干什么。
尹初石好不容易敲开贾家的门,走进客厅就看见了摔在地上的电视机。这是刚才那声巨响的来源。贾山和吴曼两个人铁青着脸,分别站在房间的对角。互相怒视着。尹初石笑了,刚才那会儿的寂静里,他们就在干这个;怒目而视。
“得了,贾山,收拾一下吧。”尹初石故作轻松地说。
贾山一言不发继续怒视着自己的妻子,好像刚才他根本没去给尹初石开门,现在屋里也没有这个人一样。
“吴曼,你给尹大哥一个面子,下楼去跟王一呆会儿。”尹初石又对另一个说。
“不是那么回事,我要是走了,他会以为我怕他。”吴曼说。
“他怎么那么以为,开玩笑。”
“他就会这么以为,他根本就狗屁不懂。”
“你他妈的懂?”贾山骂了一句。
“你说话少跟我带啰嗦儿。”吴曼威胁说。
“我就带了,你怎么样?”
“你再说一遍?”
“你他妈的!”
“你真是个英雄,这回在你同事面前可赚面子了。”吴曼说着拉开写字台的柜子,拎出照像机举在手上,然后大声说,“你有种再说一遍?”
尹初石认识这架F3尼康相机,出于一个专业摄影工“贾山,你服个软儿吧。”尹初石快要哀求了。但他回头看贾山时,倒吸了口凉气,贾山双手高举着127录像机,像炸敌人工事的董存瑞,一脸正气,一脸无畏。
“你试试?”贾山说。他已经巧妙地转移了刚才的主题,进入新的对峙;不是他有没有骂人,而是谁有种先摔手里的东西。
“你试试。”吴曼毫不示弱,说得不卑不亢。
“贾山,你他妈的大老爷们,长点脑子,干万别胡来。你知道相机坏了多难修。我跟你说,修F3,只有北京一家店能修。贾山,你冷静点儿。”尹初石一边说一边双手护在吴曼的双手外面。
贾山和吴曼都不再说话了,但仍旧高举着手里的东西,彼此怒视着。贾山举的录像机很沉,有时免不了摇晃一下,但也坚持着最高的高度。
尹初石发现一触即发的危险过去了。他腾出一只手,给王一打电话,叫她马上上来。他很高兴他最后进门时,没把门锁上。
王一进来时吃了一惊,六只手都举在空中,仿佛是对世界末日的表决。尹初石对王一使了个眼色,王一走到贾山跟前,轻轻地从贾山手上拿下录像机,放到写字台上。与此同时,尹初石也从吴曼手上拿过相机。贾山突然蹲在地上大声哭起来。尹初石发现,吴曼眼里也盈满了泪水。他搂着妻子的肩膀,拿着相机,离开了贾山和吴曼。回到自己家,他先把相机放到卧室的衣柜里,然后抱住王一。他一句话都没说,就这样紧紧地抱着妻子。不一会儿,就闻到了妻子身上的油烟子味。
他想起了戒指,找出来戴到妻子的手上,和他预想的一样,尺寸很合适。可是妻子吃惊的表情让他失望。她好像在问,他是不是疯了,结婚纪念日买这么贵重的礼物!
“我一直都想给你买这只戒指。”他说的是心里话。
“都怪我没气找气。”王一又一次投进丈夫的怀抱。
“咱们吃饭吧。”
晚上,尹初石和王一回到卧室。他问王一想不想看电视,王一说不想。于是尹初石关了灯。黑暗中,他十分感伤。十三年前的这个晚上,他躺在这个女人的身边,她的脚扭伤了,他不能跟她睡觉。但他现在还能回忆当时的激动心情,对生活充满了憧憬,真像一个站在生活起点的年轻人。不过十几年时间,这个夜晚,他居然庆幸自己不必因为丈夫的义务而去跟妻子睡觉。他感谢他们共同保有了十三年的传统。还有明天,他想。
楼上的地板传下来一种声音,好像两个人在扭打。王一有些紧张地抓住尹初石问,是不是他们又打起来了。尹初石说:“也许他们在做爱。”
“谢天谢地,他们的卧室不在小约房间的上面。”王一说完,又习惯地将头放在丈夫的肩窝。“我们算是幸运的,你说是不?”
“你指什么?”尹初石搂着妻子问。
“至少我们不那样吵架。”王一调整一下自己的姿势又说,“吵架对孩子影响太坏。”
“他们没有孩子。”
“那也不应该这么吵架,你说呢?”
在尹初石还没回答时,电话铃突然急骤地响起来,好像从危急的地方打来,好像要通报灾难性的消息。
尹初石拿起话筒……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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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尹初石说话时,另一只胳膊仍旧搂着王一。
电话里没有应答,但也没有挂断,尹初石隐约能从杂音中分辨出对方微弱的呼吸。他没说话。
对方也没有说话。
尹初石冲着话筒“喂”了一声,他看王一的反应,她闭着眼睛。他想如果对方再不说话,自己就胡乱说两句话挂断电话。
“我睡不着。”小乔的声音像是耳语。
“是么?”尹初石声音像往常一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为此他多么竭力地控制自己。“这事比较棘手,另外找个时间再说吧。”
“不,请别挂断。”小乔急切地说,声音依旧很低,好像她猜到尹初石的妻子此时正躺在他的怀里。
“那怎么办?”尹初石选择王一无法从中判断性质的语句。
“我知道这时候给你打电话不合适,可我必须打。我得知道。”
王一离开尹初石的怀抱,背对着他将棉被盖住头。尹初石用腾出的手,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放到鼻子底下嗅着。
“嗯,也许,无论谁面对这样的事,都不容易做出回答,它涉及的问题太多。”尹初石说。
“所以你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这样吧,老乔,改天我再……”尹初石想快点结束电话,王一蒙头躺着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妻子在你身边吧?”
“对。”
“懂了。”
“好吧。”
“我太没分寸了,我一直以为还是个不错的女人,不过,这会儿已经变成老乔了。”
“跟这没关系。”尹初石尽量将口气放温和。
“是我太自私了。我在逼你对我的感情做出回答。这对你是不公平的,你甚至还不认识我。对不起。”
“不能这么说吧。”
“可我太爱你。我已经丧失理智了。”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这时候往你家里打电话?”
“嗯……我看这样……”
“不,别要求我挂断,我自己会挂的。”小乔打断尹初石的话。“我马上就挂。”
“好吧。”
“但是请你回答我。你只要清楚地告诉我一次就行了。”
“什么?”
“我的感情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小乔停顿一下又说,“你告诉我我就永远不再打扰你了。我只要求你一点:别欺骗自己。”
尹初石再也不能东拉西扯,一个他一直渴望的东西射中了他的要害。他还想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他无法对它说不。他觉得喉咙一阵发紧,他沉默着。
“你要是不说话,就说明你在意我的感情,但你害怕。”
尹初石仍旧缄口,他觉得四十多岁的男人有理由拒绝袒露心迹。
“你要是马上挂断电话,就说明你愿意再见到我,我这么想行么?”
尹初石挂断了电话。他没考虑自己一句话也不说就挂断电话会不会引起王一的怀疑。他关了台灯,点着烟。“我这么想行么?”这句话娇嗲,任性,惹人爱怜,一遍又一遍地冲撞着尹初石。
烟头的红光,随着尹初石的用力抽吸,映红了他的脸庞,他知道他得熄灭这红光,转身对妻子说点什么。
他动手将王一头上的被子拉开,然后抱过她的头,搂进怀里。
“蒙着头干嘛?”
“我怕打扰你吞吞吐吐的电话。”王一好像并没有生气。但尹初石知道,这意味着她在等待一个合理的解释。
“让人为难的一件事。”
“什么事呀?”
“出画册的事。”
“怎么了?”
“对方要求太多。”
“要求什么?”
“要求我的这部分……哎呀,不说这些事了,太烦。”尹初石说着把手放到妻子的乳房上,她本能地缩了一下,“手凉?”尹初石说着用力握紧,温暖的肌肤盈满了他的手掌。
“来吧,把衣服脱了。”他轻声说。
“明天。”
“忘了那该死的传统吧。现在!”
“电话响了。”王一开玩笑。
“天呐,你可真会扫兴。”尹初石说着把头靠到床栏上。
“你说,要是没有电话,家庭会不会更稳定也更幸福?”
“得了,教授,我抱着你睡吧。我没有理论,只是等着明天。”
“幸福有时只是一种个人感觉,非常不确定。”
“这话听上去有水平,可我不知道它对不对?!”
“你真的想现在要么?”
“算了,还是按规矩来,明天。”
“对,我们又不是没有明天。”王一说着依顺地贴近丈夫的身体,渐渐地进入梦乡。尹初石听着妻子越来越均匀的呼吸,在黑暗中给自己提出了一个智力问题:什么女人紧紧地贴住你的身体,你能无动于衷?——妻子。他有时这样排解自己心中的烦躁。他看着暗中隐约可见的家具轮廓,预感自己将要失眠。同时也感到自己的思绪会回到今天的午后,也不管他是否愿意回忆。他觉得拖扯他的那股力量毫无道理地强大。他四十一岁了,他不是没见过女人……
尹初石坐在“咖啡三角”的一张临窗的桌子前,在喝第二杯咖啡,秋日的阳光柔和地照在他的肩上,心情并没有因为小乔的迟到而变化。透过宽敞的玻璃窗,他能看见不远处街心花园的景致。
他刚才最后一次看表是差一刻三点,早上在电话里小乔跟他说的是两点,他为此推迟了该由他主持的例会。他从没见过这个叫小乔的女人,但在心里已经开始讨厌她,因为他不喜欢迟到。
这是一家卖三明治和点心的咖啡店,来的大多是讲究情调的年轻人。此时此刻店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与其说尹初石仍在等待小乔,不如说他愿意留在这片温暖的阳光中,感受一下久违的生活轻松。
他把街心花园里能看到的地方都端详了一遍,围拢一处的老人在打牌,另几个散淡地聊天;他们旁边有几个年龄只有三四岁的孩子,在用粉笔在地上乱画。靠咖啡馆这侧的出口处,有个长椅,一个在尹初石眼中还过分年轻的姑娘坐在那儿不时地大笑。她笑的时候把头仰向天空,十分明朗。她身边的小伙子几次试图拥抱她,或是抚摩她,都被她巧妙地闪开了。尹初石几次想伸手去拿包里的相机,最后都没动。他感到倦怠,倦怠又给他舒服的感觉。他觉得目光中的人们活得那么自在,因为他们老了,或是还没长大吧。尹初石想,成年真是糟透了,总是无法回避压力。压力无处不在。
“对不起,”一个女人好听的声音。但尹初石并没有把目光从街心花园那儿收回来。因为已经超过约会时间太久,他差不多忘了自己坐在这儿是与人约好的。
“你是尹初石吧?”
尹初石回身发现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旁边。
“真抱歉,我来晚了。”
尹初石笑着用手拍了一下头,他终于回到了具体的情境中。他说,“天呐,我忘了。”
“忘了?”
“噢,我不是说……”尹初石自己停住了话头,他已经发现这个女人颇有吸引力,所以他想保持风度,他知道,男人一解释就会让女人觉得不那么沉着。
“你是小乔吧?”
“对,我是。”小乔坐到他对面的椅子里,微笑中还透着歉意。“我进门前,根本没想到你还能在这儿。”
“我只是忘了离开。”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在我印象里,人们总是急于离开。”
“那可能是发现了更好的去处。”
两个人的交谈马上进入了相当融洽的氛围。尹初石觉得这个小乔又聪明又放松,很乐意与她聊聊照片以外的事情。但她已经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封筒,轻轻地放到尹初石面前。她没说话,微笑着歪一下头,友好也有几分调皮的神情,促使尹初石马上打开了封筒。服务员过来问需要什么。
“两杯咖啡。”小乔飞快地说,随后又小心询问尹初石,“行么?”
尹初石点头,他发现这个小乔的一举一动既有成熟女性的风韵,又有年轻姑娘的活力,让他十分愉快。她穿了一件深灰色大圆领宽松毛衫,露出了相当一部分前胸。根据这种穿法,尹初石判定她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六岁。毛衫上星星点点缀着白色,尹初石觉得该有一条白色的丝巾系在她白皙的脖子上,既与毛衫上的白色呼应,又可以让她裸露的脖颈和前胸,那种耀人眼目的美朦胧些,也比较符合他的审美。
“看完照片咱们能谈的具体些。”小乔在提醒尹初石看手中的照片。尹初石很窘迫地笑笑。他很笨拙地打开牛皮口袋,眼睛看着一张张红彤彤的照片,头脑还在想她的脸是什么样的。
服务员送来两杯热咖啡,尹初石没有抬头。他看完照片时说:“都是落日这一时间的?”他的目光也第一次没有躲闪地停在小乔的脸上,她看上去都很平淡的五官,不知怎样凑到了一起,让她的脸十分不平凡,令人心动,让人总想再看她一次。他觉得她脸庞的魅力是飘游不定的,但却能持久地吸引男人。
“是的,不怎么理想。我有点过于偏爱这时刻的光线。”小乔说话时,目光放在尹初石背后的什么地方。
“偏爱有时对摄影很重要。”
“我爸知道你手头也有一些新疆的照片,他给我一个建议,和你合着出一本册子。”
“嗯,这当然太好了,不过……你爸是……”
“戴林。”
“你说你叫什么来着?”尹初石问。
“戴乔。”小乔说,“你认识我爸吧?”
“见过一次。你让我叫你小乔?”尹初石想搞清楚。
“大家都叫我小乔。”
“是这样,不过,我的照片与落日有关系的不多。”
“互相补充。”
“你去新疆干什么?”
“和摄制组一起。”小乔说,“你是不是不喜欢这种做法?”
“哪种做法?”
“我爸是美术社总编,我在那儿出书。”
“这跟我没关系。”尹初石说着又看一眼小乔,她的眼睛像两个不大的杏核儿,虽然此时泛着温和的光,却有些迷乱。尹初石似乎感到了这目光后面的危险。
“你不喜欢吧?”小乔又问。
“说实话,这不关我的事。”
“我心里大……”
“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参加这个册子?”尹初石不想就这个问题讨论。
“天呐,对不起,我太蠢了。”小乔赶紧说,“你别介意,我从小给惯坏了,说话太任性,总喜欢穷追不舍,一点没修养,咱们换个话题吧。”
尹初石听了这话,心里对小乔的好感猛增了许多。如此自谦的知识女性现在可不多见。她们大多丧失了温柔的本性,看见男人就像看见了敌人,浑身都是力量。即使喜欢你,也得先用最刻毒的语言激怒你。尹初石曾经通过小乔大方自信的举止认定她是这一类的。现在他愿意在心里更正。
如果换个话题,尹初石就想说再见了。他连喝了几口新送上来的热咖啡,说自己得先走一步了,办公室还有些事需要处理。
“这么急么?”小乔问。
“有事么?”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能再坐会儿吗?”
“当然,不过,你好像有话要说。”
“不知道该不该说。”
“这又是你的事了。”尹初石身子前倾,又一次准备离开。其实他并不想马上离开,只是觉得没有理由再呆下去。
“要是有人爱上了你,你会怎么办?”小乔突然说,眼睛里闪动着孩子般的顽皮。
“那要看是谁了?”尹初石丝毫也没提防小乔,像跟一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开玩笑一样,他从容洒脱。
“比如我。”小乔说。
“你开什么玩笑?”尹初石嘻嘻哈哈地说。“我……”
“你是想说,抓紧一点就能当我父亲了?”小乔接过话说。
“可不是,在旧社会……”尹初石说。
“在新社会的偏远地区你也能。”
“好了,别开玩笑了,咱们聊得挺愉快。我另外再找个时间,把我的照片给你送去。”
“我没开玩笑。今天我约你来就是要你知道这个。”
“知道什么?”尹初石明知故问。
“我爱你。这比照片的事重要。”小乔说话时的表情已经变得十分严肃认真。同时她也有些胆怯和不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尹初石也感到了不安,小乔看上去并不像神经病患者。
“去年夏天在泰华有个冷餐会,你还记得么?是欢迎香港摄影家代表团的。”
“记得。”尹初石想了一下说。
“我也在那儿。”
尹初石肯定没见过她,不然他会有深刻的印象。
“你看不见我。”
“你吃了隐身药?”尹初石想开个小玩笑,缓冲一下突然紧张的气氛。
“我扛着摄像机。”
尹初石没吱声,他不喜欢扛摄像机的女人,甚至拿照像机的女人。他觉得这些精确的器械破坏女人的韵致。
小乔从背包中拿出两本BETKAM带子,尹初石低头瞄一眼,是三十分钟的带子。“是什么?”他问。
“你。”小乔说。
“我?”尹初石仿佛受到了敲诈。
“要我大致复述一下这两本带子的内容么?我已经看过几百遍了。”
尹初石倒吸一口气。
“一开始是你和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头谈话。你们站在一个角落。老头端着盘子,边吃边说,你拿着一杯澄汁,听他说。这时有个特写,你衬衫的质地相当不错,是亚麻加丝的。”
“你的脸,不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但我信任它,即使它要骗我,我也没法儿不相信它。”
“后来你离开了那个爱唠叨的老头,开始四处溜达。你观察女人。有时先看她们短裙下的小腿,然后再看她们的脸。如果哪个女人腿长得美,但脸不美,你的嘴角就会出现嘲讽的笑。也许你妻子长得很美。”
“你一直用镜头跟着我?”尹初石十分恼火。
“对。”
“对?天呐,这太过分了。”
“为什么?”小乔问得天真无邪。
“为什么!”尹初石没有说出下面的话。他想说的是没有哪个男人的举止能经受住摄像机一小时的推敲。
“你去厕所时,我没拍。”
“是么?多遗憾呐!”
“你的眼睛告诉我很多东西。”
“它应该最先让你知道我的愤怒。”
“它现在是很愤怒。”小乔说着瞥了一眼尹初石,“但那会儿,它有点儿忧伤。”
“忧伤?你搞错了吧。你就是把我粉碎了也找不到丁点儿忧伤!”
“我已经料到你会这么说,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你心里沉积着的热情,从未被人发现过。没人能真正触动你的内心,包括你妻子。”小乔说得斩钉截铁,仿佛这是她看过几百遍录像之后唯一可能有的结论。
尹初石心动了一下,她至少说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感觉:他在寻找,但又不知道自己要找到什么。
“也许我不该对你倾诉这些,可我快憋疯了。如果不把我的感情告诉你,还不如死了。现在你都知道了,愿意嘲笑就嘲笑吧。”小乔说着委屈地哭了。
尹初石终于艰难地把目光从小乔的眼泪移到窗外。那对长椅上的恋人已经离开了,只有老人和孩子还在。尹初石竭力使自己镇定,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沉默常常只能是短暂的,因为它的指向太不明确。尹初石把自己的手绢递给小乔,小乔一把抓到手里,马上去擦流出鼻孔的鼻涕。很久以后,尹初石回忆与小乔的最初相识,他觉得递过去自己的手绢,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误。但这时,他却被小乔孩子气的举动惹出几分怜爱。
“我……”他费劲地说,“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好像一边说一边思考着,“我很感动,但也很意外。”其实,他想说的是“但也不能接受。”话一出口就改了味道。他除了害怕接受这份感情,也害怕拒绝。
“我自己也很意外。”小乔看着尹初石,目光里也有几分胆怯。她害怕再也见不到尹初石了。她知道现在的男人并不喜欢沉重的感情,爱情也不例外。
“这就对了。人有时候根本不了解自己。”好像全世界的人如今都在异口同声地说着这句话:人不了解自己。
“我了解自己的感情。”小乔不想走进尹初石企图设下的圈套中。
“也许那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你可以拒绝,但没必要这样开脱。”
“得了,”尹初石有些生气,“我并不想伤害你,但我要劝你,去找个能在这儿等你一个小时而不抱怨的小伙子去吧。那样,对你合适。”
小乔没有说话,她迷茫地看着尹初石,眼睛一眨不眨。尹初石先移走了自己的目光。他想这女人马上就会跟他大吵起来,然后拍案而起,扬长而去。过了一会儿,传来的声音低沉有几分哽噎。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等那么长的时间。路上我摔了。”
小乔把左腿从桌下挪出来。她撩起和毛衣一样质地的长裙,她的膝上扎着一条白色的丝巾,他马上想这应该是系在她脖子上的。丝巾上的血迹殷红一片,而在黑色丝袜上的血迹已经干稠了。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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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是在下课以后把牧场的画册还给康迅的。他坐在倒数第二排,上课时王一发现康迅也来了,他总是神情专注地注视着,黑板还是王一?王一觉得是前者,因为她没有被人注视时的不适感。
康迅甚至不用眼睛看,就把画册翻到二十五页,他指画页问王一,它是不是最漂亮的?王一低头看,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场,一个孤零零的旧栅栏门立在那儿,向后倾斜着,好像给风吹歪了。
康迅又指着画页右下角的一行英文字,王一吃惊不小,“你们家的牧场?”
“对,科恩牧场,我祖父留下来的。”康迅说着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王一看教室,人已经走光了,除了他们。
和多数中国人一样,继承一幢房子或是拥有一个牧场这类的事,王一只有在小说里才偶尔见到。她很感兴趣和一个未来的(或许现在已经是了)牧场主交谈几句。
“我小时候一直住在这儿。”康迅的神情突然有些凄然。
“没有孩子跟你一块玩儿?”王一以为康迅的童年有些孤独。
“当然有。”康迅似乎不愿深谈关于他的童年,“你小时候在什么地方长大?”王一觉得康迅的汉语还有些欠火候,比如,“什么地方”换成“哪儿”,也许更口语化。
“城市,大街上。”她说,好久没人与她谈谈童年,她觉得往事渐近有种亲切的感受。
“你有兄弟么?”
“没有。我只有一个姐姐,所以那时候我总是害怕。”
“怕别的孩子欺侮你们?”康迅说,“要是那时候你们认识我就好了。我可以保护你。”
“要是我们认识你,你怎么保护我啊?”王一发现康迅的语法错误,便开个小玩笑。
“也许你姐姐不喜欢我的保护。”康迅脸红了,但喜欢把这个玩笑开到底。
“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呐。”
“我三十六岁。”康迅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王一暗自想,他看上去要年轻得多,虽然他只比自己小两岁。“是么?!要是那时候你在中国,我和姐姐还得保护你这个小弟弟,我们会更倒霉的。”王一发现她还从没跟一个异性这么轻松地开过玩笑。
“强者有时候不是年龄大的。”康迅说着合上了画册,“我小时候常常保护我妈。”
“你妈?”王一很吃惊,因为她父母十分相爱,她不能想象这类事。
“我妈非常软弱。她丈夫有时打她,很凶。”
“为什么?”
“不知道。有几次我发现时,他已经在打她。我冲上去打她丈夫,可她总是抱住我。这样,她丈夫就能打我们两个。”
“她丈夫?”
“是我父亲。”康迅痛苦地说出“父亲”这个字眼,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苦涩的称呼。“我再长大一点儿,劝母亲和我一起离开那儿,可是她不走。有时候我很难理解女人。她不走我也不敢彻底离开,我担心她。”
“没有原因么?”
康迅迷惘地摇摇头,“也许有,但我不知道。妈妈她从不多说。我恨她这一点,但是我没有办法,她是我母亲。我十九岁那年,她丈夫把她塞进壁炉里,威胁说要点火烧死她。我刚从外面回来,我气疯了,差一点儿杀死她丈夫……我坐了四年牢。”
“什么?”王一惊异的表情好像看到童话书中代表正义的英雄被神误罚了。
“没什么。”康迅变得轻松些,好像故事最令人难堪的段落已经讲完。“我在监狱里学习汉语。那时候,我必须找事情做。”
“怪不得你的汉语那么好。”
“对,出了监狱,我又去大学学了三年。”康迅耸耸肩膀,“硕士论文两年,然后我又去台湾工作了五年,教英语。”
“你妈妈现在在哪儿?”
康迅指指画册,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说,“我经常不懂女人,她一直都没离开那个男人。”
“你永远都不想管她丈夫叫爸了?”
“绝不。”康迅回答得十分干脆。
康迅的经历触动了王一的母性,拉近了她和这个年轻人之间的距离。她似乎能看见他脸上棱角分明线条下掩盖着的创伤。对她来说,康迅再也不是昨天有点让她发烦的外教。有好几个瞬间,她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像以前在美国鼓励朋友那样,现在她担心误解。
“王老师,你幸福么?”康迅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王一有点忐忑。她看康迅平静的脸,似乎没有别的含义。
“什么是幸福?”他们又继续刚才谈话时的情境。
“一种感觉。你觉得幸福就是幸福。”
王一点头表示同意康迅的话。但她没有感觉。她既没有幸福的感觉,也没有不幸福的感觉。她说,“十三年前,我结婚了,一直很平静。就是这样,挺好的。”
“我能明白。”他说,“要是我不离开康妮,十三年后,她也会像你这么说。”
“这样不好么?”
“也许好,我不知道。但我不要我妻子或是女朋友这么说。”
“你要她说她觉得不幸福?”
“不会的。我要让她觉得非常幸福。”
“任何可能都有。”
“对我没有。如果我不能使她幸福,我会离开的。我有责任感。”
“你有把握使别人幸福么?”
“如果我爱这个人。”
“你不爱康妮么?”
“从这个意义上说,不爱。”
“你结过婚么?”
“没有。”
“所以,你还不懂生活的本质,小伙子!”
“哈!”康迅的激烈反应是因为“小伙子”三个字。“请您告诉我,老夫人,生活的本质是什么?”
王一脸红了,红得很厉害。她没有想到他会对她的话认真。
“我不知道。”王一回答时脸仍然红着。
康迅突然不说话,两只眼睛聚拢着,盯着王一。王一迎着他的目光,转而笑了,仿佛识破了一个孩子的恶作剧。她用一只手在康迅眼前扇扇,用英语说,“哈罗,你还在么?”
康迅也笑了。“你是一位非常可爱的……”
“什么?”王一不想让康迅说出“女人”两个字。
“老师。”康迅妥协了。
“谢谢。”王一说,“我想我该走了。我很高兴跟你聊天儿。”
“在你皮包的最外面的夹层里,有一张卡片。”康迅说。
王一疑惑地看着康迅,还是把手伸进夹层。她摸出一张卡片。
“那上面写着电话号码,6678503转403房间,康迅先生。”康迅闭着眼睛说。
“你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皮包在我手中的那天。”
“下次我该留神我的提包了。不过谢谢你告诉我电话,这样,我要是英语有问题,也可以向你请教。”
“你的英语非常好,在哪儿学的?”
“美国。我在那儿进修不到两年。”
“美国!”康迅口气中有几分不屑。
“你不喜欢美国?”
“没有感觉。但中国人都很喜欢美国。”
“中国人什么都喜欢。”王一说。
“也喜欢我么?”
“肯定会的。漂亮姑娘会迷上你的。”王一开玩笑的口气又出现了。
“迷上我的护照吧?”
“那有什么不好,中国人说,爱屋及乌嘛。”
康迅大笑起来。他说他知道这个成语。王一看看表,说她真得走了。康迅快步走到窗前,他问王一有没有带伞。王一也走到窗前,外面的天阴得很厉害,没等她回答,康迅已经离开了。康迅拿着一把黑色折叠伞回来时,王一没等他开口就拒绝带上他的伞。
“我今天不出去。你带上吧。路上肯定会下雨。要是下雨了,你还可以打着伞穿过森林公园,下雨,公园的味道好极了。”
“你常去森林公园?”王一接过雨伞。
“对,尤其是雨后或是下雪的时候。”
王一心里一动,与康迅道别。康迅说,“请别忘了还给我这把伞。如果你忘还,我会想你喜欢我,故意不还。”
“好的,不过我没想到我能这么轻松地跟你交谈。”
“因为我是外国人。”
“我不信。”
“真的,在我面前你不必伪装,我也一样。在我的国家,我也很难放松。”
王一和吴曼约好一起逛街,这时康迅预言的那场雨已经下过了。雨后的街道散发着一种气息,混合着地面和树木的味道。王一拿着康迅的那把伞,她问吴曼,为什么跟贾山吵得那么凶。吴曼说她忘了具体为什么,吃晚饭时两个人情绪都不对,一句顶一句就吵起来了。王一不可思议地摇头,她劝吴曼收敛些,不然贾山会去找别的女人。
“是么?我可真给他吓死了。”吴曼讥笑地说,“这方面我从来不拦他,他随便。只有一个前提,找到了别的女人,得打个招呼。我得知道。”
“你知道了怎么样?”王一问。
“不怎么样。你以为天下只有一个男人叫贾山?”
“怪不得你们不要孩子,其实,你们自己还是孩子呐。”
“以毒攻毒是对男人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吴曼说,“你和老尹怎么样?”
“平静似水。”
“平静最可怕了。”
“我宁可平静,也不愿像你们那样。”
“有句话我应该告诉你,贾山要是外面有别的女人,我肯定发现,你家老尹可不是这样的男人,太平静。”
“你想告诉我点信息?”王一开玩笑。
“我要是听说了,肯定告诉你。女人应该互相照应点儿。”
“你得了吧。”
“哎,说不定,你家老尹现在正在这个五星级大酒店跟一个神秘女郎喝XO呢?”
“跟你在一块儿,快乐都不值钱了。”
“那活着干啥呀?不就是图个乐儿么?!”吴曼说着拉王一过马路,离开了太白这个全城唯一五星级宾馆。
五分钟后,尹初石在太白宾馆门口走下出租车,等不及司机找他钱,就匆匆走进宾馆沉重华丽的大门。在八楼的酒吧门前,他看表迟到五分钟。
小乔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前,光线很暗,尹初石走近时,小乔动手点着桌上的红烛。“欢迎你。”她说。
“你常来这儿么?”尹初石把摄影包放在脚边,他问小乔。
“第一次。”
“我也是第一次。”尹初石说着在桌上扫了一眼,没有价目表。
小乔把精巧的白色价目表从屁股后面的椅子上拿出来,“你找这个?”说完,又将它塞到屁股后面。“今天不用看这个。”她说。
“这么潇洒?”尹初石点烟。
“两杯马提尼。”小乔对走近的小姐说。
“不常这么潇洒。”
“不过,还是请你把那东西拿给我看看。我得知道我兜里的钱够不够让我们顺利地离开这个鬼地方。”
“喝完酒我们去游泳,然后去四楼吃晚饭,然后再回这里继续喝酒。”小乔兴致勃勃地说。
“然后我们一起到顶层跳下去殉情?”
“为你我愿意。”小乔认真地说。
“好了,我已经知道你很可爱,请让我看一眼。”
小乔把一直放在桌角,并没有引起尹初石注意的一个花布口袋推到他跟前,“打开看看。”小乔说。
尹初石解开口袋的系绳,里面是簇拥一起的人民币。都是百元面值的。尹初石估计有四、五千块钱。小乔又将放在桌下的小皮包打开,往尹初石面前一推,里面也塞得满满的,仍然是钱。
尹初石迅速把花布口袋系好,也把小皮包关好,然后一起扔到桌子底下,接过小姐送上来的酒,一干而净。他将双臂放在桌上,向前倾着身子,他说,“喝了你的酒,然后我们马上离开这地方。”
“去哪儿?”小乔有些害怕。
“你只要知道你自己去哪儿就行了,用不着管我。”
“我什么地方做错了?”小乔委屈地说。
“你疯了。”
“对,我是疯了,为你。”小乔固执的语气,让尹初石心动,但他不露声色。说真的,他有点害怕,他不知道这个小乔要把他弄到哪步田地,现在他已经跟着她转了。他想象不出以后会怎样,这对他来说是新鲜的经验。
“你是不是爱情小说看多了,看人家三毛把钱装在枕头套里,跟着爱人在北非大沙漠乱花钱,心里痒痒?”
“对,你也看过那本书啊?”小乔俏皮地明知故问。
尹初石笑了,所有的防线也随之垮了,他招呼小姐结帐。这时小乔说:“去我家看看那盘录像带行么?”
“行,”尹初石爽快地说,“只要离开这个跟穷人过不去的地方。”
小乔住在一幢七十年代末建造的老式居民楼里。居室是两个大小一样的串在一起的房间。门厅只有两平方米左右,四面有一面是墙壁,挂一排女式衣服,另外三面分别是房门,厕所门,厨房门,居室门。尹初石弯腰脱鞋时,感到室内气味十分清爽,好闻的洗涤品味儿,好闻的水果味……
尹初石有些拘谨地停在第一个居室里,他环顾四周:一张小巧的写字台,书柜、台式音响,长沙发。小乔从里间探出头,招呼尹初石进去。
“你的卧室?”尹初石又开始四下打量。
“电视在这儿。”小乔有些不好意思。
对着电视是一块羊剪绒的厚垫子,大约有四平方米。垫子的左侧是地板,空空的什么都没放,这侧墙壁拉着一层白纱帘儿。电视机的左侧挂着一面尺寸不小的镜子,正对着地板。让尹初石感到新鲜的是,镜子嵌在一个油画柜里。“什么意思?”他指着镜子问小乔。
“活动油画。”小乔正跪在地上摆弄录像机。尹初石一时没太明白小乔的意思。他坐到垫子上。
“你就睡这垫子上?”
“对,像猫一样。”小乔说完,打开电视机开关,把遥控板交到尹初石手上,“看吧,我去弄点茶。”
尹初石打开电视机,小乔离开了。他等待那些彩条过去。画面全黑,渐渐转白,像最艰难的黎明的到来。他估计这个黑起最起码有五秒。然后是他的特写,速度被放慢了。他好像在看着远处的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沉静的脸被侧面的光线烘托着,十分冷峻。他将夹着烟的手伸向脸庞,这时叠入了另一个画面,仍旧是他的脸,他在微笑。他从没见过自己的笑容,他明白了小乔迷上的是什么。他关了电视机和录像机,等待小乔进来。他想告诉小乔,她爱上的这个男人跟他没关系。
小乔端着茶盘走进来,看一眼关上的电视没说什么。尹初石等着她把茶放在地板上,拉起她的胳膊,走到镜子底下,当镜子里有他和小乔的两张脸时,他说,“你看,你爱的不是镜子里的这个男人。”小乔没说话,盯着镜子看。“你我都明白,镜头是最不真实的。它有太多的主观意愿。你该清醒了。”
小乔伸手在镜子上用指尖摸抚他的脸,从额头到鼻子,而后久久地停在唇上。虽然小乔的手指只是在抚摩尹初石在镜子中的映像,他还是感到一阵阵无法把持的冲动。如果是以往,他知道他下一步该做什么,他要轻轻扳过面前背对他的这个女人的肩头,然后亲吻,然后按着惯有的程序走下去。
但是今天他却一动不敢动,仿佛面前是一引即爆的危险品,只要他伸出一根手指,都会危及他家庭的安全。他觉得作为一个男人,此时此刻的胆怯来得和他的欲望一样强烈,而且他不知道这恐惧出自何处,肯定不是来自头脑。他的头脑眼下像一个繁忙的浴池,湿热混乱。
小乔久久地盯着镜子中的尹初石。尹初石这时突然明白了小乔“活动油画”的含义了。他们两个人从镜子里看起来,很像一幅题目叫《遭遇》的油画,僵持着。尹初石怯怯地将目光调整到与小乔对视的高度,小乔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尹初石好像受到了这目光的提醒,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预感。”
在他和小乔刚刚走过的这段路途上,被小乔撒满了爱情。如果路上撒满灿烂的爱情,人们自然不敢随便踏上去。像所有的男人一样,不,应该说像所有不希望家庭破裂的男人一样,尹初石不害怕艳情,但在艳情以外他更加小心。
“对不起,”尹初石朝旁边挪动几步,“我想我要说的已经都说了,也许我该走了。”
“你还没看完带子呢。”
“我想不看也能知道一个大概了。”
“你害怕了?”小乔问。
尹初石又一次感到被击中的,但击中的部位是他要拼命掩盖的。他走到外间,停留了一下,觉得无话可说了,便又往外走。
“等一下。”
“还有事么?”
“永远也不再见面了?”小乔倚在门框上凄楚地问尹初石,她的表情孤独无助,又一次让尹初石感到心疼。他想立刻走过去,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抚摩,驱散她姣好脸上的愁云。
“别这么说,已经认识了,有时间就不妨在一起聊聊。”尹初石依旧站在原地。
“请别马上走,抱抱我,哪怕就一次。”小乔突然请求他。
尹初石感到一阵眩晕,如果现在不马上走,那么接下来的时间里一切都无法避免。
“对不起,我真得走了。”尹初石含糊不清地咕哝几句,径直离开了小乔的家。
来到大街上,尹初石像一个缺氧患者似的大口呼吸着冷空气,但心跳丝毫没有减弱。小乔说“抱抱我”的神情又浮现在她的眼前,仿佛伸手可及。她的神情,她的目光,她的惹人怜爱的声音,她的一切的一切都让尹初石感到从未有过的冲击,他从没在任何别的女人那里包括妻子,发现如此动人的撩拨。
但他还是挣脱出来了。他现在不是在小乔的床上而是在大街上。他甚至为自己的大丈夫气概暗自高兴。他看看时间还早,便直接回办公室了。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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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并没觉得自己故意等着尹初石回来一道吃饭。但直到女儿小约七点半晚自习结束后回到家时,她还没吃晚饭。尹初石肯定不会回来吃饭了,但他却没打电话告诉一声,她想。和小约一起吃晚饭时,小约问她玫瑰花是谁买的,并说作为家庭成员她不仅是最后一个发现玫瑰花的,而且事先对这笔开支一无所知。王一笑了,她告诉女儿,对不交银子的家庭成员,老天爷吩咐了,知道也行,不知道还行。
“我没交银子,这是事实,可我一天到晚容易么?早晨七点多到校,一拼命就得拼到晚上七点多。还不是为你们两个卖命?”
“为我们?”王一不解。
“当然,要是依我自己,我根本不上学。”
“不上学干嘛呀?”
“干嘛不行?!流浪远方,拣废纸卖钱,十五岁嫁人,可干的事多着呢!”
“小约,你可是真的长大了。”
“才发现呐?!不过,您别太当真,我在我班还算是思想幼稚的。”小约说得十分得意,“我们最成熟那主儿说,她最渴望喜欢她的男人用鞭子抽她。”
“什么?”
“哎,你别喊,也别跟别人说。她让我跟任何人都不说的。这完全是心里的秘密,让我一不留神给抖出来了。”
“好吧,我不说,不过你没这么渴望吧?”
“我的渴望不都跟你说了么,大不了就是拣拣破烂儿什么的。反正是没有压力就成。”
“你在学校觉得压力大么?”王一认真地问。
“有点儿,不过,我同学讲话儿了,中国人民谁没有压力啊?”小约似乎不愿就这个话题深聊,便说,“妈,这玫瑰一买多就俗了。”
“什么意思?”
“人家买玫瑰只买一支。”
“那是因为兜里没钱。”
“行了,你可别像我爸似的,总以为别人没钱。”小约看一眼王一又说,“我班有个男生存了十二万块钱。他让我看过存折,写的是他的名字。”
“他哪儿来那么多钱?”
“他说,他爸给他娶媳妇儿的。”
“我们是不是应该给你转个学校?”
“行了,我这个学校已经够好了。”小约说完回自己房间去了。她还得拿出一些时间准备明天的功课。王一心里很疼女儿,但又不能下决心让她去流浪或去拣破烂儿。似乎有一种潮流,即使她是一个老师,仍旧觉得并不十分健康,学生应该这样学习么?但她不敢让自己的孩子脱离这种潮流。这本身已经够吓人的了。
王一收拾完一切,便到卧室里倚在床上,听小录音机。她怕音响影响女儿学习。她拿起波伏瓦的《女宾》,接着读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的这种习惯好不好,她常常同时读两本或是三本书:临睡时读的书放在床头;上班空闲时间读的书放在皮包里;工作需要必须读的书放在案头。她换了一盘磁带,是澳大利亚“三兄弟”演唱小组。她最喜欢他们的一首歌叫《阳光》。波伏瓦的《女宾》是她读得最慢的一本书,她常常无故停止阅读,陷入对电话响时,她看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即将九点,她想一定是丈夫打来的。
“喂。”她已经听出是康迅有外国味儿的汉语,但还是等他问完话才回答,“我就是。你好。”
“我是康迅。”
“我已经听出来你是康迅了。”
“我的外国味儿那么重么?”
“不,只是一点儿。你想问我哪一种动物的叫声?”
“什么?”
“仿声词。”
康迅没有笑,也没有回答。王一感到康迅遇到了汉语以外的麻烦事。
“我现在给你打电话是不是太晚?”康迅声音有些低沉地说。
“不。”王一关掉了录音机。
“刚才是‘三兄弟’小组的歌儿吧?”康迅问时,思绪完全没在这个问题上,这个王一已经感觉到了。
“是,你怎么了?”
“我很想见你。”康迅声音很小,好像说之前,已经知道这要求很过分。
“出什么事了?”王一关切地问。
“我收到一份电报,五分钟前。她丈夫死了。”康迅说。
王一考虑了一下,说什么话安慰康迅是适宜的。最后她只说了句“我很难过。”
康迅在电话里半天没说话,王一很着急,她问,“你还好吧?”
“我很难过。”康迅说着有些哽噎。
“我能理解。”
“可我自己理解不好,我恨他。我甚至高兴他死。”康迅的最后一句话是用英语说的。
“可他是你父亲。你想回去么?”
“电报里她告诉我,不希望我回去。”
“你要我去看你么?”
“这对你太不方便,是吧?”
“对,有一点儿。我女儿一个人在家。”
“不,你别担心吧。我已经给你太多麻烦了。”
“没什么。你一个人在国外,不容易,我在美国有过体会,有时候非常需要帮助。”
“是的,”康迅说着哭了。
“嗨,康迅,你现在在哪儿?”
“在我房间里。”
“你离开那儿,到外面走走,看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听听街上别人的说话声,多走一会儿,然后回去,洗个热水澡儿,睡一觉,明天你是一个老师,有那么多学生等着你呐!”
康迅没有回答,他的心情被王一劝导他的话改变了,猛然从悲伤冲入激动。电话另一端的温柔娴淑的女人,是他渴望找到的。
“你在听么,康迅?”
“好的,我出去。后天你有课,是吧?”
“对。”
“后天我没课,后天见。”
“好的。”王一挂断了电话,呆坐了一会儿。她为康迅难过,觉得男人无助时像个孩子。
尹初石没有想到他的大丈夫气概竟也如此短命,回到办公室不久,他便发现自己依旧沉浸在与小乔分手前的状态里。他想起她说,“抱抱我”,便喉咙发紧,可他却不断地想起这句话,和小乔说这句话的表情。他试着跟同事聊聊天,可是同事很快指出他常常走神,接着便开他的玩笑,问他是不是爱上什么人了。
“见你的鬼去吧。”说完他离开办公室去找主编谈一件业务上的事。走在走廊上,他想刚才的这句话说给他自己很合适。
他没敲门就推开了主编秘书的房门,他多少有些神情恍惚。
“对不起。”他拉开门看见新闻部主任的手正按在主编女秘书的胸上。他道歉之后很快退出来了。很显然主编不在。
他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刚刚消失的一幕情景加重了他的心神不宁。如今还有不跟妻子以外女人调情的男人么?他做不出否定的回答,他见到的听到的实在是太多了。那为什么他要小心,而且因为小心错过一个这么迷人的姑娘?也许她和别的想得开的女人一样,也许她根本不像我想的那么“危险”,也许她懂得极好的分寸,也许她了解婚姻之外,男女游戏的规则……也许……也许啊!
他找出小乔的名片,拨通了她家里的号码。
“喂。”小乔的声音一响起,他立刻按断了电话,然后他背上摄影包离开了办公室。
人也许只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战胜一次欲望。
小乔站在门口,礼貌地请尹初石进来。小乔突然的冷淡,使尹初石感到后悔又一次来到这儿,但他没有理由马上退出去。
“也许我们可以谈谈。”尹初石坐好后说。
小乔依旧站在卧室的门旁,就像刚才她站在那儿说“抱抱我”一样。她不说话,眨动着眼睛看着尹初石。尹初石低下自己的目光,他觉得小乔眨眼睛,噘着嘴唇的诱惑不亚于那声“抱抱我”。
“我希望我刚才不太礼貌的离开没让你产生什么不好的感觉。”他说。
“为什么离开呢?”
“你知道我结婚了。”
“我早就知道了。”
“我妻子人很好,我们结婚十三年了。我还有个女儿。”
“你想说你很幸福?”
“我应该这么承认。”
“那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小乔问。
小乔的提问让尹初石狼狈到了极点,他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他说:“是啊,问得好。我想我再也没有理由留下来了。对不起,我走了。”尹初石说着站起身,像个受委屈但却不争辩的孩子。
“不。”小乔几步跳到尹初石跟前拦住他。她抓着他的衣襟。“别走。请原谅我刚才的话伤了你。可你刚才莫名其妙地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我快要死了。”
尹初石一动不动站着,任凭小乔摇晃他。
“相信我,我能理解。你知道我爱你,我也知道你喜欢我。可你害怕破坏你的婚姻,我不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会尊重你的婚姻的。我不会要求很多,不会的,我只要你拿起我对你的爱。”
尹初石依旧山一样地站着。
“相信我,我不会破坏你的婚姻。别害怕,抱紧我,抱紧我……”
尹初石缓缓地抬起手臂搂住小乔,让小乔的身体轻轻地贴近自己的身体。他们像两朵轻轻碰撞的云,突然跌落到了火山之上。他们发疯地拥抱,使出了全身心的力量,就像云融化在火山口一样,他们彼此吞噬了对方。
他们这样拥抱了好久,然后小乔抬起头,踞起脚,将唇靠近尹初石的脸。她轻吻着,她的吻若即若离,掠过他的面庞,延伸到他的喉节,转而是他的耳廓。她那么轻柔,以至于让尹初石恨自己粗重的呼吸。
她解开他的外衣,把它扔在地上。她的脸在他的衬衣上摩挲着。她喃喃地耳语着,“你知道那天你穿的衬衫么?”
尹初石费劲地摇头,他觉得自己快僵死了。他还从没如此享受过一个女人的爱抚。
“就是这件。”她解他的衬衫钮扣。
“我不知道。”
“这是缘分。”她把手插进他的衬衫,在他的肌扶上温柔地抚摩。她的手有些凉,他想可能是下雨的缘故。她的手移动得很慢,好像在为每一寸它还没有到达的肌肤制造悬念。她脱了他的衬衫,然后是他的裤子。她好像把自己隐匿起来了,丝毫没让他感到窘迫和不安。他觉得一切都那么自然。当他一丝不挂地站在小乔面前时,他感到自己的心颠簸在一片遥远的海上,再也不属于自己。他觉得胸腔里逐渐燃烧的烈焰,迅速在他的身体蔓延,加大着皮肤之下的压力。她在吻他,从他的肩胛,像顺水的帆船,一路向下。他要停止这一切,他感到自己被这从天而降的激越充胀起来,就快无法呼吸了。他跪下,把也跪在地上的小乔抓过来,将她丰满的唇吞入口中。这嘴唇是他见到小乔之后的第一个渴望。
他激烈地狂吻,他感到自己的唇已经开始发疼,但他不要挪开。他把手插进小乔的头发,用力将她推向自己。一阵又一阵的心悸让他的身体颤栗。他张口咬住小乔的下巴,她的鼻子,她的耳朵。他觉得从前他根本没真正理解接吻所意味着的一切。
小乔突然挣脱尹初石的亲吻,拉着他奔向卫生间。她打开淋浴,最初的凉水让尹初石打了个寒颤,但温热的水接踵而至,从他们的头上流过。他们对面站在水中,闭着眼睛倾听对方的呼吸。过一会儿,尹初石动手脱小乔已经淋湿的衣服,但依旧闭着眼睛。
当他们都像初到人世那么赤裸时,他们缠绵地拥抱,感到相识已久的亲昵。水从他们的侧面流下去。又从他们的另一侧面流下去,水流啊流啊,却永远无法熄灭激情。
小乔突然关上了淋浴,她跪下亲吻尹初石。尹初石惊恐地将双手举向半空,好像在这突如其来的刺激中无法站立。他试图抓住一个东西,才不至于被这样的亲吻融化,但他只抓住了自己的呻吟……
他拉起小乔,一路亲吻着向卧室移去。这甜蜜的路程漫长遥远,可谁在乎呢?小乔躺到厚垫上,像垫子上的一个美丽图案。她朝尹初石伸开双臂,“来吧。”她说,“来吧。”
在他最初进入的瞬间,他的激动让他自己觉得陌生。他觉得自己在被蚀掉,却有一个声音在他体内轰鸣“我爱她,我爱她”。他明白了许许多多。为什么人们说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不为什么,他知道,这以前他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他突然觉得奇迹相伴而生,他居然能和一个女人如此融合一处,甚至感到灵魂也粘在一起了。他忘了所有的技巧,忘了也该把她带向那个最后的高峰,忘了他是男人,要关照女人。他好像什么都忘了,但那持续的昂奋并没有因为遗忘而减弱。他感到小乔的手在用力抓他。他知道她伴随着他。他说,“跟我一起来吧。”他看见小乔全心全意地点头。
他闭上了眼睛,拉着小乔一起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安静,一切都那么安静,甚至也很难察觉呼吸的声音。他们并排躺着,手拉着手。
“刚才我觉得好像和你一起死掉了。”他说。
“为什么会想到死?”小乔问。
“也许是因为太美好了。”
“为什么不让我们永远留住它?”
“也许死亡才能留住美好。”
“别这么说,我爱你。”
“要是我明天死了,再不会感到遗憾了。感谢上帝,他让我拥有的太多了。”
“你能为我而死么?”小乔伏在他身上问。
他没有马上回答,但他心底的声音坚定而大声地说:我能!
于是他点点头,丝毫没想过恐惧。好像因此必须付出死亡的代价,而这死亡就近在眼前,他也无法驱逐刚刚消失的美好。
王一一直没睡,听见尹初石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她看看表,十点一刻。她等了一会儿,没见尹初石进来,这和他平时总要先打个照面的习惯相反。很快,她听见卫生间淋浴的声音,不免心动了一下。他们要在今晚做爱的,是“新婚之夜”美好传统的延续。
她拿着丈夫的浴袍走到卫生间门口,门被插上了。她敲了一下,门打开了,热气扑面。
“我也想冲个澡。”她说。
“我马上就洗完了。”尹初石从妻子手里接过浴袍。
王一回到卧室,丝毫没有多想,因为丈夫已经很长时间不再和她同浴了,他总是强调女儿会怎么想。王一认为这样的考虑是有道理的。但她仍旧时不时地想和丈夫同浴。
尹初石回到卧室时,招呼王一快去洗澡,他说这会卫生间很暖和。这之前,他已经把自己脱下的衣服塞进阳台的竹筐里了,他希望王一很快就会开洗衣机洗那些衣服。王一去洗澡了,他躺在床上觉得每根骨头都那么舒服。“做男人有时真他妈的不错,”想到这儿点上一支烟,“这一辈子还要什么呢?不过是些美好的瞬间,也许就够了。”
王一回到卧室,问他是否吃过饭了。他说吃了,接着王一问他去哪儿了。
“疯人院。”尹初石自己都奇怪他怎么会冒出这样一句话。
“去哪儿干嘛?”
“想搞点照片,疯狂面孔写真集。”尹初石说着自己也笑了,“所以一回来就先冲了个澡。”
“有什么感受?”王一问。
“他们是一群感情激越的人。”尹初石又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在撒谎,但已经不像昨天那么敏感了。他曾多次对王一撒谎,当然是因为别的女人,否则他从不撒谎,大多时间很麻木。昨天他很敏感,也许是他很长时间没有别的女人,因此也很长时间没再撒谎。有时他也问自己这是不是很无耻,但随后他总会得到安慰:他是不想伤害妻子,因此才撒谎的,至少动机是好的。这表示他爱,他在意自己的妻子,而他又非圣贤。但他在妻子以外的女人面前从不撒谎。比如,那些女人问他爱不爱妻子时,他总是不含糊地说爱。爱不爱问话的女人呢?回避不了的时候,他说还不知道。他觉得在妻子以外的女人面前不撒谎,让他有种很君子的感觉,就像在妻子面前撒谎一样。
“你没疯吧?”王一打趣地问。
“快了。”他含混地应了一声,同时扭头看妻子,她正脱去她的浴袍,洁白身体像一道白光一样,刺中了他的心,他朝妻子伸出双手。
王一躺在丈夫的怀里,沉浸在丈夫浴后的体味里。她伸手去抚摩丈夫赤裸的小臂,而后扯下他的睡衣,将双手探向他的双腿。他一动没动,尴尬地忍受着自己身体的无可奈何。他觉得难过极了,甚至有些悔恨今晚去找了小乔。今晚他无论如何应该跟妻子在一起的。他把妻子紧紧地搂进怀里,低声说:“我有点累,过一会儿。”
“明天吧,你累了,我们睡吧。”妻子马上拿开自己的手,体谅地为丈夫盖好被子。
“你真是个好妻子。”尹初石说这话的时候,内心充满了歉疚。“嫁给我你后悔了么?”
“没有。”
“我不是个好丈夫。”
“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不晚么?”
“你真的是个好妻子。”
“你也是个好丈夫,你给我安全感。我知道这个世界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撒下我一个人的。女人还要什么呢?”
他又一次紧紧地抱住妻子,并在心里问自己:“我能从此再不去找小乔么?”
“我不能。”他在心里回答。他为自己的回答恨自己。可他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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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迅没来上课,王一多少有些担心。上课时她想下课后去看看他,可还没等她离开教室,一个金发留学生交给她一封信。她说,是莫里斯让她转交的。王一反应了几秒钟,才想起莫里斯是康迅的英文名字。同时她也想起来这个看上去眼熟的姑娘,是那天叫康迅去接女朋友电话的那位。
学生陆续离开了,王一坐在教室里打开信。上面写着英文,是用打字机打的,最下面是康迅的中文签名。
“亲爱的老师:这是我第一次旷课,我是指您的汉语课,也可能不是最后一次。我没有把握保证自己总能平静地坐在学生的座位上,而不是站起来,毫无缘由地走近你。我想离得近些,很近,看着你的眼睛,它们是褐色的。有时我觉得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下课铃声便响了。
当然,今天的下课铃声还会准时响的,但我还是决定逃开。我想,还是先给你封信好些,我不是中国人,对中国的许多事也不能像中国人那样透彻地了解。我担心,或者说我害怕我对你的感情不能带给你完全的幸福,相反让你因此遭到痛苦,这是我最不希望的,也是无法忍受的,但我的确已经爱上你了,在看见你最初的几分钟里。
我知道你有丈夫,也许也有孩子。你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女人,应该有人爱你,需要你。这我能猜得到。
我会遭到拒绝的,无论我醒着还是睡着,都无法赶走这念头。你甚至可以不加任何解释地拒绝我,我能理解。只是请别那么快拿着这封信找到我,告诉我不行。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过渡一下,让我的错觉留得稍久些:你喜欢我,你没有回答是因为你在犹豫,你不是幼稚的少女。
我从没在森林公园碰见过你,但我凭直感知道你常去那儿,而且是一个人。我看得出你和自然的东西有种天生的联系。永远也别斩断这联系,因为这是你可以永生依赖的。对于女人而言,这不同于爱情;对于男人来说,这不同于信仰。自然像时间一样超出了前面的两样东西。如果我走进森林公园,而你刚刚离去,我会从空气中发现你的气息,也能从林子的那些空地上感觉到。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一点也没夸张。爱情就是要把人变成这样的。那间教室已经让我领会这些。
我不能再写下去了,否则,我永远也无法结束这封信。感谢你电话里你鼓励我的那些话,它们像阿司匹林一样好用。我已经给母亲写了信,也发了电报。在信里我告诉她,我愿意试着去理解,她为什么没离开她丈夫,也想为此原谅她的丈夫——我的父亲。她没离开他,也许就该成为我原谅他的理由。我的母亲也会感谢你的,她会从我的信中第一次发现,她儿子的心中充满了爱。
这和你有关系。
还要请你原谅的是,我用打字机写了这封信。你知道,我是多么愿意用手写这封信,就像愿意在一个使我得到整个世界的契约上签字一样。但我的手写体很乱,很不好认,包括我的同胞在内,也很不容易认清。我怕因此在你我之间产生误解。我一直认为误解比仇恨更可怕,也更有力。
上课的铃声已经响了。再见。
M.“
信和王一的手一起垂落下去,教室里空无一人,阳光寻着一个优雅的角度照射进来,偶尔有风声,伴着干枯树叶的响声,秋天已经在这里了,王一的心仿佛还滞留一个遥远的地方。这是她第一次看情书,当然是写给她的。与丈夫谈恋爱时,因为住在一个城市,也没有长期分离的时间,因此从未写过信。王一甚至没去想想这封还捏在她手里的情书是有怎样的份量,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后果。她像初次放舟海上的女学生,无法自持地陶醉其中。一个女人第一次看写给自己的情书,很可能还是最后一次,为什么要用风浪搅扰她呢?让她只看见蔚蓝的海面映着太阳的光辉,哪怕只有一会儿。
她终于把信装回信封,又装进自己的皮包。她好像不能将这封信跟康迅联系起来。在已经建立的印象中,康迅似乎还是个有些幼稚的小伙子。这封信里那么优美,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一个男人深藏心中的情感,既不乏热烈,也不乏深情。要是所有的男人都会这样表达自己的爱情多好啊!想到这儿,她轻轻摇摇头,提醒自己已经在为全世界操心了。但这信的确是康迅让那姑娘交给她的。王一心乱了。
王一拿着康迅借给她的那把伞,来到他的房门口。她轻轻敲了几下,没人应声,门却开了一条缝隙,原来门是虚掩着的。她推开门,房间里没人。她疑心自己走错了,但马上看见了一面墙壁一样大的压膜画儿,辽阔的绿色牧场,羊群还在远处,但看得出正朝这儿走过来。绿色的画面让房间充满生机,王一使劲嗅嗅,并没有草原的味道。
她把伞放在身旁的一个杂品架上,并没有再向前迈一步。她站在门口,好像这就不算擅自闯入别人的房间。她环视了一下房间的陈设,巨幅牧场画下面是一个单人床垫。对面是在中国任何一个廉价家具市场都可以买到的那种三屉办公桌。桌子的右角上有一只体积很小的打字机,此外是一些别的文具,桌面上东西不多,也不凌乱。桌子旁边是一个木头简易书架,也有一些中文书。书架上面是一个小提琴盒子。地上铺着草编地毯,窗户敞开着,房间里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也许是因为窗户总是开着的。王一想,这陈设无法让人相信主人曾经在监狱呆过那么久。
王一离开康迅的房间,将门用力带紧。她走近楼梯时,发现给她信的金发姑娘正倚在楼梯对面的墙上吸烟。王一笑着跟她打个招呼。
“你好,老师,我叫珍妮。”她主动介绍自己。“我能跟你谈几分钟么?”她转而又用英语说。
“当然。”王一说。
珍妮左右看看,问王一可不可以去她的房间,她的房间现在没人。王一来到珍妮房间,发现是两个人合住。珍妮说,“莫里斯是外教,应该住对面的楼,但他喜欢住这儿。”王一听她这么说,知道她看见自己进康迅房间了。
“康迅去哪儿了?”王一直截了当地问,她觉得这样好些。
“是的,他没去上课,可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今天上午他肯定没课。”珍妮的英语没有明显的口音。“他给你的信上没说他去哪儿了?”珍妮又问。
王一觉得这样的问话有些不友好,便说,“信跟他去哪儿没关系。”
珍妮又点着一支烟,没再说什么。王一有些发烦,珍妮请她来难道只是为了观赏沉默?!“有事么?”她问时尽量把语气放平。
“您想如何回答他的信?”珍妮问。
“你知道这信?”
“我早就知道,从他离开康妮那天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他的学生或是他的老师,或者大街上碰到的一个女人,反正会有一个女人。”
“怎么样?”
“他爱上了。”
“你认识康迅很久了?”
“对,在大学时就认识了。”
“你很了解他么?”
“不。”珍妮看一眼王一说。
“我对他也不太了解。”
“除了他去过监狱?”
“对,他跟我说过这个。”
“对,他跟谁都说,好像这是了不起的事。”
“也许这不该受到责备。”
“也许,但他在炫耀。”
“炫耀进过监狱?”
“这是他的特点。”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别让他伤害你,这样,你也就不能伤害他。”
“他为什么要伤害我?”
“因为他爱上你了。”
“我不懂。”王一说得很认真。
“我也不懂,但我凭感觉就能知道,他总是从那些爱他的女人那儿逃开,康妮就是例子,最终呢?他爱上的女人也会像他一样离开的。这就是他的命运。”
王一没说什么,心里她对珍妮的不适感已经消失了。她觉得这个坦诚的姑娘也爱上康迅了,她不忍心看到任何女人伤害他。王一很感动,刚才还主宰着她的迷乱,这会儿逐渐散开些。她不想再呆下去。临告别时,珍妮嘱咐王一,不要对康迅提起她们见面的事。王一认真地答应了。她没有想到,这个比她小七岁的珍妮,在这一切都平息之后,竟然成了她最信赖的朋友。她离开中国以后,王一的生活突然变得沉重,因为她不愿对另外任何一个人倾吐往事。而那些“往事”现在正在发生着。
王一走进森林公园,魔法好像随便飘来的一阵风,一瞬间便让王一有了那么强烈的直感:康迅也在这里。王一站在公园空场上,面对两条分开的路,她没了主意。向右的路是她回家的捷径;向左可通过一个十分幽径,有许多古柏的区段,人们常常习惯叫这里保护区,因为那些古柏是被保护的珍稀树种,按照习惯,她要走右边的路;按照心情,她不知所措。她想走右边的路会错过康迅的。这想法不管从何而来,出现在她脑海时,首先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原来自己是希望见到康迅的。
她并不急于回家,但她选择了向右的回家捷径。她走得很慢。这时,她意识到自己该考虑一下怎样回答这封信。拒绝是肯定的,但怎样拒绝才不至于使康迅受到伤害呢?已经有零星的叶子提早离开了枝杈,落在地面上。王一踩上一片这样的落叶,心里一阵难过。没有任何可能,让她的拒绝不伤害康迅。但她不能接受这份感情,她想,这是不言而喻的,她是母亲,是妻子。她甚至没去想为什么不能,不能就是不能。这听上去一点也没道理的理由,在王一身体像一种永远发生效用的抗体,自动拒绝着婚外恋情。有这样抗体的已婚妇女,绝不止王一一个,可以成百万成千万地列成有气势的方阵,和时代一起向前。
她又从皮包里掏出那封信,她想现在再看一次。如果她拒绝,这封信迟早是要还给康迅的。她找到一个空着的长椅,背对道路,面前是一片灌木丛,随时都有可能,从灌木丛中走出几对情侣。她又把信放回皮包,并不是因为怕人撞见她偷偷躲在这儿看情书。她已经泪水涟涟了,心底里一个那么强烈的声音撞击着她。她喜欢这个给她写信的人,尽管他是个外国人。她把头仰向蓝天,天空被树木分割着。她像被人错怪的孩子,感到委屈。她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刻薄地对待自己?当然不要接受这份情感,但是可以一个人暗自里想想,海明威不是说过,想想也是很好的。如果她一个人坐在森林公园的长椅上,想想她喜欢的另一个男人,会妨碍丈夫、女儿,以及由他们共同组成的家庭么?她的回答是否定的,既然不会,为什么不打开感觉的闸门,让自己明白,喜欢他什么。也许这样,才能更有效地拒绝。
她闭上眼睛,把头靠到椅背上,双手抱着皮包,康迅的微笑马上浮现在她的脑海。他的微笑给人一种暖融融的感觉,也许她最初的喜欢就是从他的微笑开始的。他的眼睛,噢,不,她宁愿先越过眼睛,因为它们是蓝色的。他的鼻子算不算希腊似的?也许他祖上有希腊血统,他的鼻子直直地向下,正面你无法看见鼻孔,很完美,是么?对,是的,鼻廓也不是很大。他的嘴,薄唇阔嘴,很适合抿嘴微笑。他的头发是褐色的,他不十分高大,一米七十八?差不多。他体魄健壮,什么人都会相信他有力量,发大水,他会把困在树上的老太太抢到船上;地震时,他会背上三个孩子逃离危险地段;在街上遇到坏人,他不会因为胆怯而绕开。他很善良,认识他不需要太久,便可以发现这一点。她想起他们在教室里交谈的时候,她能感到他散发着的东西,它像一种场,让她觉得温暖和安全。无论他们谈论的话题是什么,在这个场内,误解变得很难,领会对方又是那么轻而易举。她第一次不担心自己在一个男人面前说错了什么,即使说错了,好像也没什么。她认真地回忆与丈夫的共同生活,还从没让她有过类似的感觉。他站在她背后,也往窗外看时,雨还没下,但她觉得他的身体在她后面不远的地方建立了一个温暖的世界。她能那么具体地感受温暖的全部涵义。
跟他在一起,她觉到安全;跟丈夫在一起,她也有安全的感觉。这两者有什么不同,她一时想不清楚,但这两者肯定不同,她这样认定。她起身离开长椅,终于能够像往常一样从容地朝家走去。她觉得周围的一切,哪怕是往日的一片旧叶子,都有一种让她觉到陌生的新面孔,似乎在提醒她注意,生活随时都在诞生美好的东西。她以为她找到了一条适当的路,面对康迅,那便是先不理他,像平时一样对他,像没读过这封信一样。
她应该回到刚才离开的道路,并沿着它一直走到公园的东门。但她没有,她向前,绕过灌木丛旁边的一条小径,她想在这之后,再返回刚才的路上。在她快要离开小径时,灌木丛已经极为疏朗了。她能看见不远处一棵老柏树下的草地,草地上有一对男女。男人背靠老树,坐在地上,他侧对着王一的方向,他的腿上坐着一位与王一年纪相仿的女人。王一多看了一眼,她想不好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还能在公园里坐在男人的腿上,这并不寻常。即使坐在丈夫的腿上,在公园里她也不能。如果那个女人愿意或是察觉了,她可以很轻易地看见王一,但她不愿意,因此也没察觉,她正盯盯注视着头被她双手捧在近前的男人。王一这时发现,这个男人是贾山,而女人却不是吴曼。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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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回到家中,有些坐立不安。公园里的事让她感到十分为难。她想,这差不多是几十年来她碰到的唯一道德问题。她甚至觉得如果碰见的是自己丈夫与别的女人在一起,也许会容易些,至少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现在她完全没了主意。告诉吴曼,她不知道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同时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别人遇到这样的事都是怎么应付的?大多数是不告诉当事者,但却四处传扬。这种做法是王一所不耻的。她承认,吴曼并不是她十分知心的好朋友,如果她是自己的好朋友,也许在公园的当时,她会走过去指责贾山,而且毫不犹豫地告诉吴曼。
王一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为自己沏了一杯茶,她忘记了康迅的信和她自己的感情波动,贾山的所为对王一触动太大,她不能理解这一切,憎恨这一切:男人有了外遇之后,回家与妻子吵得一塌糊涂。她觉得后者比前者更恶劣。想到这儿,她很同情吴曼,但她还是没有勇气将她看到的事告诉吴曼。
电话铃声响了,打来电话的人竟然是吴曼。
“你在哪儿?”王一连忙问,她想此时吴曼正在接近那棵老柏树。
“我在家。”听吴曼这么说,王一松了口气。“你晚上有事么?”
“没什么事。”王一说话时,才看见压在电话机旁边的便条,是丈夫留下的。“等一下,”王一说完瞄了一眼条子,“对,没事。我刚才看见初石留的条子,他临时有事去龙城了。”
“那太好了,来我家吃晚饭吧。给小约留个条儿,让她放学也上来吃,你就别做了。”
“好吧。”王一答应了。
王一被吴曼让进屋之后,马上觉到周围有些异样。她仔细看看,发现是厨房与厅房之间铝合金玻璃拉门上的玻璃被打掉了。吴曼阻止王一脱鞋,她说,进这个家的人永远都不要再脱鞋,因为地上不知道有多少隐藏起来的碎玻璃。王一听她这么说,才发现厅房与起居室间的拉门也是如此。
“什么时候?”王一问。
“上午。”吴曼满不在乎地说。
“为什么?”
“为了进出方便。”吴曼口气依旧,王一猜想吴曼故意表现,以此掩盖内心的痛苦。
王一不忍心穿鞋踩在吴曼家的地毯上,但吴曼执意要她这样做,她说,除了上床,任何地方都不必脱鞋。王一说,这让人感觉世界末日到了。吴曼说,世界末日也许真就不远。谁能肯定自己皮囊下没有癌细胞?
“你要是能相信我,就跟我聊聊,”王一和吴曼分别坐进对面的两个沙发中,“也许比憋在心里好些。”
“我当然相信你,其实我一直想跟你处个好朋友,但我总觉得你不容易接触。说真的,我有点自卑,你们三个人都是学文的,而我是学医的,除了手术刀,我不如你们懂得多。你看我平时大呼小叫的,其实都是不自信的表现。”吴曼一口气说了很多,让王一很感动。
“以后你可别这么想了,我这人不太爱交往,但也不自信。”王一转了话题,“你和贾山到底有什么矛盾啊,为什么总这样吵?”
“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每次吵架都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能谈谈么?”
“能谈,有时一谈谈一宿。谈好了,就觉得两个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以后永远都不会再吵架了。不出三天,因为屁点儿事,又吵了。”
“性格合不来?”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我觉得也不是这个问题。我们情趣相投,喜欢玩,喜欢疯,喜欢开玩笑,喜欢吃一样的东西,反正我挺喜欢他的性格的。要是性格不合,我们在床上也不会那么好。”吴曼说的时候十分淡然,好像在谈论她妹妹的婚姻,这多少有点让王一吃惊。
“你们的生活很有激情。”王一说。
“对,但激情又能维系多久?”吴曼说,“激情就像新鲜水果,也会腐烂。”
“怎么了?”王一问这话时觉得自己有点虚伪,明知故问。
“我从没对人说过,一年前,贾山就向我提出离婚了,我一直没同意。”
王一等着吴曼说下去。
“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不同意。我问他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他说有过,但现在没有。我告诉他,他跟别的女人怎么样,我不管,但不同意离婚。我不离婚,他就得做我丈夫,尽丈夫的责任。他也没反对,我们这样过了一年,他也不反感我,一切好像也没什么变化。我甚至怀疑他说的那些女人,不过是幻想。”
王一觉得开始把握不好吴曼的感情基调。她继续认真听她说。
“其实,我说得轻描淡写,提离婚和从没提过离婚,对感情而言绝对是有变化的。我还是很恼火,也挺恨他,但不想离开他。后来,我们科的王大夫,是个男的,跟我年龄差不多,也结婚了。他跟我谈过一次,他是想提醒我注意自己的状态。他说,做医生总是神情恍惚,迟早要出事儿的。贾山从没给过我这样的提醒,他甚至很少过问我的工作。所以我有点受不了这样的提醒。我当时就哭了。他问我怎么了,我简单说了我的状态。他给我出了一个主意,他说我迟早都得做出决定,我说不知道该怎样决定。他说我缺乏一个准绳,去衡量这个婚姻是否具有保留价值。他要我只凭一点去衡量,看丈夫是不是尊重我。”
“他没说是不是爱?”王一问。
“他说,爱跟婚姻没关系。”吴曼停顿一会儿继续说。“这家伙可真是把我给‘提’醒了。我花了一个月时间苦思苦想,结论是贾山根本不尊重我。”
“你能保证这结论下得不草率?”
“有什么草率的?事实比什么都有说服力。我发现,咱们家不要脸的事全是我去干。比如说,求人办事了,跟邻居借东西了,跟人说小话了,数不胜数。有一次,我们去听室内音乐会,票卖完了,他让我站门口堵剩票,他他妈的跑一个旮旯儿抽烟去了。还美其名曰,女的好办事。票堵到了,可那场音乐会我怎么听怎么不是味儿,现在我才明白,我那时觉得不对劲儿,就是因为没发现,让人当傻瓜用着,自己还没发现。再有什么逛商店时,给我开个门儿,坐公共汽车给我让个座儿,诸如此类吧,这类事不能说没有,不过稀少得跟珍稀动物似的,今天我还能举出一两个例子,真说明我记忆力非凡。还比如,去什么地方玩,我想去他不想去,那肯定去不成;他想去我不想去,最后肯定去了。他想去,他也会说,三说两说,也不知道从他几姥姥那找来几条人都听不懂的理由,让我觉得不去不好,不去非常不好,迷迷登登地就跟他去了。他要是不想去,他就能让我觉得坏人才去呢。最后还加上一句,要是你真想去,我陪你。我现在回想他这样说话,就能听出弦外之音了,就跟说,你要真想当坏人,我也拦不住你。我智商肯定高不了,这么明显的事,我这么大岁数才绕过来弯儿。我想,也许学什么的也斗不过学文的。”
“你也别太绝对,也许别的方面能……”
“能什么呀?”
“也不能太在意小节。”
“为什么不能!我就是在意小节在意晚了。飞来一颗子弹,他能替我挡住?就算他能替我挡住,这类事,一辈子有一回没有?况且,他还许把我推到前面挡子弹呢?古人就说,干不了小事的人,也于不了大事。哎,你说,王一,谁家过日子总有大事啊,今天着火了,明天撞车了,哪有啊?!”
“你觉得他爱你么?”
“不尊重我怎么能爱我?!”
“你说的,还是那个王医生说的?”王一问道。
“他说的。”吴曼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是不是喜欢你啊?”
“不可能!”吴曼果决地说,“他这人冷血,他连自己都不喜欢,我保证。再说,就是他喜欢我,我也不会动心的。要是这世界只剩他和贾山,我宁可守着贾山。那家伙体温肯定都比别人低。”
“看来,你也想明白了,你打算怎么办?”
“离婚。”
“你跟他提了?”
“对,这就是结果。”吴曼说着指指那些没玻璃的拉门。
“他砸的?”王一奇怪,“他不是先提出离婚的么?”
“我也帮他砸了,互相尊重呗。”
“你们呐!”王一慨叹,“我从没见过你们这样的!”
“行了,去他妈的吧,总说这些多没劲,咱们弄饭吃,我还有一瓶好酒,Rose,你尝尝,不喝光看,就赏心悦目,颜色好极了。”
吴曼去厨房弄菜,执意不要王一帮忙。她说,她买的都是“一烹得”,很快就能弄好。王一打开了电视,六点多了,是省内新闻时间。王一大声把正在播放的一条新闻转述给吴曼,市中心医院成功为一个老妇切除重四公斤的瘤子。“长在什么地方了?”吴曼大声问。
“脖子上。”
“不简单。”吴曼说着端进来两个凉拌菜。买现成的菜,至少色泽很好。
王一整理茶几上的杂物,吴曼又回厨房去了。王一被电视中的另一条新闻吸引了,然后她去厨房,吴曼将刚刚炒好的牛肉片盛到盘子里递给王一,王一端着盘子,并没有马上离开。
“怎么了?”吴曼问道。
“鼓楼百货商店失火了。”王一说。
“严重么?”
“五人死亡。”
“烧的?”
“挤的。”
“天呐!”吴曼又接着炒菜,王一也将手里的菜放到茶几上。她走过去关了电视,坐在沙发上等着吴曼进来,吴曼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她说,“现在我算是看透了,人呐,不能再跟自己过不去了。”她把两个盘子也放到茶几上,然后又去酒柜拿杯子。“人要是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就太傻了。你看,除了你自己,这世界上指不定还有多少事要跟你过不去呢?”
“是啊。”王一感慨地附和着,她想起了康迅和他的信。
“而人呐,只有一条命。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差别在哪儿啊?差别就在你怎么活这一辈子,有时候还活不够一辈子。高高兴兴,让自己满意过一辈子,还是委委屈屈,让自己别扭地活一辈子,这就是差别。而且还跟别人没关系。高兴还是委屈都绝对是自己的事。你要是打定主意高兴,别人就没法儿让你不高兴。真的!”吴曼说着将插进起塞的锣杆儿软木塞拔出来,发出好听的声音,“呼”,仿佛两股气流向吴曼表示赞同,在空中打个响榧。
“来,为好好活着,干一杯!”吴曼将酒斟好,递给王一。门铃响了。
“可能是小约提前放学了,我去开吧。”王一把一口没喝的酒杯放下,去开门。贾山大吃一惊,他没想到会这么爽快给他开门,更没想到给他开门的不是吴曼。
“是你,”王一很慌乱,她不知道公园里贾山是不是看见了她。“进来吧,这不是你家么?”
“初石呢?”贾山走进门,随便问了一句。
“出差了。”
“你回家干嘛?”吴曼不等贾山说话,立刻严厉地责问。
“跟你回来的理由一样。”贾山懒洋洋地靠在那些等待玻璃的铝合金框上。
“少放屁,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也许,这些“战争的遗痕”提醒了吴曼,为还隐藏在地上的无数碎玻璃碴儿,她不想向贾山表示友好。
王一很尴尬地站在贾山旁边,吴曼走过去,伸手去拉王一,她的动作吓了贾山一跳,他本能地向后一闪。吴曼将王一拉回沙发“你接着吃,别让人倒你胃口。”吴曼对王一说,然后又说,“君子我做不到,但不动手我还是做得到的,所以你用不着那么紧张。真要是我控制不了自己,跟你动动手,你也有能力把我打翻在地,大老爷们么,怕什么?!”
“好男不跟女斗。王一你慢慢吃。”贾山说着去了卧室。
“别总忘不了夸自己,好像谁没见过好男似的。”
“你少说几句吧。”王一劝吴曼。吴曼大口吃菜,大口喝酒,贾山在卧室里翻东西的声音传过来。吴曼起身离去,王一只好也跟过去。
“你要干嘛?”吴曼站在卧室门口厉声问道,好像面对一个擅自闯入的小偷。
“找我的换洗衣服。”贾山故意说得真切,并且着重强调了“我的”“换洗”字眼儿,好像通过对这些字眼儿的强调,就能让吴曼明白,他不打算回来了。
“你要干嘛?”吴曼果然察觉了贾山强调的用意。
“换个地方呆呆。”
“你休想。”吴曼大声说。
“休想什么?”贾山问。
“休想拿衣服!”
“为什么我不能拿衣服啊?”
“因为这些衣服不是你的!”
“是谁的?”
“是我丈夫的!”
“我就是你丈夫啊。”
“那你就得睡在我床上,哪儿也不准去!”吴曼笑嘻嘻地说,话音刚落,脸色马上转成铁青。
“够了。”贾山也正色地说道,“外人面前你这么耍,过瘾是吧,真是可耻。”
“你比我更可耻!”吴曼声嘶力竭。
“行了,你们各自都少说几句吧。”王一劝解着。
“我拿我的衣服有什么可耻?”
“你凭什么拿衣服?”
“你要离婚,我凭什么不拿衣服?!”
“你凭什么都不准拿!”吴曼突然开始不讲道理,她气坏了。“要走可以,净身出户!”
“为什么?为什么我净身出户?”
“因为你是男人。”吴曼最后一句话说得十分轻蔑,语调也不高。说完,回到了客厅。王一看着贾山。贾山被吴曼的最后一句话击蒙了。他可能永远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是男人,就该被人理直气壮地剥夺一切。
王一对贾山叹口气,因为公园里的一幕,王一也没兴趣安慰贾山。她回到吴曼身边,发现吴曼流泪了。
门铃又响了,再也没人惊奇。王一和吴曼都知道进来的将是小约。吴曼擦干眼泪,抢在王一之前去开门。
吴曼扶着小约的肩膀,将她推到茶几上的菜肴面前,然后动手替小约拿下书包。王一阻止她,“我们还是先回家吧。”王一说。
“干嘛我一来,就马上走啊?”小约说着已经扔下书包。她左看有看,发现了拉门的玻璃都不见了。“吴姨,你们家要重新装修啊?”小约问。
“没错。”吴曼将筷子递到小约手上,“我发现小约说话,吴姨最爱听。”
“那是因为我幼稚。”小约又说。
“这回你还爱听么?”王一问吴曼。
“得品品味儿。”吴曼说着给小约夹菜。
“吴姨,你又跟贾叔吵架了吧?”小约问得直截了当。
“你说这话我也爱听,一点也不虚。就是吵架了。”
“其实有什么好吵的啊。”小约一边吃一边说,口气也尽量模仿大人,“你们就是没要小孩,才总这么吵的。”
“胡说八道。”王一先评价了女儿的说法。
“为什么?”吴曼倒是很感兴趣。
“生个孩子,忙得要死,洗尿布,换尿布,等你们把孩子养到我这么大,就不会吵架了,忘了怎么吵,你看,多划算啊,有个小孩儿管你们叫爹叫娘,你们还能白头到老,两全其美。说不定几全其美呐,好处数不胜数。”
王一发现吴曼的眼睛放出一股骇人的亮光。她真担心吴曼脆弱的时候被一个小孩子的胡言乱语打动了。不过,女儿的话,的确也在她心里掀起不小的波澜,孩子有孩子的逻辑。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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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城东面临海,滩涂开阔平缓,是良好的天然浴场。夏季城里人满为患,当地居民甚至把自己家当成旅馆出租,多塞几张折叠床罢了。但一到秋冬季节,龙城的街道便疏朗得让人奇怪,人都哪儿去了?只有把一部分人强制集中在什么地方,不准上街,中国的城市才会人这么少,大街这么空旷。其实龙城所具有的城市规模,完全是因为夏季旅游才膨胀起来的。当地人口不多,加上地理位置偏僻,一般没有多少过往流动人员,因此除了旅游旺季,龙城给人的印象便是城市大于人口。
龙城最好的宾馆,在市中心广场的东面,叫龙城宾馆。站在旅馆窗前看不见海,但打开窗户可听见涛声。“海离这儿可近了,顺大堤下去,拐个弯就到了。”四层的服务员刘小红对他们说话时,眼睛一直在看那女的,刘小红觉得这个女人的衣服款式是她从电视里也没见过的。刘小红说完,他们走了,男的四十岁左右,走在前面;女的要年轻十几岁,把手按在男人的肩上,跟在后面。他们是眼下这所宾馆里唯一的一对夫妇,很引人注目。
这对夫妇离开后,刘小红便焦急地盼着赵春花来接班。因为赵春花休班,刘小红已经两天没见着这位好伙伴了。所以赵春花刚一露头,便被小红扯进402房间。
“啥事儿这么急,老板要开除你了?”刚从农村进城不久,赵春花还没完全脱去乡音,尽管她总是跟着电视里的女人学习。
“开除你吧。”刘小红无心开玩笑,她锁好房门,直奔柜橱。
“这儿住人了?”赵春花看着房间里别人的东西问道。
“一对夫妇。”刘小红打开柜橱,“你快过来,你看!”
赵春花也惊住了:那么多漂亮衣服!两个正当芳龄,又初涉城市的姑娘,各扶一个柜门,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去触摸挂在衣橱里的衣服。刘小红还发现衣架也不是宾馆配备的那种,而是另一种泛着乌光的白铝的。刘小红拿下一件羊毛连衫裙,走到镜前,将裙子贴上自己的身体。“太长了。”她不无遗憾地说,好像此时她正在时装店里试衣服。
“这一件呢?”赵春花又将一套毛料套装递给刘小红。刘小红接过套装,将毛裙递给伙伴。“这一件也长。裙子那么老长。”赵春花说,“你太矮了。”
“我不矮,是她太高了。”刘小红说。
“她多高?”
“像个大洋马。”
“哎,你来看这个。”赵春花拿在手上的是一件红色的睡裙,睡裙的料是素绉缎的,赵春花用手一摸,发出咝咝的声音,吓得她又将手缩回来了。
刘小红端详着裙子上部的两条细肩带,“这裙子怎么穿出去啊?”她摸摸肩带,“肩膀胸脯儿都能露出来。”
“人家就是露出来穿的,睡觉时候穿。”赵春花说完又将睡裙挂回去。
“哎,你说,他们睡觉时,这女的穿这玩意?”刘小红好像要证实一下。两个姑娘互相对视了一眼,便放声大笑起来。她们尽情地把玩着这件袒肩露背的红色睡裙带来的愉快。
“这是什么?”刘小红拿起放在柜角的一个小纸盒。
“看不懂,都是外国字。”赵春花接过来摆弄一下。
“打开看看。”
两个姑娘看过之后,便再也不想逗留下去了。她们慌慌张张地整理着被她们动过的东西,尽量使它们恢复原样。然后锁上402的房门,回到服务台。本该下班的刘小红又滞留了一个小时。她们猜测这对夫妇的一切,凡是她们能想象的。因为实在也没别的事好做。也因为她们看见的那盒东西。这两个姑娘的年龄加起来才超过三十不远,她们都是第一次见着那盒子里的东西。她们绕来绕去地探讨它的用法,偶尔也关涉拥有它的这对夫妇的品德。她们想,随身带这玩意儿的人不太可能是好人。说来说去,她们都还是只知道小盒子里的东西叫避孕套,外国字写什么她们不管,反正这东西叫这个名。至于用法,似是朦胧着。
赵春花查一下登记卡片,发现这个男的在省城的日报工作。她惊呼,她有个表姐夫也在这家报社上班。
“你表姐夫叫啥?”
“我得回家问我妈。”赵春花说完兴奋地合上登记卡片簿,一脸喜庆气。
尹初石和小乔走在龙城的大街上,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他们亲昵偎在一起的双肩上。尹初石感到由衷的放松和愉快。他已经决定将那件必须办的公事留到最后一天。
小乔挎着他的胳膊,头不时地歪在他的肩上,指给他看她认为好看的街景。尹初石突然觉得女人真美好,这世界有时因为有她们才会让男人感到愉悦的气氛。
小乔偶尔就要停下来,驻足看一分钟吸引她的风景,让自己在那片风景中沉浸一会儿,这其间她也要抓住尹初石的胳膊,像胆怯的孩子。尹初石发现这“风景”往往是一对老夫妇,缓缓地漫步,或是一对恋人忘情地依偎。他心里很是感动,但又十分害怕将这份感动传达给小乔。他最多能做的是,用那只没被小乔抓住的手,拍拍她的脸颊,提醒她奔向海边儿。
小乔似乎并不希望马上就到海边,仿佛海边儿是他们这一幸福的最后场景,不必匆忙。她拉着尹初石去逛商店,买些有当地特点的东西,比如贝壳粘成的烟缸、首饰盒等。尹初石顺从地跟着她,昨天到达时的疲惫,已经通过一宿十分良好的睡眠祛除了。今天他觉得精力充沛,买什么,他都可以替她背上。他认为小乔是个出色的女人,他可以也愿意为她做这些微不足道的琐事。昨天晚上,他如醉如痴地吻着小乔,不仅因为小乔弄的假介绍信使他们同居一室,也因为在火车上,尹初石太多次望见小乔红润的唇,却不能在火车上吻一下。尹初石不希望这晚的缠绵在吻过之后打住,但小乔执意要他先去洗澡。当他洗完澡,便感到了困倦,年龄不饶人。他点上一支烟,等待小乔光着身子从浴室出来。但小乔却穿着睡衣睡裤,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小乔将他的头抱进怀里,她说,她知道尹初石累了,她让他安静地睡觉。尹初石嘴上说不累,心里却感到温暖。多么可人的女人,他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他们终于来到海边儿,选择一块有阳光但能避风的地方,小乔从包里拿出一块台布铺在地上,陆续把包里能入口的东西都掏出来,然后手枕着自己的双手,仰面躺下。阳光、沙滩、大海,无人的静谧,身边的爱人,人还要什么呐?!小乔的思绪突然切入了这种满足,她想大声喊出来,感谢生活,也感谢造物主。
尹初石的睑贴近她的脸,她用手拢过他的头。她深情地吻他,然后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情人。“这儿多静啊。”她停住又听听远处的涛声,“以后我们常来这里吧。”
“好的。”尹初石说着又去吻她。
“好像我现在让你做什么,你都会说,好的。”
“好的。”
“跟我结婚吧。”小乔说。
“好的。”
小乔笑了,她坐起来,看着尹初石渴望她的目光,那目光十分粘着。她想,女人控制了男人的欲望,便也能控制男人。
“你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小乔说着会意地看一眼尹初石。
“没错。”尹初石歪倒躺在小乔的腿上。“你脑子里有几个念头?”
“两个。”
“什么?”
“跟你结婚,跟你睡觉。”
“这么保守。”尹初石用自己的头去撞小乔的肚子。他的额头觉到了弹性。“你最喜欢的运动是什么?”
“和气道。”
“什么?”
“一种日本的玩法。”
“和气道挺凶的,你敢玩?”尹初石不相信。
小乔把尹初石的头从腿上挪下来,放到地上,向前走几步,翻了两个漂亮的跟头。已经坐起来的尹初石看呆了。他朝小乔走过去,在快接近小乔时,突然拉住她,一个背挎,将小乔摔在沙滩上。小乔一骨碌爬起来,调整姿势,准备再一次接近尹初石。尹初石伸开双臂,像狂风一样将小乔紧紧地裹进怀里。他紧紧地拥抱她,甚至不能吻她。他抱得那样用力,好像分开一毫的缝隙他们就会消失在大海的远处。有一个划着小船的渔夫经过他们,起初他以为是一个人,因为发冷而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然后,他看见是两个人拥抱在一起,他笑着摇摇头。当他将船划出一段之后回头,那两个人还拥抱着,这一回他看得久一点,但未了依旧笑着又摇摇头。
尹初石的手麻木了,它们放开了小乔。小乔热泪盈眶地看着尹初石,“我爱你。”小乔说。
“我也爱你。”尹初石说。
渔夫的小船越变越小了。
两个相爱的人,激情也如潮水,涨起落下,叠现着美丽的起伏。阳光渐渐火爆起来,小乔脱了夹克衫,只剩下一个背心,她说她要把肩膀和后背晒成红色。她脸朝下躺下。尹初石的手忍不住又去抚摩她光滑的后颈,还有后颈上柔软的茸毛。
“你刚才说结婚,我倒是想问问你,你为什么没结婚?”
“没人要我。”小乔说。
“我不开玩笑,我想知道。”尹初石也躺下,将脸凑近小乔的耳边。
“我也不知道。”她说,想一想又说,“有一次差一点儿。”
“跟谁?”
“一个厂长。”
“说给我听听。”
“好吧。那次是我给一个朋友出苦力,拍一个专题片,也算是挣外快吧。拍的是一个与外资合资的企业,最后拍的是厂长讲话。我也是在这时才第一次见这个厂长。”
“又是通过镜头?”尹初石打趣儿。
“这次不是,这厂长就说了几句话。他挺年轻的,估计比我大五、六岁吧。是他开车送我们回来的。他的厂在建义,大约三个小时路程。跟他一块儿来的还有办公室主任。最后送我回家的。这一路上都是他开车,我坐在他旁边。我们没怎么交谈,一直在放音乐。办公室主任和别的人在后面谈的热火朝天。”
“他的优点肯定跟我一样,傻。”
“为什么傻?”小乔反问。
“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自己愣不知道,这不傻么?”
“他知道,分手时,办公室主任很热情地要把我送到楼上。我拒绝了。我走过去跟他握手,我说我想跟他单独谈谈。他问我能肯定么?我说能。他就让我和办公室主任都上车。我们去了一个高级宾馆,开了两个房间。办公室主任很识相,早晨也没过来打扰我们。就是那天早上,我拉开宾馆厚厚的窗帘,突然就想结婚,跟这个在浴室刮胡子的厂长。我跑过去问他能离婚么?他站在那儿,看了我足足有一分钟。然后他说不能。然后我就走了。那以后再也没见过这个人,奇怪的是也没再动过结婚的念头。”
“跟初恋的对象也没想结婚么?”
“别提他。”小乔突然恶狠狠地说。
“为什么?”
“他是个流氓。”
“天呐,这我能理解,如今流氓已经不再是名词,人们把它当成形容词用,专门用来形容一种男人。”尹初石调侃地说,“他叫什么?”
“什么意思?”小乔警觉地问。
“也许我认识他,该防着流氓一点儿。”
“李小春。”小乔说,“认识么?”
“不。”尹初石说,“遗憾。”
“认识他才叫遗憾呐。”
“乔,你有没有想过,跟我坦率地说这些会让我不舒服?”尹初石突然问。
“是你让我说的。”小乔坦率地说。
“我让你说你就说?”
“那当然。你让我干什么我都干。再说,你要是不舒服就告诉我,我不说就是了。这简单极了。”
“你真是个好孩子。”尹初石的夸奖十分真诚,他还从未碰见过像小乔这样毫无隐晦的女人。她的坦率让他心里敞亮,当然也有一点嫉妒的痛楚。
“你老婆不跟你说她过去的事么?”
“不多,她没什么过去的事。我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是不是男人都愿意娶这样的女人做老婆?”小乔问。
“一般是,也不全是。”
“看来我可以改邪,但却归不了正。”
尹初石笑死了。
“我说真的哪。我想跟你纠缠一辈子,再也不要别的男人。”
“是么?”尹初石内心又一次感到恐惧。
龙城之行的最后一天,他们又到海边儿散步。傍晚,夕阳已经落进海里了,海面一片沉重的铅灰色。明天下午他们将离开这里。尹初石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有些想回去,工作、王一、小约带来的正常生活秩序,让他想念;另一方面他也很难过,眼下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幸福,不忍心告别。还有,他也觉到了小乔的留恋,她比刚到时安静许多。有时,他们像夫妇或恋人一样,挎着胳膊在大街上闲逛时,小乔默默地走路,无声无息。尹初石问她怎么了,小乔说她只是在默默地享受这一切,能这样无所顾忌在地大街上闲逛,真幸福。有一天早晨,尹初石醒时,发现小乔在啜泣,他连忙问原因,小乔又一次说是感到幸福。她说,她醒来时发现他还在身边,就想哭了。
尹初石感到了一种很深的痛楚。他开始考虑为这个心爱的女人,他能做什么。
“你看。”小乔触动一下尹初石的胳膊。
“看什么?”
“你看海。晚上它看上去比白天更有力量。”
“因为颜色变化。”尹初石说。
“不,是因为晚上它安静了。”
“你觉得安静更有力量?”
“是的,初石。”小乔沉静地说道,“我好像第一次认识安静。我得谢谢你。”
尹初石没说什么,他不知道小乔这突发其来的情绪意味着什么,也不想随便引导她去体会。他觉得小乔是个很诗意的女人,随着她就能充分感受她创造的诗意氛围。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最爱你么?”小乔问道。
“任何时候。”尹初石又补充一句,“我希望。”
“你真的希望么?”
“当然。”
小乔想一下,不想就这个话题深入下去。她想回到她最初的提问上。“我最爱你的时候是在我们最安静的时候。我们在一起睡觉之后,我躺在你怀里。我知道你就要睡着了,但你还是温柔地抚摩我。这时候我觉得身体里静极了,从脚趾到头发根儿,我那么爱你,因为那么爱你,我也觉到了幸福。如果这时有人用枪指着我,要杀死我,我会微笑着请他开枪。这么死一点也不难。”
尹初石搂紧小乔的肩膀,他心里惊异,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死,不同的只是他在激情的巅峰时想到死,小乔是在激情过后的宁静中。“为什么我们都愿意想到死?”他记得以前这样问过她。
“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小乔说完,又回到她自己的思路上。“有时候,你在床上摆弄那些底片,我坐在窗前看你,海的声音很大,但在房间里还是能听见石英钟指针移动的声音。我想我能这样跟你守一辈子。就这么平平和和地留在一起,一起买菜,一起做饭,或者你看报纸,我做饭。也许一起睡觉慢慢就变得不重要了。而在一起做这些日常琐事变成生活最主要的内容。慢慢地我们就老了。”
尹初石的心弦被小乔的想象拨动了。他替她抚平被风吹起的头发,仿佛他们在一起已经过完了一生的时间。“你在渴望婚姻生活?”
“不,”小乔马上否定了。“我在渴望……”小乔没说出渴望什么,她说,“不,我不是一个得陇望蜀的女人。有你我已经知足。”
“你知道法国有个诗人说什么么?”尹初石想改换一下似乎越来越沉重的气氛。“他说,婚姻在家里才存在。”
“我懂你的意思。对那些不满足于家庭生活的人这句话的确是妙语。”
“乔乔,婚姻生活有时的确不坏,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结婚了。可是它带来的负面的东西也的确不少。”
“也许是因为……”
“对,我明白你要说的话,是因为婚姻中的人不那么相爱。可是有时候婚姻比爱情更有力量,它噬掉爱情。”
“我永远也不相信这个。”
“你相信什么?”
“我相信爱情。只要两个人相爱,什么都能应付。我以前也不这样相信。但是你让我相信了。初石,别怪我,让我相信爱情,相信你,别拦着我,别让我清醒,我爱你,即使你也要骗我,我还是爱你。”
尹初石停住脚步,他知道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有另一个女人能这样倾心于他,爱他。他看着小乔沉迷的面庞,他问:“让我干什么?”
“爱我。”
是的,永远。尹初石在心里这样说,但妻子的身影就像上帝安排的一片云雾一样及时地蔓延过来。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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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尹初石和小乔离开龙城的这天早上,发生了三件事。第一件事让他搞清楚了一个差别,至少他自己是客观认为的;第二件事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第三件事发生时,他还不知道,但对他却是至关重要的。
第一件事非常美好,简单地说是尹初石还在梦乡时,小乔已经悄悄起身去街上买早点了。宾馆的早饭不好吃,他们已经充分领教过了。小乔提着油条、油炸糕、小笼包回到房间里,尹初石翻个身,咕哝了一句别人听不清的话,并不想马上醒来。小乔沏了两杯香喷喷的咖啡,并把窗帘拉开,这时她跳上床,把自己被清晨海风吹得冰凉的脸蛋儿贴到尹初石脸上,唤醒了他。
“几点了?”出于习惯尹初石这么问,其实他并不想知道钟点。火车是临近中午的,他们有很多时间。他抱着清新的小乔,同时也闻到了咖啡的香味儿。
“起来吃早点。”
“让我躺在床上吃吧。”尹初石央求着。
“行。”小乔爽快地答应了。她把东西挪到床头的小柜上。“你在家时,王一也让你这样吃早点么?”小乔好像随便问问。
“一般不。”尹初石不愿多说。他想在家虽然王一做早饭,但他总是觉得不安心。他不知道这压力从何而来,因为王一从没抱怨过。今天,他看小乔做这件事时,他似乎明白得透彻些:对小乔来说,为心爱的男人准备早点,这事让她热爱。这在享用这早点的男人心中唤起的是感动,而不是感激。他觉得他对王一怀有的就是后种感情,而感激这种心情在一个人心中延续久了,就会产生令人不安的压力。谁也不是应该为谁做什么的。
“王一不做早饭么?”
“做。”他说,“但不一样。”
“对,不一样。”小乔把一根油条放到尹初石手上,“她是天天做,我是偶尔做,当然不一样。”
“乔乔,你真是个好姑娘,能这样去理解别的女人。”
“这也是对自己的理解。”小乔说完吞下一个小笼包,“好吃,你也尝尝。”她拿起另一个塞进尹初石嘴里。“不过,我的确很愿意侍候男人,前题是我爱的男人。”
吃过早点,小乔钻进尹初石被窝,他们靠着床头依偎在一起,好半天,两个人都没说什么。
“还有多长时间?”小乔悄悄问。
“大约三个小时。”尹初石没去看表。
“然后我们又得戴上面具相爱,在别人面前装成冷淡,装成彼此不感兴趣,得保持该死的分寸。”
“别说了。”尹初石打断小乔的话。
“也挺好玩的。”小乔说,“像地下党。”
“对不起。”尹初石的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
小乔坐直看见了他的泪水。她很慌乱,她连忙说,“对不起,是我该说对不起,是我把你拖进来的。”
“不。”他说。接下去的话他留在了自己的心里,他觉得小乔无法理解自己的歉疚。作为一个男人,他无法使自己心爱的女人幸福和完全地满足,他觉得歉疚。面对小乔,他也得面对王一。面对这两个女人,他无力得像一只被射中的大雁。
小乔伸手将他脸上的泪水擦掉,可马上又有新的泪水涌下。小乔不再擦了,她也伏在尹初石胸前哭了。
哭过之后,他们平静许多,终于又能交谈了。小乔问尹初石是不是经常流眼泪。
“不,我好多年没哭过了。”尹初石说着吻吻小乔的眼睛,好像识别一下眼睛是否是泪水的唯一通道。
“你上一次哭是公元哪一年?”小乔俏皮地问,她想逗尹初石开心。
“二十多年前。”他并不轻松。
“为什么?”小乔也严肃起来。
“听说我第一个女朋友死于车祸。”尹初石说着眼睛又发潮了。但他忍着。“她比我先抽工回城了,说好等我回去,我们就结婚。”
小乔把手放到尹初石的脸颊上。他觉得好过一点,这使他又能接着说这段往事。而这段往事一直是他心里的一片儿苦涩。
“她都死半个月了,我才知道消息。是医院把她炼了。她父母去世早,只有一个哥哥,还被判了无期徒刑。我一想她,就恨我自己。我干嘛争这夺那的,我已经有了这么多,足够了。我不该再要什么了。她还什么都没有就死了。她是个非常好的姑娘。生活有时候真他妈的不公平。”尹初石说完闭上了眼睛。小乔能从他的脸上看到他为那姑娘的惋惜。小乔心里一热,她发现,面前的男人非常善良,也许有点软弱。
尹初石突然觉得自己该穿衣服起床。他好像突然从刚才的伤感中摆脱出来了。不仅仅是通过这顿早餐他明白了王一与小乔的不同,也有另外一件事:他从没对王一说过这个死去的姑娘。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说。
在尹初石刚穿好衣服,正准备去厕所的时候,有人敲门。站在衣柜前的小乔随手拉开门,这样尹初石就去不了厕所了,因为赵春花已经进来了。
“我是服务员。”赵春花自我介绍着。其实她不说,人们也能发现,她穿着宾馆制服。“我叫赵春花。”她又说。
“你好,有事么?”小乔跟她打招呼,因为没看见她拿着打扫用具,便询问道。
“你是我表姐吧?”赵春花有些羞涩地对小乔说。
小乔愣住了。赵春花又说,“你的名好记,四横一竖。”
“四横一竖?”小乔迷惑了。
“对啊,王是三横,加上一,不就是四横一竖么?”
“慢着,小姑娘,你是王一表妹?”尹初石好像隐约记得王一提过这门远房亲戚。
“是啊,你是表姐夫尹初石吧?”
“我是尹初石。”他说得不确切,好像他刚刚成了尹初石。
“昨天我看登记卡片,还不知道你就是表姐夫呢!我光知道有个表姐夫在你们报社工作,我回家一问我妈,她说就是叫尹初石。你说这事儿多巧啊?”
尹初石和小乔完全被这位从天而降的表妹搞晕了。
“我妈让我下班领你们去家吃饭。”赵春花说,“我妈说十多年没见着你们了,这回无论如何也得回家吃饭。”
尹初石认真回忆一下,发誓肯定从没见过这位表妹的母亲。
“不了,”小乔说,“过一会我们就得赶车回去了。”
“这么急啊?”
“是的。”尹初石说,“下回有机会再去。”
“要是知道你们这么急,今天一早儿让我妈跟我一块来就好了。我妈可想看看表姐了。她说,你给她寄过一张和表姐夫的照片,可她不知放哪儿了,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尹初石松了口气,他说,他以后再寄一张新的来。赵春花听表姐夫这么说,高兴极了,她说,那真是太好了,并认真地写下宾馆的交给尹初石,末了又重复一遍自己的名字,“我叫赵春花。春天的春,花朵的花。”赵春花说完,又转向小乔,她说,“表姐,你可真漂亮。那么年轻。你穿的衣服我和刘小红在电视里都没见过。”
“刘小红是谁?”尹初石警觉地问。
“是跟我倒班的,我朋友。”赵春花说完又羡慕地看着小乔的衣服。
“喜欢么?”小乔打开橱柜,指着那些衣服问赵春花。
赵春花点头说喜欢。
“我送你一件。”小乔说着拿出一件花细布衬衫递给赵春花。
“我不要,我不要!”赵春花一边说一边接过那件花衬衫。
“那就这样吧,春花,等以后有机会我们再来这里,就去找你。”
“好啊,”赵春花识相地往门后退。“谢谢表姐。”她扬扬手中的衬衫,又提醒尹初石,“别忘了寄照片,表姐夫。”她拉开房门,“过一会儿,我来帮你们拿行李。”赵春花终于走了。回到更衣室,换上表姐的花衬衫,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觉得与刚才大不相同,这就叫档次,她想起电视里的词儿。
尹初石和小乔被赵春花这么一弄,决定提前离开宾馆。他们和赵春花告别时,只是说还有事要办。赵春花很遗憾的样子,仿佛只因为表姐夫妇没按她预想的那样与她告别。当尹初石和小乔坐到火车里时,尹初石突然又意识到,很可能还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也发生了。在他临出门时,小乔打电话给他,要他别带自己的相机,试试用她的。她说她的档次要高一点。尹初石很乐意,他只从摄影包的一个胶卷袋里拿出一盒避孕套,放到自己随身提的皮包里。当时他忘了另一个放胶卷的口袋里还有一盒,这种英国产的,价格也不便宜的避孕套。
他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此:王一不会动他的摄影包。王一从不乱翻他的东西,就像他也从不乱翻王一的东西一样。然而他仍然有很深的恐惧,他压抑它,不让小乔察觉。他不愿小乔也跟着担心。他的恐惧不是没有道理,如果王一发现这盒东西,一切便得公开,因为他和王一从不用这种方法。王一认为另一种薄膜更便捷。而且,中国人常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在小乔醒来准备出去为尹初石买早点的时候,小约和王一已经吃过了早饭。王一上午有课,因此比较抓紧时间。小约说下午他们班同学要和老师照合影,因为有个同学移居香港,大伙儿留个纪念。小约说她想贡献个胶卷,她说,她班同学都知道她爸是照像的。
王一埋怨小约头天晚上不说,然后拉开冰箱,发现都是反转片,便想起尹初石放在家里的摄影包。她先看左边放胶卷的口袋,有一盒柯达反转。她又看右边口袋,一个白色印蓝字的小盒子,她拿出来,这时看见了下面的柯尼卡负片。她打开胶卷盒检查一下是否是照过的,一切都没问题之后,她把胶卷交给小约。她发现那个写满英文的小盒子还在自己手上。她要看一眼,然后放回原处。
她看了一眼,脑袋轰的一声,好像自己亲手引爆了一个地雷,过了好半天,她发现自己还活着,便把小盒子放回了原处。
“妈,我走了。”小约像往常一样告别,却没有传来和往常一样的应答。
“妈,我走了。”小约又说了一次,加重了语气,加大了声音。
“走吧。”小约觉得这声音不像妈妈的,可屋里只有妈妈一个人。于是,小约放心地走了。
王一站在讲台上,深深地换日气,终于开始了讲课。她非常紧张,担心自己把心里正在忧虑的事情说出来,担心自己失去控制。她平时喜欢看一点浅显的心理学方面的书籍。她记得弗洛伊德举过的一个例子:一个一直想和自己女友分手的男人,把写给女友的肉麻的情书错寄给了朋友,而把写给朋友的抱怨女友的信寄给了女友。弗洛伊德认为这样的“错误”是好多人主意识渴望犯的,但又是不敢犯的。于是潜意识便会跳出来帮忙。王一很害怕自己的潜意识跳出来,把他对丈夫的怀疑当成语法写到黑板上。
康迅坐在老位置上,王一瞥了他一眼,便知道自己的状态十分不佳,因为康迅根本没听课,他在担忧。王一没有像平时那样,去下面走走,听同学做练习。她像一截木桩一样牢牢地“钉”在讲台上,尽量回避与康迅探寻的目光相遇。
下课铃声一响,她马上整理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教室,但被康迅拉住。康迅当着陆续离开的同学面,说有问题要问老师。王一只好又回到讲台上。教室的后部还有两个日本学生在悄声交谈。康迅打开课本,夹在其中的一页白纸上只有一个大大的“?”。
王一拿出钢笔,在“?”旁边划上同样大的“!”,然后离开了。康迅也跟了出来。走廊、楼梯、前厅,康迅尽量保持与王一相同的速度,同时尽可能周全地对迎面而来的熟人微笑。王一有时也得这样对人微笑。因此好多人会以为他们是约好的,去赴一个约会或是去接一位共同的朋友,总之,行色匆匆。就这样,康迅和王一像竞走运动员一样,来到了森林公园。在保护区,王一终于停住了脚步。她看着康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想她的脸一定自极了,因为她的心跳让她难受,仿佛要跳出心房。
康迅没有马上问王一任何问题。他轻轻拉着王一的胳膊,让她靠在一棵斜着的枯树上休息一下。当王一缓息一下之后,他问王一出了什么事。
“没事。”王一回答道,“请你回去吧。”
“跟那封信没有关系,对么?”康迅又问,王一没有回答,她觉得又来了那样的心跳。“前两天你和从前一样对我,你是想让我明白,一切都不能改变。王老师,我明白,但我爱你。所以,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不然我会急死的。”
“好吧,康迅,我告诉你,什么事都没有,谢谢你对我的关心,请你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好,听着,如果一个人真有了麻烦,拒绝别人的帮助并不是聪明的选择。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请你先想到我。请你想想我对你的爱情。我能为你做很多事,很多,差不多是全部。”
王一没有回答。她觉得康迅再不离开,她就要哭了。
“我走了。希望你能明白,如果你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会好过些。”康迅说到这儿停住,等着王一的反应。王一没有反应。“我等你电话。”说完他走了。
王一也朝着自己的家走去。在康迅转身离去的刹那,王一感到强烈的孤独。她为一个事实吃惊:她竟找不到一个可信赖的朋友,跟她(他)说说这件事。从前,她遇到麻烦,总是对丈夫说。现在麻烦是丈夫带来的,又该怎么办呢?此时此刻,她感到十几年来好像一直生活在尹初石的手掌上。
她打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气味让她难过。她站在门口,她想,这气味在许多次里都让她感到温暖和欣慰,可它却是靠不住的。它只要迷惑自己,让自己看不到这个家的基石是建立在一块浮萍上。她觉得这气味和这个家一样,都在骗她。
王一走进卧室,看着她和尹初石结婚前的合影。她看尹初石的笑脸,心中的恼怒平息一些。突然她庆幸自己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为什么不可能是尹初石心血来潮,想换一种避孕方法?也许就是这样,而因为临时出差,匆忙中忘了告诉她。
这么想时,她好过多了,她觉得又有力气做晚饭了。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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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乔和尹初石一先一后走出了站台,尹初石并没有要求小乔与自己分开走,他知道如果这样暗示小乔,她会受伤的,但小乔也知道她这样走在前面,尹初石不会赶上来的,他正希望自己这样。
坐在出租车里,尹初石告诉司机小乔的。小乔没有反对先送她,下车时,她拿着尹初石的皮包,让他上来少耽搁一会儿。尹初石只好跟着她进去。
“你想跟我分手么?”小乔关上门马上问尹初石。
“你怎么了?”
“不是我怎么了,是你怎么了?火车上你一直心神不定的。”小乔说。
“你是说我火车上盘算怎么跟你分手?”尹初石笑了,他拥抱小乔,“不,我没想。”
“我以为你出来跟我玩一趟,然后就打算疏远我了。”
“我比以前更爱你了。我知道得那么清楚,我爱你,乔乔。”尹初石说着又一次拥抱她。
“我也爱你。”小乔说完把脸仰向尹初石,“我知道你不容易,但别把我扔了。”
“不会的,不会。”尹初石被小乔的哀怜弄得心碎,甚至闪过离婚的念头。他知道许多男人这时候总是把情人扔了,回到妻子那里,而且不管爱情在哪儿。
“你是为表妹的事不安么?”小乔问。
“有一点。”尹初石没说出他担心的事,这是他的天性,自己能承受的事情尽量不与别人分担,哪怕是爱人。
“别担心。不管出什么事,我都不会逃跑的。我会永远跟你站在一起的。”
“咱们都快成演电影的了。我先回去了。”尹初石抱抱小乔又放开了。
“那么着急?”小乔有些醋意。
“别跟没出息的女人学。”尹初石拍拍小乔的脸颊。
“我不愿让你走。”小乔说着哭了。她像个不愿回寄宿学校的孩子,想延长团聚的快乐,尹初石心里也一阵酸楚,时间总能留下许多痕迹,他想,这几天的缠绵的确让他们难舍难分了。让他离婚,此时和让他与小乔分手,变得同样不容易。这就是时间。他又一次想到时间。
站在家门口,尹初石没有马上敲门或是用钥匙开门。他透过楼梯走廊上的玻璃看一眼外面刚刚降临的夜色,听听周围的动静。最后他看看表,是七点一刻。难道我的平静的生活就要从这一刻起,被拦腰斩断么?想到这儿,他用力敲门,仿佛是对刚才设问否定。不,他真想大叫一声。
没有人来为他开门。他用钥匙打开门。在惯常放留条的地方,他没看见王一的一个字。小约也不在。他想是因为自己没有通知回来的具体时间。他走进卧室,摄影包和他走时放的位置一样。他看着它,有不祥的预感,他差不多已经能够肯定,它被打开了,王一发现了一切。所以现在晚上七点多,家里空无一人便也不是偶然的女主人不在。
尹初石打开胶卷口袋,避孕套的小盒子还在,但那个胶卷不在了。他对自己胶卷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士兵对自己子弹的熟悉。他知道不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坐在地上,笑了。这难道不可笑么?这就像一场精彩的足球比赛,开场还没到三十秒,观众还没真正睁开眼睛看呐,球已经进了。1:O!
他没有起来,挪动一下,便靠墙坐着,一动不想动。他觉得自己的思路像一只疯狂的飞蝶,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完全乱了阵脚。他想,王一可采取的行动是什么,跟他离婚,把他从这里赶出去?最后,他发现自己并不十分了解妻子。除了王一不会去他单位闹这一点他有把握,其他的他想象不出。他也想到小乔,王一会不会找小乔谈,小乔会不会激怒王一?最后,他闭上眼睛,使劲把这些念头从头脑中驱逐出去。他想,该怎样就怎样吧。事情已经做下了,责任自然回避不了。他看着黑暗中的空间,又想,最黑暗的时候人也不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他至少还可以看见黑暗本身。电话铃响的时候,他平静地拿起听筒。“喂?”他说,“出什么事了,妈?”来电话的是他妈妈。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王一呢?”
“王一说她今晚有事,让我接小约回来。”
“她有什么事?”尹初石奇怪王一会在晚上有事。
“那你该问你老婆。你把小约的胶鞋送来,她说明天有体育课。”
“小约今晚住你那儿?”
“小约,你爸回来了。”尹初石能通过电话听见对方。
“爸,你回来了?”小约好像不信奶奶的话。
“回来了。”
“那我回家住。”
“好吧,我去接你。”尹初石放下电话,一切预感都消失了。既然王一能把小约安排到奶奶家住,他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
王一在离开康迅回家的路上,仍旧不能相信这事已经发生了,她居然投进了康迅的怀抱,尽管她的唇,她的脸颊,她的脖子,她的手,都在提醒她回想他的拥抱和亲吻。她还觉得这一切难以置信。自从她的情爱意识觉醒,除了尹初石的怀抱,她还没体会过别的。她有时能够通过异性的目光明白,愿意拥抱她的不止丈夫一个人。但她从没过多想过这个。她觉得这些能这样注视她的男人是想拥抱全世界妇女的,因此觉不到特别的有针对性的危险。此外,她也感到索绕在她周围的那股拒绝丈夫以外的男人的力量不在她心里,而是在她的上空。她想也许这是老天不许的事,因此也没多想过。
现在,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她完全乱了方寸。路过家门口时,她突然决定一个人去森林公园呆会儿。不管此时此刻家里有没有人,她都得先把事情清理出个脉络,即使是一桩罪行,她也要自己先搞清楚,该自己承担的那部分责任,尽管她还不知道这“责任”意味着什么。
走进森林公园,王一马上感到了恐惧。她胆怯地向里面走几步,一个人也没看见,她站住,看着黑暗中连成一片的树木,终于有了勇气再向里走一段,直到发现一个椅子。她想坐会儿,她累了。她想,如果在这儿遇到危险,那一定是老天派来的使者在帮助她摆脱目前的困境。她的确迷失了方向,第一次发现面对两个男人的“幸运”差不多全是苦涩。
她没走多远,便找到了可以坐的长椅。夜里公园里充满了天堂的气味:清新的树木的气味,好像也有星星的气味。她觉得星星的气味一定跟清冽的河水接近。她深呼吸几次,闭上眼睛,几小时前的“往事”像夜里安静的微风一样,扑面而来。王一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开始的,是什么促使它开始了呢?
在她准备做晚饭的时候,刘老师打来电话。又是电话,王一想,电话差不多是她生活发生改变的症结。刘老师说她接到一个电话,是王一在龙城的表妹打来的。刘老师为了表现自己对王一负责任的态度,她说,她当然不会把王一的电话号码给陌生人,虽然这陌生人自称是王一的表妹。刘老师还说,这年头还有说自己是国家主席孙女的呢?!谁能相信谁啊。王一估计啰嗦的刘老师马上会提到她家的莫名其妙电话,便打断了她。于是,她从刘老师那儿得到了表妹的电话。
王一也好不容易才想起这个表妹应该是她只见过一面的表姨家的孩子。她马上拨通了电话,因为她想肯定是尹初石出事了,不然龙城的表妹不会突然来电话。拨电话时她的手甚至有些发抖,各式各样的意外事故像幻灯片一样从大脑的左边向右边滑过。
赵春花抱怨表姐的电话回得这么迟。像很实在的亲属那样,她说她快要急死了,下班也没敢离开。王一要她快说发生了什么事。赵春花说她妈让她无论如何把这件事告诉王一。她说她中午回家吃饭时,她妈还真找到了表姐当年寄来的照片,要是找不到这照片,她还会像个傻瓜一样给那个“表姐”蒙在鼓里呢。
王一听不懂赵春花说的话,她完全失去了耐心,她问表妹尹初石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有了别的女人。”赵春花气急败坏地说道,好像王一是个比她更迟钝的女人,不这么说便听不明白。
王一甚至记不清自己是不是谢过表妹,有没有说以后再联系,请表妹来家里串门的话。她没有问尹初石什么时候回来,这一点她记得很清楚,好像尹初石不会再回家了,因为有了别的女人。她放下电话坐到沙发上,心里异常地平静,一件不清晰的事情终于从雾里清楚地显现出来,这让人痛苦。她解下围裙扔到沙发上,她想马上离开家,尽管还不知道去哪儿。
她给婆婆打了电话,要她接小约回去,让小约在奶奶家住一晚或者两晚。然后,她呆坐着,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吴曼来了。吴曼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一看见吴曼的脸马上觉得她是个不可靠的女人,不是自己可以坦白心事的对象。她摇头,可吴曼说,“你的脸惨白。”王一记住了“惨白”这个词儿。她觉得吴曼说这个词儿的时候,她在心里怜惜自己。
吴曼是跟她告别的,这让王一吃惊。吴曼说她要和一个男人住一段。王一问吴曼是不是这回真决定离婚了。吴曼说,她这回真决定的是暂不离婚,直到调整到最佳状态。王一问她对谁最佳。吴曼说当然是对自己。王一问是不是通过别的男人调整。吴曼说,这才是最佳方法。吴曼还说,如果你只有丈夫一个男人,便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丈夫是好还是坏。她说,这很简单,有比较才能有鉴别。王一没说什么,她在想自己的事。吴曼又说,最近她在一本书上见过一个观点,那上面说,在各种可能都被尝试过之前离婚是十分愚蠢的,她认为这观点正确。王一问吴曼,女人到了中年还需要书本上的观点指导自己的行为么?吴曼说,谈不上什么指导,她喜欢看书上符合自己愿望的观点。
吴曼交给王一一个电话号码,她说,如果发生什么重大事情,晚上打这个电话,白天打到医院。如果一般的小事情,不必通知她。王一问她,是否真想好了。吴曼说,她得向前走,不能留在原地踏步,留在老地方的结果就是不停地跟贾山打仗。她觉得总打的结果是没动。王一问吴曼那人的职业是什么。吴曼说王一太关心职业。王一固执地坚持职业能说明很多问题。吴曼说,这个男人是个卖水泥的患者。王一又问吴曼,贾山是不是也喜欢一个人砸东西。吴曼说,也没什么还能砸出响儿的了,然后便跟王一告别。王一心里一阵难过,拦住吴曼,又一次间她是不是想好了。吴曼转身说,没什么好想的。王一发现吴曼已经泪流满面了。吴曼说,我觉得不能这么吵下去了,这不值得。
“为爱情也不值么?”王一问。
“为什么都不值!”吴曼说。
吴曼离开后,王一仍处在失控的寂静中。任何一点力量都会将她推到完全不同的道路上。打来电话的却是康迅,这也许就是缘份的表现,如果是另一个人这时打电话约王一出去喝杯咖啡,她也会去的。
在“咖啡三角”,王一和康迅面对面坐在角落的桌子前。店里的人不是很多,新来的人总可以找到空位置。在咖啡馆里飘来荡去的音乐是人们熟悉的曲子,但大部分熟悉这旋律的人叫不出它们的曲名。人们在轻柔的音乐声中,放低了交谈的音量。也许这就是情调对人的感染。
王一很感谢康迅约她出来。她捧着咖啡杯子并不想多说什么。她又感到自己处在康迅那种让人安谧温暖的场中,刚刚来临的事情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推迟了。她突然想,自己将小约支到奶奶家,是准备和丈夫谈关于另一个女人的。她不想小约听见任何有关的话,尤其是她搞清楚一切之前。
“你觉得好些么?”康迅关切地问她。
“好多了。我只是希望跟人呆在一起,不然,我伯我飞起来。”王一说完淡淡一笑。“要是不麻烦你,我们就坐会儿吧。”
“你听过一个教授的故事么?”康迅明白王一的情绪,他希望自己能最大限度地给王一她想要的东西。
“你不必为我说话。”王一笑笑。
“要是我能发出点噪音,也许会让你好过些。”康迅说完没有征询王一的同意,便自顾自地讲起了教授的故事。
他说,从前有个教授,爱上了一个中国女人。他因为爱这个女人,才学习汉语的。他进步很快。他进步快的原因除了爱情便是勇气。他敢在任何场合说汉语,根本不管说得对不对。有一天早晨他忘了皮包,出门之后又折回家去取,这样就耽搁了时间,开会迟到了。这是一次学术会议,也有几个中国人参加。这个教授一看见中国人觉得很亲切,马上想说汉语。于是,他便用汉语解释了自己迟到的原因。他说,对不起,我迟到了,因为我忘了我的包皮。有一个中国人把口中的咖啡喷出去好远。教授说,这没关系,总比你把包皮忘在中国好些。
王一笑得很勉强,好像大人面对一个孩子不太成熟的笑话。她看着康迅的脸,情绪有了一个不小的转折。
“我再给你讲一个医生的故事吧。”康迅说完又讲了起来。
王一想,要是没有另一个女人的事,自己会怎样回答康迅的那封信呢?真的会拒绝么?她又看一眼康迅的脸,她想伸手抚摩一下这张脸。不,不会拒绝的,她向自己承认,她喜欢对面的这个男人。但现在一切都似乎太迟了,她即使这时想找个男人,以此达到平衡自己的目的,她也不会选择康迅了,她宁可找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人。天呐,我想到哪儿去了?我疯了么?我想干什么?王一被自己溜出来的大胆设想吓了一跳。
“医生还在那儿大喊,这儿有医生么?有么?”王一终于又听见康迅讲话的内容,而不仅仅是声音。她看见新走进店里的人和正要离开的人,都免不了往他和康迅的角落瞥上一眼,因为一个外国男人和一个中国女人坐在角落的桌子前。
“什么事?我是医生。”康迅还在接着讲他的医生故事。
“对不起,”王一打断康迅的话。“前面我没听清,这个人在什么地方要找医生?”
“音乐会上。”
“那指挥很不高兴。”
“对,但指挥也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康迅一语双关。
“没什么事。”王一听明白了。
“对,那人对医生说,嗨,医生,你说这是不是一场好极了的音乐会,我的同事。”
康迅没笑,王一也没笑。
王一说希望离开这里,他们便来到街上。王一说如果康迅有个安静的地方,她想和康迅谈谈。于是他们来到了康迅的朋友家。这个房主是康迅的同胞,一个工程师,眼下回国休假去了。在走进那所房子之前,王一被自己的想法激动着:她已向自己证实确实喜欢康迅,所以她要给康迅一个明确回答,关于那封信。处在她目前的境地,她没道理拖着康迅的情感,让他幻想希望。她觉得她必须明确拒绝一次。
王一,有时停留在想一想的水准上,是有勇气的。
她对康迅说,她看了那封信。说话时,她和康迅坐在同一个长沙里。康迅伸出一只手,用指背抚弄她的脸颊。他说,他知道她想说不。他还说,他能理解。王一抓住康迅伸在自己脸前的手腕。她只是没有马上将这只手推开,她的头脑便成了一片空白。所有清楚出现过的想法都逃得无影无踪了。康迅用另一只手轻轻揽过王一,将她小心地拥进怀里。然后他又将她拉远,以便自己能看见对方。然后,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离开森林公园时,王一已经清楚地认清了自己。她认定自己身体里有个魔鬼,她怎么想魔鬼不怎么做。尽管她仍然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陌生,还是面对了这一事实:即使没有另一个女人的事情,今天的事也将发生。为什么会是这样,她不知道。她也许不是很想知道。眼下她只想考虑,该对丈夫说什么?
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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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回到家,小约已经在她自己房间睡下了。她走进卧室,尹初石坐在床上看报纸,见王一进来,马上放下报纸,很夸张地对王一微笑一下。
“什么时候回来的?”王一问。
“晚上。”尹初石回答得很小心。
王一把外衣搭在沙发上,自己也躺了上去。她觉得很累,她想躺一会儿再去冲个淋浴。她头冲着尹初石,所以看不见他在干什么。但她没听见报纸的声音,也许他正在看着我,她想。
“你不想躺到床上么?”尹初石终于发问了。
“我累了。”
“懂了。”
“懂什么了?”王一发现尹初石经常说“懂了”,她讨厌这句话,因为它听上去总有弦外之音,他们的不愉快有好多都是从这两个字开始的。但她没发现自己也常常这么说。
“你不想再睡到这张床上来。”尹初石说。
“谁说我不想,我只是累了。”
“小约已经睡着了,我们最好别吵。”
“谁跟你吵了?”
“你的态度……”
“别讨论我的态度。”王一打断尹初石,起身去洗澡。
尹初石也将报纸从被上拿开,扔到地上,他想,至少这个晚上看不了报纸。他闭上眼睛,脑袋里乱糟糟的,依然不知道事情可能将他推到什么样的境地。他有些害怕。
王一洗澡时发现自己刚才对待丈夫的态度完全不是她预先设想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气急败坏地对待他,而不是心平气和面对面把问题搞清楚。
王一回到卧室,躺到床上,马上关了自己这一侧的床头灯。
“你不想谈谈么?”尹初石猜测王一已经知道了一切,如果这样,他希望谈出来,而不是闷起来。他了解妻子。
“我只想听听。”王一说话时一动没动。
“你把孩子送到奶奶家是……”
“你想让她列席旁听?”王一打断尹初石,她坐起来,打开床头灯,披上一件毛衣。
“当然不,这样很好。不过,她现在睡了,也许我们可以安静的谈谈。”
“我没意见。”
“你也许都知道了……我……”
“她是谁?”王一又一次打断尹初石。
“你冷静点儿,其实她是谁对这件事不那么重要。”
“懂了。”王一说,“你可真是小瞧我了,我还不至于找到那人单位领导来解决问题。”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只是我觉得……”
“既然你知道我不会,我要知道她是谁,即使我是输家,我也有权知道对手是谁。”
“戴乔,电视台的。”
“你爱她么?”王一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尹初石慌了,这问题对他来说过于致命了。
“你别这样,像那些市井妇人似的,凭想当然乱想,你……”
“你爱她么?”王一盯着最关键的问题不放。
“我认识她时间很短。我们刚刚认识。”
“你爱她么?”王一的语气丝毫没有加重,但能让尹初石感到,如果他不正面回答,她将一直问下去。
尹初石屏息静气,他不敢回答这个问题。他知道他的回答将怎样地伤害王一,这是他最不愿做的事。他愿意让王一好过些,但他觉得不能骗自己。
“你爱她么?”王一又问一遍。
“是的,我爱她。”尹初石的声音小得几乎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王一的泪水哗哗流淌下来。
“对不起。”尹初石说。
王一掀掉披在肩上的毛衣,下床穿衣服。尹初石慌忙地下床,他要阻止王一穿衣服。
“你不能这样,你听我说,王一,你冷静点,孩子还在睡呐,你听我说。”
“你已经说了。”王一淡淡地回答,仿佛是个梦游的人。
“你要去哪儿?”
“离开你。”王一依旧是刚才的音调,这让尹初石十分担心。
“现在已经快半夜了。你不能这样,你出去我得跟你去,把小约一个人留在家里?”
“谁让你跟我去了?别把自己弄得那么可笑。”
“你觉得这么说解气,你可以说,在家里说。你说什么我都听着,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别出去。”
王一已经穿好衣服,尹初石也穿好自己的衣服。王一走到房门前,尹初石拦住她,“我不允许你出去。”
“你是谁啊?”王一讥讽他,“你凭什么不允许我出去?”
“凭你是我妻子。”
“请你让开,我不是你妻子了。”
“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尹初石惊呆了。
“非常认真,躲开。”王一说。
尹初石让开了门,他知道此时此刻没有力量能阻挡王一出去的愿望。如果他再拦着,她会惊动孩子甚至邻居。他决定跟着王一,将小约锁在家里。
在尹初石费劲地一道又一道锁房门时,他听见王一急速下楼的脚步声渐渐远了,直到消失。他必须认真锁好门,他只能祈求老天爷睁眼,别让王一在大街上消失得那么快。他无论如何得跟上她,他想。
尹初石来到街上,夜里的街道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空无一人。一对正在告别的恋人,站在路灯下,吻了又吻。尹初石朝各个方向都看了一眼,没看见王一。他急了,去问那对恋人。女的说没注意,男的给尹初石指了一个方向。尹初石立刻朝这方向跑去。他跑了不远,便拐到了另一条小街上,这时他看见王一在前面一会儿跑,一会儿走。他远远地跟在她的后面。如果他现在赶上去,王一又会大叫让他离开。
他看见王一跌跌撞撞地走进了森林公园,他也加快脚步,公园里没有街灯,他担心找不见王一。他看见王一坐到一张长椅上,大口喘气,他便留在一棵树后。她似乎没有发现尹初石,平息一些之后,突然哭出声来,尽管她用手捂着嘴。
尹初石狠狠砸了树干一拳,然后又是一拳。他的眼泪也肆虐地流下来。看着王一那样的哭法,他心疼得要死,他恨不得杀死自己,他又砸了一拳,然后把头顶到树上,根本没注意自己手上的鲜血。
王一哭了好长时间,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尹初石抬头,看见王一蜷缩着身子,夜里的寒意让她感到冷了。尹初石从树后走出来。他脱下自己的夹克衫,走近王一,将衣服披到她身上。她马上挣脱了,惊恐地看着丈夫,好像他是突然闯入的坏人。尹初石从地上拣起衣服,固执地用衣服将王一围住。借着月光,王一看见了尹初石手上的血痕。
尹初石也看见了自己伤了的手,也感到了疼痛。他把衣服留在王一身上,松开手,一个人坐到长椅上。他知道王一不会再挣掉那件衣服了。
“坐一会儿吧。”尹初石温柔地对王一说。王一坐到长椅的另一端。
“夜里这儿真是个好地方。”尹初石希望换个话题,让王一平静下来。但他没想到王一却被他的话刺激了一下。
“对,以后你们可以来这儿度过每一个夜晚。”王一说。
“天呐,你冷静点好不好?!”尹初石将头埋进手掌。
王一站起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尹初石急忙赶住她。“对不起。”他说,“我现在心里乱极了,请你别再挖苦我,王一,相信我,我真的很难过。”
“你不必总是道歉。”王一的声音听上去平静许多。“那样会让我觉得,对不起,可以成为一切行为的借口。”
“我没必要找什么借口。”尹初石激动地说。“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你。”
“对,爱情不需要借口。”
“王一,我求求你,”尹初石抓住妻子的肩膀摇晃几下,“跟我好好说话,请你看在小约的面子上,相信我,我真的不愿伤害你。”
“你已经伤害我了。”王一没有推开尹初石。
“是的。”
“好像没什么好说的了。”
“不,你听我说说。你坐下。”尹初石扶着王一的肩头,两个人重新坐到长椅上。“我知道,可能所有的女人都会这么想,丈夫爱别的女人,就不会再爱妻子了。我想,这纯粹是天底下最大的误解。我承认,也许有的男人是这样。但这种情况不适合我们,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也许你根本听不进去我说什么。但请你相信我,我没骗你,也没骗自己。我知道这样更难,但也只能这样。不然我可以跟你说我不爱她,跟她再说不爱你。”
“你爱我么?”王一问。
“我想是的。当然,这两种感情不一样,但是……”
“但是什么,你想说在某种程度上你是爱我的,因为我是你女儿的母亲,因为我嫁给你十几年。尹初石,你想说你同情我吧。”
“你开始叫我尹初石了。”
“对,你本来就叫尹初石。”王一不友好地说,“我不愿和另一个女人一样叫你初石,那样你会产生幻觉的。”
“你又开始这样说话了。”
“没办法,谁让我是大学老师,这样说你听不懂么?”
“好吧,但请你别说我同情你。”
“那好吧,说你可怜我。”
“见鬼,”尹初石大吼一声,“你为什么这么偏执?”
“你别跟我喊!”王一也大叫起来。
“我就跟你喊,我要让你知道,这都是爱情,都是。我从没可怜过你,我爱你。”尹初石站在王一面前大叫起来。王一吃惊地看着丈夫,不是因为他说他爱她,是因为他还从没这样大喊大叫过。尹初石把王一抱进怀里,两个人都哭了。
两个人畅快淋漓的抱头痛哭,泪水像晶莹的雨露灌溉着他们脚下的野草。秋天已经开始发黄的野草不会因此转绿,但还有下一个春天,就像夜深之后,早晨也不远了。
尹初石搂着王一的肩头,两个人依偎着朝家走去。王一感到两个人的心此时紧紧地贴在一起,他们是休戚相关的一个整体,她忘了还存在一个女人夹在他们中间。平静的生活将他们的情感分别掩埋着,因为连小的冲突也没有,他们已经不了解对方的情感。而情感没有碰撞,不产生火花,人们便感觉不到。
他们重新回到床上,像两条平行线一样留在各自的位置。小约还在睡着,这让他们安心。他们静静地躺着,柔和的灯光让屋内产生一种宁静的温馨。他们好半天没说话,也许都不愿先开口打破这气氛。
“你想怎么办?”王一问丈夫,她担心这缄默会融化她。
“不知道。”他小声说。
“你离不开她,是吧?”王一又问。
“我不知道。”他说,“我觉得这一切都太突然了,还没仔细想过。”
“是很突然,但毕竟发生了。”王一的语调和缓,仿佛在谈论另一对夫妻的问题。她感到内心的痛苦埋得很深,已经没有力量上升到语言中。
“是的。”他说,然后他问妻子,“你想怎么办?”
“既然你决断不了,也许分开好些。”
“对谁好些?”尹初石有些不高兴。
“对我们。”
“对我不是。”尹初石说。
“怎样对你算好些,就这样过下去么?”
“当然不是。”尹初石口气软了下来。他觉得自己没道理再要求公平了,自己已经先错一步,最好还是让王一满意。至于命运剩给他的是什么,他都得兜着。因为他提前预支了,那么接下来就只有失去。生活中得与失的平衡是永远的。“我想再考虑一下。”
“什么时候能考虑清楚?”王一的态度有些逼人。
尹初石侧过身,用手撑起头,他看着王一,诚恳地说:“不管怎么说,都是我的错。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感到好过些。你为自己想一想,别考虑我,也别多想小约,你看怎样对你好些。”
王一被尹初石的话感动了,她努力控制自己,平静地躺着,不流泪。
“你怎么决定,我都同意。”尹初石说。
王一觉得就要控制不住泪水涌出来。她想说,别离开。但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像一截木头一样躺着。
“我只有一个要求,在我们真正做决定之前,先别对小约说,”尹初石说到这儿突然哭出声了。“我是父亲,这事儿你得给我个机会,等她再长大一点儿,我再解释。我不是逃避,真的不是。现在我没法儿开口。你答应么?”
王一的泪水终于涌出来,汩汩地流进了她的发丛,她的耳朵。
“放心吧,我不要求你跟她解释,不会的。”王一一边哭一边说。
尹初石扑到王一身上,像个孩子似的又一次痛哭起来。王一拥抱着他,他的泪水浸湿了她的睡衣。王一拿过尹初石的枕巾为他擦拭泪水,也擦干自己的泪水。
“先分居吧。”王一轻轻地说。尹初石抬起头,哭红的眼睛睁得很大。
“你让我走?”尹初石问。
“随你便,回来或者不回来,怎么都行。”王一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对丈夫怀有一种母爱。她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太纵容他了。
“真的?”尹初石不敢相信这样的结局。这差不多是他希望的。他需要时间,至少一段时间,然后才能作出抉择。
“真的。”王一说着抚摩一下他的脸颊。
尹初石又哭了起来。王一说,再哭下去家里也能游泳了。
这天夜里,王一一次也没想起康迅,过后,她自己也感到奇怪。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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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乔两天来一直没有尹初石的消息。她往报社打了十几次电话,得到的最确实的回答就是不在。此外的消息有的说可能采访去了,可能开会去了。小乔追问他早上是不是上班来了。回答也是不肯定的:好像来过,有人见他来过。她努力克制自己不往尹初石家里打电话,分手时出现的情况已经够糟的,如果已经摊牌了,一个电话无疑是火上浇油。小乔在单位两次无缘故地对人发脾气,事后也拒不道歉,大家都小心地回避她,她只好请假回家呆着。回到家里,她也不能持续地安静半个小时。她把音乐放得跟噪音似的,她觉得在这样的音乐声中,心里积郁着的东西能够被一只无情的手掏出来,尽管有剥离的痛楚,总归畅快些。但邻居来砸门。邻居在她的门外高声喊叫,提醒她人道一点儿,别折磨别人。小乔不理解这怎么是折磨。在她用音乐折磨自己的时候,传到邻居家的音量将是适中的,够得上折磨么?!但她也只好关上音响。于是她开始喝茶。她放三分之一茶叶,三分之二水。她喝了第一口时,差点没吐出来。她发现好的茶叶也可以被糟蹋成这种味道。她等茶稍凉些,便一口气喝干了。然后她剧烈地咳起来,从喉咙到胃,整个食道涩得难受。她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对自己说,“如果天黑以前再没有你的消息,我就自杀。不,我不自杀,我去你家找你。”她看着镜子里自己憔悴的面色,哀怜地说,“给我打个电话吧,我爱你啊。”
尹初石的初衷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躲起来,一个人在看不见王一也看不见小乔的地方,好好想想,何去何从。他向朋友借了一个私人暗房,把自己关起来。到晚上下班时间回家,开始和从前一样的晚上过家庭生活,所不同的是他感到不放松。他觉得和王一之间增加了几分客气。躺在床上,他总是在意识到应该拥抱妻子时才去拥抱,王一既不拒绝,也不迎合。然后两人关切地对对方说一句,“睡吧”。在这样的时间里,他许多次想念小乔。他料想小乔会因为突然中断联系着急,但他不知道见到小乔该怎么说,他还要再想想。这天下午,他将在龙城的照片冲洗出来。他看着那些泡在水里的照片,一张张小乔生动的脸,甚至比小乔本人更具诱惑力。她微张着的嘴,好像含着一个小小的惊吓,双唇的轮廓充满挑逗;她脉脉含情注视他的目光,固执热烈,仿佛是永不陨落的太阳,那目光好像在问尹初石:你怎么能不爱我?!她坐在沙滩上,并拢在一起的好看的小腿,还有赤裸着的双脚,那么娇俏。她把双臂抱在胸前,迎着风,让自己的双乳将衬衫衬出好看的起伏。它们并不十分突出显眼,但有结实的轮廓。尹初石想到它们被自己握在手中的感觉,结实得像花蕾,等待着有一天的绽放……
尹初石再也呆不住了。欲望的火已经在他心中燃烧起来。无论失去什么,他都必须马上见到照片上的那张脸。他给小乔挂了传呼。只有几十秒钟,小乔便回电话了。
“你在哪儿?”小乔的声音让尹初石感到她也怀着与自己同样的渴望。
“等着我。”他说完放了电话,此外他说不出别的。他开始收拾冲洗的照片,将已经烘干的取下,将湿的又放上去。他必须还为此花费一些时间,他一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一边努力抑制自己的渴望。他想,为什么我不扔下这些,先去见她?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还在做这些事,直到一切料理妥当。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
尹初石来到小乔的住处,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一下就被小乔紧紧地抱住。他费劲地关上屋门,然后就放纵地将自己投入火山喷发一样的拥吻中。
他吻遍了小乔整个脸。他想他一定也弄疼了她。他那么用力地抚摩她的脸,仿佛一定要触碰皮肤之下的灵魂。他用双臂紧紧地锁住小乔的身体,他同样也感到了小乔回答他的力量。他们终于分开身体的引力,能够看对方一眼。尹初石看见小乔眼睛里转动着的泪光。“怎么这么久啊?”小乔凄怨地说。
尹初石这才放下背在肩上的摄影包,为小乔擦去眼泪。他也觉得太久了。他们走进里屋,尹初石在沙发上坐下,小乔立刻又投进他的怀抱。尹初石撩起小乔的毛衣,又一次将手放到路上不停在他眼前闪现的乳房上时,他想,他不能摆脱这一切。就像他不能战胜魔鬼一样,他也不能战胜自己。他把小乔抱到卧室的厚垫上,放到自己的身下。他闭上眼睛,他深深地呼吸小乔的体味。他觉得自己在一片广阔结实的草原上,他跳跃,跌落,喊叫,他感到由衷的欢畅和自由。他无法理解小乔的身体,怎么会给他这么极端的感受。有时,他突发奇想,怀疑小乔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是被魔鬼或是被精灵附体的女人。不管怎样,当他精疲力尽地躺在小乔身边时,世界重新向他走来,他又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
他首先想吃东西,他觉到饿了。他把这个愿望告诉小乔时,小乔立刻起身,穿衣服时,她说,“她不给你吃东西?”
“谁不给我吃东西?”尹初石没有反应过来,小乔已经出去了。
小乔重新返回时,没有回到尹初石身边,她靠着门框站着,她的两手插在裤袋儿里。
“她知道了?”小乔冷静地问尹初石。尹初石看着小乔没有马上回答,他在寻找刚才与他交欢的小乔与现在站在门旁的小乔的共同之处:小乔的理智总是在做爱之后回到头脑中。而一旦理智回到她的头脑,她就会像现在这样冷静地面对一切。她的目光便会剔掉一些热烈,让爱她的男人充分感到智慧的穿透力。
“你怎么不说话?”小乔又问。
“我饿了。”
小乔走近尹初石,俯身去吻他的脸。她的目光接着在他脸上飘来荡去。尹初石问她要找什么?
“她打你了?”小乔问。
尹初石无可奈何地笑了。“你想到哪儿去了,她怎么会打我!”
“也许她气疯了。”
“气疯了她也不能打我啊。”尹初石依然觉得这话题可笑。
“有什么不能,我有个同学,把她丈夫脸都抓烂了。”
“那一定是她丈夫做了应该得到这样报应的事情。”尹初石说。
“你这么看?”
“对,男人常常对女人的野蛮负有责任。”尹初石点上一支烟接着又说,“她们做一些过激的事情,往往是给男人逼的”。
微波炉的铃声响了,小乔为尹初石端来一个匹萨饼。“没有别的可吃的?”尹初石对着匹萨饼皱眉头。
“没有。”小乔说着又去为尹初石泡茶。
尹初石只好先掐灭烟,吃饼。“你总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会把胃搞坏的。”
“我懒得做。”小乔把茶也端过来。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丈夫。”小乔坐在尹初石旁边,看着他吃。但尹初石放下了饼,他没说话,又将烟点着了。
“怎么不吃了?”小乔有些后悔自己说的话。
“我不想吃了,不知怎么,突然吃不下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有时候做了,吃不完,就得扔掉,怪浪费的。”小乔解释说,“你还是再吃点儿吧。”
“没关系,我不吃了。过来,让我抱着你。”尹初石温柔地对小乔说。
“你生气了?”小乔问。
“没有,”尹初石说,“我心里难过。”
“为什么?”小乔指指自己的鼻子,看着尹初石。尹初石苦笑一下。
“为什么?”小乔又问。
“因为我爱你。”尹初石说。
“但你不能给我一个家,是么?”小乔替尹初石说了下半句。
“是。”尹初石坦白地说。
“她不想离婚,是么?”小乔问。
“你希望我离婚?”尹初石问。
小乔不敢马上回答,她看着尹初石近在咫尺的脸,她想摸透尹初石的心思,从而使自己的回答不让他失望。
“回答我。”尹初石温和地加上一句。
“是的。”小乔垂下目光。“你讨厌我这么想吧?”
“我能理解。”尹初石说着喷出一口烟,“一切都那么复杂。”
“她都知道了吧?”
“是的,我都说了。”尹初石说。
“结论呢?”小乔又后悔自己太快提出这样的问题。
“我们分居了。”
小乔扑进尹初石的怀里,紧紧抱着他结实的身体。她要让尹初石知道,无论怎样她都会跟他在一起的,无论怎样。
尹初石将手指插进小乔的发丝,他透过浓密的头发抚摩她起伏的脑壳。“再给我一些时间行么?”他问,“我现在很乱,什么都决定不了。”
“你还爱她,是么?”尹初石没想到小乔也会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
“是的。”尹初石拿开自己的手,他扶着小乔的肩头说,“你能理解么?我们结婚十三年了,她是个非常好的女人,无论做妻子还是做母亲,她都没什么过错。可悲的是我们的性情决定了我们的生活只能那样,像一潭不流动的水。我……我……我总是觉得缺点儿什么。是我不好,在你以前我也偶尔有过别的女人,只是她不知道。也许是我不爱那些女人,所以上帝才没安排王一知道。有时我摸着良心问自己,这公平么?我需要感情激情碰撞,我需别的女人填补这块空白,王一不需要么?也许她跟我在一起才使得生活死气沉沉,也许换个男人,她也会发现另一种生活,也许她更喜欢那种生活。认识你以前,我曾经这么想过,也许我该跟她离婚,也让她自由。可我没有勇气。有时也是舍不得。昨天我终于告诉她,如果她想离婚,我同意。”尹初石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小乔像计算机一样认真运用自己的逻辑对待他的每一句话。
“是她提的分居?”小乔问。
尹初石点点头。“她觉得我是同情,而不是爱。”
“她没错。”小乔说,“一个男人不可能同时爱两个女人。”
尹初石瞪大眼睛看着小乔,好像记不起来这个面熟的女人是谁了。“你难道不知道爱有许多种么?干嘛女人都要这么狭隘?”
“爱情只有一种,特点就是唯一。”小乔毫不含糊地说。
“天呐,女人。”
小乔抓起尹初石的手,将它握住。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但她要说服尹初石。“我知道你心里难过,这只不过是因为你们现在的危机已经摆到桌面上了,而从前它一直被掩盖着。危机一旦被意识到了,就有危险,所以你才难过。其实你早就不爱她了,你要是爱她,就不能去找别的女人。”小乔停顿一下又说,“可惜的是那些女人没有力量使你早一点面对你的婚姻,你对王一的爱不是男人对女人的,而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
“也许你是对的。”尹初石让了一步。“现在我已经没有分辨能力了,都见鬼去吧。”尹初石说完任性地抽回自己的手。
“我想我该走了。”
“你现在住哪儿?”小乔问。
“住哪儿?”尹初石对小乔的提问感到意外。“我住家里。”
“你不是说分居了么?”小乔似乎并没有发难的意思,语调平缓。
“是分居了。”尹初石说。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我送你出去。”小乔说。
尹初石背起自己的包。他在门口穿鞋的时候没有理睬小乔。小乔站在旁边看着他,她感觉这个男人也许不过是偶尔的客人,现在她客气地送客人离开。她心里涌起一股悲伤,没有打招呼便径直回屋了。尹初石跟着进来了,他没再脱鞋,站在地毯的边缘,小乔看他一眼,知道他还是要走的。
“走吧,我不送了。”小乔敷衍着说。
“明天你在哪儿?”尹初石问。
“不知道。”小乔心里很烦。
“你生气了?”
“也许。”
“为什么?”
“我刚才想你说过的那些话,心里难过。”
尹初石穿鞋踩上地毯,坐到小乔身边。他搂着小乔,说:“你说吧,我听着。”
“你刚才的话太冠冕堂皇了。”小乔被尹初石温柔的举动感染了,便放平语气,不想跟他吵架。
“为什么?”尹初石也心平气和。
“因为你想的都不现实,你做不到。”小乔说,“我知道你很善良,可这种事善良人也没别的路可走。”
“我想什么了?”
“你想两个女人都不伤害。”小乔小声说。
“是么,我这么想的?你的意思是说我想做个好人?”
“你太软弱了。”小乔说。
“对,无毒不丈夫,我太不像爷们了。”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小乔把话往回拉。“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清楚,你只是王一的丈夫,而不是父亲。”
“可我是她女儿的父亲。”尹初石若有所思地说。
“我知道。也许你在考虑离开我吧。我知道像我这种角色最终的结局都很悲惨。妻子不可爱了,但她能用十几年时间的结晶去打动丈夫。孩子,多年的习惯,甚至还有牺牲。每个回到自己妻子身边的丈夫都有充分的理由。这些也许都是上帝的旨意,该惩罚的只是我这样的,开始被人议论,最终被人唾弃。这一切从一开始我就清清楚楚,如果我能离开你,当初也不会找那么可笑的理由去认识你。我也知道有好多女人,能用工作用自己的事业去战胜感情,遗憾的是我不能。我找到爱情,才会把事业干好。如果让我在爱情和事业之间只选一样,我会选爱情。也许上帝造我只是为了爱情。我甚至觉得造物主赋予我能力,都是为了增加爱情的砝码。所以请你相信我,如果能离开你,我不会当这个第三者的。”小乔说到这儿将头埋到沙发靠背上,嘤嘤地哭了。
尹初石把她抱进怀里。他相信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女人,能像小乔这样了解他。他能从她的话中听出道理,听出爱情,听出悲伤。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处境:放弃一个,否则失去一切。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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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山看见吴曼留下告别的条子之后,平静地将它扔回原处,只是没再把原先压在条子上的药瓶再放上。在他心里没有任何吴曼会真的离他而去的预感。好像刚才看过的字条是吴曼自杀前的绝笔信,他也不会相信吴曼会死一样。他觉得了解自己的妻子,就像了解自己的左手。但是吴曼走了,的确给这间房子带来旷凉的感觉。这时,贾山想到去楼下王一那儿坐坐,他知道吴曼临走前会跟王一打招呼,而这可以成为他拜访她的理由。这以前,贾山还从没寻找过任何理由,创造与王一谈话的机会。如果你对一个女人的好感超过了一般的程度,而且又觉得自己妻子的另一些特点也符合自己的理想,那么也许就不会经常性地寻找拜访这个女人的借口,而宁愿见不着她,在与妻子闹矛盾之后或是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想象她。贾山觉得自己对王一怀着这样的情感,他为这样情感所具有的安全性感到放心。如果尹初石也在,那聊几句就告辞也不难,他想。
尹初石不在。王一热情的态度马上使贾山明白,王一不仅知道吴曼的离开,而且也想对贾山表示同情,因为现在在王一看来,贾山变成了受害者。而这之前,贾山常常能够觉到王一的同情是在吴曼一边的。他觉得王一有时太孩子气,人也过分善良,这是一个女人的可爱之处,但这样的女人嫁了不好的男人,这可爱的优点也将成为她的致命之处。尹初石是个不好的男人么?贾山的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王一便把热茶放到了他的手边。
贾山希望王一能够先开口,这样可以让他这个不速之客舒服些。
王一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她说,吴曼走前来过她这儿。贾山笑了,好像吴曼临走前的告别是个轰轰烈烈的仪式。
“你笑什么?”王一问他。
“没什么。”贾山收敛了笑容,摇摇头。
“你想开点吧,她会回来的。”王一说。
贾山没有应答,他在想王一和尹初石这种平静婚姻生活的后面是什么,恐怕也不会是爱情。
“我说,你没什么事吧?”王一看着贾山沉思的脸,有些担心。“至于那么难过么?”王一的话有些嘲讽意味,她想使贾山轻松些。
“我没什么,不至于那么难过。”贾山笑呵呵地说,“但还是难过。”
“你难过她走了?”
“不全是。”贾山想了想说,“她早就想走,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和那些无聊的男人,只是一直没选到适合的拐杖。走,或迟或早。我难过的是,她要离开我,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事的人,这让我难过。”
王一对贾山的话并不感兴趣,她发现贾山是个十分自我的男人。一个女人要离开他,为什么必须他第一个知道?!
“这很自然。”王一说道。
“你认为这很自然?”
“当然。她要是先跟你说,也许就离不开了。”
“为什么?”
“没有勇气?谁知道。”
“所有的婚姻都一样,是因为所有的女人都一样。”贾山笑着转了话题。
王一也笑了,她问贾山为什么认为所有的婚姻都一样?
“所有的婚姻都有问题,所以才一样。一百对夫妇中可能有一对没有问题,而这没有问题的问题是,这对特殊的夫妇中必定有一个是故去的,所以才会没有问题。”
“这听上去血淋淋的。”王一说。
“是很残酷。”贾山开始吃惊自己在王一面前的夸夸其谈,但他无法停止,“不同的男人只要一结婚,便会获得相同的命运。”
“胡说八道吧。”王一笑了。
“你和老尹怎么样?”贾山突然问王一,但完全是无心地随便问问。
如果王一处于平常状态,会同样无心地敷衍一句,“还行”,“老样子呗”等等。但她眼下过于敏感。她给尹初石单位打过电话,没人知道他在哪儿。她也给戴乔单位打过电话,人说小乔请假了。这一切似乎过于明显了,尹初石和小乔在一起。她觉得这些都无情地粉碎了那天夜里尹初石用温情建立的默契。接着她又为自己的难过而自责,他没有保证不再见那个女人,自己也没有要求,但她还是受不了。
“你听说什么了?”王一冷静地问贾山。
贾山没想到自己无意间的问话,揭开了王一生活的盖子。这时,他注意地看了一眼王一,才发现她的脸色不佳。
“想听实话么?”贾山说。
“当然。”
“我没听说什么,但早料到会发生点儿事情。”
“为什么?”王一问。
“因为我了解你丈夫。别忘了我们是大学同学,还是同班同寝室的。”
“他是个大坏蛋?”王一笑着问。
“不,他不那么坏。也许正相反。他要是能‘坏’一点儿,就不会给别人造成痛苦了。”
“你指什么?”王一开始认真起来,尹初石的大学生活她略知一二,但她总感到尹初石瞒着她一些事情。在小乔事情出现前,她不觉得这对她有什么打扰,她觉着每个人都有权利保留一点儿自己的隐私,对婚姻生活也许没什么大的害处。但现在她不这样认为了。
“我不指什么。我一直觉得老尹是个奇怪的男人。”
“你这又是指什么?”王一问。
贾山笑了,他摆摆手表示妥协。
“也许你真的能给我一些指点。”王一认真地说。
“我不知道你想知道什么,”王一的话让贾山有些不安,搅进别人的家庭生活总归是不明智的,不管你对女主人好感有多少。“你知道刘倩吧?”但贾山还是忍不住发表自己对老同学的看法。
“我知道,不就是在学校跟老尹好过的那个女生么?”
“对。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分手么?”
“听说是性格合不来,初石说的。”王一说。
“这么说也对。刘倩跟我关系不错。”贾山说,“毕业前,她跟我说起过一次,她和老尹分手的原因。”
“是什么?”
“她说,她总觉得她和老尹的幸福粘连着另一个女人的不幸。”
“另一个女人?”
“对,老尹在青年点的女朋友,她比老尹先回城的,刚回城出车祸死了。他们本来说好结婚的。”
王一心中对尹初石不信任的开关被拨动了,她从没听尹初石说过青年点的女朋友,更不知道这个女人死了。
“那个女人很可怜,父母去世早还不说,哥哥还在监狱里。对她来说,老尹是她生活中唯一的希望。刘倩说,每当她和老尹感到幸福时,这幸福肯定会被老尹随之而来的忧伤打扰。有一次刘倩问老尹为什么是这样!老尹说,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能得到幸福,而那个女人却不能。他说,那个可怜的女人比他更需要幸福,可老天却不给她。她觉得这事不可思议,刘倩觉得老尹还在爱着从前的女友,便提出与老尹分手。你猜老尹说什么?他说他肯定不再爱那个女人,也许当时爱得也不深。他只是同情那个女人,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个女人的不幸,也许是因为他还善良。然后他告诉刘倩,如果她觉得不能理解这一切,那么他们分手是正确的选择,不论对谁都是。结果呐,分手变成了尹初石先离开了。刘倩跟我说这些的时候,老尹已经认识你了。刘倩从感情上还很留恋老尹,但她明白,跟老尹结婚会更痛苦,因为他太善良了。或者说太优柔。”
“善良有什么不好?”王一觉得对尹初石不信任的开关又被拨回了原来的位置。她想,她愿意相信一个善良的男人,尽管会带来痛苦。
“但是对男人而言,善良有另外的意义。”
“什么?”
“我认为一个男人对待女人的问题上,首先必须果决,其次才能做到善良。让一个不该爱你的女人,总是为你痛苦,这能算善良么?”
“我分不出男人的善良还是女人的善良,我觉得都一样,善良就是善良,不善良就是不善良。”王一说。
“所以你适合跟老尹一起过,我一直佩服老尹的魅力,即使被他伤害过的女人,仍然说他是个好人。这真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想象的。”
“我不懂你指的是什么。”王一敏感地说。
“比如刘倩。”贾山不愿被王一顺着这个思路追问下去,那样他将十分狼狈。尹初石的别的女人有多少他不知道,但至少有一个他是知道的,而且他敢肯定他知道的这个不会是眼下这件事的主人公。“吴曼留什么口信儿了?”贾山甚至也不想再知道尹初石和王一到底怎么了。他不愿对王一撒谎,但也不想对她说实话,他想告辞。
“没什么,要我们关照你。”
王一有些不高兴贾山突然转了话题。这样的结果是让她觉得男人和男人是天然的敌人,也是天然的盟友,尤其是面对女人时。
“好吧,我想我该走了。”贾山说,“其实,不管出什么事,最好的应付办法就是相信这件事总归要过去的,好事坏事都一样,就像人留不住美好一样,同样也留不住痛苦。看远一点。”
贾山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充满了对王一的关切。
“谢谢你。”王一说。
“有句话我说了,你别误会也别不高兴,行么?”贾山问。
“说吧。”
“我敢肯定有很多男人不仅喜欢你,而且会把你这样的女人当成自己的偶像。”
贾山说这话时,心里异样地慌乱,他觉得他在表达自己。但是王一在这方面却缺少应有的敏感,她按照贾山要求的那样去做了:既没不高兴也没误会。
“谢谢你的安慰。”她说。
“这不是安慰,这是事实。好了,我走了,今天我说得可真够多的。千万别告诉老尹我来过,不然他会闯到我家跟我玩命的。”
贾山的话是不是当玩笑说的,没人知道;王一把它当玩笑听了,她觉得贾山根本不会在意尹初石知道这些,但她也没对尹初石提起贾山的来访。虽然她在贾山离开时开玩笑说,她要如实转告给尹初石。她发现通过别的男人了解自己丈夫是件特别的事。
尽管没有胃口,王一还是一个人象征性地吃了晚饭。小约晚自习下课前的这段时间,她一个人看电视。这其间电话响过两次,她都没有接。无论是尹初石还是康迅,无论是打招呼说今晚晚些回家还是善意的询问,她都不想听。电话铃响的时候,她认定是这两个人中的一个,而没考虑到是别人打来的电话。小约回来后,她照顾小约吃晚饭。和往常一样,小约说一些学校里的别人的事,然后便去自己房间,她说要有一次小考,她还没把握,得再看看书。王一告诉小约,她要出去走走,任何人敲门都别开。
“你去哪儿?”小约问。
“干什么?”王一很吃惊小约的问话。
“要是我爸回来,想去找你,我怎么指引他啊?”
“放心好了,你爸不会找我。他也许不会回来。”
“不回来他去哪儿睡觉?”小约问。
“不知道。”王一的回答甚至没过脑子。
“你们吵架了?”小约问。
“没有。”王一开始认真对待女儿的询问。“他可能在暗房。”
“可怜的老爹。”
小约说完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王一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的声音是:可怜的孩子。
王一又去了森林公园,她朝公园的深处走去,借此避开做各种运动的老人们,尤其是那些跳舞的老人。她想,这样对小约隐瞒下去,是不是合适。孩子已经有了判断能力,也许应该将父母间的事告诉她。尹初石不想让女儿知道,是想维护自己在女儿面前的形象,王一想到这儿时有些生气,尽管她能理解尹初石的心情。如果真的在意在女儿面前的形象,为什么要做破坏形象的事呢?有一个男人漫不经心地从王一身边走过去,然后在她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停住。王一被这个人的举动吓了一跳,她连忙拐到一条岔路上去。走开一段,她回头发现那个停止的男人不过是点烟。王一回头看他时,他已经又向前走了,烟头的红光闪亮了一下,又弱暗下去。这个吸烟的男人打断了王一刚才的思绪,但又引来新的,王一想,要是自己此时此刻遇到危险,自己的丈夫又在哪儿,也许正在别的女人怀抱中。这么一想,王一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贾山说了什么对王一来说都不重要,让她有致命痛感的是尹初石今天又去见那个女人了。在王一头脑中这已不是猜测,而是铁一般的事实。她感到了绝望。
尹初石回来得很晚,王一躺在床上倾听他尽量小心但仍然弄出的声响。她想,他会去洗澡;他果然先去洗澡了。她想,他进来时会查看她是不是睡着了,他也这样做了。当他发现王一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便以为她睡着了。他上床,倾着身子关上王一这侧的床头灯。王一没有再流泪,但她感到心中的那片冷漠在扩散。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一方面面对现实,另一方面也留存幻想。她幻想尹初石主动了断与另一个女人的恋情。这幻想又和他们约定而后出现的现实互相矛盾,现实是尹初石又去找那个女人了。夹在这二者之间的王一,觉得自己处在了一种真空状态,她无法呼吸。
当尹初石轻微的鼾声传过来时,王一轻轻起身。她来到厨房打开灯,她将阳台上的装脏衣服的竹筐拿到厨房。她拣起尹初石刚刚扔进去的衬衫,看看领子。要是正常,这衬衫尹初石还会再穿一天或两天,现在他将它扔进脏衣服筐里。王一突然想,根本用不着别人告诉你,你的丈夫是不是有了外遇,只要看他衬衫换得比从前频繁,过于频繁,就可以下结论了。她将尹初石的衬衫扔回筐里,找出一片安眠药,吃过药之后回到卧室,尹初石还在睡着。
第二天早晨,王一感到剧烈的头疼,她煮开了牛奶,敲了小约的房门,便又躺回到床上。尹初石问她是不是不舒服,王一不友好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舒服!”
“你脸色不好。”尹初石说话的口气好像自己理亏似的。他起床照顾小约吃饭。小约临出门时,他叮嘱小约想想,有没有忘下东西。父女两个人道过再见后,尹初石回到卧室,他探询的目光怯生生的,王一不愿再看下去,便说,“没什么,我有点头疼。”
尹初石没说话便去找药。当王一看见尹初石为她找来的止痛药时,决定不吃药。她说,过一会儿,她想接着睡觉,睡好觉头痛就会好的。
“昨晚你没睡好?”尹初石问。
王一没说话。
“你怎么不叫醒我?”
“叫醒你干什么?”
“也许你想谈谈。”尹初石说着拉开衣柜,寻找出门时要穿的衣服。他的这个举动,让王一很生气,她要不动声色地看看,他会穿什么样的外衣。
“今天你有事么?”
王一问尹初石时,他正将一套米灰色西服从柜子里往外拿,另一只手上还攥着领带。王一发现他选了平时不常戴的银灰色领带,这是他最好的一条领带。
“先去单位点个卯,然后有个朋友今天结婚。”他没说小乔也去参加这个婚礼。
“是谁结婚?”
“你不认识,是图片社的刘健中。”
“我想跟你谈谈。”王一说。
“这……”尹初石面有难色。
“只要几分钟就够了。”王一说。
“怎么了?”尹初石问时在考虑自己与小乔都去这个人的婚礼是不是妥当,尽管他们表面装作一般认识的熟人。
“我们彻底分开吧。”王一说。
“出什么事了?”尹初石大吃一惊。
“你还想出什么事?”王一问。
“我不去了。”尹初石把西服又扔回柜子。
“你最好还是去。我想一个人留在这儿。”
尹初石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知道这一刻是回避不了的,如果他不跟小乔分开。但他没想到这么快。他对着镜子,慢慢地穿自己的西服,泪水不断地打到衬衫上。
王一也看见了泪水,但没有再随他一起哭。她觉得他的泪水开始缺乏打动她的力量,因为他做的事。
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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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如果天气晴朗,即使略有微风,也是一个奇妙的时刻,尤其是在校园,这时学生大都在教室或图书馆用功,整个校园沉浸在静谧之中。人说,这样的氛围可以催发人的奇思异想,阳光就像热烈活跃的催化剂;也可以改善一个痛苦的心境,让痛苦的感觉弱些,让阳光更接近心灵。
此时此刻的校园里这两种事情都在发生着。王一离开中文系所在的教学楼,路过图书馆、数学系,学生第一食堂,已经在校园的西部转了一圈。她觉得心情仿佛轻松许多。阳光暖暖地跟着她,如果永远这样漫步,她对生活的看法迟早会发生改变的,尽管她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会更好。从研究生院的楼前,她穿过一小片幼松林,她想接着走下去,直到校园重新喧闹起来。她离开幼松林向东拐去,不知不觉走到校园的锅炉房附近。锅炉房的北面是留学生楼。她记得从康迅房间也能着见锅炉房的巨大烟囱。此时她的目光无法越过锅炉房看见康迅的窗户。她想了一下,康迅会在房间,因为他说过,下午他一般留在自己房间用功。可惜,如果她的目光能望见康迅的窗口,会发现康迅此刻正站在窗前忧伤地看着没有被烟囱挡住的远方。
一个白色的信封,借着微风从高处飘摇而来,瞬间便碰到了王一的头。王一捂住头的时候,信封落到了地上。王一拣起信封,信封上三个醒目的钢笔字:“打开读”。王一没有打开也没有读,她想知道这封似乎从天而降的信要传达的是何人的命令。她仰起头,脖子仰疼了,她看见了站在离烟囱顶还有一小段距离的人。那人朝她挥挥手,算是打过招呼了。
当白色信封在半空中飘落的时候,站在窗前的康迅也看见了。他奇怪的是人居然能把信封扔这么高。他将脑袋探出窗,向上看,也看见了那个人,只是那人没有发现他,自然也没挥手。康迅飞奔下楼。
王一打开信封,里面仅有的一页纸上写着:“请将校办、学生处的领导叫来,否则,我跳下去。”
王一的手马上颤抖起来,她四下看看,一个人也没有。她又仰头看那个人,那人又一次挥手。王一慌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自己马上去校办找人,还是等有人过来再去。她觉得她不能将烟囱上的人独自留在这儿。这时康迅赶到了。王一看见跑过来的康迅,差一点哭了。康迅搂住她的肩膀,好像站在烟囱上的人是王一的亲人。“别担心,我来了。”康迅轻轻对王一说。
“你留在这儿,我去找人。”王一扬扬手中的信,跑开了。
“安静一点,注意车辆。”康迅冲着王一的背影用英语喊。他的话的确让王一安稳许多,每到十字路口,她都小心地看看有没有汽车开过来。
当王一带着一位副校长、校办领导,学生处领导乘车赶来时,烟囱下已经围了好多人。康迅正在努力要大家保持安静,减少上面人不安的心理因素。副校长一行人挤进人群,接过学生处长递过来的话筒,他向上喊话,其余的随行人员,让大伙向后站。
“你是谁?要干什么?”副校长刚喊到这儿,又一个白色信封落了下来。
“报告警察了么?”康迅低声问王一。
“没有。”王一回答。
“为什么不?”康迅很着急。王一示意他安静,自己凑过去看那封信:
“尊敬的领导:我是经济系工经专业的学生,我叫刘方胜。如果校领导以自己的名誉担保,不因为我女朋友的意外事故开除我,我就下去,而且我接受除开除之外的任何处罚。如果不行,我将从这儿跳下去,结束我的生命。对我来说,被学校开除之后是不是继续活着,一点也不重要。我参加两次高考,才有了今天。我若是失去现在的学习机会,那我宁愿跟这机会一起去。我渴望学习。请领导成全我,给我一个机会完成我的学业。
刘方胜即日。“
副校长并不知道刘方胜的事情,他连忙问学生处处长详细情况。处长说,刘方胜家是农村的,上高中时家乡有个女朋友。刘方胜入学后不怎么给女朋友写信,但也没找别的女朋友,总之,态度比较冷淡。这个女的一时想不开,想喝农药吓唬刘方胜,让他毕业回家娶她。农药喝多了,人死了。女方家长告到学校,学校开会研究,决定将刘方胜开除。
“出这事时我在深圳,对吧?”副校长自言自语地问。
所有随副校长来的人都说对。王一不认识这位副校长,也不知道这件事。但她相信副校长能妥善地处理好这件事,因为这位老人的脸上十分祥和。他艰难地举起话筒贴近唇边。
“刘方胜同学,你听好。”他的声音平稳,像庆功会上的发言,“我不是校长,校长不在,我是副校长,今天请你相信我,我代表校长,请你安全地走下来,我们答应你的要求。”
没有回答,但有一个白色信封落下来。副校长拿过信封,拆开,上面写着:“是不是骗我下去,然后再开除我?”
副校长又一次举起话筒,他说,“如果你不相信一个副校长,那我请你相信一个五十九岁的老人。我向你保证,刘方胜同学。”
康迅走到副校长跟前,他想开口说什么,但被副校长拦住了。他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请你也同样相信我。一个年轻的生命比其他的一切都宝贵。”
大家都被老人的话感动了,“他下来了。”人群中有人喊。康迅马上要那人安静。副校长也示意大家安静。但人们还是喊喊喳喳地议论,“没事了,都下来了。”“以后有事爬烟囱准灵。”康迅一次又一次地将食指竖到嘴边,提醒周围人不要讲话。
人们终于都安静了下来,大家都仰头看缓慢往下移动的刘方胜同学。他下得异常缓慢,有时在一个地方停很长时间。康迅向校长建议,找救护人员,不让他一个人往下爬。这时刘方胜又开始移动了。王一不明白,学校为什么也需要这么高的烟囱。人们静静地看着看着,突然这安静被一声凄厉的叫喊打破了,接着是重重的一声闷响:刘方胜摔在锅炉房的屋顶上。
在康迅的房间,王一坐在康迅的椅子上,康迅坐在她对面的床上。王一低头看着手里的咖啡杯,好久没说话了。她看着加奶的咖啡慢慢凉了,奶在表面结了一层薄膜。这个午后逼迫她认识的事物太繁纷。她觉得头脑混乱极了。但是一个突出而强烈的想法一直在不停地冲击她:人的生命居然也是不可靠的,你永远也无法知道它将于何时终结,五十年后或者明天。人就是由这种不确定的命运主宰着。即使在你不想死,像刘方胜那样一心一意地爬下烟囱,生命也会突然消失。在这样的力量之下,王一感到人的渺小。人能真正把握什么呢?除了现在,此时此刻,再就没有别的了。现在以外的任何时间都是虚无的。她慢慢地抬起头,康迅像她一样,两手捧着咖啡杯,不同的是他在看着王一。他的目光第一次变得那么空泛。王一放下杯子,康迅也放下杯子。王一走到康迅身边,让康迅将自己轻轻抱住。
“人这么脆弱。”王一轻轻地说。
“在监狱时我就明白了。不过,要是选择活下去的路,就不能这么看,尽管事实是这样。”
“你是说凭着精神。”
“除了精神就没有什么能真正属于自己。”
“爱情呢?”
“爱情也是精神。”
“我心里很空。”王一说。
“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好像明天是不是活着都没关系。”
“对。如果一分钟后我就会死,我也不再感到奇怪。”
康迅用力搂搂王一。过一会儿,他说,“一分钟过去了,我们都还活着,也许我们该为此庆祝一下。”
王一离开康迅的怀抱,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面今天只有不多的柔情,更多的是安宁。康迅平静地迎着王一的目光,这让王一瞬间产生一种幻觉:仿佛他们许多年以前已经相爱了。
“我爱你。”康迅好像在说一句寻常的生活用语,用汉语他说得可爱。
“再说一遍。”
“我爱你。”他用英语。
“再说一遍,行么?”
“我爱你。”他用法语。
“还有么?”
“我爱你。”他用德语。
“我爱你。”他用西班牙语。
王一的泪水顺着西班牙语“我爱你”的尾音滚落下来。爱情是这么美好,即使你绝望的时候,仍旧能够感到它的美好。
康迅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王一,他将一只手放在王一的头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他起身站到窗前,向外看去。王一擦干眼泪,她感到康迅的心情与自己的心情有着共同的节奏,他们彼此间的感情在这逝去的分秒间,通过意会加深着。离开死者之后,康迅一次也没有热烈拥抱她。她觉得他们又一次没经过交谈而共同明白,现在不,那个刚刚被拿走的年轻的生命,横亘在她和康迅的灵魂间,仿佛上天在昭示,要他们参悟,而不是沉迷。
王一也站到康迅身边,她冲着烟囱说,“我也能爱你么?”她的话与她的年龄和学识极不相符,但的确是她认真说出来的。很久以后,王一发现,唯有爱情能让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重新天真。
康迅转身面对王一,他微笑,但不说话。王一离开窗口,回到椅子上。她说:“我能么,我不能。”她觉得有必要向康迅说明。
“为什么你不能?因为你有丈夫?”康迅问道。
“不。因为我丈夫有了别的女人。”她说。
“我早就猜到了,但这是他的事。”
“不过,你也可以这样想,丈夫有了别的女人,于是妻子也找了别的男人。”
康迅没有像王一期望的那样马上作出回答,他坐在窗台上,用一个拇指在自己的唇上划来划去。王一想,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但她动不了。她想起那个叫斯蒂夫的学生。她觉得自己僵在窘迫中。康迅离开窗台。蹲在王一跟前,他把温暖的手放到王一的膝上。
“你喜欢我?”他问。
王一点点头。
“在你知道你丈夫的事情之前,对么?”
王一又点点头。康迅微笑溢满了整个面孔,他又说,“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这儿,你懂么?”
王一摇头。
“之前,之后,我无所谓。你因为什么喜欢我,我无所谓。”他突然停住,看着王一,然后说,“只有你跟我在一起。”
王一用手指在康迅的额上沿着他的皱纹划了几下。“我也许不会使别人幸福。”
“你根本不了解自己。”
“不,我了解我自己。我不是一个好女人,不然他不会有别的女人。”
“你不仅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男人。”
“可他的确有了别的女人。”
“那是他想活得更充分。”
“但是是我给他理由的。”
“他向你说过,他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你么?”
“他没说什么。”
“这说明你丈夫不是个坏男人。”康迅说,“我最恨这种事,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还要让家里的女人承担过错。”
“你有过很多女人吧?”
“对,很多,得用计算机统计姓名,太多了,澳洲的,欧洲的,美洲的……”
王一笑了,她伸手弄乱了康迅的头发,她发现康迅的头发那么柔软,像女人的。
“我有过三个女朋友,我没有骗你。最后的是康妮,这你知道。”
“我没有过男朋友,只有一个丈夫。”王一说着脸红了。“除了我丈夫,我没有过别的男人。”
“在美国呐?”
“没有。那时我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累坏了。我甚至没发现美国也有男人。”
“这真是太好了。”
“就是我发现了,也不会跟一个外国男人怎么样。”
“我是一个外国男人。”康迅说。
王一愣了一下,她笑笑,心里很奇怪,她并不是经常意识到这一点,因为语言毫无障碍的交流,她忽视了这一事实。
“不,别管这个。”康迅恐惧地抓住王一的手。“别毁了我们的感情。你只要想,我们都是人就够了。答应我,别管它。”
王一犹豫地点点头。“我要不要告诉我丈夫?”
“你要离开他么?”
“我不知道。”
“我知道我现在不能要求你任何事,你还不了解我。不过,我想,你最好先不告诉他。”
“为什么?你害怕么?”
“慢一点儿,你先听我说,”康迅长出一口气,“我没什么可怕的,你还不了解我。也许你了解一个进过监狱的人,在什么样的国家都一样,离开监狱他们的生活都不好过。在我的国家,我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尽管我会汉语。所以,你明白吗?我所有的不多,这决定我不害怕什么。但是,我应该为你考虑,你丈夫,你的邻居,你的朋友,甚至同事,他们都会给你一个特别大的压力,因为我不是中国人。我知道你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这一切,我不要我们还没开始,就被杀死了。”康迅突然垂头丧气地责怪自己,“不,我真蠢,我为什么现在跟你说这个。你会给吓跑的。不过,既然我已经说了,那我说到头。但是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不管前面有多难,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也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开。我多少知道中国,会不容易的。”
王一被康迅的话镇住了,在她允许自己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感情泛滥时,她几乎什么都没想。
“还有你的女儿,她能理解多少?她爱的是她的爸爸,而不是我。王一,你给自己一点时间行么?别告诉他。”
“我们到此为止吧。”王一含着眼泪说出了这句话。
“太迟了。”康迅注视王一的眼睛坚定地说。
“为什么?现在分开总比我们都陷得太深以后好些。”
“你为什么总想我们要分开?难道你要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分开么?”
“我们还能怎么样呢?”王一哭了,“我已经太老了,我不能改变我的生活。”
“但是你能离开你的丈夫,我能改变我的生活。我可以在中国过一辈子。”
“我为什么要你在中国过一辈子呢?这儿一切都是乱糟糟的。”
“因为你需要我,别的我无所谓。”康迅激越地说,“也许我们会在非洲过一辈子,也许我们会在南极过一辈子。你别再提分开两个字。我不会让你离开的,既然我们走到一起,别干傻事,要不会永远后悔的。”
“后悔”两个字触动了王一,她又想起刚刚死去的年轻人。她朝康迅点了点头。康迅这一次用力地拥抱她,她感到自己变小了。从这以后,后悔的心情常常追着王一,让她无处躲藏。
“我们必须经常见面。”康迅说。
“我们没法儿见面。”
“跟我回牧场吧,我不干了。”康迅眼睛顿时放出奇异的亮光。王一通过这目光明白,他喜欢自己的家乡。
“这不可能。”王一摇头。
“但是我得见到你。”康迅焦虑地说,“去我朋友那儿吧?”
王一在考虑。
“你见过那房子。”
“我知道,我害怕那地方。”
“不会的,上一次你从那跑掉,是想躲开我对你的感情,而不是房子。”
“我不知道,让我想想。”
“好吧,但是你知道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明天,请你别来上课了,行么?我想一个人好好想想。”王一问康迅。
“不,为什么?!你不能再拿走我的这个幸福。我还有什么?现在你从我房间里走出去,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拥抱你,我不能看都看不到你。这不行。我可以坐到最后面,行么?你真的不想看见我?你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吗?”
王一用自己的吻堵住了康迅的问题。她在心里暗暗责备他,为什么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她不想见他是因为害怕见他,她害怕见他是因为她非常喜欢他。她将自己的面颊贴近康迅的脖子。她沉醉地感受着他肌肤的温暖和柔和,将理智和后果抛到了脑后。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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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这个秋天,尹初石一家所发生的事情,当然现在都还没有结果,不过时间会为每个人带来一切,包括贾山吴曼,包括小乔以及康迅,甚至小约。
如果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那么人们也不必为一些偶发的插曲担忧。但是这些插曲一旦发生,人们还是会说,要是没有这件意外发生的小事,也许不至于到如此地步,也许会是另外的结局。王一的同事刘老师不仅偶然中看见了她不该看见的事,而且也将这件更不该说的事说了出去。结果,她使整个事件豁然明朗,白热化了。事后,吴曼就说,要是没有多嘴的刘老师,何至于此。王一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她想,刘老师也注定是自己命运的组成部分,一切都是在劫难逃。
尹初石与母亲的关系,在他的同龄人中算是特别的,他们能做朋友。尹初石十五岁的时候父亲病逝,他母亲从此没再嫁人。她是个中学老师,性格中有些男人的爽朗,但是对待孩子绝对不乏体贴和柔情。也许是她性格的原因,尹初石和弟弟并没觉得失去父亲后生活有什么重大改变。即使父亲活着的时候,兄弟俩也更喜欢与母亲接近,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们觉得母亲更容易相处,而且也值得信赖。在男孩儿长到不跟爸爸妈妈说心里话的年龄,尹初石仍然把自己遇到的事情说给妈妈听,她从不多加评论,有时挖苦两句,有时开个捉弄儿子的小玩笑,大部分时间是听儿子说。
尹初石觉得,跟妈妈聊天是件很舒服的事,让他放松。有时他甚至不愿弟弟听见他们的谈话,并嘱咐过妈妈,别对弟弟说。后来他发现弟弟也喜欢单独跟妈妈谈话,直到他考上西北大学离开家。他从没听母亲说关于弟弟对她说过的话,他因此相信母亲也不会对弟弟说关于他的。他觉得母亲是绝顶聪明的女人,他能和弟弟说的话自己自然会说。因为母亲给他们创造了这种宽松的家庭氛围,无论尹初石和弟弟,还是他们同母亲的关系,都十分融洽。因此尹初石将与母亲谈话的习惯保持下来了。他奇怪的是母亲并没有与王一建立起这样的关系。她现在六十一岁,一个人生活。
在小乔明确向尹初石提出住在一起的要求后,尹初石考虑的结果是,他可以偶尔住在小乔这儿,不想彻底搬过来。他希望小乔能理解他。他说他结婚多年,共同生活中建立的习惯有时比爱情更根深蒂固。他无法一下子改变,即使他希望这样,也需要时间。小乔说她能够理解,但她又向尹初石提出了一个问题,她的问题让尹初石觉得,她不能理解。
“你想最终离开她,跟我在一起生活么?”
“我已经这样努力了。”尹初石说。
“可是你这样的努力,吞吞吐吐,于事无补。长痛不如短痛,对王一来说,你一点一点地离开,还不如你索性一走了之。这样她也好开始自己的生活。”
“她已经快四十岁了。”
“照样会有人喜欢她,她看上去很不一般。”
小乔的话尹初石听得不悦耳,但也觉得她说出了道理。他一直被自己的良好愿望困扰,他既希望与自己所爱的女人在一起,也不想因此给妻子带来极大的痛苦。他觉得他在做的,无非是将王一的痛苦减弱,慢慢来。但是每当他考虑自己的处境时就觉得自己的道理不是理直气壮的。于是他想跟母亲谈谈,他想将小约放在母亲这儿一段时间,不希望女儿感受家庭变化的痛苦。但他心里忐忑不安,他还从没同母亲谈过自己的外遇。不过,谢天谢地,母亲似乎并不特别喜欢王一,这样她不至于因为儿子有了另外的女人而丧失以往的稳健作风。
坐到母亲面前时,尹初石发现她的脸上飘浮着一种不易被人发现的孤独。这表情仿佛在告诉人们,这是已经单独生活多年的老人,她从不会对人说她孤独,但她孤独,她时常一个人散步,走很远的路。这是邻居告诉尹初石的。尹初石看着母亲灰白的头发,心里涌起苦涩的滋味:现在该是这位老人向他索求帮助和慰藉的时候,他却觉得自己还没真正地成熟。他给老人倒了一杯茶,放到她手边的茶几上。他在母亲的肩上轻轻拍了拍,他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一天,妈妈向自己倾吐内心的苦恼,像他和弟弟从前经常做的那样。突然他想不会有这样的时刻,他相信母亲要做的是永远让儿子依靠。那她依靠什么支撑自己的内心呢?他想,父亲死后,没见她与任何男人交往密切,母亲的形象在尹初石的心中猛然增添几分神秘色彩。难道老天让他相信自己的母亲是个没有痛苦也没有烦恼的女人么?想到这儿,作为儿于的尹初石决定不给母亲增加烦恼。他想带母亲出去吃顿饭。
“嗨,你怎么了?傻呆呆地看着我干嘛?”
“妈,你老了。”尹初石笑了。
“你都老了,我还能年轻么?”老人说。
“是啊,我们都老了,妈妈。”
“没出什么事吧?我看你神色不对。”
“好像我刚抢了银行似的。”尹初石坐到妈妈旁边的沙发上,他抓住母亲的胳膊,“妈,我请你出去吃饭。”
“去哪儿?”
“哪儿都行,你点吧。”
“好大方,你真抢了银行?”
“去‘四方’怎么样?电视上天天做广告的那家。”尹初石建议。
母子俩坐到“四方”酒店明亮的大厅里时,尹初石的心情好极了。母亲穿了一件米白色的真丝绣衣,外面套了一种驼色的羊绒外套。她穿了深古铜色的毛料裤子,棕色的软皮鞋。她的身材在她那个年龄的女人中,算得上高大,一米六十五。如今走路,她的脊背总是挺得很直。尹初石点了“红焖大虾”之后,将菜单交给母亲,他为母亲落落大方的仪表窃窃自喜。母亲又点了一个“清妙荷兰豆”和一个“豆腐煲”。她没像一般的老人那样,不停地叨咕少点菜,她也没提起王一和小约。她知道儿子今天要单独请她吃饭。这一切都让尹初石从心往外高兴。他觉得这样的时刻是生活给努力工作努力挣钱的男人最好的回报。从前他没有想过,去一个十分高级的酒店,花掉自己工资的三分之一,请母亲吃饭,会给他带来如此巨大的幸福。也许是自己太容易满足了,他想。
“我在电视里看到很多次这个饭店的广告,可我从没想有一天我儿子能把我带到这儿来吃饭。嗯,”老人心满意足地拖个长音,“养儿子真不错。”
“等老二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再带你来一次。”尹初石兴致勃勃地说。
一个年龄身材与尹初石母亲相仿的老太太经过他们的桌旁,尹初石看见母亲的目光在那位老太太身上停留了好长一会儿。然后她对儿子说,“这儿的老太太也都这么漂亮。”
尹初石诡秘地笑笑,他说他要去一下洗手间。然后便尾随刚才经过的那位老人直到酒店门口。他很客气地碰碰那位老人的胳膊:“对不起,打扰您一下。”
尹初石脸上堆满儿子般诚恳的微笑。引得老妇人也顿时笑逐颜开。
“什么事,小伙子?”她说。
“我想向您打听一下,您穿的这套衣服是在哪儿买的,我觉得它也很适合我的母亲。”
老妇人并没有马上回答尹初石的问题,她专注地看着尹初石的脸,好像尹初石刚才的话不近情理。可她突然扯住尹初石的衣服袖子,认真地说,“多可惜,你不是我儿子。”
尹初石听她这么说很窘迫,他干笑几声,脸红了。
“别在意我这么说,如今年轻人像你这样的实在不多见。”老妇人说着,从手袋里拿出纸笔,写下了这套衣服的牌子,尺码,和购买地点,交给尹初石。
“谢谢您。也许有一天您儿子也会拦住我母亲为您打听的。”尹初石说。
“可惜我没儿子,再见,年轻人。”
她说完走出了酒店的玻璃大门。
“再见。”
尹初石目送她的背影,做梦也没有想到,渐渐从他视线中消失的老妇人是小乔的母亲。
一顿丰富可口的晚餐接近尾声的时候,尹初石问母亲还要喝点什么,咖啡或茶,他觉得然后再离开,晚餐才会有完整的仪式感。母亲点了茶,尹初石也决定随母亲一起喝茶。
“一壶铁观音。”
尹初石知道这是母亲一直在喝的茶。
“现在可以说了,大石,”老人心满意足往后一靠,“你和老婆怎么了?”她的脸上依旧漾着笑意,她像晚餐时他们一直谈论的话题并没有改变,那时他们在说那些让人留恋的往事。
“得了,妈,咱们还是高高兴兴地喝茶,然后我陪你走回去,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
尹初石不想破坏母亲难得的愉快。
“过不下去了?”老人又问。
“妈!”小姐端来茶,尹初石示意小姐离开,自己为母亲斟上茶。“没那么严重。”
“你有别的女人了?”
“你怎么知道?”儿子很吃惊。
“你是我儿子。”老人说,“脸上都写着呐。”
尹初石马上用一只手捂住脸,仿佛要遮盖住自己生活的秘密。
老人伸手拉开儿子捂脸的手,将它放到桌子,并用自己温暖的手握住儿子的手。
“离婚?”老人问。
“可能吧。”尹初石没有抽回被母亲捂住的手,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扶住额头。“我很烦,心里……”
母亲将自己的手拿开,看着垂头丧气的儿子。她说:“人抛弃人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尹初石抬头望着母亲,他很吃惊母亲的话。他看见母亲的脸色严肃起来,于是也明白母亲用“抛弃”这个词的心情了。
“书上就是这么说的。”老人说。
“你这么大年纪可以不看书了,我没抛弃她,妈,话不能这么说。”
“可是事情是这么做的。”老人说,“大石,跟我你不用考虑话怎么说,你告诉我,必须得离婚么?”
“不知道,也许……”
尹初石困惑地看着妈妈。
“那么多男人和你一样,但没有失去家庭。”
尹初石又一次吃惊地看母亲,他觉得她的观念有时比自己更超前。
“你不用这样看我,事实就是这样,这些男人既找了别的女人,又保住了妻子。”
“你认为这样对么?好像妻子是私人财产似的。”
“不对,可总比离婚强。”
尹初石想,如果他告诉母亲,他也曾经这样骗过妻子,母亲会说什么?
“你干嘛这么反对离婚?”
“你要是离了婚,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什么机会,妈妈?”
“你肯定不是现在才找别的女人,对吧?”母亲说着看儿子一眼,尹初石艰难地点点头,“所以错误你早就犯下了,如果不离婚,你还有机会赎悔,好好对待自己的老婆,弥补过失。”
尹初石听到这儿,终于发现母亲仍旧回到老年人的通病上去,在讨论婚姻家庭时,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拒绝面对感情,或者说是爱情。这使得尹初石顿时丧失了谈下去的热情。
“我能帮你什么?”聪明的母亲发现了儿子的情绪变化。
“我想让小约在你那儿住一段。这段时间我和王一有不少事要处理。”
“那个女人多大?”
“妈?!”尹初石不高兴。
“好吧,不问了。”老人叹口气,“儿子,我总有种预感,离婚会让你倒霉的。”
“自作自受吧。”尹初石自我嘲弄地说。
“说得对。跟王一谈的时候,别忘了把良心放正。大石,不管怎么说,是你的错。”
母亲的话让尹初石心里十分舒服。他希望母亲能狠狠地责骂他。
“妈,你好像不太喜欢王一。”
“有一点儿。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她的评价。”
“你可从没对我说过你对她的评价。”
“她很配你。”
“我很奇怪,你怎么能让自己的头脑,保持一种,怎么说呢?保持一种活力?”尹初石希望自己的妻子也能像母亲这样明达。
“不难,别总跟大门口的老太太们瞎聊就能行。”老人说。
“谢谢你,妈妈。”尹初石握握母亲放在桌子上的手。
“大石,我知道现在世风每况愈下,那些男人的做法我一点也不赞成。离婚最起码是一种认真的态度。可是轮到自己儿子,就很狭隘了。跟别人不一样,你就会受很多苦,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你别怪我老糊涂了,好像也没有是非标准了,我有。我只是心疼儿子。”老人说到这儿流泪了。
尹初石鼻子也开始发酸,他赶紧招呼小姐结帐。小姐疑惑地看着情绪突变的母子,不仅生出几分惋惜之色。
“小约还不知道吧?”母亲问。
“不,先不想让她知道。”
“她会生气你们瞒着她,她也不小了。”
“那我也不想现在让她知道,以后我会向她做出实事求是的解释。”
“孩子跟谁?”
“最好是跟我,这样王一再解决个人问题时也能方便些。”
“先别决定,她是母亲,你该让她决定。”
“好吧,不过,我想说服她。”
“是谁提出离婚的?”母亲突然转了话题。
“这不重要。”尹初石说完付过帐单,搀着母亲一道离开了“四方”酒店。
尹初石将自己关于女儿的想法陈述给王一时,王一马上提出关键的质疑:这样的小住是否也影响孩子将来的归属。尹初石只好承认自己的想法是女儿跟他一起生活。
“跟那个女人一起么?”王一问道。
尹初石沉默了。他发现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公开的痛处,只要王一一触那地方,他只好闭嘴,不管他们争论的是什么性质问题。
王一见尹初石不说话,也觉得自己刚才失言了。她将气氛缓和下来。“这么说,我们应该准备离婚的事了。”
“不是你说的么?”
“我说什么了?”
“你说我们彻底分开。”
“对,彻底分开吧。”王一说,“让小约先去奶奶那儿我同意,但是其他问题现在你不能提前决定。”
“好吧。”尹初石答应。
“明天就开介绍信么?”王一问。
“你说什么?”
“离婚介绍信。”
尹初石忽然十分仇恨王一,他看到这些关键致命的专门语汇,都是她先说出来的,逼迫他面对。
“随你便。”
电话铃声响了,尹初石和王一互相对视好半天。最后是尹初石拿起话筒,然后又将话筒放在电话旁,“找你的。”
王一胆怯地抓起听筒,恨不得在听见声音之前就知道对方是谁。“喂。”
“是我,吴曼。你能马上上来一趟么?”
“你回来了?”王一很吃惊。
“怎么了?”王一又问。
“你上来再说吧。”吴曼挂断了电话。
王一来到吴曼家,发现贾山也在。吴曼不容分说,扯起王一的胳膊,立即将王一推进尴尬的境地,“王一可以为我做证。”
“你要我证明什么呀?”王一很恼火吴曼的做法。
“证明她既当婊子又立牌坊?”贾山控苦地说。
“证明我没去找别的男人!”吴曼像对动物园宣布规定那样吼叫起来,并一脚重重地踹在地板上。
王一厌恶地甩开吴曼,也没对贾山说任何话,便径直离开了。回到卧室,她发现尹初石将几件换洗衣服放进旅行包里。
“你要出差么?”王一淡淡地问。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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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初石在小乔这儿住了将近一周,第六天下午他想回家看看,虽然他给王一留了小乔家的电话号码,但王一从没打过电话,至少他和小乔都没接到过。
离开办公室朝家走的时候,尹初石发现自己并不想再见到王一,尽管这些天他许多次不由自主地想到她,更多的是一闪而过。他先按了门铃,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确信没人在家他才用钥匙打开家门。在他站在门口的时间里,的确想过开门后会不会撞上令他尴尬的事情。但转而他又嘲笑了自己: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样。
家里没人,一切都和他离开时没有分别。他习惯地将背包放到冰箱前,弯腰脱鞋时看见一双很时髦的新式女鞋,他没想到王一能买这么贵的名牌女鞋,因为小乔新近买了同样的一双鞋,她告诉尹初石售价是七百五十元。
他走进卧室,床铺得整整齐齐,尹初石条件反射似地涌起困意和疲惫。他脱下外衣,钻进自己的被窝,他想好好睡一觉,这也许就是渴望回来的原因,他想。在小乔那儿,他的睡眠一直不好,即使总有让他疯狂而后极度疲倦的欢爱,他还是偶尔从深夜的梦中一个人忽然醒来,然后他为了不吵醒小乔,一动不动地躺很久,才能再重新入睡。在又一次睡着前,他的思绪繁乱极了,一个十几年没有谋面的人也会突然出现在眼前。他回忆与小乔住在旅馆时的情形,他总是能睡得很好。也许那时候他很清醒,知道自己是在与人幽会。也许他只习惯幽会,一想有可能在小乔这儿永远住下去,隐隐约约他有种恐惧感。好像小乔的房子只适合作幽会场所。
尹初石醒来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半钟了。他穿好衣服重新铺好床,尽量与原先一样,不让王一发现他曾在这儿睡了一觉。他又等了一阵,临近七点时,他给母亲打了个电话。他问王一是不是在她那儿。
“她没来。”母亲说。
“小约还没放学?”
“她在外面玩呐。”
“王一去看小约么?”
“常来。”
“她每次都住你那儿么?”
“这和你还有关系么?”母亲反问儿子。
“妈,我只是随便问问。”
“有时候住这儿。”
“她说今天去你那儿么?”
“没说。”母亲似乎有些反感儿子眼下的做法。“你在哪儿?”
“我在外面。”尹初石含混地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小乔穿了一件黑色羊毛连衣裙,同样也是大圆开领的,露出白亮亮的脖颈。
尹初石进来时,小乔正站在餐桌旁摆放筷子。她瞥了尹初石一眼,没说话。餐桌是新买的,这以前他们在茶几上吃饭。尹初石朝小乔走过去,扳住她的肩头,在她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转身看着小乔做的饭,胃口大开,伸手拣了一块肉扔进嘴里。
“这就完了?我今天这么辛苦把饭桌买回来,你就这么轻地吻我一下?”
尹初石笑眯眯地看着小乔,他敢肯定小乔羊毛裙下面没穿任何衣服。隔着毛裙能看见她的乳头突出着。他咽下口中的肉,将小乔重新抱进怀里。他热烈地亲吻她露出的肌肤,心想,这才是真正的女人,她为你做好佳肴,穿着性感的衣服站在餐桌前等着你。他吮吸着她口里清冽的口水,双手伸到她的背后,撩起她的毛裙,将它扔到地上。他的手立刻像两匹脱缰的马儿,在小乔细腻起伏的草原上奔跳。他两手握住小乔结实的臀,直到她发出呻吟,直到他把她抱到卧室的垫子,直到他觉得倾卸了所有的热情,直到他再一次感到刻骨铭心的激越,他的手都没有离开那里。这结结实实有弹性小巧的臀像他和小乔的爱情,一触即发,却不像他和小乔的关系,仿佛雾里看花。
“噢,女人,我饿了。”
尹初石说。
“可惜,男人,菜已经凉了。”
小乔说。
“去把菜热热,女人。”
“好的,男人。”
小乔起身走到外间穿起刚才的裙子去热菜了,尹初石也起身找自己的衣服,他仿佛看到生活的又一面孔接踵而至,在这一面孔之下,他不仅仅是个男人。
尹初石已经不是第一次品尝小乔的手艺了,他并不是特别欣赏。他觉得王一和小乔若有什么共同之处,便是烹调技艺同样马马虎虎。
“我和你老婆谁做得好吃?”
“半斤八两。”
“你应该说我做的好吃。”
“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养成天天为你做饭的习惯,需要鼓励。等有一天,我养成死心塌地为你做饭的习惯,你才能说实话。”
“你不用养成死心塌地为我做饭的习惯,我也爱你。”
“我会死心塌地为你做饭的。”
“你这个婆娘,把‘死心塌地’这个词儿扔一边儿去吧。我快吃不下去了。”尹初石说着强咽一口菜,“我从没要求任何女人为我做饭,谁也不欠谁的,干嘛人家为我做饭啊?!”
“人家要你养活啊。”小乔开玩笑地说。
“我养不起人家。”
“那你养活我吧。我以后辞职在家,专职做饭,业余时间陪你睡觉。”
尹初石看着小乔,忍不住笑了。他说他养不起小乔。小乔说,“标准不高。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弄几块破布把女人的私处裹上就成了。”
“那你要是去市场买菜,后面还得跟一个消防队,不然男人都得着火。”
“没那必要,”小乔说着把一大团粉丝放进嘴里,“仆人可以买菜。”
“还是我先辞职吧。”尹初石放下筷子,端起自己的碗,“我这就开始为工作的人刷碗。”
小乔抢过尹初石的碗,在他脸上咂了一口,“别害怕,胆小鬼,我永远都不用你养活的。”
“我可真害怕。”尹初石说。
“把碗放进水池,我明天再洗。”小乔说完麻利地收拾过去一切,她要尹初石将新餐桌折叠起来,然后端着水果走进里间,“进来。”她朝尹初石喊。
尹初石和小乔依偎在垫子上,看电视。小乔一手拿控制板不停换台,一手拿着杨梨不停往尹初石嘴里递。尹初石将一厚垫儿塞到背后,舒服地靠上去,小乔也侍机将双脚放到他的腿上,然后固定了一个频道,“看克里斯蒂的电视剧吧,全是杀人的。”小乔说着仰倒在垫子上。
尹初石点着一支烟,惬意的慵懒让他心满意足,人还要求什么呢?他不禁感慨。只可惜他太晚才意识到这个。在家的时候,王一总喜欢吃完饭马上洗碗,当她收拾完厨房的一切时,他已经被某一个电视节目迷上了。他想,他和妻子一起看电视时,十分宁静,但没有舒懒放松的感觉,并不是一种享受像现在这样,而是一种习惯。他感到一丝懊恼。如果他结婚前认识小乔,也许他不会有别的女人,也不会离婚。现在是不是一切都太迟了?他不敢深想。
“哎,你说,如果我们建立这样的生活好不好?”小乔用脚踹踹尹初石的胳膊,尹初石看她仰脸对着天花板,并没有看电视。“我们白天都上班,上班时努力地工作,下班回家我们就把工作丢一边儿去。我们可以在厨房一边做饭,一边议论我单位和你单位的事。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别人坏话,反正是在自己家里。吃完饭我们就看电视,看电视时你必须让我挨着你,像现在这样也行。时间长了,我们不能总像现在这样激烈,我知道爱情的热度会慢慢地冷却,但我们的爱情不会消失,你说是么?我们也不会天天做爱,为了巩固我们的爱情,我会为你补袜子的,有时候也会看着你入睡。要是……”小乔说到这儿迟疑一下,“要是小约能跟我们一起生活,我会让她喜欢我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不信我感动不了她。我会号召她跟我一起爱你。等她考上了大学,便又是我们两个人了。我们可以经常搀扶着出去散步。小约从学校回来看我们,我们就做一顿好吃的。她要是去看王一,咱们就出去看场电影。”小乔不再说下去了。尹初石也没有说话,他盯着电视,眼睛湿湿的。
“我们能有这样的生活么?”小乔声音轻得好像只在问自己。
尹初石无法回答,小乔描绘的生活他和王一已经有过了。他拿起电话,拨了家里的号码,铃声响过五次之后,他放下电话。他看墙上的石英钟,九点三刻,家里没人。
“没人接么?”小乔问。
尹初石发现这是小乔的聪明之处。如果她直接问他给谁打电话,会让他不高兴。这样问却能包含那样的意思,但使人容易接受,因为柔和。
“你真的想要那样的生活么?”尹初石问。
“对,我想要。”小乔把脚拿开,又将头放到他的腿上。
“你不想要个自己的孩子么?”
“不。”
小乔坚决地回答,这让尹初石多少有些意外。
“你为什么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尹初石不知为什么对此感到兴趣,也许是因为他压根儿不想再生个孩子。
“不想要就是不想要,没什么为什么,我喜欢别人的孩子。”
“就像喜欢别人的丈夫一样。”
“好啊,你伤害我!”小乔跳起来,去搔痒尹初石。尹初石举起双手,大叫投降。
“你有过多少个女朋友?”小乔停止进攻,“你要是不说,我继续让你不好过。”她说着又将双手朝尹初石的腋下伸去。尹初石抓住她的双手,把她拉到自己怀里。
“两打。”尹初石说。
“撒谎!老实交待!”
“三个。”
“算我?”
“不算。”
“算你老婆?”
“没算。”
“第一个什么时候开始的?”
“结婚两年吧。”尹初石高兴能很轻松地跟一个女人坦白自己。“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柏拉图式的?”
“有一点。她有丈夫。我们只是有时一起吃饭聊天儿。”
“最多摸摸脸蛋儿握握手什么的?”
“差不多。”尹初石拍了小乔一掌。
“后来呐?”
“后来她去另一个城市了。”
“临行前没补补课?”小乔狠亵地说。
“臭丫头,脑袋里净歪道儿。”
“说啊。”
“没有。我从没碰过她,但这种关系持续了五年。”
“第二个呢?”小乔审问。
“第二个?第二个是严重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
“王一在美国的时候。”
“结果呢?”
“结果是那女的一怒之下跟一个人结婚了。”
“可能王一在美国也有个小伙子。”
“不太可能。我了解她。”
“你以为你了解。”
“别那么刻毒。”
“好吧,男人。第三个呢?”
“第三个是在外地,很短的一段。”
“你陷进去了?”
“有一点儿。但我知道我不爱她。”
“为什么?”
“为什么?也许因为她吃东西太快,跟她一起吃饭跟打仗似的。我不喜欢女人吃东西太快。”
“这样的女人往往小时候不幸福。”
“你这样看?”
“佛洛伊德说的。”小乔伸手摸摸尹初石的脸。“你跟王一说过这些么?”
“从没有。”
“好啊,”小乔一下跳起来,“这下你们婚姻破裂的责任都在我肩上了。”
“可能。”
“不过,我愿意,男人。”小乔去吻尹初石。
“你喜欢男人,是吧,我的女人?”
“是的,男人。”小乔用鼻子顶尹初石的眼睛,让他不能望着她。“你知道可可粉这种东西么?”
尹初石点点头。
“可可粉中只有跟奶在一起才好喝,跟别的都不行。我就像这可可粉一样,只有跟男人在一起,才会有光辉。”
“好吧,我的光辉,你跟什么男人在一起才会好喝呢?”
“跟像牛一样的。”
“母牛。”
“干嘛是母牛啊!”小乔又跳起来要胳肢尹初石。
“母牛才有牛奶啊。”尹初石说完,又拿起电话,他按了重拨键,依旧没人接。他看表,平时这已经是王一快睡觉的时间。尹初石警觉起来。
第二天,尹初石首先跟母亲打电话,证实王一并没有在那儿过夜,而后便回家去了。昨天夜里他最后一次打电话给王一是夜里一点,王一也不在。他回到家四处查看,那双鞋还放在门旁,与他昨天见到时模样一样。床整整齐齐,他不能肯定王一半夜一点以后是否回来睡在这里。
他给王一留个条子,上面写到:“回来后在家等我,有事!!”他发现自己写字时,手有些发抖。又看一遍字条,为自己强硬的口气感到满意。我要她知道我很愤怒!他想。
尹初石去系里找王一,有位戴眼镜的女同志告诉尹初石王一下午没课,说完便出去了。另一个留在办公室的女老师,尹初石觉得眼熟,但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你是王一丈夫吧?”刘老师问尹初石。尹初石看一眼她的表情,马上感到自己不喜欢这个女人。
“对,我是。”
“王一可能在外办呢!”刘老师说话时,有一种查看尹初石反应的眼神。“她下午没课,可我看见她常去外办。也许是有人需要补课吧。”
“谢谢你了。”尹初石离开系办,心中的怒火已经被刘老师煽拨旺盛。如果说他恨王一的突然神秘的行踪,那么他也同样讨厌另一个女人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
他急匆匆地朝外办走去。在他即将走出一片新植种没多久的小树林时,透过疏朗的树干,他看见了王一。
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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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康迅的怀抱,王一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呆会儿。快走到家时,她又不想回家,于是,她进了森林公园。在公园深处的一棵古柏下,她找到一块草开始枯干的地方,坐下。这是不是贾山与那个女人拥抱的地方?想起这个,她笑了。
在森林公园她一个人靠着一棵古树坐在地上,这还是第一次。她不明白为什么从前她没这样做过,从前至多她坐在长椅上。她感到自己周围还萦绕着康迅身体散发的温暖,这温暖不仅可感,甚至可嗅。她觉得它带来一种气味,走在街上,它混杂着尘土和汽车尾气的味道;在森林里,它又有树木的味道。不管混杂什么气味,那种温暖宁静的气味一直都围绕着她。她知道说不出它的味道,谁能说出温暖是什么味儿的。但她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出什么让自己也吃惊的事情。
这还是第一次,对于她来说,在婚姻前提之外与一个男人睡觉。与尹初石的性关系也开始在结婚之后,那以前不是他们守旧,只是没有适合的场所。这也许是他们很快就结婚的原因。她想。这就是别人常说起的婚外恋么?或者叫做通奸,没错,自己已经走进这样的境地。婚外恋,她不知道这三个字对别的女人意味着什么,对她,她觉得这是一股迅猛的洪水,冲开了她过去所有阻滞着的感官和思路。她真想一个人在角落里悄悄感叹一句:天呐,人们原来也能这样相互爱恋!它能让一根弯曲的头发也充满意义。
同时,她很容易就理解了自己的丈夫:为什么他去找别的女人,为什么他找了别的女人还说爱自己,为什么他能感到他在爱着两个女人。……
因为她和尹初石之间的情感不是爱情,不是尹初石与另一个女人体会到的那种爱情,也不是她与康迅体会的这种爱情。如果必须把它称做爱情的话,那么它包含了父母对子女的爱,兄弟姐妹间的手足之爱;亲密朋友间纯洁的爱,甚至同事间亲切的爱;邻里间理解的爱。也许这种爱比爱情更博大,更坚实,更感人,但它却是平静的,永远也不会给两个人带来燃烧热情和疯狂的沉溺;永远也无力拨动心底最隐密的那根弦。她突然很想见到丈夫,告诉他她此时此刻的理解。当然她不能。她不能犯幼稚的错误,因为她不活在真空里。
她看看手表,离下午三点还有许多个小时。她一想到下午三点,心异样地跳了几下。与康迅分手时,他们约定下午三点在外办门前的棚廊附近像偶然碰上那样打个招呼,随便聊点什么。她还记得康迅这样要求她时眼中的热切和渴望。“我们必须见个面,打个招呼,说声哈罗,我们得互相看见,是不是?是不是?”
是的,是的,她现在就想去学校,从教室的后门走进康迅的教室,然后再也不让眼睛离开他。当然,她知道自己不能。她闭上眼睛将头靠到树上,第一次没担心树上会不会有毛毛虫。在下午三点之前,她还可以回忆,回忆这个刚刚逝去的夜晚。
当她清晨在与往常差不多的时间里醒来时,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就看见了他深情的目光正注视着她。“噢,不。”她说着伸手挡住他的目光,否则她觉得自己会融化在这目光中。还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在她清晨醒来时,这样注视她,没有。如果说她儿时享受母亲同样的目光,那么现在这久远的深情在她心里复苏了。
他握住她的手,把它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着。然后又像刚才那样看着她,仿佛在观赏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
“你别这样看我。”她说。
“我只想这样看你。”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很幸福。”
她又一次用手挡住他的目光,但她说,“我也很幸福。”
“谢谢你。”他说。
“感谢上帝吧。”她想,他们的相遇是上帝安排的。
“是的。”他又开始亲吻她,然后他说,“答应我一件事。”
“好的。”她没有想就答应了。
“躺在这儿别起来。”
“干什么?”
“等着你的早餐。”
“不。”她好像是本能反应,马上拒绝。
“不?你已经答应了。”他又吻她一下,“听话,躺着别动。”说完,披上睡袍离开了房间。
她安静地躺在枕上,脸朝着屋顶。她能听见厨房传来的声音,这声音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她突然又想起斯蒂夫。那个说他有时动不了的留学生。她想斯蒂夫是对的。这个时刻里她自己也动不了。当泪水顺着眼角流入发丛时,她依然没动。她想,被人宠爱多好啊!她又一次真诚地向上帝致谢。她不管上帝会不会认为她是个太容易满足的女人。她的确感到满足,因为上帝为她安排的这一切,弥补了她过去生活中的一块空白。如果不是上帝插手,她甚至都意识不到自己有这样的空白。对婚姻生活她从未感到太大的缺憾,因为她没有另外的经验。在她爱上一个男人不久,就成了这个人的妻子。生活一开始便建立在一种秩序之上。上班下班,做饭睡觉,孩子出生后更是如此。她从没觉得尹初石不关心她,他很周到有时也很体贴,更重要的是在夫妻生活中他很讲道理。她一直把这些理解成宠爱,直到现在。现在她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女人喜欢任性。因为你被宠爱着,也就被允许了任性。在宠爱的呵护下,任性竟也是那么美好。
她从来都不是个任性的女人。
上帝啊,如果您存在,请您原谅我。她躺在那儿认真地想,我不是在抱怨,您明白的。对我从前的生活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我的思絮之所以这样飞扬,是因为我只想感谢,感谢您给我生活增加的部分,这额外的幸福。她甚至想从形式上也信奉上帝。
当康迅把早餐用一个移动的小桌推来时,发现王一睫毛还闪着泪光。
“你怎么了?”他连忙询问,好像他犯了什么错误,“你不舒服么?你想家了么?”
她伸手抚摩他的脸,笑着说,“不,没什么,别担心,我只是饿了。”
他高兴地把她抱起来,然后脱下自己的睡袍穿在她身上,好像她是一个正在高烧的病人,然后自己穿上一件薄绒衫。“好了,咱们吃饭吧。”他说。
王一觉得披在身上的衣服还带着他的体温,她看到他的良苦用心,心里又是一阵感动。他总是在这样的小事上打动王一。
王一依靠着树干,闭着眼睛。蓝天的明亮她透过眼皮也感受到了。一个人一辈子能碰到几件大事?她又想起吴曼说过的话,有的人一辈子甚至没有一件事能称得上大事。生活给琐细的小事埋盖着。小事,小事,她没想到小事有时竟比大事更有力量。当她要去淋浴时,他抱住她,他说,“对不起,女士,洗澡男人优先。”等到王一进到浴室时,立刻明白他男人优先的“诡计”,这样浴室可以在她洗澡时暖和一些。他把吹风机头插进王一的皮鞋里,“你要干什么?”“我要让你知道,你跟一个多么聪明的男人在一起。”他把王一的脚放进鞋里,然后问她,“我聪明么?”王一的脚放进干燥温暖的鞋里,她觉得这太过分了,她觉得这个人不应该对她这么好,哪怕仅仅是一天。
“你别这样,会把我宠坏的。”她用英语说。
“不会的。”
“会的。”她说。
“不会,因为你是个宠不坏的女人,因为你知道满足,因为你会真诚地感谢。”他用自己的语言时,声音往往更低柔。
“我喜欢你的声音。”她说。
“我喜欢你的一切,我的女士。”
“现在让我去洗盘子吧。”她说得有些夸张。
“不,你别动,跟我坐一会儿。”他拉着她的手,双双坐到沙发上。“闭上眼睛,别松开我的手。”
她照他说的去做了,他们双双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她又一次感到那巨大的温暖和静谧悄悄临近。她想,这是她和他的场。
“我们得积存一点力量。”他用母语轻轻地说。
她想永远不再说话,这样就能总是听见他好听的声音,她喜欢他说母语。
“再过一会儿,我们将迎接一个小的告别。”
她把头挪进他的怀抱,这亲切的缠绵和彼此的抚爱,马上就将被打断了。
“你能永远对我这么好么?”她问。
“如果我能永远爱你。”他说。
“你能永远爱我么?”她又问。
“如果我能永远活着。”
“你能永远活着么?”
“为了爱你,我能。”他说。
“什么是爱啊?”她又问,问这个问题时,她挪动一下自己的头,马上听见他的心脏像鼓一样跳动着。
“问得多好,我爱你。”
“告诉我,什么是爱?”
“如果你去问一万个人,也许会得到一万种回答,爱是感受。”
“我只问你,什么是爱啊?”
“我想,爱是先为对方。”他说,“为对方想,为对方做。”
“什么时候为自己想,为自己做?”
“同时。在你做的同时,回答已经有了。”
“那回答是什么?”
“感到幸福。”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爱你?”她又问。
“你在爱我。你没有为我做早饭么?女士,你在爱我。你和我迈出这一步,你为我做的已经那么多。你的身后的一切你都要去面对。这将非常不容易,它将让你疼,让你痛苦,让你流泪。你爱我。非常爱。”
“谢谢你,为我想了这么多。”她说,“我自己还没想过这么多。”说完,她又想问,爱是什么?也许对她来说,这是个永恒的提问。
他们终于在门前告别。他猛然将她接进怀里,他仿佛用尽了气力拥抱她。这好像是决别,在他怀抱里,她这么想。
“下午见。无论如何。”他说。然后,他要她先走。
“可是你的时间不多了。我上午没课。”
“我比你熟,我不愿有人碰见你在这儿锁门,询问你什么。”
“没关系,我可以应付。你先走吧,不然会迟到的。”
“不会的,我可以坐出租车,然后还可以跑,像越狱时跑得那么快。”
王一离开森林公园完全是因为她想到了一个主意,她要上街买一套新衣服,下午三点她想让那个温柔的声音再夸奖她一次。
中午时,她吃了一个三明治,喝了一杯冰镇可乐。离开美国后,她绝少吃三明治,也许是在美国吃的太多了。功课太多,她没有很多时间自己做饭,因此除了学生食堂,就是三明治一类的东西。今天,她又吃三明治时的感觉是:如果让她一辈子不再吃这东西,她不会有怨言的。从美国回来是明智的,她又一次想到。过了中午,她还在到处转悠,没有买到自己满意的衣服。她留神看街上各种年龄的女人的穿着,她感到自己一贯的穿着虽然不失大方庄重,但缺乏活力。然后她发现了一套适合自己的衣服。买下这套衣服,她钱包里剩下的钱就只够回家的车钱。
回到家里,她先冲了个淋浴,街上的尘土混合着汗水,让她觉得自己在散发着一股酸味。冲过淋浴,她穿着浴袍回到卧室,她还没有看见尹初石留在电话旁边要她等在家里的便条。她拉上窗帘,在衣柜的镜子前脱下了浴袍。从前,她不知道女人可以对着镜子脱光衣服么?
“你是个让人吃惊的女人。”康迅脱下她的衣服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这样说的。当时她是那么难为情,好像并不是因为她即将与一个丈夫之外的男人做爱,而是害怕被男人仔细观看。在尹初石面前,这种事也绝非常见。她想用被单包住自己,但是她被康迅拦住了。“为什么?”他吃惊地打量她,“你为什么不让别人看见你的身体?你知道它有多美么?!”
“你很丰腴,像一颗永远处在成熟期的果实,所有的一切都处在最佳阶段。”他用自己的语言低语。
王一从镜子里也看见了自己成熟的身体。她朦胧中也感到肥胖和丰腴的差别。开始相信自己只是丰腴。她看见自己白嫩的乳房微微向下悬吊着,宛如经过夏日阳光催熟之后的白瓜,有着甜蜜的模样。小腹生过孩子之后,微微隆起,连接着乳房以下的曲线过渡,浑圆中透着柔软的弹性。她侧过身,看着自己的臀部……
她的脸红了,尽管室内除了自己没有另外的生物。
“你不觉得自己好看么?”他曾这样问过,问的时候,他的手指正从她胯骨滑下。
“不。”她没觉得自己不诚实。从丈夫那儿她曾感受过一种通过拥抱和亲吻无言表达出来的赞誉。她记得丈夫有时说“你真好”,她想猜透这意思,但总是明朗不了。也许丈夫想说的是自己是个好人,但他从没说自己是个美人。如果男人不说你美,你怎么能知道自己美呢?
“你非常美。”他的手又在她的双肩处抚摩。“你的肩这么饱满,你的脖子却很长。我觉得你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像果实。”
“我已经老了。”
“对,你的确老了,就像果实在成熟的晚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
“一切都是浓浓的。”
“一切都是浓浓的。”她轻轻重复着这句话,伸手去触摸镜子中的胴体。多奇怪啊,她想,自己快四十岁了,才了解自己是怎样的女人,才感受到做女人的美妙。
她开始穿衣服,手指无意中碰到自己的皮肤时,有一点突如其来的陌生感。她穿上新买的衣服,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她对镜子中的自己十分满意:保留了端庄,增添了活力。
她看表还有时间,可以从容地出门。她环顾一下屋子,看见电话旁的条子。拿着便条她犹豫了一分钟,然后又将条子放回原处。她给尹初石母亲打了个电话,当她知道小约平安地在学校上学以后,挂上电话,穿上同样是新买的皮鞋离开了家。她想,她不能留下来等写条子的丈夫,她必须去下午三点将洒满阳光的地方,看康迅一眼。她觉得再见到他的渴望是那么强烈,即使尹初石现在站在她面前,她还是要去见他。
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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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因为看见王一,尹初石才没走出那片幼树林,王一不紧不慢地从学校侧门方向向外办门前的回廊走来,是她的衣着让尹初石第二次感到吃惊。他在林中移动几步,找到一个适合隐蔽同样也适合观察的地方站住。他甚至没用过脑子想就决定这么做了,一切都出自他作为男人的本能。他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王一,他看见她脚上的皮鞋正是他回家时发现并且感到吃惊的那双,然后是一套崭新的衣服:深灰色的上衣大开领,短腰身,只有两粒挨得很紧的衣扣贴近上衣的底摆,仿佛是在帮助衣服承受王一过于明显的乳房的压力。她穿了一条与上衣颜色面料一致的裙子,裙长过膝达到小腿中部。一条奇异的开衩竟在裙子正面右侧。黑色肉感的丝袜,黑色的背带儿细细的手袋!尹初石甚至还没明白自己为什么愤怒的时候,已经愤怒了。
实事求是地评论王一此时的装束,应该用漂亮和高雅这样的词汇,尤其她盘在脑后的发髻和白皙的脖颈所构成的过渡,使人无法降低这个女人的品位。尹初石此时看不到这些似乎也有结实的理由。他的回忆准确有力地指向那些散在以往生活中的细节。他曾经不止一次建议王一使用她在美国购买的黑手袋。王一没有拒绝,但她总说没有相应的场合。她说上班背这东西太不实用,她宁可背大皮包。事实上她一直背大皮包。那么今天又是什么相应的场合呢?他还建议王一经常把头发盘起来,他说发髻很适合中年妇女。但王一说太麻烦,盘头要去理发店,浪费金钱还浪费时间,而她自己又不会盘头。如果时间允许,尹初石还能从回忆中挖掘出类似的东西,为自己的“火”上浇油。但朝王一迎面走过来的一个男人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们热情地用“Hallo”打招呼,然后开始用英语交谈。尹初石绕过男人的背影能看见王一的脸,也能隐约听见他们的说话声,但是他几乎一句话也听不懂。这时一辆汽车从他们身旁开过去,他们改变了位置,两个人面对面侧对着尹初石,他发现这个男人是个老外。这个该死的鬼子,别没完没了地啰嗦,说太多废话会耽误这位漂亮女士赶赴“相应场合”的。他想。但他们不管尹初石想什么,继续聊着。尹初石渐渐感到一种不适,他在努力寻找带来这种不适感的根源。他几乎马上便发现,让他不舒服的是王一的笑容。“王一这样笑过么?”他在心里自问。这笑容并不常见,谁也不能在大街上随便就碰上带着这样笑容的女人。这笑容没什么问题,只是它大亮丽,或者说太灿烂。除了灿烂,它还有一种只属于成熟女性的无所畏惧的奔放,完全不同于少女羞涩的笑容。即使王一这样笑过,他不是没见过,就是太久没再见。他回忆王一与他恋爱时的笑容,似乎也不是这样的笑容,否则他不会不留下印象。只有爱着的女人才有可能这样笑出来。
尹初石感到一股难耐的热流从他的掌心开始流涌,皮肤开始跳动。他不知道他们还要聊多久,他努力强迫自己冷静。这个该死的鬼子根本没耽误王一去“相应的场合”,因为他就是这个场合。想到这儿,他发现他们彼此离对方更近了。也许他们就快拥抱了。
午后的阳光总是毫不留恋地西去,它们的移动有时竟有点生硬。尹初石突然就感到一束阳光照到脸上。他抬头看看那片叶子间硕大的缺空,然后告诫自己再冷静些。为什么王一不能热情洋溢地跟一个老外用英语聊聊?也许她在美国就养成了这习惯,也许她过于灿烂的笑容对老外来说就是一般的笑容,因为老外是些感情外露的疯子。这样安慰自己的想法多少减慢了他血液流动的速度,但他还是扯开自己衬衫的两粒扣子。这时,好像一盆冰水浇到尹初石的头上。他的血不流了,他皮肤下的燥热消失了,他像被浇注了一样,呆在那儿。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还是看见了:那个男人用手指轻轻抚摩了一下王一握着背包带儿的手。王一垂下眼帘。
尹初石大踏步地走出隐蔽地。这轻轻的触碰向他昭示了一切隐私。他不知道自己走到近前要做什么,还有几步距离。他想,王一垂下眼帘的表情真他妈的下流。
他终于站到两个人的面前,他们都惊恐地看着他。他觉得所有重新流动的血液都涌向了他的双手,他把发胀的双手插进裤袋。老外在看王一。尹初石一句话也没说,但他的目光已经在怒吼。
“这位是我丈夫。”王一及其生僵地用汉语介绍着,“这位是康先生。”
康迅友好地向尹初石伸出手,但尹初石没有伸手,插在裤袋里的手开始渗出汗水。康迅伸手的同时也说了“你好”。尹初石看着王一说,“还有么?”
“你什么意思?”王一敏感地问。
“我什么意思?你说呢?”尹初石说着伸手握住王一的胳膊,“我看最好是回去谈,我的教授。”
“你……”康迅要去阻拦尹初石,尹初石并没有因此放开王一的胳膊。
“我什么?”他看着康迅,“我可以带我老婆回家么?”故意用尊重的语气问道。
“当然,不过……”
“你放开我。”王一的声音不高,但极有威力。它让尹初石感到逼人的寒意。如果他不放手,王一会砍下自己的胳膊。他看见王一的脸色惨白极了,仿佛是一个刚从炼狱爬上来的幽魂。尹初石突然感到自己太过分了,而自己没理由如此过分。他放开王一的胳膊,长叹口气。
“也许你想单独嘱咐嘱咐这个傻瓜。”尹初石说着用拇指指一下康迅。康迅刚要有所反应,被王一的一声“对不起”阻止了。
“不错,我骂人,向你道歉。这真不错,我等在这儿,已经毫无耐心可言,你懂么?”尹初石对王一说,同时用手指了一下前面。
尹初石离开王一和康迅,朝前走了十几步之后站住。他没有回头,眼睛看着已经离他不远的校门。王一走到他身边,停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校门。尹初石跟上。来到校外市场时,王一丝毫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尹初石走到她前面,迫使她停下。
“在市场你走得这么快,太不谐调了吧?”他说完四周看看,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让他觉得陌生,好像从现在起他将不再需要这些东西,因为生活变化了。他感到内心的痛楚猛烈地冲击他。他想伤害对面的王一。“要不要买点什么?不过,买菜对你这身装束来说俗了点,前面有花店,买束花还凑合。”
“你想干什么?”王一控制着自己。
“我想回家。”
“那好,咱们回家,这儿不是你的舞台。”
“也是,万一我在这儿丢丑,不是长外国人威风了么。”
“现在能走么?”王一不理睬尹初石的讽刺。
“能。”他们终于在市场的出口坐上一辆出租车,回到家里。
尹初石重重地摔上家门,鞋也没脱便走进客厅。王一坐在沙发上,正在解上衣的那两粒扣子,也许她热了,也许她心虚,尹初石见她的手有些发颤。
“你说吧。”尹初石的口气俨然是个知情者。
“说什么?”王一低声反问。
“你说说什么?”尹初石刚被压下的愤怒又汹涌起来。
“我没什么好说的。”王一脱下外衣。
尹初石抓起写字台上的钢笔水瓶,用力向地板砸去。他无法忍受王一的态度。钢笔水瓶在地板上迸碎了。钢笔水溅到沙发和床上,余下的在地板上蔓延着。坐在沙发上的王一低头看自己的裙子,也被溅上了。她又冷静地抬头看尹初石,那目光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冷。甚至没有蔑视。尹初石觉到了来自这目光的伤害。
“真是对不起,这么漂亮的裙子!”尹初石说,“明天再买一套吧。听说外国人都很有钱。一套衣服意思太小了。”
王一没说话,她躺倒在沙发上。她的小腿弯出一个可怜的姿势。尹初石站在对面看一眼王一的脸,她的脸色惨白。尹初石心里升起对妻子的同情,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更加仇恨那个老外。
“你真的不想谈谈吗?”尹初石又问。他将“说”换成了“谈”,他以为王一能感到他的让步。
王一一动不动地躺着。尹初石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闭上了眼睛。她就像一条冻僵的蛇,永远都有蛇的本性。尹初石想,他总是被她的目光伤害。
“那好吧,你不谈,我找他谈。”尹初石说完往外走。
“你站住。”王一从沙发上坐起来。
尹初石没站住,几步走到厅里,他听见王一的一声惨叫,才站住。王一坐在厅里的瓷地上,双手捂着右脚。她费劲地站起来,右脚脚跟点地,一拐一拐地朝卫生间走。她将马桶盖放下,自动坐到上面,脱下丝袜,尹初石看见了伤口。王一开始自己动手,消毒包扎伤口。只有一次,她想取高处的绷带,是站在门口看着她包扎的尹初石替她拿下来。
“你真的陷进去了。”尹初石小声说。说话时他感到心中刚才剧烈的疼痛变成了一种隐痛,他想,这隐痛再也不会轻易离开他。在以后的时间里,它会不时地光顾自己。因为他不会再相信女人。
“你爱上他了?”
“你干嘛要这么问我?”王一终于包扎好自己受伤的脚。
“我想怎么问你,应该是我的事。”
“你在报复我。”
“别可笑了。即使我想报复也轮不到你,说穿了,你不过是个女人。”
“好吧,我回答你,因为你这么问我了。是的,我爱他。现在你该满意了。”
“对,我很满意。”尹初石笑着说,忽然一拳砸在卫生间的门玻璃上,碎玻璃像落叶一样纷纷散落。
“你能不能出去?”尹初石用流血的手做着轰赶王一的手势。“我想一个人在这儿呆会儿。”
王一看着尹初石受伤的手。尹初石也发现了她的注视。但他说,“用不着假惺惺地,我死了世界一切照旧。你赶快躺到床上,为爱情养好伤。”尹初石的话成功地击退了王一的关切。她认真看着脚下,选择没有碎玻璃的地方,赤足走回卧室。
尹初石关上卫生间的门,一个人坐在马桶上。他掏出烟,点着一支擎在手上,然后又点着一支。接着同时将两支烟塞进嘴里,狠吸一口,感觉好多了。而在刚才,王一注视他受伤的手时,他是那么脆弱。如果王一不理睬他表现出来的态度,而是执意为他包扎伤口或者将他抱里怀里,他会离开全世界的女人,永远回到妻子的身边。但这个瞬间像一阵微风一样飘过去了。女人?尹初石看着自己的伤口想,无论什么时候,都只是女人。
几分钟后,王一拉开卫生间的门。尹初石看见她穿上了拖鞋。她从小瓶里拿出一块酒精棉,扯过尹初石的手,进行消毒。尹初石让她去做,心里却丝毫不为之所动。他想,这只不过是为让她自己良心好过些。刚才逝去的心境,他觉得再也回不来了。
“你们开始多久了?”
“没多久。”
“是不是女人在回答有关她情夫的问题时,都喜欢说含混话?”
王一为伤口点上红药水。“伤口不深,不用包了。你别沾水就行了。”她好像没听见尹初石的话。
“我在问你呢。”
“你少问我。”王一粗暴地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尹初石又一次来到卧室,王一坐在床上。他看着王一,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王一看着尹初石,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好像是一个寻找仇人的复仇者。
“我不会给你机会的。”王一说。
“给我机会?你在说什么?”
“你想伤害。”王一本来想说,“我不会让你伤害我,伤害你自己。”但她没说出来。
“我想伤害?”尹初石瞪大眼睛,“我怎么觉得我被人家的爱情给伤害了呢?!”
“你别再说了。”王一口气有威胁的成分。
“为什么?”
“我说你别再说了。”她提高了声音。
“你是谁啊?”尹初石的话提醒了王一。
“对,我是谁啊?我不过是你扔下的一堆破烂儿。”王一的声音很小。
“这堆破烂儿又换了地方,去实现破烂儿的自我价值。结果呐,破烂儿变成了宝贝儿。”
“尹初石!”王一大吼起来,她盯盯看着尹初石,目光好像要穿透他,再把他钉到墙上。“我恨你。”王一说完,痛哭。
尹初石不常见妻子这样伤心地痛哭,即使她最喜欢的姥姥去世,即使是他父亲去世。他知道王一是个克制力很强的女人,而她现在的哭法说明,她支撑不住了。尹初石无力地坐到地上,泪水无声地流下来,流进了他的嘴里,他便用手抹一下。他觉得自己身体的什么地方被划开个口子,所有激烈的情感都从裂口中溜走了。看着伤心哭泣的女人,他丧失了继续伤害的愿望,也包括伤害自己。一切都是我开始的,他想,是我让这个女人觉得自己是破烂儿,还能再说什么呐?!他觉得自己该过去安慰一下,但他不敢,也没有力量重新站起来。
在王一停止哭泣后,时间一定过去了许多。尹初石感到头发胀,胸口也很闷,他费劲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纱帘,他想开窗透透气。他看见了那个老外在他们楼前小街对面的人行道上,不安地徘徊,像一只笼中困兽,不时地抬头向整幢楼房张望。他还搞不清楚是哪个窗口。爱情时时刻刻发生着,不仅仅在我的身上。尹初石想到这儿,心中也有了一份对别人感情的尊重。
“他在下面。”他平静地对王一说。
王一瞪大眼睛看着尹初石,没有任何反应。她似乎没听清楚对方的话。但她突然跳到窗口,站在尹初石身旁,她也看见了康迅。尹初石离开窗口,躺到床上,直到王一开门出去,他才又回到窗前。
他没看到王一,但康迅朝对面奔跑过来。他知道王一已经到了街上。他回到写字台前,匆匆写了几个字,“手续的事,我再与你联系。”他看一眼字条,又在末尾加上“祝好”两个字。他想离开时可以走另一条路,不必再一次遇见他们。
康迅一下子抓住王一的胳膊,连连用英语问王一怎么样,是不是有事。小街上偶尔过往的行人,让王一有足够的理智,尽管此时她的内心波澜起伏。
“别抓着我,我没事。我们应该小心些。”王一一边说一边挣开康迅的手。
“对不起。”康迅多少恢复些常态。“我急坏了。”
“你怎么知道这儿?”
“我跟着你们回来的,你的脚怎么了?”康迅发现王一脚上的绷带,又紧张起来。
“没什么,我打碎了瓶子,自己又不小心踩上了。”
康迅怀疑地看着王一,王一肯定地点点头。
“你在这儿呆了这么久。”王一说。
“我一直想上去。可我怕你生气。不过,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太担心了,而且我又不知道该怎样保护你。”
“你不用担心,他不是坏人。”
“可能谁都不是坏人,可我还是担心。”
“怎样你才能不担心?”
“跟我走吧。”康迅说着又要去抓王一,中途又停住了。
“如果你在我的保护下,我就不担心了。”
“别这样想,我没有任何危险,你根本不用担心我。”
“还在么?”
“是的。”
“我今晚用睡袋睡在对面,我……”
“不,你安静点。这是中国,你不能。”
“我在什么地方都能睡觉。”
“在中国你不能。”
“要是你有什么事情,而我不在,我会恨死我自己。”
“我不会有任何事。他没那么爱我。”王一说,“现在你回去吧。好好洗个热澡,睡一觉。晚上我给你打电话。”
“好吧。”康迅低头看着王一的脚。“我想告诉你,我什么都不怕,我也有能力保护你。你别害怕。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必害怕。别忘了,我爱你。我非常爱你。”康迅告别王一走开了。
王一回到家里,先是发现最外面的房门没锁,只是虚掩着,然后看见地上的碎玻璃都扫净了。钢笔水擦掉了,但还留下很浅的痕迹,尹初石已经走了。王一拿着尹初石留下的便条,又一次痛哭起来,心里感到刀绞般地疼痛,不仅仅为康迅。
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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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初石找到贾山,他请贾山现在别多问原因,帮他一个忙:替他悄悄地开张离婚介绍信。报社管介绍信的那个人是贾山的铁哥们。贾山意味深长地拍拍尹初石的肩膀,一句话都没说,半个小时后交给尹初石一个信封。“再考虑考虑吧。”他说着目光异样地看一眼尹初石,那目光好像在说“你这个傻瓜。”
贾山根本没去找哥们,而是把哥们从前为他和吴曼离婚准备的空白介绍信填了尹初石的名字。贾山倒是很想给王一打个电话,他想,这两个人不管为什么离婚,王一都不会是主要责任者。面对男人和女人,贾山愿意相信女人是善良的和有道理的。但面对自己和别的女人时,他相信自己。他拨通了王一家里的电话,没有人接。贾山于是又给吴曼打了电话。电话里他轻描淡写地将尹初石和王一准备离婚的事说了,并叮嘱吴曼不许声张。
“我当然不会声张,”吴曼说,“因为我根本不相信。”
贾山放下电话,对着电话无可奈何地笑笑。他知道吴曼会立刻给王一打电话核实,并且果敢地表态,站在王一一边,不管是谁的过错。吴曼曾多次向贾山表扬王一,贾山从不鼓励她这么做,但也不打断她。他喜欢自己的妻子夸奖另一个他喜欢的女人。自从吴曼神秘地回来后,贾山总在琢磨的一个问题这一刻里有了答案。他为什么有时不喜欢吴曼,但又难以离开?他想,就是因为她很单纯。单纯的女人偶尔可笑,但也可爱。
尹初石将离婚介绍信交给小乔,小乔看后流泪了,她小心地将介绍信装回信封,好像怕弄破意外的希望。尹初石把小乔搂进怀里,“哭什么呀?”他说。
“不知道。”小乔紧紧地抱住尹初石。
“这个世界也许没什么再值得哭泣的了。”尹初石松开小乔,坐到沙发上。
“我知道这对你不容易,”小乔又扑进尹初石怀里,“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也没什么难的,走到了这个份上。”尹初石像爱抚一个小动物那样下意识地抚摩着小乔的头发。“别谢我什么,我们两个人之间,说感谢的应该是我。我常常觉得对不起你。”
“得了,别说这些难受的话了。”小乔振作起来,双腿跪坐在沙发上,“其实我也挺高兴的。”
“我能理解。”尹初石说。
“你觉得我很自私吗?”
“人的本性就是自私。”
“可我高兴从现在起,你全部都将属于我。”
小乔的话让尹初石吃了一惊,他还是第一次感到小乔有如男人一般旺盛的占有意识。这多少使他有些不悦。“为什么我都属于你?”
“因为我已经全部属于你了。”
“你不觉得我们现在的口气像两个地主?我们是不是在买卖土地?”尹初石说。
“我不觉得。”小乔认真地说,完全没有察觉尹初石的情绪变化,她太陶醉于自己的气氛中。“两个相爱的人应该互相属于对方。”
“好了,女人,我爱你,这才是最重要的,把那些理论都扔一边儿去吧。”尹初石去吻小乔的嘴,小乔也热烈地回吻他。
“我更爱你,男人。”小乔喃喃地说。
“好的,女人,好好爱我。”尹初石觉得被伤害的心灵得到了最有效的医治。
小乔吻着,从他的嘴滑向他的脖子。她突然用力地扯坏了尹初石的衬衫纽扣,像一场大雨那样,将吻洒向他的胸膛。尹初石仰着头闭上了眼睛,陶醉地沉浸在她的吻中。无论他处在怎样的痛苦中,这个女人都能让他激动起来,感到新生细胞带来的活力,他觉得无比神奇。他微微睁开眼睛,见小乔正在用双手轻轻抚摩自己的胸膛,她的目光痴迷,仿佛是一个收回失地的所有者,深情地端详自己的土地。尹初石又闭上了眼睛,如果自己被这样的吻这样的抚摩这样的注视占有,也许并不太坏。想到这儿,他有种抛弃自己的愿望。他伸手扯去小乔的衣服,握住小乔的双乳,将她的身体引向自己……
他们的身体像两片土地一样融和,于是愿望也最大程度地接近了。爱情往往是在这样的阶段获得“升华”,渐渐变成一种占有。很久以后,双方才会发现,占有是更加激越的情感,但却失去了爱情的美丽的芳香。
尹初石没有将王一与另一个男人的事告诉小乔。如果有一天小乔自己发现了,那是老天故意安排的,而不是他尹初石的责任。他自己也搞不太懂,为什么要维护王一的形象,在他心底,他甚至是蔑视王一的,尽管他知道王一与那些专“捕”老外的女孩儿不同,但发生的事仍旧无法使他接受。他想,王一可以爱上什么人,但不能是个外国人。这也许不太合乎逻辑,但却是他的逻辑,他想这逻辑多数男人认同起来并不困难。
他要补偿小乔,他觉得自己因为王一对小乔构成的伤害着实不少。他要把从前给予王一的权利转给小乔,不愿多考虑后果。他将小乔推到镜子前面,自己站到她身后,他问小乔,“要是我们在大街上并肩走路,会有人以为我是你爸吗?”
小乔没有回答。她举起一只手扬向尹初石的脸,她轻轻地抚摩他的脸颊,刺手的胡茬儿让小乔感觉有些奇怪,在他之前,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从未引起她对他们胡子的注意。因为他们中没有蓄胡须的,所以他们是否有胡子小乔已经记不清了,当然李小春除外,她想,她无法忘记李小春的一切,因为她对他的仇恨还没化解。李小春是个没长胡子的男人。
“你怎么不说话?”尹初石问。
“我在想,能够熟悉一个男人对女人来说,是件多么好的事。”
“好女人!”
“你的脸像秋后的庄稼地。”
“我配得上你么?”
“你比我漂亮。如果我们能在大街上散步,所有女人都会偷偷地看你一眼,然后想,这么漂亮的男人怎么跟那么丑的女人在一起?!”
“所有的男人呢?”
“所有的男人还会看你,然后想,这家伙肯定不止这一个女人,一看那脸就知道艳福浅不了。”
“所有的人都看我?”
“对,都看你。”
“我整个一个猴儿。”
“对。”小乔说着得意地大笑不止。尹初石深情地看着这个感情极易外露的女人,好像在观赏一片美丽的风景,赏心悦目。
“请你为我做件事。”等小乔笑完,尹初石说。
“说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跟我上街去。”
“干……什么?”小乔好像听错了。
“买东西,看电影,逛大街吧。”
小乔终于听清了尹初石的话,她一下搂住尹初石的脖子,把他使劲拉向自己,她说,“太好了,我太愿意跟你一起上街了。天呐,我太高兴了。”小乔一口气说了好几个“了”,然后她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的生活开始见天日了,是么?你知道么?”
“知道什么?”
“我能为你死,男人!”小乔一字一板地说。
尹初石微笑地看着面前一脸严肃相的小乔,他很感动,但他知道,如今一个人为另一个而死的事已经不多见,能在瞬间里产生类似的情感已经不易,他多少有些羡慕她。
小乔几乎把衣柜里所有适时的衣服都拿了出来。她像一个初试镜头的表演爱好者,站在镜子前,一件又一件地往身上比划。每次她都问在一旁抽烟的尹初石怎么样,尹初石每次都回答不错。他觉得小乔是个很会穿衣服的女人。
“算了,不问你了。”小乔气馁地说,“我要自己判断,不能穿得大活,那样会让人觉得有点色情;”她自言自语地说,“也不能穿得太死,那样太呆板。”最后,她决定穿那套深蓝色的毛料连衣裙:小巧的翻领,收紧的腰身,宽绰的长裙,使她看上去既清纯又亮丽。尹初石不禁感慨:女人一旦恋爱,总能把自己打扮得如此恰到好处。
小乔为尹初石找出一件白色衬衫,她要尹初石将身上的T恤衫换下来。尹初石不换,他说T恤配夹克衫更适合些。小乔说他必须穿衬衫,然后又跑到门厅,跪在地上像日本女人那样把尹初石的黑皮鞋擦得雪亮。尹初石笑着说这皮鞋赶得上文化大革命时革命群众的眼睛了。
“可惜,文化大革命让我给错过去了。但你得穿上皮鞋跟我走。”小乔背起背包,又将抽屉里的钱包也放进背包,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等候尹初石穿鞋。
他们刚来到大街,小乔便截了一辆出租车,尹初石说他更愿意走走,小乔强行将尹初石推进车里,“然后再走。”她说完自己也钻进车里。“圣地蒙。”小乔对司机说。
尹初石这时明白了小乔的“然后”是什么意思。圣地蒙是一个很大的西服店,里面经营各种品牌的男式西服。“别胡闹了。你知道我有好几套西装。”
“就不能为我再买一套么?”小乔嘬着嘴,有些撒娇地说。尹初石不愿司机因此太注意自己便不再说什么。
小乔为尹初石选了一套灰色有细纹的西装,也拿了一条银灰色的领带。尹初石看看标签,是一千七百元。他觉得自己没道理买这么贵的西装,他说,“花这么多钱,买假皮尔。卡丹不合算。”
“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法国在中国搞的皮尔。卡丹都是……”
“那你就当它是雷锋牌的,反正料子不是假的。”
尹初石没有办法,只好去试衣间,穿衣服。当他穿着崭新的西服,拎着那根领带走出来时,小乔满意地笑了。她迎上去,将尹初石留在试衣间里的旧衣服抱出来,找到服务员要了一个大纸口袋将旧衣服塞进去,然后便去交款了。留尹初石一个人像模特一样呆在那里。
离开西服店时,小乔还在坚持要尹初石系上领带。尹初石说,此时此刻,如果让他在死亡和系这根领带之间选择,他宁愿选择前者。小乔没有办法,只好放弃领带。她郑重其事地挽起尹初石的胳膊,迈出了他们富有象征意味的第一步。这是临近下班的时间,商业区并不十分拥挤,都是些已经疲倦,随时会离开这里的人们,他们拎着大包小袋儿,已经买到不少东西,脚步也随之缓慢下来。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尹初石和小乔,他们兴致勃勃地走进人群,虽然尹初石也拎着漂亮的纸袋。偶尔有人瞥他们一眼,这多少让尹初石有些不安,但他尽量不表露出来,并暗暗在心里劝慰自己:潇洒点儿,有熟人又能怎么样?人该为自己活着。
小乔感到了尹初石的不安。她把头歪向尹初石问,“怕碰上熟人?”
“胡说。”尹初石说。
“他们看我们根本不是因为认识。”
“因为什么?”
“咱们俩儿是俊男靓女啊!”听小乔这么说,尹初石轻松许多。他问小乔先去哪儿,小乔想也没想便说,“新世界。”
“脱口而出,你常去吗?”
“不常去,不过,新世界是最有名的现代化商厦,连刚初生的小孩儿都想去。”
相比之下,尹初石更喜欢那些还叫着老名字的老百货商店,至少那些商店的建筑别有味道。当他们走近新世界商厦的巨大建筑跟前时,尹初石说,“我真想不好,人们为什么盖这样的房子?”
“这样的房子怎么了?”
“这就是一堆钢筋和水泥,毫无美感。”
“得了,摄影家,你进去看里面的东西就有美感了。”
“好吧,女人,前面带路。”
小乔把尹初石带到玻璃器皿柜台前,轻轻告诉他,在这里存着她的一个梦想。尹初石也被吸引了,他没想到玻璃器皿的加工工艺居然发展到这样的极致。这里简直是个玲珑剔透的晶莹的世界,他觉得这里在不断地生成新的反光点,它们让眼睛产生误差。他走近一个大花瓶前,这是一个透明的玻璃花瓶,他左看右看想不出什么样的机器能使它磨出那么多个细小的棱面。“太漂亮了。”
“是进口的。”小乔说。
“简直比鲜花还漂亮。”他说。
“你知道,这是我最爱来的地方。”小乔贴近尹初石说,“我一看见这些玻璃,就想结婚。”
“是么?它们能让女人动结婚的念头,真比男人还了不起。”
“真的。我一看见这些东西,就想找个男人结婚,跟他在一起,每天用这些漂亮的器皿,白头偕老。”
“你不结婚就不能买么?”
“当然能,可是感觉不一样。要是为结婚买,你会觉得它们表达了你一部分心情。”
“是这样。”尹初石若有所思。
“我们买这个花瓶吧。”小乔建议。
尹初石点点头,让小姐开了票。他拿着票儿走近小乔,“听好了,女人:不管你有多少钱,从今往后你留好,它只是你的,而不是我的。你别为我们挥霍它。”
“多少钱?”小乔好像没听见尹初石的话。
“三百八十六元。”
“你想抛弃我么?”小乔低声问。
“胡说八道。”
“那你就必须要我的一切,包括我的钱。我跟你说,它们一点也不庞大,吓不着你。”
“这个我不管,但我是男人,你别越职。”尹初石去交款时,心里突然想起王一,他想,他们的积蓄他应该给王一留一半儿,尽管这些钱是他挣来的。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
他交款回来时,小姐已经包好了花瓶。小乔扯扯他的衣襟儿,示意他走近些。她说,“我想通了,让你做男人好了。”说着从背包里掏出那个临出门才带上的钱包,从里面拿出三个卡,交给尹初石,“活期的差不多都在这上面,交给你保存吧,这样我就不能再挥霍了。”
“这才是好孩子。”尹初石接过卡片放进西装的里怀兜儿,把包好的花瓶交给小乔抱着,然后搂着她离开了商场。
他们亲密地走在一起,像一对即将结婚的恋人。小乔唠叨着花瓶的事,她说,这么大的花瓶至少能放三十支玫瑰。一支玫瑰两块钱,天呐,一次就要六十块钱!
“可怜的我!”尹初石故意哀叹一声。
“别害怕吧,我可以给人家洗衣服挣钱买玫瑰的,男人。”
“我真是全世界最幸运的男人了。”
“给我买两个冰淇凌吧,男人。”小乔看见一家新开张的意大利冰淇凌店。
“里面人太多了,你自己去买,我等你。”尹初石说着把自己的钱包交给小乔,小乔毫不客气地夺过去,转身进了店门。
尹初石点着一支烟,突然看见小约和另一个女孩儿从对面的文具商店走出来。他马上大声喊女儿的名字,并且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女儿走过去。
“爸爸?”小约的口气里有很多层意思,她吃惊地看着尹初石,让尹初石十分后悔喊了女儿。
“你怎么在这儿?”尹初石问。
“我跟同学买东西。”小约扯扯尹初石的西装,“你穿谁的衣服啊,像个新郎似的。”尹初石觉得自己的脸红了,他庆幸自己执意没扎那根倒霉的领带。“爸,你就差一根领带了。”小约说完跟同学一起笑了。尹初石打了女儿一巴掌,嗔怪地说:“不许胡说,你跟我走吧。”尹初石向女儿发出邀请时完全没考虑小乔和女儿见面会怎么样。
“不行,我还得回学校呢,晚上有活动。”
“什么活动?”
“秘密活动。”
“别贫嘴,你在奶奶家怎么样?”
“挺好的,至少不用天天早上喝牛奶。”
“你不想回家?”
“我要是想了,就给你打电话。再见,爸。”小约和同学一起走了,留下尹初石冲着女儿消失的方向发愣。
小乔拿着两个开始融化的冰淇凌走过来,尹初石接过冰淇凌说,“是我女儿。”
“我知道。”小乔说,“她不喜欢你的衣服?”
“她喜欢开玩笑,她说我像个新郎。”
“她很聪明。”
“也许太聪明了。我很在意她。”
“我能理解。”小乔说。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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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初石给王一打电话,说离婚介绍信他的已经开了,但没有问王一的是否也开了。他说这件事的口气跟说别的寻常事一样平和。这让王一感到,离婚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快到圣诞节了,尹初石没问节日小约怎么安排。这一切都使王一觉得意外。放下电话,她想,她也该把介绍信开了,他打来电话的目的也许就是为了这个,想到这儿,她有些伤感。
系主任是亚非文学的老教授,王一很少与他交谈。他满头银发,面目慈祥,王一找他谈话之前,跟自己说,应该相信这样的长者,凭直感。当王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与系主任单独说话的机会时,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寒暄客套,如果不马上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她将永远也搞不到一份离婚介绍信。
“请您无论如何帮我一次。”王一开口说出这句话时,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系主任没说话,他离开座位将欠着缝隙的屋门关严,然后坐到王一旁边的沙发上,“说吧。”他说。
“我需要一张介绍信,我得离婚。请别现在问我为什么。请您相信我,现在别问我。我……我现在……什么都回答不了。”
“必须么?”
王一点点头。系主任起身离开,出门时也随手关严门。五分钟后,他回来,将一张空白介绍信放到茶几上,掏出钢笔写上一行字,然后交给王一,“名头你自己填上吧。”他说。
王一擦干了眼泪,将介绍信放进包里。她抬头看着系主任说“谢谢”时,眼泪又流下来了。她被系主任对她的这份尊重感动了,她从系主任的脸上也看到了一份承诺:这将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一件事,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不会有别人知道。她想再一次感谢,但又担心流泪。她没再说话,点点头表示告辞。
“给你自己点儿时间,反复考虑一下。这和别的事不同。”系主任最后说。王一又回头看了一眼系主任耀眼的银发,她想起一句叶芝的诗:当你老了/头白了……
王一赶到康迅朋友的住处时,已快到中午。她后悔自己没想起来在路上买些吃的。她敲门时在想,也许他们可以在附近找个地方吃饭。但她刚一进门,康迅便捂上她的双眼,将她推到餐桌前,然后松开双手:一桌丰盛的午餐仿佛从天而落。
“中西结合。”康迅站在王一身后说,“这是中国的红烧肉,我严格按照菜谱做的,不会有问题。红烧肉是你们的毛主席最爱吃的。”
“这个呢?”王一指指另一个蔬菜浓汤,“是你们总统最爱吃的?”
“你很聪明。”
“是什么?”
“红萝卜、元葱、西红柿还有奶酪。怎么样?有脂肪也有维生素,你有胃口么?”康迅往杯子里倒上红葡萄干邑,“这是中国现代化的标志之一,开始有比较好喝的葡萄酒。”
他们坐下来开始吃饭。王一尝尝红烧肉马上心悦诚服地夸奖康迅做得好吃。康迅很得意。
“毛主席还活着的话,也会满意的。”他说完又给王一夹了一块肉。“我觉得中国人这个习惯挺好,吃饭时你可以给自己喜欢的人夹菜。这是爱情最自然的表达方法之一。”
王一心情有些抑郁,她没吃几口菜,但喝了不少酒。当她又往自己杯里倒酒时,康迅拿过酒瓶,“我来倒。”他将酒斟好,但把杯子挪开,然后蹲到王一身旁,他握着王一的手,“你不舒服么?”他用英语温柔地询问。
王一苦笑一下,她抽出自己被握着的手,抚弄着康迅的头发。“我想我得离婚。”她小声说,“我已经开了介绍信。”
康迅盯盯看着王一,而后重新抓住王一的双手,用力紧握。在他看来,他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将自己的力量分给王“请你不要多想,这跟你关系不大。”王一感到了康迅传达过来的情感,因此才这样说。她不希望康迅有任何误解。
“如果我现在向你求婚,你还会这样认为吗?”
“你不能向我求婚,因为我还没离婚。再说,就是我离婚了,你也不必非向我求婚。你知道我快四十岁了,至少能为自己负责任。”
“你知道你是在胡说么?!”康迅突然愤怒地甩开王一的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康迅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王一低声说。
“那你知道你在伤害我么?”康迅问。
“对不起,我……”
“不,别说对不起。”康迅重新蹲在王一的身旁。“你爱我,是么?”
“是的,我爱你。”王一回答。
“你不是因为你丈夫有了别的女人,而找我随便玩玩,是么?”
“是的。”
“是的,我也爱你。我不是随便搞个临时关系。我有过别的女人,所以我知道我等待的女人是怎样的。我爱上你以后,就对上帝存有敬畏了,因为他把我最深的爱情放到一个最适合我的女人身上。因为这个我相信他是存在的。跟你结婚并不是我的目的,我想和你一起变老,一直接受最终等待我们的死亡。你懂么?”
王一轻轻一点头,泪水就溢出了眼眶。
“我们都不是十分了不起的人物,生活也将是平平常常。最重要的也许就是两个人能安静地守在一起。如果你不愿离开中国,我可以在这儿生活。如果你能去我那儿,并且也能放弃城市生活,就跟我一起去牧场,做个牧场主的妻子。为了这个,我们必须结婚,因为我的眼睛是蓝的,而你的是黑的。”
“让我考虑一下,我们现在别谈这个了。”王一心里难过极了。她觉得即将四十岁的女人改变生活比登天还难。
“你要考虑的只是争取你的女儿。”
“别再说了。”王一连连地摇头,“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不用再说了。”
“对不起。”康迅取过酒杯递给王一,“我永远都会支持你,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说完他端杯与王一的轻撞一下,一饮而尽。
王一也喝干了自己的杯中酒,心里好像猛然敞开一扇门,豁亮许多。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康迅是不是支持她,她都得迎接。因为头儿她已经开了。她想起一句男人们常说的话,好汉做事好汉当。她笑了,也觉得自己凭空添了几分威武。
“我们真傻,为什么提前预支痛苦。以后要发生的事,上帝肯定已经安排好了,等着就是了。现在我们轻松点吧。”王一的话也扫去了康迅脸上的乌云。他将红烧肉又倒回锅中加热。
吃过午饭,他们分别斜靠在沙发的侧扶手上,相互观望着。康迅的目光聚拢而柔和,王一却十分迷茫,时而生出幻觉,小约站在康迅身后。
“你想过再有一个孩子么?”康迅问。
王一笑笑,等待康迅的下文。她觉得这是个轻松的话题,因为离生活很远。而人总是这样,一方面面对现实,另一方面又耽于幻想。
“他的皮肤不是白的也不是黄的,你能想象介于这两种颜色中间的颜色么?这样的皮肤颜色一定透着极强的质感。他的脸会像你一样,他应该是个男孩儿,男孩儿像妈妈,对吗?他的眼睛像你一样大而明亮,也是黑色的,但要像我一样凹进去。”
“为什么要凹进去?”
“打架时避免伤着眼睛。”康迅不以为然地说,“他的鼻子像我们两个一样笔直,但不像我这样尖锐,要有几分你鼻子的圆润。他的头发是棕色的,黑色的也行,但要像我的一样柔软……你不愿意想象一下么?他会是多么出色的孩子。”
“也许。”王一叹口气,“不过,他会不走运的。”
“为什么?”
“因为他既不是中国人,也不是澳大利亚人。”王一的话在两个人中间引发了一阵长久的沉默,也许是因为她的话无法反驳,说的是本质。
康迅离开了一会儿,又返回时,用小碟端来一块白色的东西。他用刀将它切成大小不等的两块。王一看清楚是她喜欢吃的杏仁糖。从美国回来后,她再也没吃过。“为什么切得不均匀。”
“在中国,我听说是男人吃大的,女人吃小的。”康迅说。
“那你有没有听说中国是喜欢搞革命的。革命后,是女人吃大的。”
“好,革命万岁!”康迅将小块糖放进自己口中,然后把另一块举到王一的唇边。“我喜欢革命果实。”他说。
王一咬下一半儿。
“为什么?”康迅问。
“我知道你也爱吃。”
“但你比我更爱吃。”
“不。”
“必须吃,不然,我把吞下的那块也吐出来。”
王一吃下了另一半儿糖,她觉得这糖的滋味复杂极了,她想,还会有另一个男人这样喜欢自己么?
康迅背手站在窗前,王一坐在沙发也顺着他的视角望出去,外面是重重叠叠的楼群。近视,也许会变成每个中国人的通病,除了仰头看天,人们越来越难看到远处。而美丽的蓝天人们又会觉得它过于遥远了,仿佛是一个耗尽一生也无法接近的目标。
康迅在想他的牧场么?王一在心里自问。
“明天是周五,我们都没课,是么?”康迅依旧看着窗外,落地窗一侧的纱帘被风轻轻吹起,随后又落下。
“对,干什么?”
“快起来。”康迅突然转身对王一说,然后迅速看一下表。“还有四十分钟。你赶快去厨房把冰箱里能吃的东西装好,我去收拾睡袋,十分钟后我们出发,半小时后有趟公共汽车到雾岭。”康迅说完往外走,被王一拦住。
“去雾岭干什么?”
“那儿有温泉。”康迅抓住王一的双胛,“管它那儿有什么,我们一起出去一次,离开这些该死的楼群,回忆一下自然是什么,放松一下,答应我吧。”
王一没说话,她在想别的。
“对不起,我不是强迫你,我只想鼓励你决定。你有时需要别人推你一下或是拉着你的手。我们周六下午就能返回来,这样你可以和小约呆在一起过周末。”
王一走到窗前,康迅跟在她身后,他从后面拥抱着她,她说,“你看这些楼群。”
“是的,我能理解。”
“这就是我的生活。”
康迅放开王一走到她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王一的视线。“你要学会对自己好一点儿,这当然是你的生活,可不是全部。”
“好吧,我听你的。”王一终于明白了康迅的用心。是的,要想对自己好一点儿,并不十分困难,只要想想明天可能就是末日,动力就足够了。
在人们隐隐约约感觉第一场雪就快来了的初冬季节,雾岭温泉是个好像被游人遗忘的地方,据说疗养院还开门,只有病人。汽车开到雾岭前一站合岭时,与王一、康迅同车的农民们便都下车了。这些农民下车前跟康迅聊得热火朝天。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夸奖康迅的汉语,康迅便一遍又一遍地谦虚“说得不好,马马虎虎吧。”
“他还会说马马虎虎,这中国话简直到家了。”农民喜出望外地说。
“你是翻译?”有一个农民问王一。
王一笑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另一个农民说“他的中国话这么好,还用得着翻译?!”于是两个农民会心一笑,目光怪异地又一次投向王一,王一的表情依旧。
“她是我的朋友。”康迅说。
“啊。”好几个农民同时说,于是有更多的怪异目光投向王一。
“你在中国一个月挣多少钱?”一个农民的新问题为王一解了围,大家又把注意力单独集中在康迅身上。
“不多吧,够吃饭,够买衣服,够买书,也够买公共汽车票。”康迅说。
“不相信,不相信,那不跟我们老农一样了?”
王一看着车窗外向后移去的山岭,汽车发出的声音十分疲惫。她觉得康迅对待这些农民的态度就像是对待不懂事的孩子,以致于使他的热情和友好都让王一觉得虚假。
农民都下车后,康迅立刻调换了座位。王一说,“刚才好像在搞总统竞选,累吧?”
“说话时间过得快些。他们都是些好人。”
“可不是孩子。”王一挪到康迅原来的座位上,立刻发现椅子是坏的,她必须用力向后顶,才不致于让椅背落下来。王一看康迅。
“我向你保证,如果我的椅子舒服些,我肯定不是一个爱多说话的男人。”
“至少我们可以换着坐。”
“不。”
“这不公平。”
“这很公平,等我不这么爱你的时候,会和你换坐坏椅子的。”
车到雾岭时,天已经黑了。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康迅背着大包与王一向疗养区相反的方向去了。“住的地方在这边儿。”司机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们。
“我知道。谢谢。”康迅大声说。他和王一继续向前。
“这回司机还在看着我们。”王一说。
“一分钟后他就会发动汽车下山。”
“为什么是一分钟?”
“关注别人的热情维持不了更久。”
这时,传来汽车的马达声。康迅握住王一的手,两个人相视一笑。“我们绕过这个岭,是个温泉湖。我们可以在那儿露宿。”
王一觉得此时此刻“露宿”两个字很有诗意。“我要是告诉你,你会扫兴的。”
“说吧,”康迅拿起王一的手,在唇上贴了一下。
“我从没在屋子以外的任何地方睡过觉。”
康迅笑了。“你以为这会扫我兴么?这就像你告诉我你是处女一样动听,你真是个傻瓜。”
“所以才会碰上另一个傻瓜。”
“两个傻瓜在拐角碰头。”
“是两堵墙。”
“好吧。两堵墙。”康迅站住,在王一唇上轻吻了一下。
“再来一次。”
“不行。”康迅说。“我要是再碰你一下,就一步也走不了了。”
“还远么?”王一脉脉含情地看着康迅,康迅像呼吸芬芳那样闭上了眼睛,然后摇摇头。
尽管康迅摇头表示路程不远,他们走到温泉湖时天还是黑透了,夜空中星星争先恐后地明亮起来。当康迅拉着王一走近冒着热气的水面时,王一觉得这湖小得像个家庭游泳池,但是很美。
康迅在安顿东西,王一却出神地看着湖面缭绕而上的水汽。在月光和星光的映照下,水面和天空一样颜色,白色的水汽让人产生幻觉:仙境也许不过如此。王一又把目光转向远处,尽是些黑暗中山岭的轮廓。
康迅安顿好行装,一切又归于寂静。他再一次从后面拥抱她,双手停在她的双乳上。
“这老天好像要带给我们启示。”王一看着星空。
“它让你做我的妻子。”康迅说。
“也许是别的启示。”
“如果你不答应,它让我跳进湖水。”
“我不答应。”王一轻声说,话音未落,身后的男人已经在水中。
王一吃惊地瞪大双眼,看着康迅渐渐沉没下去。她不知道水有多深,但她不担心,她知道康迅会游泳。可是水面又重新平静,她大喊了一声,“上来吧,别胡闹了。”
康迅像水下怪兽一样猛地越出水面,水只到他的小腹。他几步走近王一,将她轻轻推倒,“嗨,下面的启示更加深刻。”他吻着,杂乱无章地吻着,仿佛在引逗王一和他一起开始下面的启示。
王一突然笑出声来。
“笑什么?”
“下面的启示?”
“啊哈!”两堵墙终于在黄色意味下面碰头了,接着笑成一团。
王一搂着浑身浸透的康迅,望着皎洁的夜空,这将是一个淫荡的夜晚,她想,或者淫荡能在这样的夜晚获得新的含义。她多么爱这个湿漉漉的男人啊!
二十二
“今天我妈过生日。”小乔对在看电视的尹初石说。
“你要我陪你去买礼物么?”尹初石问。
“礼物我已经订好了。”小乔站在门旁抱着双臂。
“那走吧,跟你父母好好过一天。”尹初石关了电视,“我等你回来。”
“你回家看小约么?”
“不,我妈说小约跟王一出去了。我呆在这儿看看书,也许睡一觉。”
“我想……”小乔犹豫不决。
“有话快说,你可别折磨我。”
“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去我家。”小乔一口气说出了这句话。
“不。”尹初石马上拒绝了。
“我就知道你会说不。”
“我还没离婚,这不太好。”
“那怕什么,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会有很多人去,何必非拉上我呢?!”
“你怎么知道会有很多人?!从来都是爸妈我们三个人。我没有兄弟姐妹,所以节日家里的气氛总是有点那个。不过这是我的事,不会勉强你的。”
“你订了什么礼物?”尹初石心软了。
“地毯。”
“那去吧,先去扛地毯,然后去祝寿。”
“你答应了?太好了。地毯不用去扛,他们会送货上门的。”
小乔的父母看见尹初石,丝毫没有意外的表情,只是热情地抱怨他们来的迟的。小乔的母亲打过招呼之后又进厨房忙活去了,客厅里小乔也急于把尹初石扔给爸爸,“你们早就认识,所以我不用陪你们了。”说完她也去了厨房。
小乔的父亲戴林是老知识分子,修养甚好,但并不妨碍将自己的冷淡准确地传达给尹初石。他客气地跟尹初石聊报社的事,绝口不提那本画册的事。尹初石听小乔说,画册出版可能要拖一段时间,但没有其他问题。戴林的态度尹初石能够理解,他也是小约的父亲,如果有一天自己的女儿也带回一个有孩子的未婚夫,他也不会十分热情。况且他还不知道,小乔父母对他目前的婚姻了解多少。他有点后悔答应小乔同来,但一想小乔难过的样子,又觉得该来。
门铃响了。尹初石站起身,他只是想让小乔的父亲从他这侧出去,不用再经过另外的沙发。但戴林摆摆手,他说,“还是我去开。”他以为尹初石起身是为了开门去。他的话伤了尹初石。尹初石心想,这太过分了,我还不至于以为自己成了这儿的主人之一。
送地毯的人将地毯竖到客厅的墙角,便离开了。小乔说再过二十分钟便开饭,她对她爸爸说,开饭前不准打开地毯看花色。她离开后,父亲对尹初石说,“有地板还要买地毯,小乔这孩子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尹初石从前与戴林两次接触中获得的好印象,在今天他进门后的几分钟里破坏殆尽。他想,狭隘是人致命的敌人。他希望他到了戴林的年龄,多少能通达一些。
“她不知道该要什么。”
要是戴林不是小乔的父亲,他不会让别人这样说小乔,尹初石想,但他是小乔的父亲,尹初石一句话也没说,他喝了一口茶,戴林抓起了桌上的报纸,尹初石点点头,离开了。
厨房的气氛却是别样的,两个女人兴高采烈地交谈着。尹初石心情顿时好转许多。他轻咳一声,小乔立刻回身,她说她给吓了一跳。小乔的母亲亲热地用胳膊肘向外推尹初石,因为她的双手沾着面糊。她说,“你快进去坐,这不用你,净是油烟子,快进去吧。”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尹初石对小乔的母亲说。母女俩一听,立刻爆发一阵大笑。
“我赢了,你得请客,妈!”小乔撒娇地说。
“笑什么?”尹初石亲切地问,他被快乐的母女感染了。
“你一进来,我就认出你是那个孝顺儿子,我们在四方饭店见过面的,你向我打听我的那套衣服。我跟好几个人说过你,这年头真是很难碰这么孝顺的儿子。刚才我跟乔乔说这件事,我说你肯定忘记这回事了。乔乔说你不会忘,还跟我打赌。”小乔的母亲一边搅拌麻酱一边说。
“妈,你是个有魅力的女人,谁能看一眼就忘啊?对不,初石?”
“是的,我没忘。”
“别听这丫头片子瞎说,她从来没正经的。”
“妈,当初石面你这么夸我,会吓跑人的。”
“不过,这次乔乔眼光不错,女婿就像……”
“妈,用词不当。”
“哎呀,早晚是这么回事。”小乔的母亲很喜欢尹初石,尹初石也识破了小乔的诡计,这一切她事先已经安排好了,他根本不是什么不速之客。“你女儿多大了?”
“虚岁十三。”
“这么大了,多好。”小乔母亲点着煤气灶,“再生个大胖小子吧,我给你们看着。”
尹初石给小乔使了个眼色,小乔随他出来,他们一同进了卫生间。尹初石靠在门上,问小乔,她到底跟家里说了什么?
“什么都说了。”
“说我离婚?”
“快离婚了。”
“你妈好像不在乎,我是不是离婚。”
“她跟我爸一样在乎,她今天态度大转变就是因为发现你是她心目中儿子的偶像。她指望你也变成孝顺女婿。她有点疯,但这些你都能理解吧,他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对我来说,他们和你一样重要。要责怪,你责怪我,不要责怪他们,他们是老人。”
尹初石无言以对,但心里十分别扭,他有种预感,他进入这个家庭,接下来要走的路需要他披荆斩棘。
小乔母亲的热情和父亲礼貌之下的冷淡,在饭后铺地毯的过程中,都表现到了极致。尹初石作为最强壮的劳动力,自然要干力气活。小乔的父亲丝毫没有过来搭把手的意识。他毕竟也是男人,总比小乔更中用。尹初石这么想却不能这么希望。
“我真不懂你为什么买这东西。”不帮忙的父亲说。
“我不是怕你们凉么!”
“我们说过地板凉么?”
“行了,你没发言权,女儿是送我的生日礼物。”小乔的母亲要丈夫停止评论。
小乔费劲地帮助尹初石挪动柜子,小乔的母亲说,要是把地毯压到柜子底下,会压出印痕的。
“可地毯太大了。”尹初石说。
“将另一头卷起来就行了。”小乔母亲说。
“好吧。”尹初石和小乔一起照老太太说的铺好了地毯,小乔拉尹初石去卫生间洗手。待他们重新回来时,小乔的母亲还站在地毯上考虑。“有什么不妥么?”尹初石问。
“这么铺像是临时的感觉,不舒服。”
“那再挪挪吧。”尹初石建议。
“算了,太麻烦了,明天找小时工来铺吧。”
“没关系吧。”尹初石克制自己,“乔,过来搭把手。”
“妈,这回你想好了吧。”小乔生气地说。
“这有什么想不想好的,铺地毯又不是盖房子,试着来,不合适再调动。”
“妈,你……”
“我不是说明天找小时工来铺么?!”
“那你找小时工去吧。”小乔把扯在手里的地毯掼在地上。
尹初石只好一个人去铺,小乔母亲过来帮忙。她说,“要不不铺了,卷起来放在那儿,等你们结婚用。”
尹初石一屁股坐在地上,脑袋里轰轰乱响。
小乔并没有吸取这次不愉快的教训,她说反正将来他们也不跟父母一起生活。尹初石对小乔的这样说法无言以对,事实或许就是这样。但他发现小乔有个惊人的变化:她越来越热衷和尹初石一起外出,甚至也不计较场合。尹初石为此十分烦恼。
圣诞节前两天,小乔问尹初石过节怎么安排。尹初石直截了当地说,打算跟女儿一起过。小乔过了半天才说,“应该。”
“你呢?”尹初石问。
“明天我有个朋友搬新房,他找了几个老朋友去他家聚聚,你跟我一起去吧。”小乔并没有直接回答尹初石,反而提出意外的邀请。
“我去干嘛?”
“去看看他们家新房,据说是超水准的装修,开开眼界。”
“我不想开眼界。”尹初石觉得小乔的做法很刁蛮。
“那就去开开心。”
“好,我去。”尹初石不想再多说下去。“几点?”
“你下班后来就行了。丽景公寓K223.”听小乔说完,尹初石忽然糊涂起来: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欠这个女人的?他觉得对小乔在一般的小事上说“不”,越来越不容易。
小乔到朋友家时,主人正式宣布人到齐,可以准备开饭。小乔没说过一会儿尹初石要来,她想让老朋友惊喜一下,便极力阻挠开饭,说无论如何得先参观房子。女主人非常支持小乔,并把小乔拉到一边儿,说过一会儿有特殊节目。小乔勉强笑笑,她已经没有精力再对别人的特殊节目感兴趣了。
大约半小时后,门铃叮咚地响了。小乔说“我去开门。”女主人也附合小乔,好像开门这殊荣非小乔莫属。但女主人跟在小乔身后。
小乔拉开门的瞬间表情,在尹初石看来丰富极了,由惊愕转成愤怒,又由愤怒转成无奈,再由无奈转成了装腔作势。
李小春站在门前,捧着一大束鲜花。
尹初石站在李小春侧后,拿着一瓶白兰地。
女主人一把将李小春拉进房里,这时也看见了后面的尹初石。小乔将尹初石拉进来,她立刻转向大伙儿,将尹初石介绍给大家:“我的朋友,初石。”然后对在尹初石前面进来的李小春微笑着打个招呼,“你好。”
来的人都是小乔经常往来的朋友,自然不会让小乔难堪。大家热情地跟尹初石寒暄,并做自我介绍,也有人跟小乔打哈哈,“小乔,是什么样的朋友啊?怎么忘了说定语?”
小乔嘻嘻哈哈地跟大家应酬,尹初石认为自己至少没白来,在小乔的环境下,她好像换了一个人,而不仅仅是一副面孔。在尹初石眼中,她从前的可爱,她的善解人意,她的宁静端庄,迅速融化。不久,尹初石发现注视小乔而没参与大伙聊天的人不止他一个,与他脚前脚后进来的年轻人,透过萦绕脸前的烟雾,盯盯地看着小乔。小乔正在讲一个和房子有关的故事。
“那次,我出差去成都,当地的一个朋友来看我,跟他一块来的是他的两个朋友。其中一个一个人住两居室,我那位朋友劝这人回他妈家住,把房子暂时借给我,省得住宾馆,省下的钱大家喝酒。”
尹初石的目光一直随着小乔,但她没看他,一次也没有。
“那人不高兴了,他说,把我的觉悟看得这么低啊!我干嘛回家住啊,我不回家住,小乔也可以住我那儿,别的觉悟我没有,性别觉悟我高着呐,绝不会跨近雷池半步。”小乔讲到这儿,她的朋友们已经开始捧场地笑了。尹初石却觉得小乔一次也不往他这儿看,像个戏子似的在那儿表演,与他身旁的年轻人有关,他觉得小乔在回避什么。
“我说,我还是住宾馆吧。那人说,真不相信我有觉悟?我说相信。他说,那还担心什么?我说,我担心我控制不了自己,您近在咫尺,我肯定慌。”小乔说完,除了尹初石,大家都笑了。尹初石依旧在等待小乔的目光,他要从她眼睛里找出答案。笑声过去了,不时还有人补充性地又笑了几声。他们一定认为小乔幽默极了,尹初石想。
这是一个二十多米的厅房,沙发摆放的很分散,在沙发圈成的空地上,放着四盆花草,有两种尹初石叫不出名字,另外两种分别是龟背竹和栀子。小乔坐在尹初石的斜对角上,尽管植物不阻碍人们互相观望的视线,小乔仍旧不看尹初石。
尹初石想问问身边的年轻人,在哪里做事,没等开口,那年轻人已经朝小乔走过去。女主人走过来,坐在空下来的沙发上,她问尹初石,“你在哪儿上班?”
“噢,我在报社。”尹初石敷衍着。他看见那人坐到小乔的沙发扶手上,小乔立刻站起身,离开他,和另一个坐在三人沙发上的女朋友挤在一起坐。那人又跟过去,这时,小乔终于瞥了尹初石一眼。她的目光胆怯怯的。
“在哪个部门?”女主人又问尹初石。
“啊,对不起,过会儿再聊。”尹初石起身朝小乔走过去。他把小乔从沙发上拉起来,“你不舒服么?”尹初石低声问。
“乔乔,介绍一下吧。”站在尹初石身后的李小春说。
“好吧。”小乔突然又恢复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敢。“这位是我的朋友尹初石。这位是李小春。”
“幸会。”李小春笑容满面地把手伸向尹初石。“我也是乔乔的朋友。刚从深圳回来。”
尹初石没有与李小春握手的意思。他说,“对不起,改天再聊,今晚,我们还有别的事。”
“好的,好的。乔乔,你还住那儿吧,我找时间登门拜访。”李小春毫不介意尹初石的态度。
“我们突然想起来,今晚还有点别的事,先走一步了。抱歉了各位。”小乔对大伙说。
尹初石和小乔一起往门口走去,大家纷纷说再见,没有一个人提出挽留。尹初石心里明白,在这个圈子里,李小春曾经是常客。女主人十分不安地想向小乔解释几句,小乔不肯给她机会,她说,“你快回去,不用送我。”
他们来到街上,尹初石提议走回去。刚过下班的高峰时间,街道开始冷清起来。这是男人们读报,女人们下厨房的时候,尹初石想。他默默地走在小乔身边,有些怀念那刚刚逝去的生活。他茫然地思虑着,如何剔除改变带来的另一种东西——混乱。尹初石像所有处在这种境地的男人一样,一筹莫展。
“你要是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吧,别不说话。”小乔说。
“问什么?”尹初石觉得离开那群人,小乔又变回可爱的模样。
“你想知道什么,就问什么呗。”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怕李小春?”
“我怕李小春?”小乔好像在问自己。
“为什么?”尹初石想知道。
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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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的下午,王一直接去学校找小约。校园静悄悄的,收发室的老头儿告诉王一,下午老师体检,学生不上课。王一并没有马上离开操场,和大学校园相比,中学就像农家的庭院。她回想起自己当年读中学的情景,每次走进校园,她都有愉快的心情。我曾经有过的生活过于顺利了,她想。
在学校门口,王一碰上提前从医院回来的王老师,她是小约的班主任。她热情地邀请王一去办公室小坐。王一拒绝了,她并不是十分认真地询问了一句:“小约表现怎么样?”
“不错。”老师马上说,她很年轻,刚从学校毕业不久,脸上的稚气还没全消。“我很喜欢尹约。”她说这话的时候,王一觉得她和小约都是孩子。
“她有时候嘴很厉害。”王一说。
“她很有头脑,看过的课外书可能比我还多。”
“这不可能。”王一谦虚地说。
“我跟小约挺好的,有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电影。”王老师坦白地说。
“是么?”
“一下课,我们就不仅仅是师生关系。”
“这……这可太好了。”王一不知道说什么表达自己复杂的感受,如今还有这样的老师,这让她吃惊。
“小约最近住她奶奶家?”王老师突然转了话题。
“是啊!”王一含混地说。
“没什么问题吧?”王老师又问。
“小约说什么了?”王一问。
“她觉得换个地方住也不错。也许她还小,意识不到另外一些问题。我没别的意思,小约是我学生,也是我的一个小朋友,我能帮她。”
“我明白,真是谢谢你,老师。”
“家庭对孩子很重要。”王老师说。
“是啊,我知道。”
推开家门,王一感到热腾腾的晚餐气氛扑面而来,久违了,不仅是小约去奶奶家之后这氛围才消失。那以前,总是王一先回家,动手做饭。如果那时她营造了这种气氛,那么感受者也不是她。每天做饭不但使人忙碌,也会让感觉变得迟钝。不管怎么说,今天她回家,房子不是清冷的,这让她高兴。她脱鞋时,深呼吸几口厨房飘过来的肉香,夹着淡淡的奶油味儿。
“妈,你肯定猜不到。”小约从厨房跑出来,帮王一接过手里的东西。
“那我不猜了。我刚从你学校回来。”
“下午不上课,你必须猜。”
“猜什么?”
“猜我爸在厨房做什么?”小约说着拦住王一,“猜一次再进去。”
“在创造。”王一折回卧室,换衣服。
“在创造,是什么意思?”
“创造一种美丽的雾。”王一笑着说,心里却很酸楚,她已经开始嘲弄尹初石的努力。
“小约,过来帮我一下。”尹初石在厨房喊,小约应声出去。
王一换好衣服来到厨房,尹初石和小约一起正齐心合力地将一块蛋糕送进烤箱。
“我们在做蛋糕,你能猜到么?!”小约骄傲的口气里想告诉王一,她不能猜到,仿佛他们刚送进烤箱的不是蛋糕,而是原子弹一类的高精尖玩意儿。
尹初石对王一轻轻笑笑。“不知能不能好吃。”他好像是做错事的客人,笑容里夹着歉意。
王一像主妇一样从容地揭开煤气灶上的锅盖,里面是红烧肉。“还得再炖一会儿。”尹初石在一旁说。
“妈,你说,我爸是不是属于还有希望的那类人。平时不做饭,一做就做高难动作的。谁能相信一个平时不做饭的男人会做蛋糕?”
“别胡说,我怎么不做饭了?以后我会常给你做饭的。”尹初石说着瞥了王一一眼,她正在洗西红柿。
“那我就自动减肥了。”小约说。
“好像不需要再做什么了,我弄一点青菜就行了,你们进去吧。”
小约先走了,她说要去看电视。尹初石也要离去,王一叫住了他:“我希望你现在说话不要暗示。”
“我暗示什么了?”尹初石很恼火,但尽量压低声音。
“以后我会常给你做饭是什么意思?”
“我没说错。”尹初石话一出口,王一便要反应,“好,别激动,我道歉。以后我说话更加小心,尽管这迟早都会变成事实。”
王一又是一个人在厨房忙碌时,心情十分烦乱,再也没有往日有些近似麻木的安宁。一方面她喜欢三个人重新聚到一个屋顶下的气氛,它是轻松亲密的。但她的欢喜被隐藏在心中很偏远的角落,另外的情绪妨碍她正常将它流露出来。她知道这气氛就像孙悟空的戏法,随时都可能灰飞烟灭,被一个即将分崩离析的家庭现实取而代之。她也惦念康迅,对他来说,圣诞是个重要的节日,可她得为女儿庆祝生日。她还记得康迅说“她可真幸运,这一天过生日”时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几许无奈。
电话铃只响了一下,尹初石便拿起了听筒,小约在另一个房间看电视,他并不用顾虑什么,好像电话只可能是两个人打来的:要么小乔,要么鬼子。
“生日快乐。”小乔在电话里说。
“你要干什么?”尹初石口气很硬。
“祝生日快乐。”
“我不过生日。”
“你女儿过生日,我知道,可对我都一样。”
“你在哪儿?”
“在你送我来的地方,自从你走后,我还一动没动呐。”尹初石临回家,将小乔送到她父母家。他不愿再回忆哪怕一次这之前发生的事。“
“没事吧?我挂了。”尹初石说。
“看来房间里只有你一个人,说话不用暗语了。”
“挂了?”尹初石又强调一次。
“随你便,只要你不后悔。”
“你不要再这样任性下去,我求你了。”
“你不用求我,我也没做什么呀。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为什么怕李小春。”
“我们另外找时间谈好么?”
“不好。”
“那好,你说。”
“我拍过一大堆裸体照片,底片现在还在他手上。”
“说话啊?”小乔说。
“说什么?”尹初石说完就听见了电话切断后的忙音。
“爸,出来,跟我一起迎接蛋糕。”小约的声音像突然切入的急刹车声,使尹初石马上挂好听筒,走向厨房。
小约激动地站在烤箱前,搓着双手,等待记时器走完最后几秒钟的路程。王一靠在阳台门旁,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儿,她偶尔瞥眼尹初石,他总能提早闪开自己注视妻子的目光,于是两个人都将目光聚拢在小约身上。
“蛋糕,啊,我求求你,一定要好吃,别让我对尹先生失望。”计时器停上了,小约叨咕着,不肯马上打开烤箱。
“打开吧。”尹初石也被即将出炉的蛋糕吊起了胃口,“别再制造悬念了。”
“干嘛要制造,生活中充满了悬念。”小约说着打开了烤箱,立刻飘出一股奶香。
尹初石戴上棉手套,小心地将蛋糕取出来,浅褐色的蛋糕外表十分诱人,看上去这是一块成功的蛋糕。
“快把巧克力浇上。”尹初石将蛋糕放到厨房的案板上,小约将事先融好的巧克力淋到蛋糕上。
三个人围坐一起,举起各自的手中杯,尹初石和王一像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几次交换了目光,但双方都不太清楚从对方目光中获得的含义。
“干杯。”小约又将自己手中的酒杯高举一次,她的饮料被允许掺了一点儿啤酒。
“祝你生日快乐。”王一说。
“也祝上帝快乐。”尹初石说。
“祝爸爸的蛋糕大获成功。”小约又说。尹初石被女儿真心夸奖打动了。他想,如果有机会,他以后会常给女儿做的。
“干杯!”三个人这一次异口同声地说道,每个人的酒都因为用力碰杯,溅出来一点儿。尹初石一饮而尽,然后轻轻放下酒杯。王一看见他含在眼中的泪光。女儿并没有察觉这些,她催促王一,也喝干杯中酒。
王一喝尽了自己杯中的酒,尹初石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爸,你怎么了?”小约问道。
王一为尹初石取来毛巾,递给他的时候,她在他的手上紧握了一下。尹初石笑着点点头,他也许想告诉王一,他知道该怎样掩示。他擦干眼泪,将毛巾像农民那样搭在脖子上。他说,“我老了,人老了就糊涂,一糊涂就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么?”小约追问。
“想不明白生女儿有什么用?”尹初石尽量让小约相信,他的眼泪只是因为感伤,现在感伤也过去了。
“好啊,”小约马上也顺应了爸爸的情绪变化,“我都这么大了,你还没想明白!”
“想明白了,我养大你,最后让别人娶走了,赔钱买卖。”
“你怎么不想,有一天你老了,走不动了,女儿我会推着你上街看大汽车的。看完大汽车我还给你买好吃的,给你洗衣服,给你捶腿。”
“整个一个丫环。”
“我还能把我丈夫的钱偷回来给你。”
“可别把这打算过早露出去,不然谁还会娶你啊。”尹初石情绪转好,气氛也随之轻松。
“怕什么,警察肯定有兴趣要我。”
王一看着父女俩的调侃,心想,如果离婚她将再也看不到这样的场面,永远也看不到了。
“切蛋糕吧!”尹初石对小约说。
“蜡烛!”小约对王一说。
王一取回蜡烛的时候,也带回了生日礼物。尹初石将蛋糕端上来,王一小心地插上十三根蜡烛。小约打开王一的礼物:一个精美的音乐盒。小约打开盒盖,奏出的音乐是《友谊地久天长》。
“太好听了,谢谢你,妈妈。”小约说。
“小约,妈妈希望你永远带着这个音乐盒,不管是上大学,还是……”
“我肯定会带着的。”
“我也有一个。以后你上大学,离开家,我们互相想念时,可以同时听这个曲子。”
“也应该给爸爸买一个,这样我们三个人就能连在一起了。”小约说完又让音乐盒响起来,“不过,你可以和爸爸共用一个。”
“我明天去再买一个。”王一起身离开的时候,泪水涌了上来。
像天下所有的宴席一样,小约的生日晚餐按照习惯的程序走向了终结。她吹熄了蜡烛,她说她在心里许下了心愿。她吃了两块蛋糕,她说蛋糕吃起来比看上去还好。她穿上尹初石送的旱冰鞋走了几步,她说,再在我自己的床上做个美梦,“我可真高兴。”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将父母留在了一种复杂的心境之下。
尹初石坐在沙发上,王一将一杯热茶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他马上欠身致谢。王一笑笑坐到尹初石旁边的单人沙发中,她不习惯尹初石的致谢。
“我坐一会儿就走。”尹初石说。
王一点点头,没说什么,她看着自己的丈夫,仿佛要寻到一点他与别的女人一起生活后的改变。尹初石连喝几口热茶,觉得很热。他解开羊毛衫的钮扣,也顺手将袖子向上推起来,王一看见他右手臂上的一道划伤。
“不小心划破了。”尹初石没有重新盖上伤口,他用手轻碰一下伤痕,还是很疼,他皱皱眉头。
“你过得怎么样?”王一问。
“挺好,你呐?”尹初石不喜欢王一在看见伤痕后做出这样的询问。
“挺好。”王一甚至连回答的口气都与尹初石的一样。“小乔呢?”
“她回父母家了。”
“是这样。”王一声音很轻地自语着,但她通过这三个字将自己的内心晾给了对方,她刚才被感动的机会,只不过是另一个女人随手扔给他们的。因为那个女人回父母家了,他们才会坐在一起。她这样想的时候,丝毫没认为自己不讲道理但是尹初石却是这样认为的,他觉得他的苦心皆付诸流水,谁让他是男人呐!他想马上告辞,电话铃又响了。
“喂?”尹初石接了电话,然后又将电话递给王一,“找你的。”
王一接过电话,“他现在在哪儿?”王一说完,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珍妮的汉语不太好。最后她说,“我能。”王一放下电话,坐到尹初石旁边。也许是电话的原因,尹初石下意识地向后挪挪,他想离王一远点。
“是他的一个朋友,他现在在医院里,高烧40℃。”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尹初石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一个男人高烧40℃,肯定很危险。
“请你允许我去看看他。”王一恳切地说。
“随你便,这跟我没关系。”尹初石心软了。
“谢谢,我以后再解释吧,谢谢你。”王一哭了。尹初石不明白她的眼泪从何而来,感激自己,还是担心另一个人?
王一走后,尹初石躺在沙发上,不停地回忆王一接电话时的焦虑的表情。如果我病在医院,她也会这样担心的,尹初石想,但我是她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丈夫。而另一个人她不过刚刚认识……
一想到自己的妻子深爱着另一个男人,尹初石便感到无地自容。他一次又一次地按捺自己,不去打王一,哪怕只是打几个耳光;不去把眼前的一切砸得稀烂;不去杀死那个蓝眼睛的鬼子……他总是被随之而来的内心的自责提醒:他允许自己的同时,已经无权要求别人。如果说存在着罪,那么他的是根源。每当想到这里,尹初石心中便升起一股力量,将他对别人的忿恨引向自己。他觉得自己的心正在衰竭,再也无力带领他摆脱这一切。而后他觉得自己慢慢融进了一片黑暗的死寂中,他理解这便是承受。
他伸手将落地灯调暗一点儿,手臂缩回时他又看见自己的伤痕。小乔手上的那只从新疆买的旧戒子也许还沾着他的血肉。他打了个寒颤。他想不好,在女人面前,上帝最终要把他塑造成怎样的一个男人?他面对女人的优柔最终会带给他带给与他关联的女人怎样的命运?他无法对女人下狠心,这最终又是该怎样评价的一种品质呢?
自从李小春出现后,小乔并不向尹初石解释她不安的原因,直到她今天打来电话。她比平时工作时间延长了。尹初石问过一次,她是不是想谈谈,但小乔说关于李小春她不愿多说,她说不愿脏了自己的舌头。尹初石能够理解这一切,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过去,而许多女人的过去并不像王一那样平淡。但他没想到小乔爆发的导火索竟是他回家和女儿一起过生日过圣诞节。
“你真的要抛下我一个人回家去吗?”他记得小乔在他出门前这样问他,他觉得意外,因为这已经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你什么时候才把这儿当成你的家?”小乔指指地板。
“你别回去了,就这一次,行么?”小乔又说。
“你怎么了?我们不是说好了么?”
“可我现在需要你。”
“我不懂你到底是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回来。”尹初石说。
“也许那时一切都太迟了。”小乔将一把锋利的水果刀拿在手里。
“你在威胁我?那你看看结果是什么。”尹初石毅然地离开了。
他走出楼前的那片阴影,阳光温和地照在他的脸上。他想继续向前走,然后向左拐便是回家的方向。有几个行人朝他相反的方向走过去,他仿佛看见那些人的表情是急切的,正要赶往他身后的出事地点。于是他无法再向前走了。他骂了一声,他妈的,便折回来,三步并作两步窜上楼梯。他忘了自己的话才刚刚出口,甚至也忘了自己还是个男人。他用钥匙开门时,好像已经看见鲜血顺着小乔的手腕向下滴落……
小乔还拿着那把水果刀坐在原先的地方。他朝她伸出双臂的同时,小乔也扔了刀子,伸出双手抓住了他,他的划伤就是这个瞬间里的事情。他紧紧地抱住小乔。他说,别再胡闹了,小乔说不闹了。他说他必须将小乔送到他父母家,小乔无奈地点头……
尹初石看着窗外的夜空,思絮又飘回这个夜晚的空寂中。他想,明天早晨他遇到的第一个人生问题,将是女儿问他,妈妈去哪儿了?他有许多种回答,他此时此刻在心中问自己,他最宁愿的回答是哪种?他想他最愿意告诉女儿实话:她的妈妈去看望男朋友。可是人有时不能做自己愿意的事情,原因很简单,因为愿望有时是卑下的。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
“喂?”他说。
“今晚我不能回去了。”他又说,“你现在在哪儿?”他问小乔。“你听我说……”对方又先比他挂上了电话。
“没人想听我说。”他说完也放好了电话,他希望这电话永远都不要再响了。
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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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过后,尹初石又和前段时间一样,将生活的重心移向小乔这儿。他上班采访,找时间去看女儿,有时电话侦察一下,发现王一不在,就溜回家取些需要的物品。他奇怪小乔没再跟他吵,与小乔安静度过的这几天让他满意,他甚至不希望再有什么根本性的变化。但天不随人愿也是常有的事。
一向很活跃的小乔,这几天很消沉。没事的时候,常常一个人蜷在沙发上出神。尹初石关切地询问过几次,小乔都说,一切正常,她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地思考一下。见她这么说,尹初石似乎很高兴去干自己的事。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小乔又出神儿地盯着屋顶看,尹初石问她是不是还担心李小春手上的照片。
“你怎么看这件事?”
“你们曾经好过,拍几张裸体照片也不至于大惊小怪的吧。”尹初石回答。
“你不嫉妒?”
“我那时还不认识你,怎么嫉妒啊?”
“我应该表扬你,多么好的男人啊,爱你但不嫉妒。”小乔口气有些嘲讽。
“乔乔,别又把事情往偏处想。我心里当然不舒服,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总是追问你,你能好过么?我不愿意让一件过去的事情再回头打扰我们,凭添那些无谓的烦恼干嘛呀?你应该这么想,因为我爱你,我才相信你,包括你的过去。即使你过去有什么事做错了,那又怎么样?谁不犯错误?这一点都不妨碍我对你的爱。但别乱想,啊,我不追问你就是不嫉妒,不嫉妒就是不爱你?!这简直是混蛋逻辑。也许有的男人认可这个,但我不是那种男人。乔乔,尊重和相信才是爱情最好的基础,你说不是么?”尹初石的话仿佛是春天的霏霏细雨,温柔地浸润着小乔的心,她爱听这普通的道理被尹初石如此温柔的阐述出来,如果不跟这样的男人厮守一辈子,还不如死去的好,她想,她太爱身边的这个人了。这几天她对他的猜度怀疑都被这温暖肺腑的话语驱散了。她要永远保有他,哪怕放弃自己的一切,只是为他活着。
无论小乔,还是别的人,无论男人,或者女人,当爱情变成超越一切的情感,一不留神,占有欲就会在她(他)忽视的瞬间里置换了爱情,占有常常和爱情打着相同的旗号,人们那么愿意说,是因为爱才会起意占有,这听起来似乎也合情合理。但两者本质的不同是无法混淆的。人一旦为占有而努力的时候,魔鬼也会随之而来,使你接近对方的努力,最终都变成离对方更远。许多爱情的悲剧都在占有和爱相互置换的瞬间完成了。而这些悲剧的主人公因为忽视了这一点,永远都无法抛弃心中的忿恨。
小乔并没有仇恨对方,只是十分迷茫。她自己也没搞清楚,尹初石沁入心腑的话语,竟然会在很短的时间,被李小春的另一番话撼动了。而李小春的这番话,她听的时候已经反感了。
李小春找上门来,小乔并不吃惊,意料之中的事。李小春两年前与她告别的时候,小乔已经知道再见到他是无法避免的,尽管他当时感伤地说,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他还说,他会想念她的,无论他在深圳,还是在家乡。小乔觉得李小春把自己扮成个即将出征的战士十分可笑,但心里还是涌起一阵难过。毕竟有那么多个日夜他们是厮守一起的,尽管他们已经分手,而且有了各自新的感情生活。
李小春走后,小乔认真想过,她对李小春怀有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仇恨还是别的?她想,她恨李小春,任何时候她都愿向自己证实这一点。李小春用那些裸体照片阻止她离开他时,她便开始恨这个男人。但裸体照片也的确把她吓住了。她不能想象她离开李小春后,她的裸体照片在这个城市被传阅。最终她还是离开了李小春,她想,也许仇恨是比恐惧更强烈的感情。她还记得那一夜她几乎没睡,脑海中不停出现的情景都是李小春到处散发她裸体照的复印件。她也恨自己,一时孟浪照了那些照片。
李小春没有那样做,很快又有了别的女人,小乔以为这是李小春不把事情做绝的原因。很快她便发现自己错了。李小春不公开这些照片是为了永久保留让小乔妥协的特权。小乔这时更加仇恨李小春,因为她发现他坏得精道:他要是公开这些照片,只会带给他一种效果,让小乔难受一次。但是不公开,准确地说是让小乔明白,随时都有公开这些照片的可能,效果就复杂了。李小春开始不定期地拜访她,三个月一次,有时两个星期一次。当他像个不怀好意的警察一样,在小乔的屋子乱转,寻找一点别的男人遗留下来的痕迹,然后加以嘲讽的时候,小乔真想杀了他。但是她渐渐地习惯了这样的拜访,她的虚荣心也在这样的拜访中得到某种程度上的满足。她想,他有别的女人,但还是偶尔来看她。他来看她并不企图实质的不轨行为。他有时伸手摸一下小乔的脸,被打上一掌,骂上几句,也不介意。他唠唠叨叨地向小乔抱怨他认识的女人,也嘲笑小乔结交的新男人。分手时,他明知道没用,但还是忍不住说几句劝小乔迷途知返的话。小乔总是不屑地说,说不定谁在迷途呐!李小春说,总是女人在迷途上。
李小春离开时,她和李小春的关系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对她而言,李小春已经变成一个无害的益鸟。她为过去的事仇恨他,但又为什么接纳他,她一直想不好。认识尹初石以后,她想,她没有力量永远将李小春拒之门外,是因为他一直没真正爱上什么人。现在她深爱着尹初石,她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能够将一千个一万个李小春拒之千里。那时李小春也在千里之外的深圳。当他回来时,小乔和尹初石的关系又好像是一只裂了缝的鸡蛋……
小乔觉得李小春变了,至少两年之后的来访没有故伎重演。他依旧巡视小乔房子的陈设,但没有拿起一个什么玩意,问小乔是哪个男人给她买的。过去在李小春眼中,小乔的一切东西都是别的男人买的,好像小乔自己挣来的只是一叠废纸。
“没想到深圳也是一个革命熔炉,居然也把你这样的人炼出新气象了。”小乔一点也不想在重逢之际表示些许友好,对她来说,李小春仍旧是不速之客。
“我一听你说话,就知道你在怎样做女人方面丝毫没有长进。不过,固步自封有时意味着进步,你懂么?”
“俺不懂。”
“你去南方看看,现在哪还有女人说话像你这么难听的?人家都是你爱听什么说什么,分寸尽量把握在肉麻和心动之间。把握好了分寸,财源滚滚来。”
“你也没少为肉麻和心动掏腰包吧?听说你混得不错,娶了几房太太了?”
“对,你就这么说话,没坏处。不会有一个男人掏钱买骂。在深圳我一为那肉麻掏钱时,就想你,乔乔,你就像我一个哥们似的。我一想你,就觉得亲。”
“会说话了?睁大眼睛看看,我这儿可添了不少男人给买的东西,可惜他们都不姓李。”
“别那么小心眼儿,总记得我过去在你这儿发酸的事情干啥?我那时不是也没见过世面么?我这次来看你,可是想拯救你。”
“我既没感到水深,也不觉得火热,拯救我干嘛?”
“你认识他老婆,他女儿吗?”李小春直接奔向目标。
小乔怔住了。
“他真的能舍下她们跟你过?”
“就算他能抛下这些,深爱你,为什么还不离婚。我向一个朋友打听,还说他们两口子过得不错呢!”
“他现在爱你,就算这样,你没缺点毛病?时间一长,你能保证他永远爱你,不后悔跟他老婆离婚?”
“你要干什么,李小春?不愿呆就走。”小乔的心被李小春的话搅乱了。
“我知道你太骄傲,不愿面对现实。可是现实就是现实,你睁着眼睛不看它,倒霉的是自己。他说他为了爱你如何如何,说不定是他老婆先把他甩了呢?你不过是个拣破烂儿的。”
“你别这样跟我说话,我看你的本性就是令人讨厌。”小乔说。
“是啊,”李小春突然悲哀他说,“我总是让你觉着讨厌。可我一直惦记你。我见过比你温柔可爱的女孩儿,可我总有点怕她们,她们柔情似水的,我总觉得她们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害我。说来奇怪,你凶多了,可我不怕你,跟你在一块儿就是吵架我也觉得托底。你也许有点惧我,还不是那几张照片么?其实你真傻,我怎么能把你的照片给别人看呢?你现在不是我的了,可那些照片是我的。你能懂,你一点也不傻。你知道我是能为你两肋插刀的人。你能保证那家伙两年后还会有我这样的感情,还会像我这样,对你的感情那么深厚。你别总是去看一个男人说什么,你看他为你做什么?你将来要是吃亏,就得吃亏在这上面。”
“是我先找他的。”小乔说。
“是嘛?”李小春有些无奈他说。“你要是真的那么爱那家伙,我祝你走运。不过,要是那家伙耍你,我绝不看着。”
小乔看着李小春的眼睛,她想,这双眼睛和她第一次注视它的时候一样,既不深沉,也不飘忽,它准确地揭示着他的内心,使人无法说清楚他是怎样的人。她忘不了这双眼睛,这是她不尽如人意的初恋。
“他什么时候回来,别碰上他,误会了又得吵架。”
“他要很晚才回来,在暗房洗照片。”
“也许去看他老婆了。我认识一个人就有两个老婆。”
“我想你该走了。”小乔气急败坏他说,“别再来烦我了。”
“好吧,我走了,我没别的意思,反正你知道我对你是够哥们的。”李小春走到门口,将电话号码交给小乔。“我得长住一段时间,有事打电话找我。”李小春说完轻轻拥抱了一下近在眼前的小乔。小乔没有挣脱,这让李小春的眼神顿时柔和许多。他说再见的声音拖得有些绵长。
破坏信任总是比建立信任来得容易。李小春走后,小乔坐立不安。她甚至大声喊叫,“他的话都是屁话,无稽之谈”,也无济于事,李小春的话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苍蝇绕荡着她,她决定给王一打个电话。拨号码时,她想,如果是尹初石接电话,那么他们中间的一切就都完了。李小春就会成为笑在最后的人。
“喂?”是王一的声音,小乔的心跌回到原处。
“请问是王一么?”小乔控制自己紧张的声音。“我是电视台的戴乔。”
“尹初石不在。”王一的声音是中性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我想,也许我们可以谈谈?”小乔试探她说。
“有这样的必要么?”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谈谈。”
“我现在到六点没时间。”
“那么六点半,我们在咖啡三角见,行么?”小乔说出地点时,马上后悔选择错了。“我认识你,我等你。”
“好吧。”王一放下电话便赶往医院,为康迅办出院手续。
小乔坐在咖啡三角临近门口的位置上,已经喝过一杯咖啡,王一才急匆匆地走进来。小乔伸手向她打招呼,她说对不起,有事耽搁了便坐进小乔对面的座位。
“咖啡?”
王一点点头。
小乔没放过任何一个观察王一的机会。她的第一个印象是与王一比起来,她不过还是个成熟的女孩儿。王一有着女人的全部韵味。她回忆尹初石让她看过的那张照片,她觉得眼前的王一比照片多几分鲜活的风彩。她搞不懂为什么尹初石拍照片时没捕捉到这些风彩。
王一也直接地观察着小乔,她的目光冷峻,但并没有敌意。无论她愿不愿意承认,小乔都是个有吸引力的女孩儿。她一下就明白了自己丈夫怎么会陷进去。如果她是男人,她想,她也会心动的。小乔是那种能让多数男人心乱的女人。
“我和你丈夫就是在这儿相识的。”小乔说,“是在那张桌子。”小乔随手指了一下。王一并没有顺着小乔的手势望过去,她的目光依旧固执地停在小乔脸上。
“有一种男人并不漂亮,但是心地善良,大方得体,当然长得也不难看。”小乔边说边看王一的反应。“所有的女人可能都会喜欢这种男人,也许他不是最出色的,因此更容易接近,让人觉得亲切平易。”
王一还在看着小乔,小乔只好先躲开自己的目光,“你丈夫就是这种男人。”
“但是这种男人不一定喜欢所有的女人,比如,类似我这样的女人。”王一终于说话了。
“不,他很爱你。”小乔低声说。
“但他为你发疯。”
“我只能说,真抱歉,相信我一点也不轻松。我真的很想说,对不起。”
“没有这个必要了。”王一想象着小约跟对面这个女人一起生活,心里顿时很烦乱。
“我不这么认为。”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对不起么?”
“我也不知道叫你来干什么,我只是想见见你。也许我想让你知道,对我所做的一切,我并不是理直气壮的,我不能无视你的存在……”
“可我的存在又妨碍什么了?”
“我知道这不公平,你比我大好多……”
“你想同情我?我人老珠黄没人要了,善良的小姑娘要大发慈悲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也许希望你能同情我呐。我总觉得他有一天会离开我回到你身边的。可我真的很爱他,非常爱。”小乔低着头,王一心软了。
“你不必有这样的担心,我和尹初石的路走到尽头了。剩下的只是处理一些具体问题。我也要开始我的生活。”
“你……”
“是的,我有男朋友,我也准备和他结婚,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认识你我很高兴。”王一招呼小姐结帐。小乔愣愣地看着王一付帐,甚至没去阻拦一下。
“希望你们过得幸福。”王一说完离开了。留下小乔沉浸在意外的惊奇中。她想笑一通,这咖啡馆里装腔作势的人们,还有那无处不在的音乐,都让她觉得可笑,这世界的事怎么也能让李小春说穿了?这太可笑了。她想。
小乔离开咖啡三角,华灯初上的街道静谧安详,行人稀少。她观察每个迎面走过去的行人,发现他们都是从容安详。她想从前流行过的一首歌,那歌中唱道:再回首,平平淡淡才是真。她对着桔色的街灯笑了,她想,他们之所以有机会从容,是因为一直没有机会去揭开生活的盖子,就像去揭开被人们废弃在墙根的旧石板,揭开石板看到从下面爬出来的是虫子,就不用再从容了。
她扬手招呼一辆出租车。她只想尽快回家去。她的敏感,她的骄傲,今晚和桔色街灯一起将她赶进一条死胡同,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尹初石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他要像李小春说的那样对她?
她打开房门,然后又一道道地将它锁好。接下来的时间她只想做一件事:等待尹初石敲门,然后绝不打开一道门锁,然后大声告诉他,让他永远离开这里,他们的一切都结束了。
“滚吧!”她想大喊。
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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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注定要经历的痛苦来得太迟,常常会给人一种幻觉,以为痛苦并不是人手一份儿,或者自己的这份儿已经侥幸地躲过去了。王一坐在干诊病房的沙发上,面对一片黑暗,面对昏睡的康迅,觉得自己被无可奈何的情绪左右着。与康迅同时住院的老人,刚刚停止呻吟,他的家人把他的东西都拿走了。他只躺过一夜的床现在又空了。还有两三个小时,黑夜才会过去。老人死了,王一不愿躺到那张床上去,她宁愿坐在沙发上。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生活改变终于让她清醒:凡是注定的,都躲不过去,无论痛苦,无论幸福。
为康迅手术的医生对王一和珍妮说,如果再晚一点儿,这个病人很可能有意外。急性化脓性阑尾炎,很容易穿孔。
“是你救了他。”珍妮对王一说。
王一却在想别的,也许一切都是天意。当她赶到市中心医院,看见康迅在医院走廊长椅上疼成一个团儿的时候,她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来。她马上说服珍妮和斯蒂夫,不等化验结果,而是立刻转到省医院。他们曾有过短暂的怀疑。王一搀起康迅,她用手摸了一下他滚烫的额头,泪水夺眶而出。她感到康迅面临的危险是巨大的,是能将他和自己永远分开的危险。
“我求你们别犹豫了。”她哭着说。
当康迅被护士们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王一坐到走廊的一把塑料椅子上。这之前她一直站着。珍妮和斯蒂夫迎过去,和护士一起把康迅送往病房。斯蒂夫曾回头望过她一眼,他朝她点点头。她想,斯蒂夫能明白,她需要一点时间驱赶另一种恐惧:要是她没有及时地把康迅送到这个医院呢?
康迅神志不完全清醒,打吊针的时候便开始昏睡,那位老人的呻吟打扰不了康迅。他们一前一后都曾处在离死亡很近的地方。大夫告诉王一,只要病人今夜能退烧,就没事了。
王一让珍妮和斯蒂夫回去。珍妮说明天一早来换她。她要珍妮上完课再来。珍妮笑笑说,老师有事不能来上课。王一这才想起来,该通知系里找人代课。
终于一切都归于寂静。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不知为什么,王一感到安全,仿佛黑暗是可靠的保护,抵挡了一切危险。老人不断呻吟的时候她坐在沙发上睡了几次。现在老人死了,她却再也无法入睡。她一点也没感到恐怖,她只有一次想起学校从烟囱上飘下去的学生,仿佛从窗户上看见一个幻影,让她打了个寒颤。其实,她希望延续这寂寂的黑暗,那样她就不用在清晨午后黄昏去面对人们各式各样探寻的目光。
一个中国女人和一个外国男人!
在康迅等待进入手术室的那段时间里,疼痛达到了顶点,他开始轻声叫唤,他的头快同蜷起的双腿合拢。王一完全无视别人的存在,她忍着眼泪,她想握住康迅的手,如果这能减轻他的疼痛,即使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在乎,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已经完全融入了康迅巨大的疼痛中。可是,康迅的两只手紧紧地捂着胃,王一只能不断地帮他擦去渗出的冷汗。
医生进来后,推开王一,又招呼三个实习生也进来。他要康迅躺平,将他的双手拿开。他撩起康迅的毛衣,在他的腹部按了几下。每按一下,康迅都像给人打了一拳那样紧缩身体。医生示意实习生都过来按按。当第一个实习生把手朝康迅腹部伸过去的时候,王一猛地推开他们,站到康迅床前,“滚开。”她大叫着。
“你要干什么?”医生愤怒地责问。
“你要干什么?!你没看他疼成那个样子,干嘛还让实习生练手艺?”急诊室的人们都在围观。
珍妮和斯蒂夫都走到王一的近前。
“你是干什么的?”
“这跟你没关系,我不许你碰他。”
医生突然转了话题,“我真是弄不懂,中国人现在怎么了。”
医生不怀好意地看看围观的人,“怎么只拿外国的月亮当月亮呢?”
王一觉得医生的话可以让她倒下去十次,但她坚持站着,她觉得这侮辱和康迅的疼痛是连在一起的。
“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一个围观的人说,人群响起笑声。
“没错儿,也难怪人家瞧不起中国人,月亮都不圆。”医生又说。
“你真可怜。”王一咬着每个字说。
“你说对了,我太可怜了,不是一般的可怜。”
医生说完离开了,可是围观的人还留在原处,看着王一。王一丝毫没有想哭的意思,她像怒视医生一样看着其他人。但她没坚持多久,康迅的手无力地碰了一下她的后背,她回转身,看见康迅又费劲地抬起那只手,朝她摆动两下,示意她不要吵架。王一哭出声了。康迅用英语对珍妮简洁地说了几句,珍妮才彻底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她走过去,紧紧抱住王一。又一阵疼痛剧烈地袭来,康迅的脸扭曲了。
早上还是来了。王一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护士走进来,将体温计交给王一。王一将体温计轻轻插到康迅腋下时,他醒了。他的脸终于平静下来。
“还疼么?”王一问。
康迅摇摇头,他抓住王一的一只手握着。他在用力,但王一仍能感到他的衰弱。他大睁双眼凝视王一憔悴的脸。他最后没有说出什么,但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感情,它无法用言语表达,但他能为之付出自己的一切。人不能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爱的人看,这是人类多大的憾事啊!
“大夫说要是退烧就没事了。”王一说。
康迅这时发现另一张床空了。
“他死了。”王一只好告诉康迅实话。
太阳突然从窗口漫进来,也许刚才它被一片乌云遮着。康迅依旧握王一的手,没说什么,两只紧握着的手久久都没有放开。
上午九点刚过,病房外面传来脚步声,王一以为是来替换她的珍妮,但进来的却是吴曼。看着吴曼穿着白大衣走近康迅的病床,王一才想起,吴曼恰恰是这家医院的外科大夫。吴曼没和王一打招呼,她用医生的职业目光打量着康迅。康迅友好地向她说,“你好。”吴曼用鼻子哼了一声,表示收到问好,然后不由分说扯起王一往外走。
因为医生都在查房,医生办公室空无一人。吴曼随手把门关上,王一环视一下四周,她感到奇怪,从医生办公室里人们很难发现与医院有关的东西,除了桌椅的颜色。
“你现在成了这个医院的新闻热点了。”吴曼坐在桌角上。“一个老外的女圣斗士。”
王一严肃地看着吴曼,因为接下来要谈到的事,她无法用打哈哈的方式向吴曼解释,与吴曼从前的交往,让她觉得自己太自负,她只是不信任吴曼,甚至没想过为什么不信任。
“他是你朋友?”吴曼又问。
王一点点头。
“你可真够义气,王医生跟我说,那女人凶得很。听他说的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你。”
“那你怎么来了?”王一问。
“那个王医生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位。”吴曼没有回答王一。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王一又问。
“有个护士认识你。”吴曼轻描淡写地说,她把护士向她叙说的另一些话隐去了。
“是啊,世界真小。”
“我能帮什么忙吗?”吴曼问。
“对不起,吴曼,我早没告诉你,他是我的男朋友。你明白吗?”
“别说对不起,你也没义务凡事都向我汇报啊。”吴曼希望谈话轻松些,她能想象王一承受的压力。“我拉你向贾山做假证,也得道歉么?”
王一扬扬手,笑了。
“其实偶尔撒谎有时会帮你大忙,无伤大雅。”吴曼说。
“也许会让你倒大霉。”王一说。
“你说得对,不过,你真喜欢那家伙么?”
“我爱他。”王一说得肯定。
“天呐,老尹知道么?”
“知道。”
“离婚?”
“也许,恐怕也只能这样。”
“可怜的小约。”吴曼说着拍一下王一的肩头,“再去看看他。”她们一起走出办公室。
吴曼和王一回到病房时,护士正在给康迅的伤口换药。吴曼仔细看看,又用食指探一下康迅的额头。“没事儿了。”她对康迅说。
康迅谢过吴曼。吴曼离开前告诉王一,她一天都在门诊,有事随时找她。
“她是你的朋友?”康迅有些激动地问王一。
“现在是了。”王一说。
“我终于认识了一个你的朋友。”
王一却还在想吴曼说“可怜的小约”时的表情,这表情似乎是漠然的,但它引人自责。王一想,康迅出院后,她马上找小约谈,告诉她一切。她没想到,为康迅办完住院手续,自己却坐到了小乔的对面。
离开小乔,王一估算一下,忘记小乔的脸需要多长时间。五年?她没把握,也许不用那么久。可是人为什么不能选择记忆呢?更多的时间大脑保留的记忆,都是心灵宁愿忘却的。
康迅刀口拆线后的第二天,就去上课了。
王一担心他讲不完两堂课。康迅说他坐着讲,不往黑板上写字。王一也有课,她提前五分钟下课,然后急忙赶到外语系门口,她看见康迅捂着刀口,躬着腰,艰难地从楼门走出来,他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掏出手绢擦汗。学生陆续从他身边经过,有熟识康迅的跟他打个招呼,但没有人停下来问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外语系离校门很近,王一走到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她坐进去让司机又开回校园。车停到外语系大门口时,她要下车帮助康迅,康迅轻松地摆摆手,“我自己没问题。”他不想让王一感到难堪。
康迅与学校的合同还有一个多月期满。而他的朋友下星期就要回来。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必须让王一决定他们的未来。如果她能跟他去,那么他将不续签合同;否则他只有再签合同,留下来,也许要很久。除此之外,他从没考虑过别的可能性。经过这场疾病,他觉得和王一的感情十分牢固,共同生活只是个时间问题。但是经常与王一见面在这个月是绝对必须的,这是男人的直觉。
他不想与王一商量房子的事,如果她找不到办法,她会说先不见面,这将是康迅无法忍受的。他决定自己找办法解决。
他朋友的这套房在高级住宅区,这儿居住着很多外国人。这样的外部环境对他和王一来说是容易应付的。但这儿的租金也贵得吓人。他朋友的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是公司付钱。他现在不能考虑与王一住在普通的居民楼里,尽管他愿意和王一一起像普通中国人一样生活,但他担心周围的舆论压力会使王一退却。她承受的已经够沉重,他不愿对女人的坚强抱更多的希望。
康迅给这片住宅的管理机构打电话,他得到的答复是,这里出租的房屋规格从一房一厅,两房一厅,三房两厅到四房两厅,但现在待租的只有一套三房两厅和三套四房两厅。他问三房两厅的月租价是多少?
“每月二千六百美元,最短租期三个月。”
“谢谢。”康迅放下电话,另一个数字也出现在脑海中了。三个月将是七千八百美元。这差不多是他在澳大利亚存款的全部。出狱后他一边学习一边工作,这些钱还是他在台湾工作时积攒下的。眼下的工作,他挣中国的工资,也仅够维持生活。而且,如果王一同意去澳大利亚,租金的一半将会是浪费的。
他又拨通了刚才的电话,“刚才说的那套房子,我能考虑一下再答复么?”
“您当然可以考虑,不过,如果有人先于您租借,我们也不能拒绝。”
“明白了。我租下了。”康迅第二次放下电话时,心里平静许多。我做得对,他想,如果我的未来因为这一个多月没有房子而发生偏差,那价格就更贵了。
康迅,克服目前一切困难的勇气和力量,仿佛都是从未来预支的,他相信,在广阔的草原上,他们会有一个美好而漫长的未来。
他们转到新租来的房子时,王一多少有些吃惊康迅的本事。“好像你所有的朋友都愿意把房子借给你。这个房主是不是女的?”王一打趣地说。
“这个房主是和我差不多的男士,他也和一位漂亮女士生活在一起。”
“他什么时候回来?”
“至少三个月内不会回来。”
“他的家具够简单的。”王一边走边看,除了卧室有一张普通双人床外,另外两个房间没有任何家具。厅房里有一张餐桌和两把木靠椅。厨房的厨具也是最简单的。
“也许他没钱买更多的,也许他觉得没必要买。”康迅说,他想还应该再买一个便宜一点的沙发。
“有钱租这么高级的住宅,没钱买家具?”王一表示难以置信。
“我宁愿咱们换个话题,咱们请个客人庆祝一下怎么样?”康迅热烈地提议。
“请吴曼?”王一说。
“我做红烧肉。”康迅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有些担忧,简陋的家具会影响王一的情绪。
王一给吴曼打电话,邀请她一同吃晚饭。
吴曼爽快地答应了,“我一下子变得这么重要了?进入秘密的核心部分,事关重大,我下班马上回去。”
“不是回去,是过来。”王一说出了康迅朋友家的。
“他那么有钱啊?”
吴曼一听王一说出那片住宅的名字,立刻条件反射似地想到钱。
“是他朋友的。”
“不过,我可提醒你,如今的爱情是排他不排钱的。爱情和金钱在世纪末得到了最完美的结合。你有几多钱,我爱你几多深。”
两个女人在电话里大笑起来。王一打完电话见康迅呆呆地看着她,便走过去,依偎在他怀里。
“我还从没见你这么轻松地笑过。”康迅抚摩着王一的头发,轻轻地将散落下来的碎发拢到她的耳后。
“你没事了,我心里很放松。”
“我还有一个多月合同就到期了。”
“不是到暑假么?”
“我是替别人,从寒假开始的。”
王一把头重重地放到康迅的肩头,她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最后的时间,她必须做出决定了。
“你害怕么?”康迅轻声问。
“我不知道。”王一说。
“我们不能分开。”康迅温柔地抱着王一,他希望王一永远这样依靠着他。
“不,我爱你。”
“谢谢你,我也爱你。”
“我知道。”
“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同意,一起走还是一起留下来。”
“我知道。”王一想,她该找小约谈了。
吴曼的到来冲淡了他们中间沉重的气氛。当康迅自告奋勇做红烧肉的时候,吴曼坚决反对,她说,中国人不仅人道而且友好,怎么能让外国病人下厨房!她提议向一个老字号的饭店订餐。她说这家饭店叫红楼,菜的味道很独特,而且价钱适中。她的倡议得到了一致的响应。康迅说他请客,吴曼马上说应该。
“说得好。”康迅一拍大腿。
“你们跟说相声似的。”王一说。
“你的汉语不错。”吴曼夸奖康迅,康迅得意地向王一眨眨眼睛。
“吴曼,你真是一个好人。”康迅说完,两个女人又大笑起来,这情景引发了康迅的遐想,在他和王一以后的生活中,这将是常见的景象。他喜欢快乐的人。
晚餐送来之前,主要是吴曼和康迅在聊。她问很多康迅在澳洲的情况,特别是他家牧场的情况。吴曼的态度让王一不安,她好像在为王一调查康迅的底细。饭店打来电话,说订餐就快送到,最好能到大门口迎一迎。王一说她去,她希望吴曼也能跟她一块儿出来,这样她就能嘱咐吴曼几句。但吴曼无意中断谈话。
王一离开后,吴曼马上向康迅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你对王一的感情是认真的么?”
“当然。”
“那你知道结婚十三年,还有孩子,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也许你们都该冷静些。我认识她丈夫,很不错的一个人。”
“但他不爱王一。”
“你怎么能肯定呢?”
“他爱另外的女人。”
“真的?”
“王一没说么?”康迅很吃惊吴曼不知道。
“她不喜欢多说自己的事。”
“那我也不该多说的。”
吴曼长叹一口气,她看着康迅的脸,相信这一刻里他的真诚能感天动地。
“要是这样,只有一个人能保障你们的爱情和幸福。”
“谁?”
“她的女儿。”
康迅低下了头。对此,他无能为力,他的任何努力都可能导致事与愿违的结果。他很懊恼,这将是他们爱情天空中的最大的阴影。只有祈求上帝了。
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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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暗房,时间还早。尹初石看着落日渐渐隐没在天边的尽头,心情不坏。已经好久没这么顺当地干活了,他想立刻赶回去,拉小乔出去喝啤酒。
走到车棚开车锁时,他发现后带没气了。看车棚的大爷热心地要为他补带,他把车钥匙交给大爷,说过两天再来取车。
“走着回去?”大爷问他。
“走着回去,连运动都有了。”他说。
“这年头年轻人儿哪有走路的了?”大爷说。
“我可不是年轻人儿了。”尹初石伸伸双臂,活动一下肩。
“有四十?”
“快五十了。”
“不像。”大爷端详一阵儿,然后说,“这年月吃得好,人都不显老。”
“大爷您高寿了?”
“还差两月六十六。”
“六十六?赶紧让闺女买块肉。”
“不信那个。我五十岁那年就对老伴儿说,行了,五十年不算短,我这一辈子打那儿就算活完了。接下来的日子都是白捡的。这白捡的日子没想到也活得有滋有味儿的。不过,我这人不贪,阎王爷哪天动员我去,我抬腿就走,该有的都有了,还指望出新牙?再从头活一回?”
老人还在唠叨,尹初石悄悄地离开了。走到街上,将自己融入人流中,他还回味着老人的话。面对人生的尽头,他羡慕老人的洒脱。他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忙碌主宰了他的生活。忙着工作,忙着赚钱,忙着与女人周旋。也许该像这位老人那样,将生活拦腰斩断,划出清楚的界限:从现在开始就是一辈子以外的时间了,所有的日子都是白捡的。只有这样,才不致于生活得太执着,太玩命。
快走到小乔住处时,尹初石走进一家礼品店,他看见女店员正在为两位女孩子演示一种盘头发用的东西。那是一根一尺多长带子,看上去很硬,但可以弯曲。女店员用它将其中一位女孩儿的长发盘出好几种发髻。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东西适合王一,因为她不会盘头又应该盘头。接着他在心中嘲笑了自己,王一已经有人关照着。他买了一根红色的,准备送给小乔。然后,他又买了店里所有的玫瑰,店主为他打了八折。
走到楼口,他数了一下“所有的玫瑰”,是十三支。“他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因为他一向讨厌十三这个数字。他觉得他的厌恶是有道理的,十三总是带给他坏运气。
他敲了好几下门,都没人应声。他只好用钥匙开门,可是门从里面锁了。他觉得奇怪,又敲两下,喊两声“小乔”。从楼上下来一个女人,走近尹初石时放慢了脚步,尹初石又敲两下门,女人终于朝下走去了。突然尹初石有种直感,小乔不仅在,而且此时此刻就站在门旁。他已经举到空中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顿时,他丧失了继续敲门,继续呼喊她的愿望。他的思路第一次没按习惯做出反应;屋里的小乔不开门,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她生气了?为什么生气?自己什么地方又做错了么?他转身跑下楼梯,把手中的鲜花送给一个刚放学的小女孩儿。看上去她比小约小些,当尹初石把鲜花递到她面前,并请求她收下时,女孩儿的脸因为意外的喜悦亮丽起来。她没有推辞就接受了。尹初石想这也许是她第一次接受鲜花,他嘱咐她小心刺扎手。她肯定是他送过鲜花的女人中最小的一个,他想。
“谢谢叔叔。”女孩说。
不用谢了,他想,任何感激都与他此刻的心情不吻合。他要找个地方喝啤酒,像他打算的那样。不能拿着一束鲜花去喝啤酒,不是么?一个女人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那么出什么事肯定都是她愿意的。愿意又是多么崇高的境界!他不会再折回去敲门,呼喊,甚至恳求。他不会再担心出什么事,如果老天爷也阻止不了的事情,必定有充分的理由发生,他又为什么要去阻拦呢?他又回到刚刚离开的大街,心里像废旧仓库一样旷凉。
“我真他妈的烦了。”他想。
小乔站在门旁,直到尹初石下楼梯急促的脚步声消失了很长时间,她才打开房门。走廊有别人家炒菜的香味儿。她想了想,又关上了房门。
她没在他敲门时朝他喊“滚吧,回到你老婆孩子身边去吧”,她没有勇气,她承认,她不敢那样喊,她怕他会真的离开。她不要他真的离开,她只要他通过短暂的离开明白,他也应该爱她,像她爱他一样深一样牢固。她走回屋里,坐到电话机旁,她想,如果他再喊一声再敲一下,她就会开门的。她的骄傲她的自尊需要他多喊一声多敲一下多恳求一次。但他没有。他那么突然地离开了,他离开得与往日不同,他不会很快折回来。她也许会从此失去他了。这是她的直感。
她摘下听筒,没有马上拨号。为什么他不明说,为什么他不坦诚相见,她又想,即使是王一抛弃了他,她也会和他留在一起的。现在她又能说什么,她已经把心掏给对方了,对方却送给她一个大阴谋。这是她的感觉。
她又把听筒放上,她想给人打电话,可不知道打给谁,她疏远了从前的朋友。这时她想起了李小春。她找到李小春的电话号码,拨号码时,她希望那里永远占线。
电话通了,传来李小春的声音时,小乔哭了。
李小春十分恐怖,他不知道这个在电话里痛哭的女人是谁。
“喂,喂,你是谁?哭什么?你快说是谁,不然我撂电话了。”
“是我。”小乔哽噎地说。
半个小时后,小乔来到李小春的住处,房子是他父母过去住的,小乔来过许多次。她刚敲了一下门,李小春就拉开门,接着又把她拉进去。房子重新装修过了,小乔感到陌生。
“出什么事了?”李小春急切地寻问。“谁欺侮你了?说呀?”
小乔又上不住泪水往上涌。她从小就没有兄弟姐妹,对此十分敏感。年长于她的异性,凡是表露出要保护她的意愿时,总能打动小乔。她想,过去与李小春在一起生活时,没少遇到这样的事。她不记得她经常嘲笑他的这种举动,觉得这是男人不成熟的标志。
“到底怎么了?说啊!”
小乔扑进李小春的怀里,放声恸哭。
李小春慌了,他的双手不知如何是好。与小乔分开的这几年里,他不时想念这个女人,但是一种抽象的想念。他觉得他想念她的一切,那想念像一片云雾能马上笼罩他,让他的情绪无缘故的低沉,但并不强调某一点让他难受。他只是想念她,也许他一直有别的女人,所以并不渴望拥抱亲吻。但他知道这想念的力量十分强大,如果小乔再一次向他招手,他能够离开另外的女人。
小乔的两只手无助地抓住李小春腋下的衣服。李小春紧紧地抱住小乔,她现在需要帮助,我他妈的不该想别的。李小春暗暗责骂自己。讲义气是他很突出的优点。
小乔哭啊哭啊,哭了很久。李小春一动不动地抱着她,让她依靠着,像棵坚实的大树。小乔终于不哭的时候,慢慢抬起头,李小春看见小乔红红的眼睛,心里又涌起崭新的怜爱。他想,他不会放过招惹她的人。
“我把你的毛衣都哭湿了。”小乔依旧靠在李小春的身上,仿佛不离开他的怀抱,是为了承担弄湿毛衣的责任。
李小春搂着小乔的肩头走进房间,家具也换过了,小乔脑海中浮现出过去这里的样子。李小春搂着小乔坐到沙发上,小乔要他换换毛衣,看上去她平静下来了。
“里面的绒衣也湿了。”李小春说着一起脱下毛衣和绒衣,露出白哲的身体。
小乔看着李小春,李小春脸红了。他想把刚脱下的衣服再套上,被小乔制止了。她看着他结实有力的肩膀,他的胸稍稍有些内凹。她还记得从前她抱怨过许多次,她说,你是男人怎么比我还白,真讨厌。
她用指尖从李小春胸前划了一下,仿佛只是为了感受一下皮肤的质感,李小春呼吸立刻急促起来。他突然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忘不掉眼前的这个女人,对他来说,她比别的女人致命,任何时候,只要她用手指轻轻碰碰他的身体,他就会升起欲望。
他将手上的衣服甩开,拉过小乔,吻她的嘴,她的哭红的眼睛,她沾满泪水的脸颊。小乔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接受着。他将她按倒在沙发上,开始激烈地吻她的脸。他的吻从额头滑向嘴唇,滑向她的脖颈。突然小乔睁开眼睛,看着李小春。李小春停止了亲吻,他被小乔眼中射出的奇异的目光阻止了。那目光仿佛要把对方穿透,永远固定在一个地方一个时间上,是要把人凝固的目光。如果小乔能看见自己此时此刻的目光,她一定会明白,心灵已经感到了罪。
“你不要么?”李小春艰难地问她,他的手牢牢抓着她的胳膊。
“不。”小乔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李小春迟疑了一下,他没听懂这个“不”字。不什么?不要还是不不要?但他马上又扑到小乔的身体上,他要她要。
小乔离开李小春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李小春要送她,她坚决不允,她说他要送她她就撞死在楼梯上。她的话把李小春吓坏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小乔便使劲关上他的房门,在门外大声说,“我坐出租车回去,到了家我给你打电话。”
北方的夜晚,街道上的所有一切都透着严酷。店铺早早地关门了,行人稀少而且都是脚步匆匆,好像要躲避即将到来的危险。小乔没有坐车,她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走着。按照这样的速度,她需要一小时才能走到家。她看着一扇扇关闭的窗口,灯光的温暖被窗帘遮在里面了,透到外面的只是亮光,那亮光冷漠地拒绝着外部世界,仿佛在护卫着家庭的完整和神圣。小乔感到凄凉和绝望。如果她现在遇到危险,比如坏人的袭击,唯一不可能得到的便是来自这些窗口后面的帮助。她觉得人和人之间居然也能离得这么遥远。
她似乎期待发生危险的事,她觉得只有可怕的事才能把她从眼下的懊恼中拯救出来,哪怕接着使她处于更糟糕的境地也无所谓,她恨自己。
这时,尹初石刚刚离开一个叫“啤酒村”的地方。这地方出售自己酿制的黑啤酒。尹初石只喝了两杯,他知道自己无法喝醉,便叫了些东西吃。啤酒是令人沮丧的东西,他想,总是在刚开始喝的时候就厌倦了,因此永远也喝不醉。
尹初石用钥匙打开门,四处看看发现小乔不在时,有些紧张。电话铃响起时,他想一定是小乔打来的,告诉他她现在正在一个带星的酒店喝酒呐,她会带着哭腔请他原谅,然后他得带着无奈的心情去接她回来。
“喂?”他语调平稳。
“你是谁啊?”对方对来听电话的人是尹初石感到突然。
“你是谁?”尹初石反问。
“小乔到了么?”
“你是谁?”尹初石不回答。
“我是李小春,让小乔听电话。”
“可惜她不在。”尹初石厌恶地摔上电话。
小乔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丝毫没感到疲倦。路上能够碰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她在暗中笑笑,这以前她想象中的夜晚,街上的每个拐角好像都躲着一个流氓一个小偷一个杀人犯。现在她觉得这简直就像神话。她看看前方,再过两个路口,她就到家了。她这会儿又想起李小春,她跟他做了那件事,她的身体里还留存着那样的感觉。她烦躁地摇摇头,仿佛要甩掉这段记忆,与其说她后悔发生了这件事,不如说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当李小春那样告诉她,他爱她的时候,她便恨自己了。她不爱他,无论他怎样打动她,她都不爱他。性的真实让这一切都变得清晰了:她爱一个人,只爱这个人。和李小春同样激越的性爱,为什么一直无法将两个人拉近,现在她明白了。因为他们借此互相表达的是愤怒,是一种特别的恨,这恨是从不满意演变而来的。
她走到楼前时,仰头看见窗口的灯光,心里顿时感到温暖,这窗口的灯光是她的。接着她哭了,她已经在这片光明中种下了黑暗的种子。
“你是个坏女人啊,小乔?”她对自己说。
她擦干眼泪打开房门,尹初石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她脱外衣的时候,尹初石说,“你给李小春回个电话,他很惦记你。”说话时没把目光从报纸上挪开。
小乔拨通了李小春的电话。李小春马上说:“小乔,你到了?你没事吧?刚才接电话的是那家伙吧?你难过是他招惹的吧?你还什么都没告诉我呐,你到底怎么了?”
“我很好,再见吧。”小乔放下电话,为自己倒了一杯水,端在手上。
尹初石依旧在看报纸。
“你是在等我坦白吧?”小乔问。
“说吧。”尹初石冷淡地说,好像在面对一个要唠叨家务事的仆人。
“我恨你。”小乔无法忍受尹初石的冷漠,她觉得这冷漠的背后藏着对她的蔑视。她觉得尹初石在故意伤害她,他知道怎样伤害她。伤害她的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破坏她的骄傲,她的自尊。
“然后你就去李小春那儿去发泄对我的仇恨了?!”尹初石终于愤怒地将报纸扔到地上,对小乔吼起来。
小乔还从没见过尹初石这么大的脾气,她有些害怕,但心里多少好过些,他生气比冷漠着好许多。
“我……”她一时不知道该怎样说刚刚发生的这件事。
“你跟他睡觉了?”尹初石问。
小乔的手颤抖着放下水杯,她尽管恐惧,但还是想将一切告诉尹初石。她知道尹初石能够理解她,她不爱李小春,她不想这样做,但她做了。今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因为她一切都弄明白了。
“说啊?!”尹初石大声催问。
小乔扑倒在尹初石脚前,“是的。”说完她呜呜哭起来。
有几秒钟的时间,屋子里静静的,石英钟指针移动的声音听起来大极了。
尹初石突然用手捂住脸,哭了。
“对不起,原谅我,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我错了,你原谅我吧。”小乔一边说一边哭一边摇动尹初石。
尹初石不哭了,用手抹去泪水,他轻轻推开小乔的手,他说,“你别再碰我。”他的声音平静似水,小乔又看到了那冷漠和蔑视。
尹初石找出自己的旅行包,开始往里面装自己的衣服。小乔也停止了哭泣,她冲上去,扯住尹初石的胳膊,“你要干什么?”
“别碰我。”尹初石又是那样轻轻地说。
“为什么我不能碰你?”小乔嗫嚅地说。
“因为你不懂得自爱。”尹初石将一件毛衣用力塞进包里。
小乔浑身发抖,她觉得尹初石对她的蔑视就要杀死她了。她要自卫。她抓起尹初石手里的包,重重地扔在地上,她几乎用尽了全部气力大叫出来,“尹初石,我恨你!”
“这我知道了,不然你怎么会去找别的男人!”尹初石冷冷地说道,拣回旅行包,继续装自己的衣服。
小乔觉得心里所有耸立的东西都塌下去了。看着尹初石的表情,她想,一切都结束了。
“不,我不让你走。”她发疯地朝尹初石扑过去,她开始打他的脸,撕扯他的毛衣,“我恨你,恨你!”
尹初石没有还手,除了偶尔抬起胳膊抵挡一下小乔扇过来的巴掌。小乔看见他冷酷的脸,便更加疯狂地打他。“你别这样看着我!”她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但这些都无济于事,她看见尹初石冷酷的脸上又泛出冷笑。
她开始挠他的脸,他的脖子,直到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沾满尹初石的鲜血才罢手。
小乔呆呆地看着尹初石,他的脸和脖子都渗出血来。
“完了?”尹初石没有理会自己的伤口,“我现在可以走了吧?”说完拎着包朝外走去。小乔抱住尹初石。
“求求你别走,我疯了,你别走,你打我吧,你别走。”小乔语无伦次地说。
尹初石放下包,双手握住小乔的肩膀,小乔看见尹初石的眼泪又流出来了,泪水路过伤口时,他疼得皱一下眉头。
“你得学会尊重自己。”尹初石说完,泪水更猛地流出眼眶。小乔明白她非常深地伤了这个男人的心。她希冀的理解再也不会回到他们中间了。她感到绝望。
尹初石重新拎起包,走到门口时,小乔说,“没有你我会死的。”
尹初石站住,回转身看着小乔,过一会儿他说,“你不会死的。”
小乔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他没有说出的下半句:“因为你没有脸皮。”
尹初石走了,他把钥匙放到门旁的小柜上,这一刹那他又哭了,他看着墙上白色的开关,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他已经习惯这儿的一切了。他伸手按了一下开关,关上了门厅里的灯。黑暗中他打开暗锁。“再见了,女人。”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她不会死的,永远都不会。他想到这儿,关上了身后的房门,摸索着走下漆黑的楼梯。
“即使我死了,他也不会再回来了。”小乔坐在地上,看着自己双手上的血痕……
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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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医生对医院缺乏常人的感受一样,王一对所有的学校都没有陌生感。而熟悉常能麻痹感觉。
今天,王一到学校接小约,因为早到了一些时候,她在校门外徘徊,看着教室里明亮的灯光,第一次对学校生出几分恐惧。她想起那部只读过剧本的电影——《克莱默夫妇》。如果离婚,她争取不到小约,校门口会突然变得重要起来——也许不仅仅对她而言。
下课的铃声响了,校门口的灯也随着铃声亮了起来。一分钟后便有学生出来,有的直奔校门,有的去取自行车。补课的学生不少,校园里一时间人头攒动。王一安静地站在校门的西侧,她不担心错过小约,即使涌出的人再多些,她也能一眼认出女儿。
“尹约。”王一喜欢在学校喊女儿的大名。
“妈妈?”小约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高兴。
“回家吧。”王一说。
“奶奶知道么?”
“我已经打过电话了。”
“我爸呢?”
“他出去了。”
王一骑车带着小约,进家门时她要小约立刻洗手吃饭,饭还热着。两个人开始坐下来吃饭时,王一发现自己仍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她要捋捋思路。
“最近有什么新闻?”王一问。
“咱家,还是学校?”小约问。
“全算吧。”
“先说学校吧,最近没有倒闭的可能,老师不仅发工资,还有奖金,形势一片大好。国家说了,教育乃是兴国治邦之本。”小约说得十分起劲。
“我看你是不饿。”
“谁说的!好久没吃你做的饭了,胃口大开。”
“奶奶做饭比我做的好吃?”
“我要说‘是’,你可别太伤心。奶奶的手艺的确与众不同。”小约的筷子掉在地上一根,王一要为她再拿一根,小约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去。她用餐纸擦了一下筷子,又接着用。王一看着她做这一切,简直和尹初石一模一样。她感到更没勇气开口了。
“妈,我爸抱怨过你做饭不好吃么?”
“好像没有。”
“他可真爱你。”
“你这么认为?”
“你想啊,他从小就吃我奶奶那么高手艺的饭菜,长大成人,味觉更健全之后吃你做的饭,连声抱怨都没有,这就是爱。”
“我听你老师说你挺早熟的,你的确观点不俗。”王一心底对女儿的成熟和敏锐,感到不安。她不知道被女儿看透是不是幸福。
“早熟有什么不好,早熟少吃亏。”小约接着哼唱起来,“这就是爱,糊里又糊涂,……”
吃过晚饭,王一在卧室一个人静坐了一阵,然后她喊小约过来。她先问小约是不是做完了今天的作业,小约说还差一点点。王一让小约回去,先把那一点点作业写完,然后再过来。小约第二次过来时,脸上的表情也严肃起来,王一只好切入正题,她还没见过嘻嘻哈哈的女儿这么严肃过。
“你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让你住到奶奶家去?”
“这事儿以前不也有过么?”小约反问。
“这次为什么?”
“你们闹矛盾了,想单独解决问题吧。”
“你知道矛盾有时候也会消失的。”
“那就是没有矛盾了呗。没有矛盾就是重新和好了呗!”小约又轻松起来。也许她觉得她的父母的矛盾以和好如初而告终,王一想。
“如果矛盾双方彻底分开,矛盾也能消失。”
“听不懂。”小约有些生气。
王一走近小约,将手放到她的肩上,但被小约拿开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她觉得王一表示亲呢的动作此时此刻很虚伪。
“你没想过我和你爸可能会分开吗?”
“没想过。”
“为什么?”
“要离早就离了。”小约急促地说,“离婚也不是什么希罕事,我班有两个同学父母都离婚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说,我想直接说会好些。我们离婚的原因,等你再大一些,我和你爸会分别告诉你的。我们都能做到实事求是。现在你得做出选择,跟谁一起生活。小约,我希望你能跟着我,你是女孩儿,我是母亲,我们相处会容易些。我想知道你的意见。”
“我不跟你。”小约马上回答了。
王一仿佛被人意外地迎面狠揍了一拳,头脑中一片空白。她的表情僵在几秒钟前的惊愕上,她甚至突然忘记小约刚才说的是什么。
“你说什么?”王一轻轻地问。
小约哭了。王一走过去把女儿搂进怀里,未来的一切突然变得模糊一片。
“我也不跟他。”小约离开王一的怀抱,一个人站在窗前。
王一没说话。
“我跟我奶。”
“我奶要是不在了,我就跟我自己,人早晚得脱离父母,独立生活,早几年算什么呀!”小约语气中又出现常见的玩世不恭。
“你为什么不跟我,还不……”
“因为我喜欢你们两个!”小约不耐烦地打断王一的话,哭着说。
“我懂了,你不想伤他的心,也不想伤我的心,可你……”
“你别说了,”小约大叫一声,“现在我讨厌你们。”小约离开王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门关死。
王一站在小约的房门前,她敲了几次,小约都没有回答。她恨自己挑明了这一切,又敲。
“你要还是我妈妈,就别敲了。你们的事以后不要再跟我说了。自己的事自己管。明天我回奶奶家,再也不回来了。”
王一跌坐在小约的门前,失声痛哭。但小约一直都没开门。王一没料到自己这么不了解女儿。
第二天早上,王一起得很早,特意做了小米粥。她想去叫小约起床时,她已经去卫生间了。小约只喝了半碗粥,便放下碗,王一看她眼睛有些肿,猜她一个人哭过。王一要送小约去学校,小约反对。王一说上午她要去医院体检,顺路想和小约一起走。可是一路上,小约一句话也没说。到了校门口,小约道了再见,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王一相信女儿的内心被故意表现出来的冷漠遮蔽着。她需要时间,小约也一样。
小约在这一天的日记中只写了这样一句话:“谁都不能相信,包括爸爸妈妈,因为谁都是叛徒。”
王一心事重重地赶到学校指定的医院,参加体检。她像木偶一样,接受大夫的检查,机械地回答大夫的询问。她的思维还纠缠在小约对离婚的反应上。
在做妇科检查时,大夫说,“子宫有点大”,这句话将王一的心思拉回了医院。
“你说什么?”王一追问一句,大夫是个年轻女人。
“上一次月经是什么时候?”大夫又问。
王一做了回答,她的声音很小,因为她被大夫的问题提醒了:她的月经已经推迟一周了。
“平时月经准时么?”大夫问,王一却想起了那个岭上之夜。
“你该做个早早孕检查。”大夫说。
王一没做检查便径直回家了。生小约后,她做过一次人工流产,她有足够的经验让自己保持冷静。距离上一次流产,已经近九年的时间她从来未怀过孕,她差不多相信自己已经丧失怀孕的功能了,尽管一直采取避孕措施。
怎样对康迅说?是不是对他说?如果不对他说,提出什么样的借口,才能让他相信,在他临回国之前分开十几天是必须的?
不,她不能不对康迅说,她想,她怀的是他的孩子,他有权知道真相。但她害怕康迅坚持要保住孩子。而现在她无论如何不能要孩子,因为她还没有清楚地望见未来她该走的路,跟着爱情走,是的,她的心会说一万次同意;可是她的头脑她的理性也会提出一万次疑问:爱情真的还适合四十岁的女人么?
爱情适合所有年龄的所有人!可是这多像一种理论。她爱康迅,爱得执迷,可她从没感到爱的激情之下,选择变得容易些,她完全理不出头绪了。
王一给吴曼打了电话。
吴曼是这样一种女人,遇到麻烦之后,她绝不让自己烦恼,立刻能做出决定,将自己从麻烦中解放出来,她甚至也不过多思考,所以有时她只是从一个麻烦挪到另一个麻烦,她似乎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但她敢于做出判断和决定,哪怕是错的,这也有魅力。也许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彻底解决问题的方法,因此吴曼的活法,看上去生机勃勃。对此,王一自愧不如。
吴曼出于医生的职业习惯,首先要王一检查确诊。王一说明天或者后天她会去检查,但她知道结果将是肯定的。
“你想跟康迅走么?”吴曼问。
王一没有马上回答,她觉得这是个不必马上考虑的问题。但吴曼有吴曼的逻辑方式,“你必须先决定跟康迅的关系,然后再决定……”
“无论我跟康迅关系如何,眼下我都不会要这个孩子的。”
“那你就别告诉他,先斩后奏。”吴曼又一次迅速做出决定,只是替别人决定。
“这不可能,我必须得告诉他。”
“好,你告诉他,你能说服他放弃这个孩子,这些就算我都相信,那么你至少要他一个明确的答复:是不是能跟他一同生活!”
王一沉默着。
“我知道你现在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康迅合同到期了,他还不知道该回国还是该留下来,这一个月差不多是你们的最后的时间,你去对他说,咱们现在不能见面,我……”
“别说了。”王一按住吴曼的胳膊,“明天一早我把尿样送去。”
“不用了,你装好我替你代去。”
“谢谢你。”
“别谢了,也许用着我的地方还多着呐。”吴曼说,“我其实挺羡慕你的,我还从没怀过孕。”
“有问题么?”王一问。
“他不想要孩子。”
“为什么?”
“他说,不为什么。”
王一给康迅打电话,康迅电话里说临时加了一节口语课,到家要五点钟左右。王一听康迅说“到家”这个词的时候,一方面很感动;另一方面也有点害怕,她担心自己不能给康迅一个家。即使她和康迅能够有一个自己的家,好像也是遥远的事,需要时间,她越来越频繁地想到时间。
做了十几年主妇的王一,还从没买过这么多东西塞进冰箱。她先后去了三次市场,买的东西够她,够康迅吃一星期的,此外,她也给小约周末回家买了她喜欢吃的东西。一想到小约,她马上黯然神伤,但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她把买回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好,她想用手术前的两天时间里把它们做好,放进冰箱冷冻,以便她卧床时……
她先做了许多红烧肉,许多油炸鱼,还有酱牛肉。她把这些带到康迅那儿,分别用塑料口袋装好,放到冷冻箱里,她想这至少够康迅吃一星期的。她想和康迅谈完,回家再为自己做另外的。为小约买的她爱吃的鱿鱼和鸡爪,她先放进冰箱冻上了。她想,如果小约周末肯回来,她就能起床为女儿做一屯新鲜的晚餐,而不是要她吃冷冻过的现成饭。
在她等康迅回来的时间里,她给小约奶奶打了电话,她说这几天因为要赶写一个论文,不去看小约了。不过,希望小约周末能回来。奶奶告诉她根本不必担心小约,自己忙自己的吧,小约整天跟同学疯啊闹啊,乐着呐,王一心想,也许今天晚上放学回家,小约就不那么乐了。她特意叮嘱奶奶,有事给她打电话。
康迅回来后,王一指指餐桌上的饭,要康迅趁热吃。康迅深深吸口气,然后他说,如果王一在,这屋子里有股特别的味道。
“红烧肉的味道?”
“是女人味儿。”
“女人味儿是什么味儿?”
“是男人在家庭中一嗅到就会感到幸福和满足的味道。”康迅手扶着椅背继续说,“饭菜的香味儿,被单干净的味儿,化妆品淡淡的香味儿,我说不好,很复杂的。”
“说不好就先吃饭吧。”王一说完躺到沙发上。
“你吃过了?”
“我吃过了,我躺在这儿看着你吃。”王一吃不下去饭。
“你不舒服么?”
“没有。”
康迅开始吃饭,不时地跟王一说话。王一说,吃饭不许说话,这是中国人的规矩。
“别拿吓小孩子的规矩骗我,我可是中国通。”
王一看着康迅嚼东西时的神情,像个容易获得满足的大孩子。他裸露出来的手臂,因为使用筷子,不时有条状的肌肉隆起。她看他的后脖梗,发线被修剪得十分整齐,他的脖子偶尔和干净的衬衫领子接近,偶尔低头时,它们又分开,无论怎样都给人清爽的感觉,这是个整洁的男人。他伸出左手,朝王一方向张开,然后抓挠一下,又收回来。王一想,他的手很大,手指很长,但他的手却很柔软。
“我能向这一切告别么?”王一问自己,她觉得自己又要哭了,便狠狠地瞪着天花板,让泪水倒流回去。
“你已经观察我半天了,”康迅坐到王一身边,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有结论了么?嫁给我,还是再考验考验我?”
“观察结果是我发现这个男人比我小两岁。”
“但他坐过四年牢,比你成熟。”
“我结婚十三年。”王一说。
“我有过十八个女朋友,互相抵消了。”
“我是母亲。”
“你只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我可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你想当父亲么?”
“如果你是母亲。”
“你喜欢孩子么?”
“我喜欢孩子。但有点害怕孩子。我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他们。”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先不要孩子,等你再成熟些……”
“这跟成熟没关系,我的老师。”
“我怀孕了。”王一说。
康迅皱着眉头看了王一好半天,突然舒展地笑了,他仰倒在王一身上,大笑起来。王一想,他第一句要说的话肯定是:父亲是我么?
康迅重新坐好,咬着下唇,抱着王一的肩头,“你能相信么?我是父亲了。”说完他自顾自地又闭上眼睛,右手在空中打了一个脆亮的响指。“上帝啊!这真是个奇迹。”
“也许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王一说。
“你怎么会这么想?”康迅惊疑地问。
“刚才你还说你害怕要孩子。”
“我是害怕要孩子,可现在我有孩子了,我还害怕什么,我有孩子了。”
“孩子可以做掉。”
“你是说要杀死这个孩子?”
“你别用‘杀死’这个词,西方人在这方面简直可笑极了。它还不过是一个胚胎。”
“可任何孩子都是从胚胎来的。”
“在中国不是那么回事,女人做人工流产很普遍,有的人甚至做过许多次。”
“那是你们的政策,这不关我的事。但是这政策也管不着我的孩子。”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王一只好摊牌。
康迅半天没说话,他看着王一,好像看着一个奇怪而又陌生的女人。
“我明白了,你已经决定不要这个孩子了,现在你只不过是想通知我你的决定。”
“要是那样,我现在就不会躺在这儿了。”
“对不起,我不想吵架。我需要一个人静一会儿,过会儿见。”康迅说完回卧室了。
康迅把自己关了将近一个小时。王一收拾了房间,几次想去敲门又忍住了。一个女人不愿为她所爱的男人生孩子,这男人会因此受伤的。王一想到这儿,更加坚定决心,休养期不让康迅照顾自己。如果康迅每天看见她躺在床上,都想起打掉孩子的事,会为他增添许多额外的痛苦。
康迅终于出来了。他的脸色很难看,王一不敢贸然走近他。
“按你说的做吧,如果你认为这是有道理的。”康迅无力地坐到沙发上。
“好吧,我需要休息几天,我会给你打电话,冰箱里我买了些吃的,别忘了吃。”
“见鬼,你在说什么?”康迅又跳了起来。
“我说的你都听见了。”王一小声说。
“你是说这段时间我们不能见面?”
“是的。”
“你要回家?”
“是的。”
“你认为我不能照顾你?”
“我想一个人,请你理解。”
“谁照顾你?”
“我不用照顾。”
“你疯了?”
“我没疯。”
“为什么?”
“请你答应我,这能让我心里好过些。”
“好吧,你现在就可以回家去了。”康迅说这句话的时候,王一的心缩得很紧,她想,这个男人不会再爱她了。
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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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乔正在度过她一生中最难受的时间。
尹初石离开后,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两天没出去。一开始,她到处躺着。她躺在厚垫上,蜷缩着身子,看着房间里的陈设,渴望有个人从窗口进来,杀死她或者打伤她。过一会儿她等厌了,便走到沙发跟前又躺下,双腿蜷在胸前,她又去注意电话,她开着电话记录器,如果是尹初石打来的电话,她能马上抓起听筒,电话在她头顶的地板上。电话铃声响了,她吓了一跳,她耐心地等着信号音,终于传来对方说话的声音,“乔乔,是我,你怎么没消息了?给我打个电话吧,要不我去看你?你在哪儿?给我打个电话。”是李小春。小乔撑起身子,靠着沙发坐在地板上,她抓起手边的一些东西朝面前的各个方向甩出去。她听着各种迥响,她发现她喜欢一件硬东西砸在另一件硬东西上发出的脆响;不喜欢一件东西落在地板上的声音,那声音沉闷,却久久萦绕。
只剩下电话还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她不想砸了它。她仍然期待着尹初石的电话,哪怕责骂她也好,哪怕只是沉默不说话,证实一下她还活着也好。她想听见他的呼吸,要是能听见他的呼吸中有几分不均匀,多好。她想。
一直都没有尹初石的电话,她留在家中的第二天已经过去一半了。她昏睡几次,但她相信自己睡得很浅,任何电话铃声都能惊醒她。临近黄昏她又一次从昏睡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发抖。她觉得胸腔里到处弥漫着虚弱。她想自己该吃点东西,尽管她不想吃。她试着站起来,但浑身软绵绵的,又跌倒在地板上。
“我要死么?”她问自己,因为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不。”她回答自己。她要离开这间屋子,没有尹初石,她继续留在这儿,就无法活着。
她拨通了李小春的电话,“小春,你来接我,我饿了。”
尹初石朋友的暗房实际上是一个一居室的单元房,半地下,窗户在地面上。除了一个长沙发和一个水壶一个钢精锅,一双碗筷,一个暖瓶,一个茶杯,这儿有的就只是冲洗照片的东西了。
尹初石已经被允许在这儿住几天,直到他摆脱了目前的这场危机。他买了一床棉被和一个喷胶棉枕头,一个脸盆和洗漱用具。他的朋友看着他安置这些东西,问他,“怎么打算?”
尹初石看着朋友。他是尹初石在黄山上认识的,两人一见如故,许多年来交往不多,但能够彼此信任。当他发现朋友把目光盯在他脸上脖子上的伤时,心里很乱,“不知道。”
“放在我身上,我是忍不下去的。”
“也许你比我强,你是刘军,我是尹初石。”
“也许我比你强,可女人都爱尹初石,不爱刘军。”
“你老婆可够爱你的。”尹初石说。
“对,她爱我,可她不会爱。”刘军说,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这事真他妈的怪,没哪个人男人能说出个中道理。为什么同是女人,而你偏爱这个,不爱那个呢?”尹初石好像自言自语。
“你真不想回到老婆孩子身边去了?”
“也许我回不去了。”
“至于那么严重么?”刘军说,“外面的女人就是外面的女人,别分不清家里家外。”
“得了,你那套臭理论别往我这儿卖,你知道我是认真的。”
“这回是认真的?”
“是。”
“那你赶紧打个电话,别到最后鸡飞了,蛋也打了。”
“行了,你走吧,别为我操心。”尹初石说着把几张照片装进一个大信封,“别忘了给老董,也别忘了给我请假。”
刘军离开了,尹初石又涌起给小乔打个电话的念头,但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应该冷冷她,让她认真反省一下,这样,对他们的将来没坏处。
李小春到小乔的住处时,房间虚掩着。他推门进去,看见小乔靠着冰箱坐在冰冷的地上,连忙抓住她的手,要把她拉起来。
“别拉我,我没劲儿站起来。”小乔微弱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锋芒。“把我抱进去。”
李小春抱起小乔,“你在发抖?”
“把我放在沙发上。”小乔轻声命令。
“你怎么了?”李小春放下小乔,马上把她的双手握进手里。
“我一直没吃东西,饿了。”小乔说。
“你在绝食?”李小春瞪大眼睛。
“你别像个傻瓜似的,我没绝食。”
“那你为什么不吃饭?那家伙不会做饭啊?”
“你去拿个温毛巾给我擦擦脸。我衣服脏么?”
“不脏。”
“然后你带我出去吃饭。”小乔一边说一边喘息。“我想吃小笼包。”
李小春背着小乔站在路边等出租车。一辆皇冠车停下后,司机主动下车给他们开门。司机启动车之前问,“去哪个医院?”
“去长江快餐店,”李小春说。
司机疑惑地看他们一眼,开车,按下计价器。小乔说,“我没病。”
司机用鼻子出了一口气,放上音乐。看来他是个不喜欢新鲜事儿的司机。
小乔吃了一屉小笼包,好像小笼包是治疗浑身发抖的特效药,她觉得力量渐渐地回到了体内。“你说是谁发明了小笼包子?真香。”小乔开始重新感受生活的气息。
“管它谁发明的,你要不要再吃几个?”李小春说。小乔笑笑,对于李小春来说,最重要的是吃没吃饱。李小春和从前一样,什么都没改变。小乔想,也许任何人都是不能改变的。
离开餐厅时,小乔还是觉得乏力。李小春还要背她,她拒绝了,她说,“让我靠着你,我就能走。”
“去哪儿?”
“我想再吃块点心。”
李小春笑了,招呼一辆出租车,“阿美莉卡饼屋。”
“那是个什么东西?”小乔不满地问。
“新开的店,美国人独资的。”
“去那些华而不实的地方有什么意思?”
“我请你,别担心。”李小春说,“你总喜欢去那些穷酸气十足的老店儿,有意思?”
小乔闭上眼睛,放弃了与李小春继续吵下去的打算,突然想把李小春赶下车,自己径直去找尹初石,但眼前又浮现出尹初石流血的伤痕。她没有勇气了。
小乔吃了两块阿美莉卡的点心,的确十分好吃。但她想,如果现在坐在咖啡三角,她会感受到点心以外的东西。无法抛弃的可能不是什么人,而是人已经写下的历史。过去会永远跟在身后的。她不愿再想下去了,让李小春结帐离开。
“你不想再吃一点意大利风味的冰淇凌?”
“我想回家。”
小乔摇下车窗,要司机慢慢开。李小春问她要干什么,她说不舒服,说完便将头探出车外,贪婪地浏览城市寒冷的夜晚,所有闪亮的标志。她好像要赶赴刑场,在与街道永诀。
司机很不情愿减慢车速,“小姐,总开这么慢,我老婆孩子会没饭吃的。”他说。
“我加你钱好了。”李小春不耐烦地说。
“这我就没话说了。”
“你不用这么不耐烦,我带着钱包呐。”小乔目光依旧看着车窗外缓缓后移的街景。
“我不懂你这到底是为什么?”李小春抱怨道,“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
“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又不是现在才知道。”
“都怪那家伙。”
“都怪你!”小乔不讲道理地大叫。李小春难过地将头靠到座椅上,长叹口气。
“对不起。”小乔悄声说。
李小春说,“真是都怪我。”
小乔听出李小春的话外音,但不想多加理会。她觉得自己这样对待李小春很冷酷,但她没有力量纠正。
出租车在楼门前停下了。小乔要付车钱。李小春要她别管,小乔发现李小春并不想下车。她侧头看看自己家的窗口,像地狱一样黑暗。小乔的心又开始一阵阵悸动,她害怕一个人再回到刚才离开的那个房间,尽管那里是她的家,尽管她的家是自己砸的,她也不能一个人再回去。她握着钱包,一动没动。
“要我送你上去?”李小春问。
“不必了。”小乔突然果断地说,口气中充满蔑视。她从钱包中抽出二十块钱,递给司机,“够么?”
“够了。”司机说完,小乔打开车门,一步跨下去,然后用尽气力把车门摔上。
“嗨,你轻点儿。”司机心疼地说。
小乔开始上楼梯时,听见车开走了。她知道李小春会马上跟上来的,因为她听见他关车门的声音也很愤怒。
打开灯,小乔的第一束目光便投向了电话记录器,指示口显示的数字是0,没有给她留言。她看着地板上被她砸烂或没砸烂的东西像尸体一样寂寂地散落着,心如死灰。
“你自己找地方坐吧。”小乔对李小春说。
李小春站在地板上,他的皮鞋在灯光下反着亮光。他抬腿踢走一个沙发座垫。“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么傻的老娘们儿,砸自己的东西跟自己过不去,纯粹有病。”
“那我还能干什么?”
“你告诉我怎么回事,我收拾他。”
“你别那么可笑了。”小乔躺到厚垫上,李小春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不可笑谁可笑。我整个一个傻X,被人家当出气筒耍着玩,我他妈的真是可笑到家了。”
“对不起了,不过,你可以不来。”小乔为自己说出的话震惊。
李小春突然扑到小乔身上,一把扯起她,他摇晃她,大声对她说,“你离开他吧,他不爱你,他不会爱你的,跟我走吧,像从前一样,我们重新开始,乔乔,你还不懂么?只有我对你是真心的。”
“他已经走了。”小乔说着又要往下躺,但她被李小春紧紧搂进怀里。
“乔乔,噢,乔乔……”李小春在雨点般吻的空隙激动地唤她的小名儿。
他又把她放回到垫子上,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物品,然后他开始急切地脱她的衣服。小乔慵懒地躺着,偶尔配合一下李小春,这让李小春更加急迫,他相信小乔也想这么干。
小乔不停地想着一件事,把心底的“不”字说出来。在她觉得就要说出来的时候,李小春进入了她,她觉得身体里荡起一团浓雾,湮没了一切。
当李小春精疲力竭地从她身上下来,仰面躺到她身旁时,她内心尚存的良知正在严厉地鞭笞着她的灵魂。“我想你该走了。”她对李小春冷冷地说,她的话像一道刺眼的光,划过房间的黑暗,直刺李小春的心。他惊疑地撑起身子,看着小乔。
小乔此时宁可伤害李小春,但不想再利用他的感情。她已经觉得自己很卑鄙。“你听不懂我的话么?我说你该走了,走,离开这儿,滚吧。”
李小春坐起来,扯过小乔,将她的脸拉近自己,“你再说一遍。”
“滚吧。”小乔轻声说。
李小春想都没想就把小乔摔到垫子的尽头,她的后背重重地撞到墙上。剧烈的疼痛反映到她的神经时,她希望自己的骨头断了。
“你纯粹是个婊子,贱货。”李小春一边穿衣服一边骂。当他穿好衣服之后,看见小乔像猫一样缩在那儿,愤怒又一次主宰了他,他走到小乔近前,狠狠地踢了小乔一脚,小乔下意识地弯起上身,捂住被踢的腹部。“我操你妈,小乔!”
李小春说完扬长而去。小乔笑了,接着大笑起来。她笑啊笑啊,无法停止。因为李小春的话让她想起了一个从前听过的笑话。那笑话说,有个外国人在公共汽车上跟一个中国人吵架。中国人说,操你妈。外国人听不懂,旁边一个懂英语的人替他翻译,他说他操你妈。外国人“噢”了一声,然后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小乔戛然停止了笑声,房间里仿佛被她刚才笑声驱散的黑暗又重新聚拢逼近。她觉得一阵难忍的窒息,好像看见黑暗中有许多闪烁的光点,一个又一个射向她。
她一直没有打开任何一盏灯,她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热水器,借着外面街上反射进来的微弱的光洗澡。她用浴刷使劲搓皮肤,直到很疼的时候才罢手。她穿好衣服,找到一把铁钳揣进大衣兜里,然后穿鞋,临出门时她出于习惯伸手去关灯,灯亮了,她吓了一跳,然后又按一次关上了灯。
她来到大街上,不停驶过去的车辆几乎都是轿车,其中百分之八十是出租车。因为只有汽车急驶的声音,街道显出特别安静的模样,仿佛专为难过的人再添几分旷凉。小乔看着对面即将驶近的车辆,如果第五辆是出租车,她就乘出租车去,否则她走着去。
第五辆是一辆空驶的出租车,停在小乔身边时,小乔想:一切都是天意。
她只有一次和尹初石一起骑车路过这里,当时尹初石随手指给小乔那座楼,他说,“我干活就在那幢带地下室的灰楼里。”小乔知道他朋友的这个暗房在地下室,但不知道哪一个单元。她从第一单元开始敲门。
“请问尹初石在吗?”
“没这个人。”
“请问尹初石在吗?”
“谁?”
“请问尹初石在吗?”
门开了。
小乔看着站在门旁的尹初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进来吧。”尹初石侧身让开路。
小乔怯生生地从尹初石身边走进房间,她努力不让自己的衣服刮到尹初石的身体,好像那样,尹初石就会发怒,马上赶走她。她打量着屋里的陈设,简陋得让她心疼。她小心地坐到沙发的边缘。尹初石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
“喝茶么?”尹初石问。
“不,谢谢。”她好像来到一个陌生人家。
尹初石点着一支烟,没再主动说话。小乔马上觉得自己有责任再挑起一个话头儿。
“我以为你能回家呐,这儿太简陋了。”小乔试探地说。
“是么?我没回去。”
“我找到几样东西,你忘带的。”小乔在撒谎。
“怎么没带来?”尹初石看着小乔胆怯的样子,又想起在咖啡三角初识的情景。
“这么说,你不想回去了?”
“还能回去么?”尹初石又将烟举到脸前,小乔努力地想把目光从尹初石的伤痕上挪开,但是这不容易。她于是索性直视那几道伤痕。
“我能把大衣脱了么?”小乔问。
“随便。”
小乔脱大衣时,尹初石想走过去拥抱她,他连吸几口烟,借此驱赶这个念头。小乔把大衣放到沙发上,尹初石看见衣袋里露出的铁钳。他走过去,把铁钳拿在手上,问小乔,“是对付我的?”
“这两天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没有你我活不了,请你回来吧。”小乔根本不理会那把铁钳。
“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有那么多办法?”尹初石把铁钳扔到小乔的大衣上。
小乔后悔自己说走了嘴。
“你又去找李小春了?”
“没有。”小乔想了半天,最终才这样回答。
“是么,也喜欢撒谎了?”尹初石转过身背对着小乔。
“我要是说去找他了,你就永远不会回来了。”小乔说。
“也许我们的路到了尽头。”尹初石转回身。
小乔伸手夺过尹初石手上的烟头,迅速地按在自己的左手背上。她眉头也没皱一下,跪在地上,“我见他了,跟他睡觉了,然后来找你了,我再也不会见他了。”
尹初石也跪下了,他拉开小乔的右手,扔掉烟头,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小乔左手背上的伤口,小乔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她说,“你不用原谅我,但别抛下我。”
尹初石再也受不了,他把小乔紧紧地抱进怀里。心中盈满了神圣的情感,这情感强烈地冲击着他:爱不需要原谅,真正的爱本身就是宽容。
尹初石答应小乔三天后回去,他希望他们都能利用这段时间反省一下自己。他最后说,他还是爱她。他将一点烟灰撒到小乔的伤口上。小乔还是不相信尹初石三天后会回去,尹初石拎起自己的摄影包交给小乔,“你先把我的命根子拿回去,这下你相信我不是敷衍你了吧。我想一个人好好想想。”
“顺便问一下,你带着铁钳干嘛?”
“我怕路上有坏人。”小乔说。
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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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哪一位作家曾经这样说过:每个人都会在某一短暂的瞬间认识自己……
尹初石在这个温柔的午后一直努力回忆这位作家的名字。他想这个作家不一定很著名,因为他喜欢读一些人们不常谈论的书。其实这不过是平常的冬日的午后,但尹初石在这个午后找到一种温柔的感觉,他觉得这是个温柔的午后,尽管他一直都没想起那位作家的名字。
下午两点多他换好衣服,离开地下室住处,马上感到阳光温和的拥抱,他感谢老天爷,在他又回小乔家的这一天安排了这么好的天气,有阳光仿佛就是好兆。
他提着一个旅行包,里面装着自己的换洗衣服。拎着换洗衣服在大街上转悠,好像加入了游击队。如果再有一次抵抗入侵者的战争,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游击队员,因为这一直是他无法放弃的愿望。
他走到中心广场附近,决定先去“男仕发廊”理个发。这是个专门接待男人的发廊,落地门窗雅致华贵,室内陈设一律是浅灰色的冷调子。这个发廊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价格昂贵。尹初石喜欢在这里理发,当然不是因为价格偏高,而是这儿有一个女理发师,尹初石觉得她是个特别的女人,他甚至怀疑过这个女人是机器人。
她个子不高,身体偏瘦,五官端正但不妩媚。她第一次为尹初石理发时,尹初石就格外注意这个女人了。她的微笑使人感到舒服:既亲切又客气;不卑不亢却使人信赖,相信她的真诚的笑意发自心底。令尹初石感到奇妙的是,她第九次迎接尹初石的微笑竞同第一次一样,丝毫不为彼此更加熟悉而变得随便或亲密。尹初石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恒定的微笑,将永远如此。可一个女人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呢?尹初石大惑不解。
除了简短地询问顾客对发式的要求,她便不再说什么,精神集中地摆弄头发,脸上的表情松弛淡然。有时尹初石等候着,发现有的顾客也和他一样主动询问一些与理发无关的事,她都回答得既温和又简短,很快就使对方打消聊天的念头,而把感受集中在她的双手上。尹初石觉得把脑袋交给这个女人的双手,是种享受。无论洗发还是擦干,她从不会弄疼你。她的动作迅捷有力,可是当她的双手将力量作用到你的头上时,除了用力你还能感到几分绝不缠绵的轻柔。也许上帝只赋予这个女人一种天赋,那就是把握分寸。尹初石想,一个能够把握分寸,不,是总能把握分寸的女人,魅力也将永存。他曾经问过自己是不是爱上这个女人了,但他马上做出了否定回答。他不可能爱上这样一个女人,但他会对她着迷很久很久。他想,只要这个发廊存在,只要这个女理发师在这儿工作(根据她的外表,尹初石估计她至少可以为这个发廊继续工作二十五年),只要他有足够的钱,他不会去别的地方理发。他的头发属于这个女人,但他绝不会勾引她,一次也不会。他在第四次理发时就这么决定了。
尹初石跟着这个女理发师去洗头。当她用干燥的大毛巾从他耳旁伸过来,为他擦去眼睛四周的水和洗发液的泡沫,然后两手按住毛巾向上一兜,裹住尹初石湿漉漉的头发时,尹初石睁开眼睛从侧面的镜子中看见自己的头发包在浅黄色的干爽的毛巾中,接受着女理发师的揉搓,顿时对自己的生活生出几分满意。理完发回到小乔那里,按部就班心平气和地处理最后的事情——离婚,还能发生什么更坏的事情吗?他跟着理发师回到椅子上,通过镜子他发现广场外侧有一辆无轨电车抛锚了。他想,他的生活也许不像他想的那样可怕,因为它差不多是糟糕到极限了,不会更糟。想到这儿他对镜子微笑一下,发生这么多事,他终于挺过来了。他是这么想的。女理发师终于对他镜中的微笑做出了回答,“今天天气很好。”她说。
离开理发店,尹初石精神抖擞,他看看表还有时间,决定再走几个街区,再乘车。他离开中心广场的环形路,拐进一条小街,小街上是高干住宅区,格外幽静,是闹市中的一片静土。从一幢幢洋房的围墙下走过时,尹初石想,女人会不会都有过这样的愿望,有朝一日通过婚姻住到这样的房子里来。
走到小街的尽头,尹初石发现自己离家很近了。他在路边站了一小会儿,突然觉得今天的一切都有点怪。他的好心情来得突然,他莫名其妙地回忆起从前记住的一句话,但又想不起说这句话的作家作品。他没想回家,却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
尹初石掏出烟,点着一支,同样突然地决定回家取几个反转胶卷儿。他路过电话亭时赶走了事先打个电话的念头,他要回自己的家,用不着跟任何人打招呼。王一男朋友的出现,使尹初石在许多方面理直气壮起来。他不再像开始那样觉得歉疚。当尹初石再一次望见那幢灰色的居民楼时,心情重新好起来。他真的有些想念这里了。
任何人都不能发现命运正牵着自己的手。尹初石在开门之前敲门的举动绝非出于情愿,他一直以为这是一个人最基本的修养。没有回答,他用钥匙打开房门。厅里静静的,有股几天没打扫过的陈旧气味。卧室的门和冰箱的门都紧闭着。小约的房门欠着缝隙,仿佛这意味着主人不在。尹初石没有脱鞋,径直走到冰箱跟前,取出五个胶卷,放进旅行包里。然后他在卧室门前站了几秒钟,轻轻推开了卧室的门。他被看到的景象惊呆了。
王一躺在床上。床边靠近他这侧放着两把吃饭时坐的木椅。木椅上分别放着电饭锅和暖瓶。暖瓶旁边有水杯、麦乳精、豆奶粉。靠近窗户那侧床边放了两个小木凳,一个木凳上放着洗脸盆,脸盆里有半盆清水;另一个木凳上放着毛巾和香皂。床头柜上放着饭盒,尹初石看见筷子里一半外一半地插在饭盒里。
尹初石脱了鞋,走近王一,王一无言地看着丈夫。王一没有任何表情,她看着尹初石,目光丝毫无意躲闪,好像丈夫三分钟前才出去,只不过现在又回来了。
“你怎么了?”尹初石问得很恳切,他从王一过于平静的脸上猜到,她一定在极度的痛苦中挣扎过,并且悟到了一些东西,否则不会有这样的表情。
“我病了。”王一回答时稍稍笑了一下。她的笑容仿佛是忧伤乐段的一个不和谐音,一闪即逝。
尹初石不知道该从哪儿靠近那张床。躺在床上的王一,围在床旁的东西,让他想起灵堂中躺在一堆假花中的死者。他马上驱走这个印象,坐到床脚,他的手下意识地搭在王一的被上,他觉得这房间的氛围十分压抑。
“到底怎么了?”
“我病了。”王一又一次回答时没再笑。
尹初石突然明白了王一的病是什么,他站起来,靠着衣柜站着,接着他又为自己唐突的反应难过。虽然这是一个男人发现自己妻子因为别的男人做流产手术时的正常反应。他看一眼王一,希望她没有察觉他刚才的变比。
王一的目光看着别处,一张平静的脸十分洁白。
“他呢?”尹初石问。
“我没让他来。”
“谁照顾你?”
“我自己。”王一没说吴曼下班后会过来替她料理一下,她不愿尹初石误解吴曼,以为吴曼在起推波助澜的作用。
“懂了。”尹初召走过去,伸手掀开电饭锅的盖子,里面是粘乎乎的小米粥,他看一眼王一,王一的目光勇敢地迎向他,但没有任何锋芒。尹初石轻轻盖上饭锅,十三年夫妻,他能马上从王一自然但不自艾的目光中明白,她要惩罚自己,甚至不放过任何自我折磨的机会。
“回来取东西?”王一问。
“不。”尹初石说完端起电饭锅,“我在小约房间睡一晚,没地方去了。行么?”他一边问一边朝外走,并不想听到回答。
尹初石将粘成一块的小米粥倒进马桶时,想起了那位作家的名字,他叫米克勒。就在接下来的这个瞬间里,他对自己感到陌生,“为什么要留下来?我是不是太不男人了?”他抬头看一眼镜子中的自己,刚理过的头发整洁清爽,先看看冰箱里是不是能找到一只鸡,别的以后再说。
尹初石将冰箱中的冻鸡放进微波炉中解冻,他想起王一上一次做流产手术,特意嘱咐他买冻鸡。她说冻鸡吃着安全,因为细菌都给冻死了。尹初石回到卧室取走暖瓶,他说,“我先不过来,你睡会儿吧。要喝水就喊我。现在我要用暖瓶。”
“你在干什么?”王一警惕地问。
“我中午没吃饭,想做点吃的。”尹初石离开卧室,随手将房门关紧。
他来到厨房,等待微波炉那声清脆的铃声。他拿起门旁的电话,给小乔打了电话,可是没人接。他想,小乔一定是出门采购去了。说好了晚饭时回去,小乔会准备许多吃的。想到这儿,尹初石不安了。他取出化冻的鸡,用温水洗净,斩成小块,放进砂锅煮上。忙完这一切点上一支烟时,尹初石还是决定留下来,他要向小乔解释,但不必现在。他相信小乔也是一个善良的女人,理解他的所为不会十分困难。眼下耽误一顿美餐,的确遗憾,不过,他觉得他和小乔还有许多许多时间在一起,共进晚餐,化解矛盾。
当夕阳留恋地离开窗口,离开建筑,离开高耸的枯枝时,尹初石站在女儿房间的窗前,他已经闻到鸡汤的气味。从前的往事像蝌蚪一样凌乱地跃进他的思绪中。与王一似乎无法更改的结局,让他开始珍视这些回忆,而不是抵挡。
尹初石将煮好的鸡汤盛进大碗里,用汤匙撇去上面的浮油。他想让鸡汤凉凉,于是又给小乔拨了电话,依旧是电话记录器看家。他只好留言,“我有事晚一点回去,对不起了,乔乔,详细的我们见面再谈。”尹初石没有想到,小乔此时正在他临时住处的门外用力敲门,因为她已经拿到他们合作的那本风光摄影集的样本。小乔为了庆祝想出一个浪漫的主意,她要和尹初石一起去300多米高的电视塔餐厅,俯瞰城市共进晚餐。
尹初石端着鸡汤又一次走进卧室时,王一的表情起了巨大的变化:她很吃惊,好像尹初石能给她端来一碗鸡汤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的事。同时,她的表情里也有几分“恐惧”,一种担心自己在丈夫面前软下来的恐惧。
“我炖了一只鸡,你可以顺便喝碗汤。”尹初石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使它听上去不那么关切。他把鸡汤放到床头柜上时,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举动,老天在上,他并不想感动什么人。看王一的表情,他担心王一误解。其实,即使他只是一个邻居,也会帮忙的。
王一端过鸡汤,小心不让它溅出来。她双手捧着汤碗放到被上。她低着头盯着鸡汤上浮动着的油珠儿。尹初石感到疲惫,靠墙坐到地毯上。
王一一口一口地喝着鸡汤。她尽力不使自己下咽时发出“咕咚”的声音,但事与愿违,她每次咽下鸡汤时,都发出了很大的响声,直到最后一口。她把空碗还放在被上,泪水哗哗汩汩地流了下来。
她还是误解了,尹初石失望地想。女人太容易被感动,所以她们才是最倒霉的群体。他尤其为王一感到担忧,在情场,她不过是个幼稚的女中学生,尽管她总是显出持重老成的样子。
“还要么?”尹初石不想理睬王一的眼泪,尽管心里也不好过,他还是不希望王一面对他的时候感伤。
“你不该对我这么好。”王一哭着说。
“得了,你别犯幼稚病了,一碗鸡汤你就这样,将来还不定吃多大亏呢。现在的男人个个都是消灭理想主义的好杀手。”尹初石掏出烟,想想又放回去。
“你抽吧。”王一擦眼泪,“没关系。”
尹初石点上烟,狠吸一口,他觉得自己刚才做出的留下的决定至少是不明智的,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我想我得走了。”尹初石站起来,“我还有个约会。”他走到床前,从王一手上拿过汤碗,他看见王一的眼睛又红又肿,她一个人的时候肯定哭过许多次,他想。
这时,电话铃响了。尹初石出于十几年来的习惯,顺手抓起听筒。
“喂?”
“尹初石?是你呀!这可真是天意。我是吴曼。”
“听出来了。”
“这么说你都看见都知道了?”吴曼问。
尹初石没有回答。
“不说话就是默认。我这件事就拜托你了。老尹,我让你帮忙,可不是因为你是王一的丈夫,谁不碰到倒霉的事?你说呐?”
“你说。”尹初石有些不耐烦吴曼的琐碎。
“我今天临时替别人夜班,回不去了。你留下怎么样?”
“有这必要么?”
“当然,不是侍候她,不过晚上有个人在会让她情绪好些。”
“你觉得合适么?”尹初石问。
“有什么不合适!这次怀孕对她刺激太大。她总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对谁?”尹初石仍旧很敏感。
“她觉得对谁都是。这么说定了?”
“好吧。”
尹初石放下电话,也放下一直拿在手中的汤碗,他把床周围的东西都挪到墙角去,然后又拿起汤碗。
“你走后,总有你的电话。”
“是么,今晚我还是留下来,约会取消了。没什么不方便吧?”尹初石问。
王一笑笑,“现在这儿还是你的家。”
“我可不这么看。”
“他从没来过这儿。”王一小声说。尹初石看看王一,“我知道,这里是我们最后共有的地方,我知道。”
尹初石来到厨房,又一次给小乔打电话。小乔仍然没回家。他走近窗口,天渐渐黑了,这将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他已经看见星星在天边闪亮。
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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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们竭力遮蔽自己的隐私时,往往忽视了一点:恰恰是遮蔽才加大了隐私的危害。
在尹初石给小乔打电话的时候,小乔骑着自行车像一阵乱了方向的阵风,在城市里窜来窜去,到处寻找尹初石。因为她拿到了他们摄影集的样本,因此她想提前见到尹初石,她要热烈地庆祝一番。
她先去尹初石的临时住处找他,然后又去了咖啡三角,在咖啡三角她给尹初石单位和母亲家打了电话:尹初石都没在。她对尹初石母亲称自己是她儿子的同事,可是母亲的口气十分冷淡,凭感觉小乔判断这位母亲已经知道儿子生活的变故,因此她对儿媳以外的一切女性表示冷漠,小乔想,如果自己有儿子,也许她会做出同样的反应。
小乔路过啤酒村时,停下了自行车。她望一眼里面喧闹的景象,不由地想起自己从前的生活。那时她常和一些朋友光顾此地,大家聊聊城市的趣事,朋友的轶闻,当然也少不了几则黄色笑话,时间居然也很快地打发了。现在她却情愿放弃了自己生活中的这一部分,全力投进了与一个人的纠结里。
“我比从前更愉快么?”她走上啤酒村的台阶,暗自问自己。她推门的瞬间,发现此时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心境。这时迎面走过来的一个小伙子把一只手搭到了小乔的右肩上,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听啤酒。
“大姐,你不是说……领我……领我看马戏去么?”他说话时舌头已经僵硬。
小乔推开他的手,他顺势坐到地上,空着的那只手马上抓住小乔的裤角,仿佛意识到自己的职责不过是一根绊脚的铁链。
“你多大了?”小乔蹲下问他。
“十六、十七、十八……”他说话时脑袋不停地摇晃,好像是一只就要滚到地上的皮球。
“回家去吧,这么小你就开始酗酒,不想活了?”小乔说。
“我不回家,家里人都死光了。你带我……带我看马戏吧?!”
“回家去吧。”小乔又说。
“你再说回……家,我揍你。”
小乔站起来,她朝啤酒村里望去,没见尹初石的踪影,但是她有了一个奇怪的印象,仿佛全世界的男人,不分老幼,都在酗酒。
“大姐,你说了带我……去看……马戏。”
珍妮给康迅打电话,问他在干什么。康迅说没干什么。珍妮从康迅口齿不清的说话中判断,康迅正在喝酒,而且已经喝了不少。
“有你的邮件,要我给你送过去么?”珍妮很想去看看康迅。她知道此时他一个人不容易打发时间。
“随便。”康迅说完挂断了电话。
康迅没说谢谢之类的话,珍妮感到康迅的情绪快要糟到极点了。她心里泛起一阵又一阵难过,这难过来自无边无际的幻觉,每一种幻觉中康迅都在受着煎熬。她带上邮件和一些钱,也考虑是否带上一瓶酒。最后,她想康迅会有足够的酒,如果他要喝醉。
康迅一点也没有马上打开邮件的意思,这其中有一个小包裹。他请珍妮坐到沙发上,自己搬来一把椅子,坐到珍妮对面,又认真地端起酒杯。珍妮想,她来之前,康迅一定坐在她现在的位置上,沙发还没很好地恢复原有的弹性。
“干杯。”康迅朝珍妮举杯。珍妮也举起手中的杯子,但没喝。
“有什么新闻?”康迅问。
“没什么新闻。”珍妮不想告诉他,大家关于他的议论。“你的钱还够么?我可以借你一些。”
“如果我需要,我会开口的。”康迅又连喝两口,他不停地调整坐姿,以便让自己更舒服些。
珍妮把康迅拉回沙发上,自己坐到椅子上,康迅满意地笑笑,举杯向珍妮表示了谢意。珍妮拿下康迅手中的酒杯,她说,“你要是想去看她,我陪你去。”珍妮放下手中的两只杯子,蹲到康迅腿前,拉着他的双手,“但你不要再喝了。这没有意义。”
康迅抽出自己的手,放到头后,他向后仰着,感到头沉得像注了水一样。珍妮坐到康迅旁边。“你要去看她吗?”
“不去。”康迅身体向下滑了一段,像一条直线倚在沙发上。“她不希望我去。我为什么还要去呐?!我去看她让她更痛苦更难受,我为什么偏要去啊?我不去,我等着,等着。”
“等到什么时候?”珍妮问。
“谁知道,能等到什么时候就等到什么时候。”
“有希望么?”
“什么叫希望?希望不过是一种幻觉。你觉得有,它就有。”
“你不觉得你们都太老了?”
“你在说什么呀?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们在一起,但我告诉你,我们不老,还有力气相爱。”
“你误会我的话了。我是说她不是个一般的中国小姑娘。”
“所以我才爱她。”康迅说完终于滑到了地下。坐在地上,他说,“我头疼。”
珍妮帮助康迅回到沙发上躺好,她找来一条浸过冷水的湿毛巾放到康迅的额头。康迅安静地闭上眼睛,“真舒服,谢谢你,珍妮。”
珍妮看着康迅的脸,他红润的双唇间在珍妮的凝视中越来越突现。她翘着一根食指,缓缓地靠近他的双唇……
“不,珍妮,”康迅的双唇发出拒绝的声音。“你知道我现在很脆弱,你不能这样。”康迅说着,依旧闭着双眼。他觉得她的手指犹豫地离开了他的嘴唇。
珍妮用舌尖舔湿了自己的双唇,将它贴到康迅的唇上。
她在吻他,她也觉到他在回吻她。但他突然又把珍妮推开。“不,珍妮,我爱她。”
“我知道。”珍妮又一次去吻康迅,她吮吸着,她觉得他口中的酒气正在点燃她。
“不,珍妮。”康迅又在推珍妮。
“为什么不?”珍妮死死地搂住康迅的脖子,吻着他的脸庞。
“明天我们会后悔的。”康迅用力擎起珍妮的身体。
“今晚就是世界末日。”珍妮清楚地说道。康迅的胳膊软了,他拒绝的力量像雨渗进泥土一样消失了。他从珍妮眼中看到了很深的绝望。这绝望的目光中透出的坚决能够打动所有动摇的男人,跟随它朝前迈上一步,落进万丈深渊或是攀上飘忽的云彩,一切都无法斟酌。因为这目光不是要提醒你注意世界的末日,而是感染你,同它一起倾听跟在你身后的迈向末日的脚步声。
尹初石站在王一床前,把床头柜上的台灯朝里推推,他问王一还需要什么。
“不需要什么了。”王一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前方。
“那我过去了。”尹初石说。
“你就睡在你的老地方不行么?”王一平静地说。
尹初石看一眼自己的被,它被折起来放在床脚儿。“没什么不行的。”尹初石干笑一声。“我去冲个澡儿。”尹初石从衣柜里找出一套过于肥大的睡衣,平时他很少穿,所以也没带走。
尹初石洗完澡,穿着肥睡衣又回到卧室的时候,王一的目光追随着他。尹初石铺好被子迅速钻进被窝儿后,内心仿佛被锐器猛触了两下,因为他又闻到了自己被子的气味。
“这套睡衣你现在穿更肥了。”王一依旧直直地躺着。
“以后把它送人。”尹初石说。
“你瘦了。”
“嗨,差不多吧。”尹初石敷衍着,他不愿就这个感伤的话题谈下去。
“你过得好么?”
“什么好不好的,就那么回事吧。”尹初石拧亮自己这一侧的台灯,床头柜上空空的,没有任何可看的东西。于是他又关了台灯。
“我想跟你说说话儿。”王一诚恳地说。
“说吧。”尹初石侧过身,面对王一躺着。王一把手放到头顶,仍然面朝上躺着。
“我让你丢脸了吧?”王一问。
“别这么说。”
“我不是指我现在的样子。”
“那你指什么?”
“康迅,他是个外……”王一的话还没说完,尹初石就截断了它。
“说穿了都一样。他是哪个男人,是哪国人有什么分别?”
“你真的这么想么?”
“是的。”尹初石的回答很吻合他现在的心态,他现在的确是这么想的。而事情发生之初,康迅的身份很刺激他。
王一沉默了。她仿佛听得见自己内心正泛滥着往日的温情。如果动一下,她会扑进尹初石怀里,她只想再闻一次她曾经熟悉的味道。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机会,离婚后他们不能再躺到一张床上,即使在梦中。
王一又想到康迅,但她觉得自己眼下对丈夫怀有的这份情感丝毫不妨碍她对康迅的爱。这情感是激情以外的,性以外的,是时间的结晶,但也是爱以外的么?
王一很茫然。
尹初石似乎也被同样的情感驱动,将一只手臂轻轻地放到王一的身体上。王一没有动,闭上眼睛,去感受它的分量。林中鸟儿无语,仿佛月亮也掩起面孔。尹初石又向王一近前挪动一下,然后将头轻轻放进王一的肩窝。
王一垂下自己的手臂,将尹初石搂进怀里。她依旧紧闭双目,可是泪水还是涌了出来。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包括他们的呼吸。尹初石扬起手,触碰了一下王一脸颊上的泪水,他无法看透这到底是怎样的感怀。他离开了王一的怀抱;王一又将双手举过头顶,仿佛在和生活打个招呼。这一切宛如时间一样不留痕迹。
他们安静地躺着,倾听着黑夜的声音,倾听着自己的内心,无法入睡。
“睡吧。”尹初石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好像在宣布这安静的压迫暂告结束。
“我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王一似乎毫无睡意。
“怎样?”尹初石平静地问。
“很多女人回避跟丈夫谈自己情人的事,有的甚至撒谎。”
“你不必撒谎。”尹初石说,口气没有变化,但他接着又说,“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必再撒谎。”
“你是说我们走到最后一步了?”王一问。
“你别问我。”尹初石感到眼睛发潮。
“是的,我不该问你。”王一的声音很低,似乎自己站在远离真理的一边。“可我觉得你仍是我最信任的人。”
尹初石被王一最后的一句话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像王一这样不善经常表露心际的女人,说出这样话的份量。
“这对你没什么好处。”尹初石故意把口气变得充满嘲讽。
“我不要好处。”王一的口气中也有了几分强硬。“我只想跟你说说自己。”
“你不担心我伤害你?”尹初石似乎并不情愿让王一袒露心际。
王一哭了,她猛地扑进尹初石的怀里,仿佛尹初石的话冲破了她的堤坝。“我相信你永远都不会真正地伤害我。”
“可我毕竟伤害过你。”尹初石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我知道。”王一哽噎着说,“可这不是你希望的。”
尹初石用力抱紧王一,为这个与她共同生活多年的女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深深地感谢一切:感谢生活,感谢上帝。他为自己曾经是那个男人感到自豪。
过了一会儿,王一离开了尹初石的怀抱,好像刚才促使他们拥抱的那种情绪已经消失。王一重新仰面躺好,她觉得现实又无情地回到眼前。
“我想我们真是到了最后的时间。”王一平静地说。“我这么说很冷酷吧?”
尹初石没有回答,他还没有完全把握住王一情绪的新走向。
“其实我一直很高兴嫁给了你。你是个好人,我觉得这比别的更重要。但是我也知道我们的生活中一直缺点什么。”
“缺什么?”尹初石问。
“你没发现,我们彼此间已经好多年不说‘爱’字了?”王一问。
“是么?”尹初石心里有个小小的震动。
“我应该承认,我知道我们缺的是什么,可我从没刻意去追求这种东西,尽管我也有机会注意别的男人。我一直以为女人在婚姻中不能什么都有,我有安宁和安全,这让我满足。我想,我可以从书上、电影里欣赏别的男女间热烈的情感,而我不需要。”
“可你从没对我说过这些。”尹初石说。
“因此我觉得悲哀,我从没激发起你的热情。你从没为我发疯。”
尹初石沉默着,他想说声“对不起”,但又觉得此时此刻表示歉意不妥。
“认识康迅以后我才明白,”王一接着又说,“我才明白,这么多年里,我并不是不需要这种热烈的情感,只不过是没有适合的人引发它。”
“你觉得这个引发者能承担一切后果么?”尹初石终于以一个男人的冷静提出问题的实质所在。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我们之间的这种感情有一天会慢慢地冷下去,但是现在还没有,它催使我向前迈一步,我别无选择。”
尹初石为王一在情感方面显露出的幼稚感到担心。
“我们结婚十三年了,今天居然也面临着离婚。”王一说,“有时我想,这世界上有许多力量,它们是彼此战胜的。你在戴乔和我们的婚姻的二者间,选择前者而不是后者,其实你是对的。婚姻能够重新产生,爱情却很难。这也许是我们彼此理解对方心情的基础。”
这时,尹初石又开始对王一的成熟和透彻感到惊奇。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真正了解睡在身边十几年的妻子。他甚至怀疑男人是否能够真正地了解女人。女人好像一团色彩纷繁的乱线,永无头绪。
“你决定跟他走么?”尹初石希望谈话的内容变得结实些。
“我想是的。”王一想了想说。
尹初石想说,“好自为之吧,”可又咽了回去。他担心自己没有足够的诚意使这句话听起来真诚些。
“我能求你一件事么?”王一突然问。
“说吧。”
“把小约给我吧。”王一说得很快,好像担心说慢了,这话的后半截会留在心里。
尹初石没有回答,却在心里又一次泛起对女人的蔑视。女人只能是女人,他又一次这样想。
“你可以和小乔再要一个孩子,她还年轻,可以再生一个孩子。”王一不顾一切地说,“请你可怜我一次,让我的幸福完满吧。”
王一的话把尹初石甩到了一个很荒凉的地方,他不得不坐起来,披上一件衣服,黑暗中盯着家具隐约的轮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突然想起和王一一起买衣柜的情形。那个女售货员十分热情。尹初石还记得她每次说话都无所顾忌地盯着他的脸看。她长得不好看,可是尹初石至今还没彻底忘了这个售货员。王一也发现了这个,在她往新衣柜里装衣服时,她说女售货员爱上了他。他还记得他把王一堵在衣柜前,狠狠地亲了她两口。然后他问王一是不是改变了想法。他还记得王一说,“那好吧,女售货员没有爱上你,你爱上了女售货员。”
他似乎早就忘了这些往事,因为很久都没再想起过。现在他突然想起来了,往事却失去了亲切的面孔。黑暗中他的视线重新模糊了,他索性闭上了眼睛,但他还是看见王一伸过手企图拿走他生命的一个部分。
“你能回答我么?”王一怯生生地问。
“怎么回答?”
“请你相信我,他是一个好人,会对小约……”
“也许他是个好人,可他不是小约的父亲,这一点你想过么?”
“当然。”王一低声说。
“既然你想过,你不觉得你的要求欠考虑么?”
“我不能收回我提出的要求。”王一说完用被子盖住头。
尹初石下床,去女儿的房间。他的心情糟糕透了。他发现王一已经把生活的重心移到了那个男人一边,甚至要把女儿也拉过去。在女儿房间他连续抽了几支烟,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情绪。他想见见这个男人,并不是看他是否适合做小约的继父,而是为王一。他永远也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王一被遗弃,尽管王一可能永远都不再是他的妻子。
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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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乔终于没找到尹初石,回到家听完尹初石的电话留言,呆住了。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没听懂尹初石的话。她坐在地上,又重放一遍电话录音:“乔乔,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所以现在就不解释了。说好了今晚回去,可是现在我无论如何给耽搁了,回去我再细说,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明天傍晚我一定回去,别担心我,到时一起吃晚饭吧!抱歉了,乔乔,相信你会理解。好了,明天见。感谢你的耐心。”
小乔的思绪依然跟着电话记录器发出的声音,直到电话记录器回复到初始状态,发出尖厉的信号音。刚才突然空白的大脑也慢慢地找回了自己的思想。她的感觉也随之活跃起来。她想她听懂了他的话,他今晚不回来了,他明晚回来。如果说她骑车到处找他的时候,背上好像背着一块冰,不时感到阵阵通心的凉意,那么他现在的话融化了这块冰,沁凉的冰水霎时涌进了小乔的腑肺:小乔感到从未有过的伤心。
他没有说他在哪儿,这意味着他在一个不大容易说清楚的地方;他没有留下他的电话号码,这意味着他不愿让我找到他;他说回来后详细说,这意味着我必须接受已经成为现实的一切,无论这一切是怎样的。明天,他当然可以做很好的解释,他可以先吻我,拥抱我,跟我睡觉,在性高潮刚刚消失的美妙时间里,用手指轻轻掠过我的脸颊,然后说出他的一切,也许是罪恶的一切,然后我就会又一次像从前那样,像傻瓜那样从心底从灵魂的最深处诞生理解:他做的一切都是有道理的,我能理解,因为我多么爱他啊!小乔想到这儿,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连同自己的骄傲和自尊都被人抓进手掌无情地捏碎了。她感到致命的窒息。她站起来,把电话记录器连同电话一起摔到地下,扯过一把椅子,用椅子的一条腿把记录器捣烂了,她大叫了一声:“为什么总是我去理解别人,谁又他妈的理解我呢!”
接下来仿佛是一片还在继续膨胀着的静寂。这静寂像一张韧性的网把小乔压在下面。即使偶尔传来外面世界的噪音,小乔似乎也无法挣脱这个网,她觉得心口变成了一块硬结。
小乔就这样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走进里屋,脱下自己的外衣,好像担心自己会把外衣甩向一个易碎的物件上,她用双手把外衣按到了垫子上。这时她发现她再也不会动手砸这屋子里的任何一件东西,因为她没有了愿望。
她又从里间走到外间,站住倾听一阵,又向前走几步,又站住。她觉得在她行走的时候还有另外的脚步声跟在她后面,她又走动起来,故意把脚步放重,她希望能淹没那另外的脚步声。但那另外的不属于她自己的脚步声总在。小乔在电话机旁悄悄地坐下,一种想哭的感觉在她的体内乱窜,寻找眼泪,可是没有眼泪。小乔抱紧自己的肩胛,视线盯着空中的一个地方,不一会便模糊起来。
没人知道这样的时间持续了多久,小乔终于把自己的双手从肩胛上拿开。她抓起电话听筒贴近耳朵,听见正常的盲音后,她迅速地拨了尹初石家里的电话号码。她已经记住了这号码,因为尹初石不在的时候,她常常拨这个号码,但每一次对方铃响之前,她都挂断了,每一次她都觉得自己很可笑,她知道尹初石不在那儿,但她怀疑他在那儿。她是想证实哪怕一次:尹初石在那儿。
“喂?”电话通了,小乔听出接电话的是王一的声音。她挂断了电话。
她按了重拨键。
“喂?”王一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但比第一次增加了几分不悦。
小乔一言不发地握着听筒。
“已经不小了,何必再玩孩子的把戏呢?”王一的声音清晰平稳,但却充满了蔑视。
小乔放下了电话。
第二天下午,尹初石跟王一说他要出去办点事,王一马上问他是否还回来。尹初石没有马上回答,从王一的脸上他看到几丝愁绪,也许她并不想一个人留在这儿,他想。于是他说他还回来一趟。
尹初石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便打听到了康迅住的地方。他想,这也许就是外国人与中国人的不同:他们藏匿不同的东西。如果是一个中国男人租一处房子与自己心爱的女人秘密同居,肯定不愿将公开,而康迅却将告诉了外办的收发室,并嘱咐那儿的人将这个告诉每个来找他的人。站在康迅的门前,尹初石还是迟疑一下,他怀疑自己有足够的理由来见屋里的男人。
他按了门铃,出乎他的意料,来开门的是个外国女人。尹初石的内心立刻稳定下来,仿佛刚刚找到成为不速之客的理由。他先说明了自己的身份——王一的丈夫,然后说明了来意——见见康迅。
珍妮侧身打开门,康迅已经站在她旁边了。
“快请进来吧。”康迅热情地对尹初石说。
尹初石走进屋里,十分掩饰地环视一下周围,不由地对这个老外的经济状况多几分担忧。康迅朝沙发那儿伸伸手,请尹初石坐下。这时,珍妮已经为尹初石倒上了热茶,尹初石为自己刚才的担心感到好笑:王一即将成为我的前妻,但不是女儿,我可不要搞错啊,尹初石想。
“这位是我的好朋友,珍妮。”康迅坦然地向尹初石介绍珍妮。
尹初石朝珍妮笑笑,甚至没为此欠欠身子。
“我该走了,再见,尹先生。”珍妮说完,尹初石又一次微笑,也道了再见。
康迅将珍妮送到门口,他们用汉语说了几句感谢和不用感谢的话,然后屋里就只剩下两个男人了。
“你的汉语说得不错。”尹初石说。
“马马虎虎。”康迅搬过一把中国一般办公室最常见的那种木椅,坐到了尹初石的对面,“您吸烟么?”
“现在不。”尹初石摆摆手。
康迅没再开口,仿佛在等待尹初石提出谈话的题目。尹初石也没贸然开口,他多少有些后悔来见这个男人,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被动。据说,男人比女人更多理智或理性,但有时他们也更愿意调动自己的孩子气,硬朝着没路的地方走,直到走出一个柳暗花明的境地,或是撞个头破血流。
“我不想在这儿久留,所以咱们还是开门见山吧。”尹初石这么说的时候所透出的几分气急败坏就很孩子气。
康迅没有回答,他感到了尹初石的情绪。
“开门见山你懂吧?”尹初石问。
“就是直接说吧。”康迅友好地说。
“你的汉语的确不错。”尹初石让自己的口气缓和一些。“你了解我妻子么?”他的语锋一转,切进了正题。
康迅将身体往椅背上靠紧,然后又放松。他看尹初石一眼,没有马上回答,好像没想到尹初石能把王一称作“我妻子”,他心里多少为面前这个男人对妻子的这份感情打动了。他在考虑应该怎样为这样感情命名。
康迅的思考又一次伤害了尹初石,尹初石想康迅以为他不再有资格称王一为妻子。他也没有马上再挑起另外的话题,他尽量不动声色地扫了几眼康迅。康迅正在用自己右手的食指敲着椅子的一条腿,仿佛在通知藏在里面的蛀虫赶快逃跑。如果动手,尹初石想,他不怕康迅,但没把握能占上风,康迅无论如何很壮。
“也许我不像你那么了解她,但是我爱她。”康迅说话时,口气平缓,完全没有丝毫怄气的成分,这使得尹初石不安,他为自己刚才冒上来的念头感到羞愧。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尹初石也将语气放平,但话语很锋利。
“当然。”康迅回答得斩钉截铁,但是尹初石却不高兴。
“什么叫当然啊?都是虚词儿。”尹初石低声说。
“虚词?你是指之乎者也吗?”康迅问。
尹初石笑了,首先在心里他在嘲笑自己:跟个老外用汉语玩文字同戏。
“王一有时很幼稚。”尹初石说完等待康迅的反应。
“也许,可我很认真。像你说的那样,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我爱她。”
“你们要一起离开么?”
“我希望这样,但我应该等她的最后决定。”
“我能知道你的经济情况么?”尹初石似乎在请求允许,但口气坚决,好像在暗示对方他必须知道。“当然,我这么问很不礼貌,但是我希望你能正确理解。我知道王一在这方面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也许我太知道了,所以我才会问你。再有,我不是一个十分罗曼蒂克的人,也许由我提出类似的问题很合适。”尹初石说完,目光盯着康迅,直到康迅真挚地发出会意的微笑,他才收回自己的目光,他知道,自己没被误解。
“怎么说呢?”康迅向前探探身子,搓搓手,“我感谢你给我机会。让我们能多一点了解对方。”
尹初石觉得康迅的话纯属客气,他们两个人之间不需要了解,他想,不是因为王一,他永远也不会有兴趣去了解一个外国人的收入。
“我真的很感谢你能这么坦白地问我,这说明……”康迅说。
“这不说明什么。”尹初石拦断康迅的话,他不想和康迅达成什么共识。他看见康迅毛茸茸的手臂,仿佛还有待进化一样,心里正不舒服呢。他又一次后悔自己来了,也对面前这个异族人是王一男友的事实感到气愤。但他控制自己,他知道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
“好吧,”康迅的口气妥协下来。“在这儿我每月能得到差不多2000块人民币。”
尹初石看着康迅,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他的确没想到康迅挣得这么少。
“当然,住房免费,所以还行。”康迅有些难为情地解释了一下。他知道这收入和中国中等偏上阶层的收入差不多。他甚至也能肯定尹初石的收入比他要高些。男人的自信往往来自颇丰的收入。他多少有些难过,但不是为自己。他不觉得自己挣钱少有什么不好,够花,而且工作也不十分紧张,这让他很满意。但他知道中国人大都以为外国人挣钱很多。因此他的些许难过似乎很空泛,好像是他的工资让中国人民失望了。
“是他们学校付你工资?”尹初石问。
“对,是中方付我工资。”康迅回答。
尹初石看看康迅没说什么。他掏出烟朝康迅跟前送去,康迅摆摆手,他说他不吸烟。
康迅为尹初石拿来一个小碟子,全作烟灰盒了。尹初石又看康迅一眼,好像不相信他这么“贫困”。
“我应该说,我也没什么存款。不过,我能让王一过得很舒服。我至少还有力气。而且我爱她,我能为她做一切。”
“你为什么说到力气?”尹初石说完吸一口烟久久没吐出来。
“我回国,如果王一想在城市生活,我也许找不到在大学当老师的工作。”康迅看着尹初石,仿佛在等待他吐出那口烟。他的表情十分坦率,好像尹初石已经是多年的旧友。这让尹初石心动一下,他吐出那口烟,连忙又吸几口。
“当然,我会汉语,我可以在一些贸易公司找活儿干,而且也能挣不少钱。可是我不喜欢公司,我觉得所有的公司都很肮脏,尤其是跟发展中国家做生意的公司。用中国人话说,他们都很黑。我宁愿开卡车东奔西跑。”
“有道理。”尹初石说,“挣钱有时候真是让人讨厌的一件事,但是,好像有规定,男人必须挣钱啊?”尹初石说完,两个人都大笑起来。尹初石笑过之后,第一次感到有一部分东西,他从自己肩上卸下去了。
“如果一个人只对挣钱感兴趣,越挣越多,……”康迅说着,尹初石插了一句:“越多越想挣!”
“没错,”康迅接着又说,“这样的人不是快疯了就是快坏了。”
“很可能。”尹初石说,“不过,更可能的是,这样的人认为,不愿挣钱的男人全是疯子。”
两个男人又大笑了一阵。生活在这一刻里现出轻松美丽的面容。
“不过,你为什么不能回国找个不那么费力气的工作?”尹初石笑过之后认真地问,“凭你的汉语,不该成问题的。”
“对,可是,我有比较特殊的情况。”
尹初石警觉起来,但尽量不流露出来。
“我在监狱呆过。”康迅老实地说。
“懂了。”尹初石说。
“在中国也一样吧?”
“不太一样,中国现在是经济发展初期,这部分人因为一无所有,所以凭着勇气和拚劲儿都先富起来了。”
“他们的害怕比常人少一些。”康迅说。
“就是,值得牵挂顾虑的东西不多。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却可能是整个世界呢。”
他们再一次放纵地笑了。
“你因为什么?”尹初石将“坐牢”两个字省略在肚子里了。
“伤害。”康迅回答。
“谁?”
“我父亲。”
“为什么?”
“他打我妈妈。”
尹初石透过指间缭绕而上的烟雾,看着康迅的脸。这张脸突然现出的几分执拗的表情,让尹初石想起自己的妈妈。他觉得康迅的表情触动了他,这是所有爱自己母亲的儿子们都可能呈现出的一种表情,好像一切都写在脸上:这是能为母亲拚命的儿子。
有一个瞬间,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康迅没有躲开尹初石的目光,相反却大胆地盯着他的眼睛。尹初石感到了对方目光中显现的力量和决心。这既是较量又是交流,是这两个男人能体会到但却羞于表达出来的情绪。最后,尹初石借助香烟的帮助,首先挪开了自己的目光。他心里生出几分尊重,这和王一无关,也似乎和理解无关。他只是觉得他们是一种类型的男人。
“我想,我该走了。”尹初石掐灭香烟,站起来,“希望你别介意我的打扰。”
“肯定不是打扰。”康迅说完也站起身。他诚恳的口气让尹初石感到:康迅也体会到了与他同样的情绪。
“如果你有空,不妨去看看王一。她很需要帮助。”尹初石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她能同意么?”康迅担心地问。
“她这样做你能理解吧?”尹初石问。
“当然,甚至我也愿意尊重你们的感情。”
尹初石没说什么,望望窗口,外边的天色已经暗了几分。
“我觉得任何真正的情感都该受到尊重。”
“没错。”尹初石说完对康迅笑笑,突然转了话题。“那个女人的事……”
康迅立刻明白尹初石已经洞悉了一切,他多少有些慌乱,但也有几分高兴,为两个男人在聪明这一层次上的简洁的交流而高兴。全世界哪儿都一样,聪明人之间不用费话,康迅想到这儿,他说:“谢谢你给我机会,我会跟王一说清楚的。一点儿不复杂。”康迅说完又努力朝尹初石点点头。
“既然不复杂,也别说得太复杂。”尹初石相信了康迅的脸:这张脸不会欺骗王一,即使需要面对的是错误。
康迅听了尹初石的话会心地笑了,他扬起手臂,尹初石担心那热情的手臂会落到他的左肩上,他不希望这样。此时,他们已经站在门廊里,狭窄的空间似乎能够准确地传达彼此的心绪。康迅将手臂停在空中,接着又向后扬去,手臂在身后的墙上发出轻轻的声响。
“再见。”尹初石再一次为康迅得体的分寸感到满意。
“再见。”康迅为尹初石打开了门。
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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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小乔在镜子跟前多看几眼自己穿黑大衣的效果,她就会耽搁一些时间,而不在她没想的地方见到尹初石。同时,她也不难从镜子里发现,她仍然是个有极大吸引力的女人,黑色让她平添几分冷艳。事实上,她照镜子只是要看看自己的穿着是否得体。因为她不想在她将要去的地方减损一丝一毫尊严。她想的就是“尊严”,她没想尊严有时跟衣着没关系。
她决定去尹初石和他妻子的家看看。昨天夜里她几乎没睡,醒来后觉得眼珠儿拚命往外凸挣,仿佛要离开她的眼窝。她不停地狠狠地闭上眼睛,但眼前仍有许多黑芝麻一样的小东西飞来飞去。就像无法摆脱眼前这些黑色的小东西一样,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跟着她:她认定尹初石和王一在一起。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她盯着黑暗中的一个地方。起初那儿好像没什么东西,但盯着盯着她就觉得有个东西了。但她无法看清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也试图驳斥自己,她找来各式各样的理由来证明自己的感觉是凭空而来,毫无逻辑毫无道理可言。这时,这种感觉便消失了。但她依旧无法入睡,二十分钟后,这种感觉又回到脑海。她想打电话证实,但她害怕拿起电话听筒,她也许宁愿依靠时间的帮助赶走这个感觉。但时间往往是这样,当它发觉你在指望它时,它就会变得让你难以忍受的缓慢。
小乔找出安眠药,但她不想吃,持续不断的恶劣睡眠,使她对安眠药产生了一种程度的抗药性。她必须服用超量的安眠药才能入睡,而超量服用又让她很难清醒,她必须因此昏沉沉地睡很久,才能起床。在这样睡眠的后期,她一半清醒一半昏睡,四肢无力,十分难受。她不想在尹初石回来时自己是这种状态。
也许一个人在床上躺近二十个小时,无法入睡,始终被一种古怪但却强烈的感觉控制,那么,起床后的一段时间就会忽然变得重要。这意味着这个人已经无法正常思考,起床后的感觉是什么,他将照着去做,于是,这种感觉变成了一个人的命运。
小乔穿戴好临出门时,接了一个电话,是李小春打来的。她几乎没听李小春说上两句话,就说,“你要是再给我打电话就不是人。”然后放下电话离开了家。
电话另一端的李小春,右手紧握着电话听筒,不停地发狠地用力,好像一条穷凶极恶的狗正愤怒地叼着一根骨棒,却无法把它咬碎。最后他把听筒朝对面的墙上摔去,但没有传来他期望的粉碎或是撞击的声音。电话线让飞出去的听筒停在了半路,然后电话和电话听筒同时落到了地毯上。
“操他妈的。”李小春狠狠地骂了一句,捡起电话,重新放好,穿上衣服也离开了家。
小乔来到街上,穿梭不息的人流立刻把她吞了进来。她觉得这好像是强制性的拥抱,生活迎面而来,不容分说。她看着擦肩而过的人们,手里提着形形色色的提包、提袋,匆忙地奔向自己的目的地,这时,一直握紧她的心的那只无形的手缓缓地松开了。她拐进路边的一家小吃店,吃了一碗馄饨和一个夹肉烧饼。吃完饭付钱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平静镇定,好像也有足够的力气。尽管她还不知道这平静来自何处。
“小姐,里面有日本大衣,要不要看看?”收钱的男人问小乔。小乔看他一眼,他又补充说,“全是八成新,消过毒的,肯定不会有艾滋病的。”
“你留着自己穿吧。”小乔冷冷地说。
“我穿不得,都是女式的。”那个男人认真地冲着小乔离去的背影喊。
我真羡慕这样的人。小乔边走边想。
再一次回到王一身边时,尹初石的心情就像刚刚下过雨的晴天,十分透朗。他有种预感他们四个人间所发生的一切会有个不同寻常的结局,这结局将建立在人与人之间最美好的情感——理解的基础上。在这一刻里,他甚至不能理解这一事实:为什么情变大都以龌龊结局?他想帮王一简单料理一下,然后回小乔那儿去。他觉得肚子里有太多的话要对小乔说。他的感觉这将是最后的时间,这以后,无论他和小乔还是王一和康迅,都将摆脱阴影和痛苦,正常地生活。小约也许会因此有两个气氛轻松的家。
王一没有问尹初石去哪儿了。但尹初石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了她的隐蔽着的想法:她不该再像从前那样脱口而出,询问丈夫的去向。现在已经不是从前。尹初石把顺便买回来的东西提进卧室,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向王一交待,哪个应该先吃,哪个可以放时间久一点。王一的情绪他体察到了,但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兴致。
王一看着尹初石,一脸疑惑,她想不好尹初石要达到怎样的目的。
“也许你可以打个电话,让康迅来看看你,有好多事不必太认真的。”尹初石展示完了这些东西,又一件件放进提袋。
“你是指哪些事?”王一问。
“那些不值得费神去计较的事。”尹初石说完一手提着东西,另一手捎上空暖瓶,来到厨房,他先烧上满满一壶水,然后分门别类地往冰箱里放东西。
尹初石放好东西,站到厨房的窗前点着一支烟。他想,水开以后,灌满暖瓶,自己将离开,也许这一生里再也不会有机会和王一共处一个屋顶下。他转眼去看窗外,不远处就是另一幢居民楼,他继续吸烟。
门铃响了。尹初石将烟蒂熄灭,看一眼已经发出微弱呼啸声的水壶。这时,门铃又急促地响了一下,尹初石决定先去开门。
尹初石打开门,看见小乔像一尊铜塑一样扎在那儿。
尹初石做梦也没想到,站在门口的人居然会是小乔。
小乔伸手接了第二下门铃时,深深地懊悔起来。她觉得自己十分可笑,来给她开门的可能是任何人,但绝不会是尹初石。这后来的想法在这一刹那无比坚定地占据了她的整个脑海。她甚至开始盘算对来开门的人说些什么。
小乔的确反应了一会儿,才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尹初石。随后,她立刻警觉起来,就好像一条正在休假的警犬又接受了任务。她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但是眼睛却像雷达一样不放过尹初石的每个动作和每个表情。
尹初石的第一个动作是迎出来,惊奇地问小乔怎么会出现在这个门口,像所有在瞬间变得愚蠢的男人一样。接着,他用一只手将房门在自己身后轻掩上,也像所有心怀鬼胎的男人一样。
小乔本能地向后退一步,把尹初石的这两个动作准确无误地摄入心中。
“出什么事了?”尹初石走近小乔,一边询问一边伸手去拉小乔。
小乔又向后退一步,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对方。
“电话里我已经说了,回去我再详细解释。你到底怎么了?”尹初石多少平静下来。
小乔也在心里问自己到底怎么了,因为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样吧,你先回去,我随后也回去,反正我也正准备走呢。”尹初石说完又朝小乔走近一步,小乔又向后退一步。
这时,厨房里水壶的哨音响了起来,听上去像远方传来的火车的鸣笛。小乔仿佛被这极具家庭特色的音响刺激了一下,脸上现出狰狞的笑意。小乔的笑让尹初石感到恐怖,所以他也没去理会水壶的呼唤。可是突然,水壶的哨音渐渐弱了下去,直到完全消失。小乔脸上狰狞的笑意这时被一种透彻的恍然大悟置换了。她看着尹初石,终于笑出了声音。她的笑声怪怪的,像铁球滚过鹅卵石路面。尹初石无法忍受这笑声,他又一次走近小乔,伸出双臂要抱住小乔,以便制止这笑声,但是他没想到小乔用尽了全力,将他推向身后虚掩着的房门,他跌进了屋里。在屁股感到疼痛时,他同时听见了两种声音:小乔飞快跑下楼梯的声音;王一在厨房发出的一声惨叫。这两种声音仿佛由他的两个耳朵同时进入,在他的大脑中心相撞,他觉得眼前一黑……
尹初石将倒在地上的王一托起来,走回卧室,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轻放在床上。王一已经被疼痛折磨得大汗淋漓,但强忍着不放声哭嚎。
她的脚被热水烫起了一层水泡。
“大声哭出来吧。”尹初石说这话时,眼里也盈着泪水。他拨通了120救急电话,报告时,他一直看着王一赤红的脚,心里一阵阵紧缩。
尹初石在等待救护车的这几分钟时间里,真正体会到了心如刀绞的滋味。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他必须去追赶小乔,哪怕追上她再扇她两个耳光,也是必须的。即使他和小乔在大街上扭打一团,也不会让他像现在这样不安。但是他不能离开,王一的脚伤让他目不忍睹,那一颗颗晶亮的水泡又在他心里撕开另外的伤口。他觉得浑身无力,从柜子里找出一件王一的大衣,之后,他坐在王一身边,将自己冰凉的手掌放到妻子的额头上,他又一次说:“哭吧。”
小乔像一辆控制系统全部失灵的汽车,在大街上飞快地跑着。在她的脑袋里已经没有人行道,快车道,红灯绿灯的概念。她跑啊跑啊,穿过人群,穿过马路。马路人群,人群马路,在她身后时不时响起各式各样的咒骂:“你他妈的找死啊?不要命了?”
“哎,你有病啊?眼睛瞎啊?干嘛往人身上撞?”
“吃饱撑的啊?不想活了找棵树去,别撞坏了我的汽车……”
医生告诉尹初石,王一得在医院留几天,烫得不轻,很可能感染。尹初石走到观察室门口,透过玻璃往里望了一眼,王一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直挺挺的,仿佛是一具尸体。刚才医生帮她处置伤处时,王一紧紧地握着尹初石的手。随后,当那阵剧烈的疼痛过去时,王一不安地对尹初石微笑一下,她说:“对不起,我刚才弄疼你了吧?”
王一让人怜爱的表情勾起尹初石心中异样的感情。他知道得很清楚,王一是个刚强的女人,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或伤痛,她都会尽自己的努力去隐忍。但她的全部的女性的柔弱又是那么明显,都在这隐忍的过程中暴露出来,接着在男人心里荡起无限的怜爱。尹初石想,多数男人都不喜欢叫喊着要求得到爱怜的女人。有时他认真考虑过,是什么让他和王一的婚姻维系了这么久?现在他想是王一唤起的这种发自他内心深处的怜爱。她越是隐忍坚强,他越想帮助她,爱怜她。这样的过程里王一女性的柔媚十分完好地保留了下来。
“王一怎么能没有男人的照顾呢?”他心里又响起这样的声音。这声音一直埋在他的潜意识中,这么多年他就是听从这样的声音,怀着这样的情感生活在王一身边的。只不过他从没清醒地意识到而已。他已经深深地习惯了这样对待王一,因此当他看见王一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床上无人照料时,他马上承担起照顾的责任,哪怕只有一晚一天,他也要做。他习惯了,也许他注定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他离开观察室,走在医院的走廊上,他再一次想起小乔。他知道得很清楚,他爱她,但却不能像对待王一那样怜惜她。他也感到了歉疚。他走近电话机,给学校外办打了电话,问到康迅的电话号码。他想,王一是永远也不能没有男人照顾的女人,那么现在该由康迅接班了。他已经耽误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必须马上去找小乔。这是他眼下的愿望、责任和心情。
从医院大门向西走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是一座七层的居民楼,一楼都变成了饭馆。尹初石不太喜欢医院附近的饭馆儿,但他经过那一排紧紧相邻的小饭馆儿时,还是被吸引了。正值晚饭的时间,每家饭馆都有不少的顾客,人们聚在灯下,守着热气腾腾的酒菜,轻松地交谈着。尹初石感到肚子饿了,但他想还是先回小乔那儿,也许和小乔一块出来吃饭。当他经过倒数第二家清真饭馆时,他听见自己的肚子像下水道一样哗哗地响了起来,他站住,考虑是不是先在这家清真饭馆吃点什么,不必吃得十分饱,他的确饿了,而且他担心和小乔吵架不会速战速决。最后,他还是决定放弃喂饱肚子的念头,并且为自己居然在这时候还考虑是不是吃东西感到内疚。他继续向前走,但脚步却有些迟疑,他又回头看一眼清真饭馆里的人们,他们正吃得大汗淋漓。
尹初石扭回头准备向前走的时候,在他前面一米远的地方站着三个年轻的男人。他们显然刚从身后的饭馆出来。尹初石向前走去,并试图绕过他们。但其中的一个人伸手拦住了尹初石:“见面连个招呼都不打,太不够哥们了吧?”这个说话已有几分醉意,借着饭馆门前并不十分明亮的街灯,尹初石没有认出这个人,他也不想纠缠。在大街上遇上喝酒男人的纠缠,也许是每个男人都可能碰到的事,他想。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尹初石闪开那个男人的手,继续向前走。
“哎,同志们,你们听见了么?这家伙也太他妈不是东西了,他跟我老婆睡觉,把我老婆弄得疯疯癫癫的,现在却说不认识我。”这个男人一边说一边跟在尹初石后面。
尹初石通过声音想起来这个人是谁。走到一根电线杆子下面,尹初石站住,回转身,看见李小春的脸色惨白。他肯定没少喝酒,但没醉,尹初石想。
“哎,你有老婆么?”李小春的一个同伴含混地问他。
“现在没有了。”李小春像孩子似的回答。
“让这家伙给弄去了?”另一个同伴问。
“没错。”李小春说完,朝尹初石逼近一步,另外的同伴也跟上。
尹初石立刻感到了那种交手前的紧张,他觉得心跳陡然地加速了,浑身的肌肉都像石头一样僵硬起来。他没有马上说话,他想给自己一点时间,镇定下来。
李小春抬起手臂扶到尹初石身后的电线杆上,说:“你要是现在讨个饶儿,也许我们给你留口气。”
“说话吧,那样你明天兴许还能看见太阳。”一个同伴说。
“要是明天没太阳就糟了。”另一个说。
“你干嘛要跟我过不去?”尹初石控制自己,十分镇定地问李小春。
“今天我喝了点酒,不妨告诉你真话,听好了:我一想你就恶心。”他说完和另两个人一同大笑起来。
“我们找个僻静点的地方怎么样?”尹初石左右看看,已经开始有行人注意他们。
“我看咱们得满足这家伙的要求。”李小春对同伴说,“合理要求嘛,挨打也怕人看。”
李小春话音未落,尹初石已经朝前走了。李小春的两个同伴有点担心尹初石会把他们领到危险的地方。李小春让他放宽心,他说:“知识分子没有地盘,全是胆小鬼。”
尹初石拐进一条僻静的胡同,然后站住面对着李小春和他的同伴。他说:“一对一,还是你们一起上?”
“废话,”李小春立刻说,“不一起上我们干嘛跟你来!”
“好,李小春,你听好。”尹初石竖起食指对着李小春,“咱们谁都不是没打过架,你要是为小乔打我,或是小乔让你来打我,我绝不还手。要不是这样,你们可以打死我,但你们也得留下点什么。”
尹初石话音刚落,左边脸上已经重重挨了一拳,他踉跄两步倒在了地上。出拳的男人说:“我他妈的最烦这帮喝墨水的,叽叽呱呱费他妈什么话,打架就是打架,少费话。”
“说得好,哥们,”李小春看见尹初石试图站起来,便走过去,一脚闷在尹初石的脸上,“算你猜对了,这脚为小乔,”说着,他抬脚又朝尹初石踢过去,尹初石面朝下已经用手臂护住头,李小春的第二脚踢在了尹初石的小臂上,“这一脚为你老婆,”李小春说完扣起双手,向尹初石后颈砸去,“这一下为你女儿,你这个臭流氓。”
李小春的同伴看见尹初石已经没有还手的可能,立刻也冲上去,十分放松但也十分用力地用皮鞋踢尹初石的肋骨,仿佛他是一个挡住他们去路的沉重的麻袋。
他们连踢带打,兴头终于过去了。其中一个人说,“咱们撤吧,知识分子都不经打,别再闹出人命来。”
李小春又狠狠在尹初石屁股上端了一脚,然后后退两步,光线不好,但仍能看见尹初石的周围蔓延的血迹,晚上,血是黑色的。一个同伴过来拉李小春离开,这一刹那,李小春心里感到的不是愉悦,不是他期望的那种复仇的快感。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尹初石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当他发觉有人拽他,他醒了过来。他听见周围的人说,该送他去医院。他摆摆手。有一个老头儿将耳朵贴近他的嘴,试图听清从尹初石翻肿的唇里发出的声音。尹初石费力地说:“别……送我……到这……个医……院。”
老头儿听清尹初石的话,起身有些愤怒地对围观的人说:“这人真可气,都到这份上了,还挑拣医院!”
人群发出一片嘘声。尹初石感到内心说不出的厌恶。他试图站起来,但又跌倒了。于是他开始爬。这时一个小伙子走近他,用力将他搀起来:“我扶你打个车。”小伙子说。
“谢谢。”尹初石说完这句话,嘴角又流出一股血。
当尹初石躺在另一家医院的急诊室床上时,疼痛开始加剧了。但是他的头脑异常清醒。当他听见大夫说,会不会有脑震荡时,他觉得自己摇了摇头,但他没把握大夫看见了他的这个动作。他感到心里有种难以形容的坦然,每一次剧烈的疼痛向他袭来时,都好像是对他心灵的一次温情的抚摩。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个欠债的人,现在倾家荡产了,但终于还清了债务。当他听见李小春踢他时喊道:这脚为小乔,这脚为你老婆时,他便失去了所有抵抗的愿望。也许他内心的这种坦然就是从那一刻里开始的,他想,他是被这两个女人打倒的。
于是,他昏睡了过去。当他重新醒来时,听见大夫和护士在议论费用以及怎样通知他的家属。尹初石费劲儿地扭头,意外发现送他来的小伙子还在,正一筹莫展地站在大夫身后,他朝小伙子摆摆手,示意他掏出自己的钱包。
“卡。”他费力地说出这个字。
小伙子从尹初石钱包里掏出一张“龙卡”,然后又凑近尹初石的嘴,记下了一个电话号码。
“现在你可以替他交款去了。”大夫对小伙子说。
小伙子用目光征求尹初石的意见,尹初石点点头。小伙子也点点头,然后挥手告别。尹初石也抬手,但感到钻心的疼痛。
“别动那支胳膊,小臂骨折了。”大夫说。
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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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迅出现在观察室门口时,王一的心悬跳了一下,仿佛是由高处落下的秋千。吃惊之余她感到难以名状的陌生:站在门口用目光寻找她的男人真的是那个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人么?她怀疑自己的感觉,就像她怀疑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一样。他们分开不过一周多时间,她甚至不愿他发现她。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在他出现之前,她是那么想念他,甚至每时每刻,甚至在尹初石的旁边。
康迅迎着其他患者探询的目光,捧着一束盛开的鲜花,从容镇定地朝王一走过来。当他的目光捕捉到王一的目光时,立刻释放出充满力量的柔情。这目光直达王一的心房,像充电一样在王一那儿唤起力量和勇气。这目光好像在说,即使这些患者固执的目光是举着屠刀的魔鬼,他们也将从容镇定地迎接。
康迅用英语跟王一打了招呼,然后把花束放到王一的床头柜上。这时一位患者的陪护悄声对临床的陪护说,“他说的是英语的哈罗,我能听懂。”这位年轻女人说完,又直勾勾地盯着康迅和王一。
康迅和王一对视了一下,没说什么。康迅四下看看,企图找到一个东西。
“这儿没有花瓶。”王一用英语说。
“我找椅子。”康迅说。
“床下有个小凳子。”王一回答。
康迅在王一床边坐下。他将一只手十分掩饰地伸到王一的被下,抓住王一温暖柔软的手后,紧紧地握住,不时地用力,用力。王一觉得泪水直往上涌。她用手指去抚摩康迅滑润的掌心。在两个相爱的人中间,皮肤的记忆有时是那么结实的联系,王一觉得抚摸康迅皮肤的质感,好像是迅猛而来的潮水,立刻驱逐了刚才萦绕着她的陌生感,随之而来渐渐升起的是旧日的亲切和隐约的欲望。他们把这一切都寄托在被下的两只手上,它们紧紧地纠结在一起,宛如两个炽热的身体……
他们的目光久久相对,一刻也不愿分开。康迅尽量使自己的呼吸轻缓。他说:“不用把花放进花瓶,我已经见过医生,过一会儿,换过药,我们就回家。”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王一问。
“他告诉我的。”
“你见到他了?”王一又问。
康迅想了一下之后说:“他给我打电话了。”
王一随康迅回到他们的住处。打开房门王一感到了凄凉。一种没有女人时房间特有的气味,使她对康迅产生一种近似母爱的怜惜。她站在起居室中央,深深地呼吸了两次。
“闻到什么了?”康迅问王一的时候,心里在想,是不是马上将珍妮的故事告诉王一。
“你的气味。”王一轻轻地回答,声音中浸着柔情。康迅决定另外找时间说那个故事,眼下最重要的是让王一休息好。
康迅要王一去卧室躺下,王一坚决反对,她说她已经躺够了。然后她问康迅准备做什么。
“给你做点好吃的。”康迅说着将王一拥进怀里。他们热烈地亲吻,仿佛要把对方吮进自己的身体里。康迅的唇像一阵狂风,从王一紧闭的双眼掠过,在她雪白的颈间做了一次疯狂的停留,而后向下,他解开王一的衣襟,认真甚至有些庄严地捧起王一沉甸甸的双乳,将头埋进去。他不停地亲吻,到处,到处,直到王一皮肤泛出热烈的红色。王一觉得来自皮肤的热辣的痛觉汇合着心底的渴望,冲撞着她的身体。她用双手抓住康迅的耳朵,将他的脸重新放到自己的脸前,伴着她急促呼出的热气,她说:“现在!”
王一的话好似一盆冷水浇到了康迅的头上。他怔住了,停上了亲吻,他看看王一,突然绝望地将王一的头搂进怀里。
“不,不,不行。噢,王一,我爱你,我想你。可是不行。”他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拥抱王—……
康迅把王一安置在沙发上,让她半倚半卧,然后开始做饭。王一建议康迅将准备工作由厨房挪到起居室来。康迅认为是个好主意。这样,康迅一边忙碌,一边用英语与王一交谈。
“我的手没坏,也能做点什么。”王一说。
“好吧。”康迅将一只装生鸡蛋的碗交给王一,并在里面放许多糖,“慢慢搅。”他说。
王一搅着蛋液,不时地看一眼康迅的身影。她感到他们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亲切感又重新围绕着他们,仿佛已结婚多年,仿佛结婚了多年,那爱情依然活着。
“你在想什么?”康迅背对着王一问,他正在把牛奶倒进一只小钢精锅里。
“我在想,为什么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因为婚姻必须持续很久。”康迅说着将装牛奶的袋子扔进一只盆里,那里已经有蛋壳和别的弃物了。
“爱情不能持续很久么?”王一问。
“不是爱情本身的问题,我想。”康迅说着又将一些面粉倒进牛奶里,“是爱情携带者的问题。”
“什么叫爱情携带者啊?”王一笑了。
“爱情携带者就是爱情携带者,我们都是。”
“爱情携带者有什么问题?我想每个人都有希望永远携带着爱情。”王一说。
“肯定没错。但人们常常没有足够的耐性,或者说耐心,所以携带爱情最后都变成了一种愿望。在想拥有爱情,爱情却已经不在了,这种时候,这愿望很强烈呢!”
“不是每个人都没有耐心。”王一说。
“对,但这些人的耐心往往是对不同事物保存的。爱情不是一本书,你可以放到书柜里保存五十年而不变质。爱情是一种植物,需要浇水照料。让一个人每天给同一种植物浇水,需要伟大的耐心。”
“我们能有这样的耐心么?”王一问。
“也许没有。所以人们说真正的爱情都是破镜重圆的爱情。”
“你怎么这样说?”王一很敏感,她以为康迅是暗示她和尹初石的关系。
“对呀,也许我们结婚后没有足够的耐心,那么可能会分手,然后我们的爱情就会面临新的机遇:破镜重圆。”康迅说完目光热烈地盯着王一,手里端着钢精锅。
“我们还没结婚呢。”王一说。
康迅放下手中的锅,走到王一跟前,蹲下,将王一搁在腿上的碗放到地上,然后抓起王一的双手,“对,但是你得跟我结婚。我不会放过你。”王一看着康迅真诚的脸,心里很感动。
“有什么办法让一个人不害怕结婚?”她问。
“让这个人知道婚姻所有的弱点,让这个人还深深地爱着。然后这个人就会明白,婚姻是爱情的唯一出路,尽管婚姻有这么多弱点。”
王一无奈地笑笑,示意康迅将地上放蛋液的碗递给她。她接着用匙搅动鸡蛋和糖混合的液体,她发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她停止了搅动,对康迅说:“去厨房吧,我饿了。”
康迅高兴地离开了。王一重新去看碗里黄色平静的液体。她用匙从中间划出一道小沟,小沟两边的蛋液迅速流向小沟,弥和了沟壑,只是在一个瞬间,蛋液的表面又平静如初,丝毫没有弥和后的痕迹。她又做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她觉得奇特,把蛋液和糖搅在一块,就有这样的力量——不留痕迹。她想到了丈夫,想到了康迅说的破镜重圆,她笑了。人做不到这一点啊!无论他的破镜重圆的愿望有多么强烈。人和人弥和沟壑,永远也不能不留痕迹。她觉得遗憾,不仅又是为自己,而是为人。
“也许我真的该和康迅一道离开,结婚,开始一个新的生活,并且小心爱护这新的生活。”想到这儿,她闭上了眼睛。当康迅又一次回到起居室时,王一将自己已经下定的决心告诉康迅,“你真的最后决定了?”他问。“真的!”她回答。“跟我走?”“对,跟你走!”
有人说,当人们在回忆和希望中感觉幸福时,这幸福便是永恒的。但是谁又能只停留在回忆和希望中呢?!在回忆和希望之间,常常就是让人难以承受的现实。回忆、现实、希望,小乔就是在这三者的不断更选中度过了不安的二十四个小时。
总是在午后,她感到难忍的饥饿,如果她陷在某种不能自拔的恶劣情绪中,她觉得浑身发软,不由地想起李小春。当她清楚地知道,李小春再也不会带她去吃小笼包的时候,感到的不是快慰而是悲凉。她走进厨房为自己煮了一包方便面和两个鸡蛋。吃完后,她回到房间,突然觉得有必要反省一下自己,至少把眼前的这团乱麻理一理。她心里充满了对尹初石的仇恨和蔑视,但有时她也怀疑自己怀有这两种情感是否有充分的理由。她觉得自己必须和尹初石说清楚,所以她想先跟自己摆清楚。
她打开录音机电源,找出一盘孟庭苇的磁带放进机器。好久没听这盘带子,她被忧伤的旋律和歌词吸引了。
天还是天,雨还是雨/我的伞下不再有你/只是多了一个冬季……
她觉得沉积在心头的忧伤与另外的忧伤在眼前相遇了,泪水盈满了眼眶。
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那么憔悴/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嫁给眼泪……
小乔痛哭起来,好像突然找到了自己悲伤的身份——憔悴的妹妹,仅此而已。
小乔的反省就在这首歌的旋律中开始了。她哭得十分伤心,但是谁又能想象,当她泪水停止的时候,什么样的思想会钻入她的脑袋。这思想会为此时此刻脆弱的她指引一个方向,这方向对尹初石并不重要,但对小乔却是十分重要。像老人常说的那样,路是自己走的。
小乔骨子里绝对不是一个浪漫的女人,因为她无法陶醉在痛苦中,尽管她常常陷在痛苦中。而有另外一些女人,是靠痛苦滋润的。这些女人不幸耽于痛苦中时,比如被所爱的人抛弃了或是误解了,她们会随着痛苦顺流而下,胡乱花花钱,听忧伤的歌曲,一边听一边流泪,最后给最好的女朋友打电话,去饭店喝一通,把心中的苦痛都倾吐出来……最后,她们会为情人爱人离去的事实感到无奈,觉得自己被伤害了,但又觉得无力避免这种伤害。于是无可奈何变成了主导情绪,也许会去招惹别的男人,以求得平衡。这些女人沉溺痛苦中时,也像无害的小动物,既不会伤着别人,也不会伤着自己——真正的浪漫者。
而小乔与这些女人的不同之处首先是:她无法把自己放到次要或被动的位置上去。她大胆热烈富有情调,一旦碰到意中人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求,去全身心地投入,接着是占有的欲望。她不是一个蠢女人,当然不会去恳求一个男人,但在占有欲的支配下,她要求分辨是非。她无视在情人爱人中间不存在是非的经验,固执地坚持自己的主张。这也许是她作为一个自信的女人的悲哀所在,也许她从没意识到女人柔弱所能产生的巨大力量。她觉得只要她站在道理的一边,就该是胜利者,从而得到自己所要的一切。
她回忆了还能记起的每一次与尹初石的吵架,立刻被自己发现的事实惊呆了:几乎是每一次吵架过后,尹初石都会让她觉到她是错误的一方,接着是她真心地道歉。
两个人吵架,每一次都是相同的一方错了,并且道歉,这似乎不是这个天下的道理。为什么总是我错了,怎么可能每次都是我的错?!小乔想到这儿,所有的细胞刹那间活跃起来,仿佛找到了她和尹初石之间问题的症结。然后她感到自己被委曲了,甚至被伤害了。她马上又联想到尹初石眼下的做法,心中又升起刚刚微弱下去的怒火。难道他的道理是上帝亲手给予的么?即使他的道理是上帝和老天爷一同给的,他也应尽快赶来,向她道歉,苦苦哀求她的原谅。因为她——小乔认为他错了。她觉得自己的骄傲甚至自尊统统让尹初石给弄坏了。在这场恋爱中,如果她得不到尹初石,她感到自己将一无所有,体无完肤,伤痕累累。她不允许别人这样破坏她。尹初石别无选择,只有向她哀求原谅,他们才会有个未来,她才能讨回自己从前的自尊。
但是没有电话铃声,没有敲门声,没有人理睬她。泪水再一次涌了上来。
她拿起电话,拨通了尹初石家的电话,她想像一个真正的泼妇那样,在电话里大骂尹初石一通,操他妈,操他奶奶,什么话她都能骂出口。她被自己的想法激动得发抖。她觉得自己已经裸体在街上走了一圈,不必再顾及脸面。她要向所有不理睬她冷落她的人报复。如果尹初石不在,她就骂王一。她是这么决定的。
电话铃一直响到最后的极限,然后自动挂断了:没有人接电话。小乔第一个涌入脑海的念头是尹初石和王一私奔了。接着又被第二个念头否定了:他们正在一起做爱,所以没兴趣接电话。
小乔立刻跳了起来,周身的血液像通了电的小河,疯狂地流动着。她要马上去王一家,不开门就永远砸下去,直到他们打开门,出现在她面前,她觉得她想杀人了。
临出门之前,她站在鞋柜前想了又想,她发现自己没有力量杀人,她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她要做一件比砸门更严重更厉害的事,让尹初石后悔一辈子,不然她会爆炸的。她回到房间,在写字台前坐下,找出一叠信纸,提笔写下了两个大字:遗书。
她相信尹初石对这样的恐吓不会无动于衷,尽管她已不再相信尹初石还爱她。除了爱以外还有良心和道义。她要他进门之后的时间像在地狱里度过的光阴一样。她写着写着,流泪了。她从自己已经写下的文字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悲愤。但她并没有想到去死,她写好了遗书放到房间最显眼的地方,决定去父母家小住几天。
在人的一辈子里可能会有许多绝境,但并不是每个绝境都是真正的,人只要还有一点感觉和希望,就会活下去,尽管生活像保尔。柯察金认为的那样,活着有时比死去更难。小乔来到大街上,将自己汇入下班的人流中时,对自己留在房间里的遗书感到一些悔意,她看着过往行人的面孔,在两个男人的脸上她发现了孩子般幼稚的表情。这表情打动了她,在心里突然放下了对尹初石的恨。她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冷酷地对待尹初石,尹初石也是一个脸上常常露出孩子般表情的男人。男人这样的表情总是能深深地打动她。
她拦住一辆出租车,决定先去尹初石的住处,她希望尹初石在,并能跟她好好谈谈。然后再毁掉那份遗书也来得及。她突然有种预感,尹初石不会先于她走进那房间的。
当她敲尹初石临时住处的门时,身后有人跟她说话。她回头发现是一位老人。他说:“不用敲了,没人。这小伙子好几天没回来了。他要是回来我能知道。他的自行车在我那儿,我替他修了两回了。”
“好几天没回来了?”老人的话像一瓢冷水浇到了小乔的心里,她又强调地问了一遍。
“我不是跟你说了么?他的自行车在我那儿,要是回来了,我能不知道?”
小乔的思维又钻进了一个窄小的胡同,她无法思考另外的可能性,所有的思想重新集中在王一身上。当她又坐出租车来到王一家门口时,精神又有些像临出家门时那样恍惚。她拼命敲王一的家门,没人应答。过了一会儿,对面邻居打开了房门。邻居要小乔不要继续敲下去了,没人开门就是没人在家,为什么敲起来没完啊!
“他们家人哪去了?是男人女人一块走的么?”小乔迫不及待地问。
“谁知道,我们又不是看守。”邻居说完不高兴地关上了门。
小乔一步一步地下楼梯。她想,他们也许此时此刻并没有在房间里睡觉,可是他们肯定在一起,也许旅行去了……
小乔再一次来到大街上,人流疏朗起来,已经过了下班的交通高峰时间。她觉得大街上的人像银幕上映出的皮影一样,飘飘忽忽……她信步向前走,心里一片茫然,她甚至不能想一下去什么地方,好像什么地方此时此刻对她都一样。她觉得自己身体里充满压力,呼吸有些困难,但她不敢大口呼吸,好像那样她会立刻飞向空中。
在离小乔行走的街道500米远的另一条大街上,一辆小型卡车正以每小时60公里的速度行驶着。在傍晚城市的大街上,这速度不算太快,但也不慢。司机是一位年近五十的中年人,他有些秃顶,这不禁使人怀疑司机是否是他真正的职业。他看上去像是文化人呢。后来他向警察解释,他要去机场送点货,因为要赶班机,所以速度稍快了点。他说他的确是司机,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工作经验了。
他开车拐上这条大街时,心情不坏。这是条中间有甬路的大街,甬路上是树木,现在只有一些柏树还保持着绿色。他并没有太分散精力去看这些树,他知道常有行人突然离开这些树木,横穿马路。他没有因此减速,但保持着警觉。接着他看见一个女人贴着快车道的路边顺着他的方向向前走。他先是很生气,他不能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喜欢让一辆辆汽车擦肩而过,为什么不去中间的甬路?也许是因为生气他没有减速,但他鸣笛通知了这个行走者,后面总是有车的。
他向前开着,他很想看看这个女人的前面,也许是个疯子。这时他的汽车前部几乎接近了这个女人。仿佛是一阵风将这个女人吹到了他的汽车上,他的脚触到刹车上时一切已经发生了。
一切都晚了。
他坐在驾驶室里,两分钟之内一动没动。他仍然搞不懂是什么力量让那个女人倒向他的汽车。十年前他开车出过一次事故,一个女人因为这次事故成了跛脚。他曾经为此感到难过。但这一次他觉得自己不是责任者。他依旧坐在驾驶室里,直到一个过路人把他从汽车里拉出来。
“你他妈的是动物啊?这女的都快死了!”这个过路人扯着司机的衣领大声吼着。
这时,地上的女人已经死了。
后来,司机对赶来的警察平静地说:“我真倒霉,这个女人的确是自己找死。”
“闲话少说,执照!”警察向司机伸出手。另一个警察也从死者身上发现了记者证,他对同伴说:“电视台的,叫戴乔。”
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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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家庭中可能有九十七个保持着这样的饮食习惯,午饭在食堂或是在街上随便吃点什么,晚饭正八经儿地做一次,大吃一顿。尹初石的母亲虽然上了年纪,但在诸如这类生活细节上,始终保持科学态度。她从来都是认真对待午饭,而不是晚饭。但自从小约搬来与她同住之后,她不得不在自己的原则面前做一退让:小约午饭只能在学校吃,路程太远。这位奶奶于是只好认真地做好每一顿晚饭。但她要求小约晚饭后与她一起散步半个小时。她觉得这样多少可以避免一些晚饭吃得过饱过多可能带来的弊处。小约也很高兴与奶奶一起散步。散步的时候小约喜欢讲学校的事,奶奶笑眯眯地听着,遇到太现代太时髦的想法,奶奶有时会感慨地拍拍小约的肩头,说道:“世道真变了。”
“世道不变,人活着有啥意思啊?”小约总爱这样“顶撞”奶奶一次,她知道这不会让奶奶不高兴。
“你说得对,”奶奶说,“可是变来变去根本是离不开老祖宗的理儿。”
“谁知道呐!”小约隐约觉得奶奶的这句话有道理,但又不甘心承认这个道理,于是她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把话题岔开。“昨天我还梦见汉克。布鲁斯和我在一条船上哪!”
“谁是汉克。布斯?”奶奶说不全外国人名字。
“就是弗洛斯特。甘普!”小约大叫道。
“甘普又是谁?”
“甘普就是阿甘呐!”
“可他到底是谁啊?”奶奶着急地问。
“他就是那个美国大傻瓜啊!”小约兴奋地大叫着。
“这么说现在你们开始喜欢傻瓜了?”奶奶问。
“傻人有傻福。”
“这就对了,这就是老祖宗的理儿。”
“奶奶,你绕荡我!”小约撒娇地推操着奶奶。
……
奶奶一边回想着这些,一边做晚饭。当晚饭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奶奶抬头看表。她想,最多还有十分钟,小约准能到家。
但是一个小时过后,小约仍旧没回来。奶奶再也坐不住了。她拿着手电,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小约的学校。当出租车在校门口停下时,她看见许多补课的学生正从教学楼大门向校门这儿走来,悬起的心才放下。
她的目光像一只蜻蜓从一张脸飞到另一张脸,努力分辨着它们。她并不十分信任自己衰退的视力,不时地喊两声小约的名字。总是随着她的喊声有人扭头张望,但都不是小约。
人差不多走净了,收发室的老头熄灭了大门口的灯,校园顿时暗了下来,奶奶的心仿佛也立刻罩上了一层阴云。她艰难地走近收发室的窗口,她问老师还在么?老头儿告诉她,老师大部分走了,也许还有几个没出来。她说出了小约的年级班级,老头儿想了想,对她说:“等一会吧,兴许她没出来。”
当收发室老头儿告诉小约奶奶,正向校门口走来的年轻女人就是小约的班主任时,她的心里又亮起几分希望的光。
“我是尹约的奶奶,你好。”奶奶对老师说。
“你好哇。”老师热情地跟奶奶握手,“小约怎么样?”老师又问。
“小约没来上学么?”奶奶的心凉了。
“好几天了,她说跟你们一起回老家奔丧去。”老师见奶奶没说话,也觉得事情不妙,“她还交给我一张假条。”
奶奶缓缓地朝地上坐下去,仿佛她的腿再也没有力气支撑她的身体。老师急忙去搀扶老人,奶奶这时哭出了声。
老师扶着小约奶奶回到办公室,立刻打电话给王一,没人接。第二个电话打到尹初石报社,值班记者说好几天没看见尹初石了。奶奶问是不是出差了,对方说也许吧。
“他没有传呼么?”老师问。
“从前有。”奶奶终于平静下来,因为她发现眼下这么紧急的关头,她只有依靠自己去对付一切,这对父母都不在。她第一次认真地对儿子儿媳产生怨愤。
“我还是回家等一等。”奶奶对老师说。
“前几天她一直都回家了么?”老师问。
“跟上学一样,早上背书包离开,晚上按时回来。”奶奶说完起身告辞。
珍妮将一个在医科大学学中医的同乡送到外办的门口,简单聊了几句告别时人们常说的话,便返回大厅。她在取邮件时,值班室的电话响了。她看一眼敞着门但没人的值班室,走进去拿起了电话。
“请问这是外办么?”电话另一端传来一个女人焦急的声音。
“是的,请问有什么事?”珍妮尽量将自己的汉语说清楚。
“有一个叫王一的教汉语的女老师,她现在在么?”对方听出珍妮的外国口音,于是也操起了可能是人们出于下意识专对外国人说的那种汉语。
“我认识王一老师,出事了么?”珍妮只听懂了王一的名字。
“她的女儿丢了。”
“丢了?”珍妮又强调一遍。
“对,丢了,不见了。”
珍妮脑袋里轰地响了一下。
“麻烦你,如果看见王一老师,请马上告诉她回她婆婆家,行吗?”
“好的。”珍妮放下电话,急忙奔上楼梯去换衣服。她觉得应该亲自去一趟,也许王一此时需要帮助。
当珍妮重新出现在王一面前时,她迟疑了一下,不忍心马上将这个消息告诉王一,她的脸色苍白,烫伤的脚像一件多余的东西支在沙发的扶手上。但她还是将坏消息告诉了王一。
王一看着珍妮的脸,仿佛在怀疑她传达的消息是否可靠。珍妮认真地点点头。王一突然像刚起动的机器,飞快地运转起来。她掀起盖在腿上的毛毯,赤脚下地,穿上大衣,说话间来到房门口,她穿上一双拖鞋,回身对站在旁边的康迅和珍妮说:“你们谁也帮不上我,请你们无论如何留下来,你们去只能帮倒忙。”王一阻止正在穿外衣的康迅和珍妮。
康迅想了想,点点头,紧紧地拥抱了王一。王一走了。她跛着脚,康迅的心随着王一的脚步有节奏地疼痛着。
王一迈进婆婆的家门时,婆婆坐在沙发里,仿佛是一尊丧失了思想和意志的雕塑。她还从没见过婆婆受过如此强烈的打击。小约的老师首先注意到了王一的脚,她刚要询问,被王一拦下了,王一问婆婆的第一句话是:“报告警察了么?”
婆婆看着王一,没有马上回答。王一的脸红了。婆婆的目光中充满了谴责,仿佛在责问王一:难道是警察的女儿丢了么?王一感到无地自容,周身火辣辣的感觉好像来自一次痛打。
“警察说不够二十四小时,不能立案。”小约的老师说。
“初石呢?”王一又问。
奶奶没有回答,泪水一下涌了出来。王一也哭了……
接下来的时间,王一是这样度过的。
她和老师一起给小约的同学家打电话,询问小约的行踪,回答都是不知道。老师又动员一些同学给另外的同学打电话,然后往小约奶奶家回电话,一时间,小约奶奶家的电话响成了一团——但是没人知道小约在哪儿。
王一给电视台挂电话,她希望问到小乔家里的电话,以便能在那儿找到尹初石。她记得尹初石曾经将小乔的电话号码给过她,但她马上扔掉了。她的自尊好像一刻也不能容忍这个号码。
电视台值班室的人详细地询问了王一的身份,与小乔的关系以及要办的事情。王一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了。但她没想到对方的回答居然如此无理,他说,他不能把小乔家里的号码给王一。
“你们像公安局似的盘问了一通,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么?”王一喊了起来。
也许对方从王一的喊叫中听出了哭音儿,立刻软了下来。他说:“我是好心,我问得详细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你的忙。而已就是我把她的号码给你,你也找不到她。”
“为什么?”
“因为她死了。”
王一好不容易放好电话,十分勉强地对老师挤出一个笑脸,她的心此时仿佛是一个沉重的钟摆,剧烈地摇晃着。她对老师表示了谢意,并请老师回家去,因为实在是太晚了。老师告辞时说明天争取抽时间再过来,王一说保持电话联系。
老师走后,王一平静地告诉婆婆她们现在找不到尹初石,因为单位出了一件严重的事情,他必须去处理。说这些话时,王一脑海里浮现出的都是尹初石忙碌的身影,他绕着死者奔来跑去,她仿佛也能看见他脸上万分的疲惫。可是她却无法让小乔的脸在脑海里清晰起来。
“什么要命的事?难道比自己女儿丢了还严重。叫他马上回来。”
王一摇摇头说,“找不到他。”
婆婆哭了。王一安慰老人,并扶她去睡觉,婆婆这时关切地问王一的脚,王一说烫的。
“大石那边的事真的很严重么?”婆婆又问。
“是的。”
“那我们怎么办?”
“明天早上我先去报案,然后找。我相信她不会丢。我相信小约。”王一坚定地说。
第二天早上,王一先去了派出所报了案,然后来到大街上,决心依靠自己力量找到女儿。她总觉得在人最危难的时候,依靠警察和依靠别人都不妥切。她庆幸自己的烫伤只局限在脚背,走路很疼,但她还能走路。她在心里说,感谢老天爷睁眼,如果她不能走路,不能去找女儿,她也许会急死。
但是面对大街上的茫茫人海,川流不息的车辆,一幢幢她叫不出名字的建筑,她的心仿佛和头脑一起混乱起来。小约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也可能不在,她怎么找啊?!顿时她觉得那么无助,竟在大街上抽泣起来。
她在一个损坏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掏出手绢擦干眼泪。她看看表,离警察与她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在约定的时间她给警察打电话,警察会告诉她别的派出所是否有什么关于少女的消息。王一再一次想起警察这句话时,浑身激灵了一下。“关于少女的消息”,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想到这儿,她起身朝前面不远的中心广场走去,她的巨大的意志力足以使每个见到她的人相信,作为母亲她能阻止一切飘向女儿的厄运。
站在中心广场的纪念碑下,坚强的王一又哭了,围绕着广场有六条大街,她该往哪儿走啊。她真想立刻跪在地上,不管向谁祈求都行,只要告诉她一个方向,方向,方向!
这时两个年轻姑娘从她身边走过去,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分手了。一个姑娘走到快车道旁准备过马路,另一个向广场深处走去。等在路边儿的姑娘突然向另一个高喊一声:“两点,图书馆,告诉他别迟到。”
王一眼前一亮,好像被人突然推到灯下,思维开始运动起来。她了解自己的女儿:尖刻的嘴巴似乎比谁都超前解放,但骨子里却恪守着传统,因为胆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来不及多想。她已经得出的结论是女儿不会去迪斯科舞厅之类的地方,那么————图书馆!
王一坐车先到了省图,看遍了所有的阅览室和借书处,都没有小约的影子。接着她又来到离省图不是很远的儿童图书馆,同样一无所获。突然她想到离小约奶奶家不远的市图书馆,立刻叫车返回去。
当王一接近图书馆时,看见图书馆大门口坐着一个老太太,是负责存车的。王一决定先问问老太太,然后再进去。她把小约的照片拿给老太太看。老太太说:“这丫头前几天天天来这儿看书,一早进去,中午出去买点吃的,又进去。不过,昨天没见着她。”
“您能肯定么?”王一急迫地问,“她是我的女儿,她失踪了。”
“当然能肯定,别说一个大姑娘,就是一个苍蝇飞过去,我都能分出公母,我在这个门口坐了十年了。”说完,她用余光瞥见一个男人骑车临近,站起身走过去。路过王一时,她用力朝王一点点头,仿佛是让王一相信她的话,因为这十年她一直坐在这儿。
“一角。”她朝男人理直气壮地伸出一只手。
王一转身离开了,她觉得自己给人踢了一脚,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给踢飞了,不由地涌出泪水。
王一回到家里,首先给派出所打了电话。放下电话时,她多少放松些,因为整个城市的公安系统到目前为止,没有女孩儿的消息。王一想,没有好消息总比有什么坏消息强。
奶奶买菜回来立刻问王一是不是有什么线索,王一摇头,奶奶把菜筐放到地上,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去买菜。
王一从奶奶的另一只手中接过报纸,看见一个信封,她问是谁来的信。奶奶说可能是农村的侄子。王一这时将报纸和信放到厅里的饭桌上,忍不住随手把反扣的信封翻过来,接着惊叫了一声:“是小约的笔迹!”
信不短,但笔迹清楚有力,王一贪婪地读起来:
奶奶:你好!
给你写信是让你别着急,我什么事都没出,一切都很好。这段时间我一直住在你这儿,你什么都没对我说,但我知道我为什么不能住在家里。他们要把家拆了,我能明白。
这几天我逃学了,对不起,奶奶,我没有告诉你。可我真的不能去上学了。我一进教室就恶心,就想吐。
我在街上碰见一个尼姑,我现在就在她们的庵里。我已经决定留在这儿,因为在这儿人不可能再有痛苦。我在信封上没写,是不想让他们来找我。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吧,不用再为我难过,我也不想再忍受下去了。他们是大人,我也不是小孩儿。奶奶,请你别告诉他们我在这儿,我要忘了他们。我会常回去看你的,你要保护自己的身体。
再见,奶奶,你是个好奶奶。
爱你的孙女
看完信,王一像一截木头一样耸在那儿。她觉得周围突然被变成真空,即使她呼吸,也没有空气吸入胸腔。她不停地吞咽口水。婆婆走过来,看看王一的脸色,便拿过王一还捏在手上的信。王一没有力量阻止婆婆的举动,她仿佛看见了小约流血的伤口,而这伤口醒目得出乎她的想象。她没想到会这么伤害小约。
婆婆看完信,一手捂住左胸口,整个面孔扭成一团。王一连忙奔过去,从后面将婆婆抱住,然后轻轻将她放到地上,让她坐下,然后拨了120.两个女人在一片寂静中悄悄地崩溃了,刹那间她们身体里的力量烟飞云散。谁能说她们是寻常的女人?可是坚强的女人也有一天会倒下去,哪怕只是暂时的体憩或者缓解。因为生活为每个人这样安排了。
王一安顿好婆婆,立刻搭车赶到市郊的一个叫月亮庵的地方。她看见“月亮庵”三个字已经接近黄昏,夕阳把红绿两色的庵门涂上一片金色,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息,看上去既可笑又俗气。王一推门进去,院子十分整洁,但弥漫着饭菜的香味,这让王一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感觉把她从前对宗教的敬畏减去几分。她正想寻一个人打听小约的下落,小约和一个尼姑从月亮门走出来,看见王一站在院子里,她们停住了脚步。
王一的眼睛立刻盈满了泪水,因为她看见女儿和一个尼姑站在一起;因为她看见尼姑的脸上比女儿更多几分俗气;因为女儿冷冷地看着她,一句话也没有;因为女儿和尼姑面前的那棵树一片叶子也没有了……
王一抹去眼泪,丝毫没掩饰自己的难过。她知道和女儿之间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亲密,已经有不少东西横在她们中间。但她不想,永远也不想放弃为女儿要做的努力。
在她与小约目光相碰的瞬间,她知道了自己的使命。
“小约,跟我回家。”她坚定地要求,仿佛她从未放弃过这种权利。
“我没有家。”小约说。
“闭嘴!不许你这样说话!你有家!”。王一清楚有力吐出的每一个短句都结实地敲进小约的心里。王一说完之后,觉得自己重新获得了力量。她为自己重新又能这样理直气壮地说话感到高兴。因为她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
“我不。”小约还要坚持一下,但王一听出这是最后的防线。
“你奶奶病了。”
小约“哇”地一声哭了,王一也哭了。她像一阵风一样飘近女儿,将女儿搂在怀里。
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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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午后有冬日少见的灿烂阳光,它透过一棵柳树稠密的枯枝,洒向一个低矮的窗口。尹初石坐在暗房的条案上,头倚着窗框,也看着阳光,仿佛事先与阳光约好了,在这个午后他们无言地倾吐。
尹初石请求刘军把他从医院接到这个地方,因为他觉得自己无处可去,除了这个临时的栖身之所。刘军说尹初石爱在这儿住多久就住多久,但他要通知王一或是小乔,至少是尹初石的母亲。因为他觉得尹初石还需要一段时间的细致的照料。尹初石突然给刘军跪下了。他头点地,请求刘军不要告诉任何人。他说,如果他不能在这儿一个人呆着,宁可去死。
作为一个男人,刘军还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他觉得他必须答应尹初石的一切要求,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刘军隐约感到,尹初石正处在一个崖头,即使微弱的风也会促使他向下去。他想作为尹初石的朋友,他要为尹初石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但是在不给尹初石压力的前提下。
这也许是尹初石很依赖刘军的原因所在:刘军是个善解人意的朋友。他让尹初石一个人留在暗房,偶尔带来许多食品,有时是一位护士,为尹初石处理一下复杂的伤口。
尹初石看着枝条间闪烁的阳光,眼皮上好像给涂了一层温暖。有时刮过一阵小风,枝条晃动,阳光被分割了,让他觉得眩晕。过一会儿,风停了,他便又和阳光对视起来,直到有黑色的小斑点不停地向他飞奔过来。他奇怪的是这些黑色的东西都在飞奔的进程中消隐了,从没有一个真正接近他。他把目光转向室内,视线中的家什,突然改变了颜色,罩上了黑色的光。他觉得眼睛十分疲劳,索性闭上了眼睛,过一会儿,他睡着了。
在刘军用钥匙开门时,尹初石醒了。他活动一下酸痛的脖子,转身去看刘军。
“睡着了?”刘军看着尹初石的脸问道。
“打个小盹。”
“这两天怎么样?”刘军一边问一边从口袋里往外拿吃的东西。
“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窗外的一棵树上有很多鸟在叫,我打开窗户想听得更真切些,可是鸟不叫了。我关上窗户,它们便又叫了。我再打开窗户,它们又不叫了。”
“伤口还疼么?”刘军显然不太感兴趣尹初石的梦。
“好多了。”尹初石说完看着刘军,他发现刘军好像有什么心事。刘军伸手去掏烟,只是一个空盒,他看尹初石。
“我也没烟了。”尹初石说。
“我去买。”刘军说完出去了。
尹初石的手下意识地开始到处抚摩自己已经结痂的伤口,心情立刻又回到刘军进来之前的安宁甚至百无聊赖的状态。他随手拿起一面小镜子,看看自己因伤口结痂而扭紧的脸。他甚至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能因为许多伤口而得到安宁。而他又的确感到,抚摩自己伤口,终于使他和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上那些曾与他无比亲近的人拉开了距离。他并不因此怀疑自己过去的生活,但他知道自己骗不了自己:他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宁静——内心的宁静。尽管此时此刻他还没有想清楚,但他觉得他还有机会想清楚,至少一件事:怎么活着好一点儿?
刘军买烟回来了。尹初石从空中用那只健康的手接过刘军扔过来的一支烟,他点着,吸上一口。这时,他看见刘军还呆呆地站在门口,好像不理解尹初石吸烟的每一个动作。
尹初石又吸了一口烟,看着刘军。
“小乔死了。”刘军说。
善良的刘军没有对尹初石说起小乔的遗书,也许他根本没听说遗书这回事;也许他听说了故意不告诉尹初石,怕他承受不了。但小乔的遗书此时正像一把尖刀刺伤着爱她的每一颗心。小乔的妈妈看完遗书,死命地将它捏在手里,不让小乔的爸爸看见。但是父亲忘记了知识分子所应有的一切风范,掐着老伴的手腕,摇晃着她,大叫着:“放手,放手啊,你这个老疯婆子。”
“不,不,你不能看,这是写给我的。”母亲哭叫着。
“你放手,你把乔乔的信捏碎了,你放手,放手,你再不放手,我杀了你。”父亲的双手紧紧地掐住母亲的手腕,他已经无力再摇晃它们,他的双手颤抖着。
“你杀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不放手啊。”
母亲的话激怒了父亲,他费劲地松开老伴儿的手腕,然后狠狠地扇了老伴一个耳光。母亲怔住了,她喃喃地说:“你打我了?”说完,女儿的遗书从她的手中掉到地上。
父亲艰难地弯下身子去捡女儿的遗书,因为没有把握平衡,他跪到了地下。
“对,打你了,真抱歉。”他说完重新站起来。
门铃响了。父亲知道是单位上的人来了。他去开门,将门外的几个人放进来,然后径自走进里间,关上房门。接着他听见老伴突如其来的大哭,接着是七嘴八舌的安慰声。有一个人来敲他的房门,他吼叫着请求:“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一时间整个房子寂静下来。老伴儿的哭声也被掐断了。
父亲拿着女儿的遗书,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用衣袖擦干泪水,但仍然无法阅读,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发抖。于是,他走近梳妆台,将信纸平摊在上面,女儿的字迹仿佛唤来了女儿的声音,在父亲耳旁响起:
亲爱的初石,我还能这样称呼你么?也许是最后一次了。我写下“遗书”这样的标题,不仅仅为了醒目。
我没想到我会死在你的面前,这未免太惨烈了。但毕竟是事实,否则你怎么会有机会看到这份遗书呢!相信我,此时此刻十分平静。
如果说我眼下对你的情感仅仅是爱,并不准确。这爱中也有恨。我还不知道该在这“恨”字前面加上怎样的形容词。仇恨?怨恨?谁又知道呢!其实这些并不那么重要,我死了,恨你或者爱你并不妨碍你的生活。我只想跟你说清楚,我对你的感情。我也想让你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我觉得我让你给弄坏了。我就像一台不能正常运转的机器,但是无人能发现症结所在,就是这样。
在你以前,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父母是我最爱的人。我爱他们就像爱我自己的生命,甚至更强烈一些。可惜,我一直不太会表达这种情感。但是我知道,为了让他们生活得更好些,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当然是在认识你之前。爱上你之后,我发现在我心中,你变得和我父母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我常常在心中祈求上帝,让你们三个人幸福。为此我愿意做一切。
后来,我渐渐意识到,为了你,我冷落甚至忽略了我父母,我对不起他们。可是我的这种感情在你那儿并没有唤起相等的回应。对于你来说,我不及你妻子女儿重要,更不用说你父母了。
但是,我不能说你不爱我。你的确爱我,也许很认真。也许比爱别的女人深一点儿。也许你可以把对别的女人的爱情叫做小爱情,而把对我的爱情叫做大爱情,所谓差别吧。可是你的爱与我对你的爱相比,简直是袖珍之爱,你不觉得是这样么?!我能把自己的生命给你,因为我真的爱你啊。可是你给了我什么?你就像一只点水的蜻蜓,用你的一根手指将你的爱情轻轻涂到我的唇上。我们多么不同啊?!我不能说我后悔爱你,因为我不能不爱你。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我身不由己,也许就是命运吧。
我不能说你是坏男人,也不想这么认为。你同样不能说你欺骗了我的感情。我只想告诉你,亲爱的初石,你想爱我,你想好好地爱我,但是你做不到。因为你的大部分爱情给了跟你生过孩子的那个女人。你应该告诉你妻子你爱她。如果你告诉她你爱我,那你就太可怜了。
当我在你妻子家里看见你时,我的脑子乱了。你穿着毛衣,挽着袖子,像所有在家的丈夫一样轻松自然。其实你本来就是她的丈夫,可你为什么给我一种错觉:你是我的丈夫。你应该那样轻松地在我家里,而不是在她家里。那一刻里,我觉得这世界上的每一样东西都值得怀疑,或者说不值得信赖。包括爱情。离开那幢房子,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杀了你。我的全部思维只有一个焦点:用什么方法杀你最合适。现在也许我找到了最适合杀你的方法,这方法就是:杀死我自己。
我不知道我儿时是否对别的小朋友说过类似的气话,比如活该。现在我想对自己大叫一声活该。我真是活该,咎由自取。我爱上你而无力自拔。你是一个多么好的男人啊!善良、温柔、讲道理。首先是你的善良,可惜的是我明白得太晚。你的善良只是对那些不在你身边的女人而言。当我们变成一对恋人之后,我总觉得你的善良离我那么远。你不停地要求我理解别的女人,善良又善良。可我接二连三地得到的却是残酷的事情。现在我想问自己:你——尹初石,真的那么善良么?
也许,也许吧。
如果说你是善良的,那么我将死于你的善良。上帝也会因此赦你无罪的,因为你善良。那么,让命运为我的死负责吧。老一辈人不是常说,这人命不好!
是的,我是命不好的人。
真可惜,我父母生养了我,我却不再有机会回报了。
我衷心希望你的善良别再坑害别的人了。
别了。如果有时你回忆起我对你的爱情,觉得它是个负担,尽可以忘了它。对于你来说它不过是一段艳事而已,可惜它却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这就是不同。说恨你还是爱你呢?
好自为之吧。
小乔即日绝笔
戴林,这位年逾花甲的老知识分子,把头从信纸上抬起时,脸颊的肌肉仿佛刚刚通过电流,一阵阵发麻。他又低头看一眼女儿的笔迹,所有字突然都变得无比陌生,他一时间读不出它们的发音,它们的含义也像飘在远处的一团轻雾。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女儿的遗书前,突然想起女儿刚出生时的情景,当医生让他抱一抱襁褓中的乔儿时,他吓得后退了一步。他还记得他说过的话,他说,“不,我不抱,我不会抱,还有时间的,我得先学学怎么抱孩子。”他也记得医生是怎样大笑着离去的。
女儿在他的忙碌中长大了。他一直没有太多时间跟女儿在一起,也许正因为如此,他记住了那些普通但美好的时刻。女儿刚会走路时,常常仔细看好一个目标,然后下定决心,然后勇敢地像一个醉汉似的奔向目标,有时她接近终点时摔倒了。但是女儿并不哭叫,总是一骨碌爬起来,用圆圆的小眼睛寻找下一个目标。他记得他那时常常对妻子说女儿是个“女酒鬼”。
渐渐地,女儿能稳当地走路了。他还记得自己总是坐在那把公家发的老式沙发里看报纸,女儿悄悄地走近他,她还只有爸爸膝头那么高。她一声不响地攀着爸爸的衣襟,举起一个又尖又嫩的手指,从下面把爸爸的报纸捅破。然后她的手指并不急于逃走,总是等着爸爸从上面逮住它。然后她就把小手也伸上去,报纸破成一个大洞,女儿便大叫起来,“妈妈,爸爸的报纸坏了。”
“是妈妈让你弄坏爸爸报纸的?”
女儿认真地点点头,她说,“妈妈要你去干活。”
他抱起女儿,把她的小手握进自己的大手里,然后把她的小手展开,放到自己的脸上,唇边。现在,他仍旧能够忆起,女儿儿时的小手,像一只刚剥皮儿的煮鸡蛋。他嗅着这只小手,有时它带着糖果的甜味儿,有时它有一点孩子出汗的酸味儿。无论她的小手干净还是不于净,都散发着天堂里的气味……
他觉得觉得觉得那只小手又朝它的脸前伸来,他低头看那几页信纸,女儿的小手又一次捅破了信纸,他真的看见了一只白嫩的小手向他伸来,他仿佛也听见一声稚气的呼喊:爸爸!
“不!”这是他看完女儿的遗书之后喊出的第一个字。他挥手把梳妆台上的所有东西都拂到了远处。有一瓶香水飞到窗玻璃上,香水瓶和玻璃同时粉碎了。
“我要杀了这个畜生!”他喊完跪到了地上,老泪纵流。他像病人一样浑身发抖,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一丝一毫气力了。
门被撞开了,李小春冲进来,将老人搂进怀里。小乔的母亲紧接着也走进来,她扯着丈夫的胳膊嚎啕起来。旁边的人都落泪了:黑发人走到了白发人的前面。
小乔的父亲抬起胳膊,他大口喘气,企图摆脱老伴的纠缠。他止住自己的哭泣,一边喘息一边对老伴儿打手势,他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话:“别哭,你别哭啊!哭有什么用,别哭。”
旁边的人将小乔的母亲拉开,小乔的父亲要站起来,但他仍旧浑身颤抖着。李小春将他搀起来。
“别着急,有话慢慢说。”李小春安慰老人。
“是的,我有话……要……说。你们都可……可以……给我做证,我发誓……杀了这个畜生,杀……了他。”他挥着自己的左手,仿佛要加强自己誓言的分量。“我不杀了……这个畜生,死不瞑目。”他的左手却好像要亵渎他的誓言,不争气地抖颤着。
李小春再也看不下去了,老人的无助无能无奈像一把刀子捅进了他的眼睛。他感到一阵阵刺痛。他用力将老人的双手抓住,握进自己的手中。他一字一字地对小乔的父亲说:“你放心,一定杀了他,但不用你动手,你放心吧。”
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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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迅不能给王一打电话,只有等王一打电话来。这是王一的要求,她说小约回家后,情绪很不稳定,而且这孩子又十分敏感。她每次给康迅打电话都到街上的公共电话,她为此请康迅谅解。康迅的回答在王一意料之中,但她仍然时不时地感到内疚。康迅说,他能够理解这一切,他希望王一能从容地处理好这一切,因为这也关涉到他的生活。他也请王一原谅,因为他不能帮助她,他希望王一能从他们共同的未来汲取力量。他要王一常常想一想:未来的时间里,他们将生活在一起。
王一从康迅的话中汲取的并不是鼓舞,有时恰恰相反,她感到沉重。婆婆从医院回到家里,一直没有尹初石的消息,她和小约轮流照顾老人。关于尹初石,她对女儿也撒了谎。有时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垮掉了。她时刻留意小约的情绪变化;她注意婆婆对小约的话语,唯恐有不慎之词刺激小约;她牵挂康迅;她对尹初石的具体境况担忧……此外,她还要拖着伤脚买菜做饭。
有时,当这一老一小都睡下了,王一一个人坐在自己临时搭起的折叠床上,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想,泪水已经哗哗地流出来,仿佛这泪水已经等得太久。她任泪水无声地流下去,缓解一下自己的紧张。她指望这泪水带来困倦。这时,她已经没有力量再给康迅打电话,她知道康迅在等着,但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能对康迅说什么。她也曾试着从她与康迅的未来寻求力量,可是这未来忽然变得无限遥远,王一觉得已经被发现的力量,总是在遥远的路途中散失了。也许来自眼泪的帮助更有力量。
康迅无论如何无法了解到王一的这一层心态。他能够想象王一眼下的处境,但是爱莫能助。他把这些都放到未来的大背景下,他觉得将来他还有机会弥补。他要使这个现在承受巨大痛苦的女人幸福。可是,康迅的这种心理平衡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每天接到王一的电话,了解她的情况。如果王一不打电话,他便无法安静,也不可能入睡。他头脑中涌现的场面永远是尹初石风尘仆仆地扑进家门,抱住妻子女儿,发誓说他们再也不要分开,永远也不要。
每当这种时候,他只得给珍妮打电话,请求珍妮给王一打个电话,问问情况。有一次,珍妮半夜给王一打过电话后,赶到康迅的住处,她说必须跟康迅谈一次。
“我觉得你处在一种很盲目的亢奋中。”珍妮对康迅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为什么是盲目!”康迅的反问并不理直气壮。
“你真的有把握,她跟你走?”
“当然,她说她决定了,难道已经决定的事还能改变么?!”
“所以你开始办手续?”
“对,时间很紧。我的签证也快到期了。”
“进行得怎么样了?”珍妮问。
“邀请到了,我也借到了一笔钱,飞机票订好了,只是最后的日期还没确定。我也给国内的一些公司……”
“可你为什么不把你已经做的这些告诉王一?!”珍妮不等康迅说完,便高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打断了他的话。珍妮痛苦地看着康迅,不明白康迅的大脑出了什么问题。“他已经不能客观地思考了。”她想。
“为什么要告诉王一?她现在的压力已经够大了,这些具体的事情,我完全可以自己办。我应该尽可能地减轻她的压力。”康迅说。
“你真的那么相信她会跟你走,像你说的那样?”珍妮又问。
“我当然相信她!我相信她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样。我爱她所以我相信她,难道你不愿意理解一下么?”康迅大叫起来。
康迅的话音消逝了好久,珍妮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他们都没再说什么,透过沉默,珍妮仿佛看见了康迅内心的痛苦:除了相信王一,这个爱着的男人别无他法。而王一又处在自己无法解脱的矛盾境地。珍妮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为他们两个苦恋着的人感到惋惜,这就是人们常挂在嘴边儿上的命运,有时甚至能看清它的嘴脸,但却无可奈何。
珍妮看着康迅眼神,真想走过去,把自己的心放到他的唇边。但她不能,那一夜过后,康迅要求她答应,今后只是普通朋友。她只能答应,像现在的康迅只能等待一样。
“也许你可以听我一次劝告。”珍妮试探地问。
“当然。”康迅说。
“但别把我当成一个爱你的女人,最好把我当成你的一个同性别的朋友。”
康迅用目光问珍妮为什么。
“我不想被误解。你知道我并不想做坏事,只是希望你们两个客观一点对待现实,别总是耽在梦里。这对你对王一都有好处。”
“我想我能正确理解你。”康迅说这话时,尽量掩盖自己口气中的嘲讽。
“把你已经做的这些,打电话告诉王一,你该听听她的反应。”珍妮一心沉浸在自己的特定情绪中,根本没理会康迅的口气。
“为什么?”康迅反问一句,没等珍妮回答,他又接着说,“我们都是大人了,用不着小孩子的把戏。”
珍妮没说话,她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康迅。这目光让康迅不舒服,好像这目光直射在他竭力想掩盖的地方。珍妮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康迅。康迅像被操纵的机器人,在珍妮的目光下,操起了话筒。
珍妮安静地看着康迅拨号码,然后离开房间去厨房烧上半壶开水。当她端着两杯茶重新回到房间时,康迅出神地坐在那儿,看样子已经放下电话有一会儿了。珍妮无声地把茶放到康迅的手边。
“你的签证还有多久?”珍妮问。
“9天。”康迅回答时,脑袋里仍然回想着王一的话。她说,怎么这么急啊,最好别这么着急。康迅也告诉王一,他的签证只有9天了,而王一的签证至少需要一星期,他觉得必须抓紧了。可是王一说,如果时间这么紧,康迅可以一个人先回去。康迅被王一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建议惊呆了。她怎么会在这种关头提出这样的建议,这意味着他们的关系将不了了之。康迅深深地懂得这一点,他意识到前景并不像他坚信的那样美好。
“尹初石回来了么?”康迅在电话里忍不住问了王一。
王一马上跳了起来,“你想到哪儿去了?”
“我只是问一下。”康迅老实地说。
“那干嘛不问别的?”王一有些气急败坏。
“对不起,”康迅道歉,“我很害怕你改了主意。”
“我也害怕。”王一多少平静下来。
“你会跟我走,不是么?”康迅追问了一句。
“现在我们不谈这个吧。”王一说完挂上了电话。
王一的话将康迅抛进了一片深渊,他无法把握王一说这话时的具体心态和具体的环境:她真的放弃了他们的感情还是当时打电话时太疲劳,情绪低落?他觉得他必须见见王一,无论她怎么没时间。他井不是不自信,也不是对他和王一之间的感情缺乏信心;他的内心的不安来自于对时间的恐惧。几个月和十几年的差别实在是太巨大了。尹初石现在不在,康迅想,但一旦他回来,女儿的事,母亲的健康……这一切都那么容易使这对想分手但没有严重伤害对方的夫妻言归于好。他没有过婚姻经验,但他摆脱不掉眼下头脑中关于王一的臆想。这时,他觉得他多少开始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什么最终也没离开那个伤害她的丈夫,也许一切都是时间的造化。
在康迅想见王一的时候,热心的珍妮已经在这个刮着大风的午后坐到了王一的对面。她带来一些水果,坐在王一婆婆的床边说了几句慰问的话。可惜小约不在家,珍妮很想见见王一的女儿。这之后,她直截了当地向王一托出了自己的来意:“你怎么样?我替你担心。”珍妮说完热切地看着王一。
“担心什么?”王一苦笑一下用英语说,“担心我临阵脱逃?”
珍妮小心地向另一个房间歪歪头,示意王一注意她的婆婆。
“她不懂英语。”王一用英语说。
珍妮笑了,她说她在上海一个朋友家做客,与在座的另一个留学生用英语交谈,大部分内容是关于家具陈设和那位朋友的母亲。告别时,那位母亲用英语说了一大堆客套话。珍妮说从那以后,她总有一种感觉,好像所有的上了年纪的中国母亲都有可能会说英语。
王一似乎没有很多耐心听珍妮讲笑话,她问:“是康迅让你来的么?”
“不,他根本不知道我来。”珍妮马上否认。
“我挺好的,你让他别担心我。”
“也不会临阵脱逃?”珍妮试着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你想我会?”王一也努力装出开玩笑时的轻松口吻,实际上双方心里都明白,她们的谈话已经远离了玩笑和轻松。
“是你自己刚才说的。”珍妮说。
“是么?!”王一说,“也许我给了你这样的印象。”
“我能理解,这的确不容易,尤其是对你这样的女人。”
“我这样的女人?”王一微笑着说“我是什么样的女人呢?”
“你有些与众不同。”
“打住吧,咱们说点别的吧。”王一说。
“可你知道康迅的签证眼看到期了。”
王一将头靠在墙上,沉思了一会儿,轻声说,“可我现在能做什么呢?”说着,泪水流了下来。
“跟他一起走,还是放弃他。”珍妮像个老辣的妇人,清楚有力地指出了王一面前的道路。
“没有别的路?”
“没有。”
王一无言以对。
“很多女人在这种时候都会走回头路。”珍妮不顾一切地说教起来。“我劝你别这样。现在一切当然很难,但是回头也不是出路,因为你已经走出来了,而且进入了另一个生活,你已经有了比较。如果你丈夫回来,知道已经发生的事情,也许也会像你一样考虑。可是他能真正地重新面对你么?为了孩子,当然应该这样考虑,关键是要把这样的思考进行到底。如果真的能破镜重圆,对孩子是好事。如果不能,两个人只是为了孩子回到一个屋顶下,同床异梦,那么对孩子来说就不一定是件好事。你们还没老到可以忽视自己感情生活的地步,所以,你必须也关照一下自己感情,看看自己是否有能力埋葬自己的这份感情。”
珍妮的话像一把巨钳,卡住了王一的全部思维。一时间她觉得自己那么软弱。
“还有,”珍妮又说,“有时我想,如果一个人在有限的生命过程里,能碰见一个爱自己自己也爱的人,实在是幸运。有好多人没有这样的幸运,这一点不用我说你也清楚,不是么?”
王一继续沉默着。
“我没见过你的丈夫,或许你也有过别的男人。他们可能比康迅出色,这些我都没法比较。但是我知道康迅还非常非常爱你,他为你做的事,很少有别的男人能为女人去做。”
王一注视着珍妮,她表情好像在期待,又好像害怕珍妮开口说出那些事。
“在你丈夫发现你和康迅在一起的那天晚上,康迅拿着一条褥子,睡在总机值班室的地上。因为半夜一点以后,值班的人就去睡觉不接电话了。他说,如果你打电话给他,需要帮助,而他接不到你的电话,他会恨死自己。值班的话务员不让他睡在那儿,因为按照规定是不允许的。可是康迅哭着请求她,那个女人也掉泪了,虽然她不知道康迅为什么要守在电话旁边。”
王一用手掩住自己的脸,泪水顺着手腕流进了袖子里。
“现在的那套房子,”珍妮像一架失控的说话机器接着又说,“并不是他朋友借的,是他自己租的。为此他差不多花了他的全部存款,因为必须付三个月的房租,尽管你们住不满三个月就得走。现在他到处借钱,为两张飞机票!他真的非常爱你,非常非常爱你,王老师,请别忘了这一点。”珍妮说完离开了王一的家,王一想,泪水正挂在珍妮的脸上呢!
“那姑娘怎么没打个招呼就走了?”婆婆走出房间,站在王一的门口说。
王一扭过头擦干泪水,但是婆婆还是发现她哭了。
“你们吵架了?”她问王一。
“没有。”王一说,“她只不过说了让人伤心的事。”
“不是关于大石的吧?”
王一看着婆婆,半天才艰难地摇摇头。从老人的眼中她发现,这位老人爱的是儿子,而不是她。
刘军自从告诉尹初石小乔不幸的消息后,除了工作离不开以外,余下的时间他几乎都和尹初石在一起。尹初石并不跟他说话,多数时间是两个男人闷头抽烟,后来刘军索性带许多报纸来看,他不知道这样的时间还要持续多久,但他不敢长时间将尹初石一个人扔在这儿。他担心因为一时的照顾不周,尹初石会走到另外的斜路上去。尽管他还想不好,那条斜路将是怎样的。
好像刘军带来小乔的坏消息时,尹初石便坐在窗旁的条案上,如今他依然坐在那儿。刘军每次进门,他只是扭一下头,然后再点点头,然后便又沉默着望着窗外的景色,在刘军看来那是一成不变的景色,十分乏味。有时,刘军向尹初石提些问题,企图引逗他谈谈。但尹初石只是用一两个字回答刘军的问话,他与人交谈的愿望好像十年前已经消失了。
刘军是个十分老实的男人,他一筹莫展,但认真地面对作为朋友的义务,心里十分苦恼。他甚至希望尹初石能对他的频频来访表示一点礼节上的不安,哪怕他说一句,“别总往这儿跑了,不用担心我,”或者,“你也很忙,总来看我,让我不好意思。”可是尹初石什么都没说,他就像这屋子里的一件家具一样,对刘军的到来和离去都毫无反应。
“你想永远在这儿这样呆下去?”这一天,刘军打定主意让尹初石开口。
尹初石只是叹了口气。
“小乔的父亲住院了。”刘军本来想说小乔的父亲悲伤过度,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医院。
“你不想露面?”
“都结束了。”尹初石轻声说。
“我知道都结束了。”刘军只是在第一个层次上理解了尹初石的话,所以他觉得尹初石未免太无情了。“人死了,但是有些东西是不能随着尸体一道消失的,你不能总躲在这儿,你……”
“我没躲,只是都结束了。”
尹初石的话让刘军感到说不出的失望。他知道自己也常常胆怯,但这并不妨碍他蔑视别的男人的胆怯。
“你得去看看,你也得回家啊!”刘军说。
“现在不。”
“可是……”
“求求你,给我时间。”尹初石的表情让刘军无法多看一眼,他真的在心底这样认为:尹初石变了,而且再也没有可能变回到原来的样子。就像一片瓦砾被击得粉碎,再也不能修补了。
“别这么跟我说话,我受不了这个。”刘军痛苦地说,尽管他闭上了眼睛,尹初石脸上的哀怜依旧留在他的脑海中。
“让我再留几天。”
“好吧。”刘军无奈地说。“听说,小乔的葬礼还没举行,我想可能是因为她父亲住院推迟了。你肯定不会参加吧?”刘军试探地问。
尹初石没有回答,他对刘军笑笑。刘军回忆一下,这还是小乔死后尹初石第一次对他露出笑容,这笑容十分可疑,嘲弄、憨傻、冷酷混在一起,让刘军第一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也许尹初石的神经不正常了。
“你也不想回家看看?”刘军打出最后一张牌。“看看小约?”
尹初石闭上了眼睛,将头靠到窗上,久久无言。刘军将自己的香烟放进夹克口袋,第一次没打招呼就走了。他想,他必须跟王一谈谈,他已经无法再把尹初石这个包袱背在背上,因为尹初石的所作所为正在走出刘军的理解范畴。
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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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初春的上午,刮着清冷的小北风,行人大都将大衣领子竖起,将头像鸟那样尽可能地缩进去。王一随着人流缓慢地走着,她的风衣敞着,搭在胸前的围巾不时地随风摆动。她微扬着头,因为脚伤还没全好,她不能疾走,但看得出她渴望迎面的风再大些,直至心房。
早上她决定去看康迅,这以后似乎每一寸皮肤都在散发她难以承受的燥热,内心对康迅深深的渴望苏醒了。她甚至没对婆婆和小约做一下解释,她只说一句,“我出去一趟,小约你照顾奶奶。”
王一没坐出租车,而是登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车上没几个乘客,王一捡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她觉得有必要缓解一下自己身体里不停跳跃着的激动。她还不习惯这异样而陌生的激动,就像不习惯穿色彩鲜艳的衣服一样。车窗外的街景像被卷起的画卷,迅速地消失着,而在王一头脑中却杂乱无章地闪过另一些画面: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拉着手,踩着深秋的落叶,走过无人的街道;在他们还没这么老,还必须工作时,他们也会找出时间,一起坐到炉火边,读各自喜爱的书,每隔几页,康迅会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抚摩一下,就像现在他偶尔做的那样……
如果她病了,康迅会无微不至地呵护她;如果她想家了,康迅会耐心地倾听她纷飞的思乡愁绪。他的确是个难得的人,如果她失去他,她想,她可能还会遇见别的男人,也许才华横溢,也许十分能干,但绝不会再有人像康迅一样如此倾心于她,如此温柔。她相信对自己的了解,就像她也清楚未来都会有什么一样——对她而言,康迅只有一个。
她没用钥匙开门,而是按了门铃。她希望门被打开之后,马上看见她渴望的面孔。但她并没有如愿,门被拉开的瞬间,她只看见康迅惊讶地用手掌捂住了自己的脸庞。她走进屋子,关好门。她试着将康迅的手从脸上挪开,她发现,康迅哽噎了。
她脱下大衣,摘下围巾,轻轻地把康迅揽进怀里。康迅像个孩子似的依在她肩头,任泪水流进她的毛衣。王一的眼泪也涌了出来。过一会儿,她将康迅的头轻轻扳起,双手托着他的面颊,两个人透过泪水的目光终于交织在一起。突然康迅像一头发狂的猛兽,不顾一切地紧紧地将王一拥进怀里,仿佛可以因此不再理睬这个世界。
他差不多是在狠狠地拥抱王一,他的双臂不时地用力用力,直到王一发出微微的吟哦。他转而去亲吻王一,他的吮吸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王一觉得自己就要被吃掉了。康迅无法停止的拥抱,让王一紧贴在他胸膛的双乳胀痛,好像就要因为巨大的压力迸裂。她被康迅拥抱她时的巨大力量融化了:肉体在消失,筋骨在粉碎。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缕轻烟,溶进了康迅的血液。
她不知道她怎么能离开这个男人!
“现在我们马上去办签证。”康迅喃喃地低语着。“然后再回到这儿来。我都安排好了。”
“好的,好的。”王一心一横,好像看见自己正跃步迈进一个美丽的深渊。
离开康迅住处的那个午后,大街显得有些空旷,它宛如一个孤寂的老人,期待着更多行人在它的目光下穿梭,彼此擦肩而过。王一觉得这条眼下行人稀少的大街十分吻合她的心情,她想步行一段路程。
已经去过领事馆,签证很快就会有消息,似乎没有任何问题;康迅也订好了飞机票,眼下要做的好像只有整理行装。跟康迅在一起时,王一有一种类似绝望的激动,因为新生活即将开始,因为几天后即将启程,她觉得曾经围绕着她的旧生活一下离得非常遥远。她躺在康迅怀里,纵情说了很多火热的愿望,她发现在内心深处,她是渴望改变的,而新的生活对她也具有巨大的诱惑。但她一来到这条大街上,刚刚还主宰着她的那种激动和不安,立刻平息下去,扑面而来的是她已经拥有的旧日生活。她就像一个独自生活的人,刚刚离开一个热闹的聚会,在寒冷漆黑的夜晚走向自己没有灯光的窗口,心里空荡荡的。
她最先想到的是小约。她知道她必须马上跟小约谈这一切,但她没把握得到小约的理解,因此心里忐忑不安。自从在尼姑庵小约投进她的怀抱大哭以后,再没跟她表示过任何亲热。奶奶的病好些后,小约似乎恢复了更多的冷静。她常常一个人呆坐着,有一次王一问她在想些什么,她说,她没想到尼姑那么俗气。
“谁也躲不开世俗的生活。”王一希望小约能够理解她话中的正确含义。
“那可不一定,什么可能性没有呢!”小约说完看了王一一眼,那目光好像在评定王一作为母亲是否有资格对她说出指导她生活的话。
小约的目光让王一感到说不出的陌生,她见过女儿任性、生气甚至生气时发狠的目光,但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女儿眼中的冷漠和理智。她决定让小约再在家里呆一段时间,不去上学。
在这次简短的对话后不久,王一发现小约在读凯鲁克亚的《在路上》,她大吃一惊。《在路上》作为嬉皮士文学的代表作品,她不觉得有什么内容不能接受,但小约在眼下的境况下读这本书,不能不使她担忧。她知道正面禁止是行不通的,但除了禁止和听之任之她一时又想不出别的办法。她妥协了,只是让小约读过之后跟她谈谈读后感。小约不置可否地哼哈一声,敷衍着王一。王一有种预感,这样的书眼下对小约可能起的教育作用,只是会让小约离她更远,让小约更冷漠地对待生活。久而久之,尝试另一种生活的愿望便会无法遏止地迸发,除了正常生活。王一绝不希望女儿走上另外的生活道路。她觉得另外的都是歧途。
王一一边走一边想,最后她决定无论如何找到尹初石,请求他同意,让她一到国外安顿好,立刻接小约出去。她和康迅也是这么商量的。可是尹初石此时此刻又在哪儿啊?她多次试着找他,但没有结果。她甚至想报告公安局。
又走到汽车站时,王一发现自己没有勇气回到婆婆家,跟女儿谈康迅。回自己家她也不愿意,她能想见那将是怎样的旷凉,尤其是两个曾经在那儿有过温暖生活的人,会倍觉感伤的。最后她想到了“咖啡三角”,她给小约打了电话,让她直接去那儿见面。
“这很浪漫啊,不过我愿意去。”小约在电话里说。
王一提前来到了“咖啡三角”,当她看见小约从大门走进来时,多少有些吃惊:她从女儿的举止动作上看到了属于女人的风情。小约发现了母亲的座位,歪头闭眼从嘴角吹出一口气,掀动一缕腮边的头发。王一觉得这个十分欧化的动作并不陌生,在电影中常见。一时间王一觉得时间令人如此不可思议,在她——作为母亲——还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女儿已经长得太大了。
“我来了。”小约坐到王一对面,四周看了看说。
“以前来过这儿么?”王一问。
“来过。”小约毫不掩饰地回答。
“来过?”王一瞪大了眼睛,“我怎么不知道?”
“你从来没问过我,再说这也没写不准未成年人入内。凡是会喝水的人都可以进来。”
“跟谁一起来的?”
“跟同学呗,你的口气越来越像一个职业警察。”
“对不起,我只是关心。”
“关心过头,还不如不关心。我已经长大了。”这时,服务员走过来问小约要点什么饮料,小约老练地说,“咖啡。”
“你的确长大了。”王一这句话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她思绪万千,但突然诞生一个新感觉:女儿的早熟也许是她和女儿互相理解的好机会。也许她可以坦诚地告诉小约关于她的一切,也许小约可以非常好地理解这已经发生的一切,并做出跟她一起走的决定。
“我想我得跟你好好谈谈。”王一说。
“关于谁?”小约马上问。
王一没说什么,她用不理解的困惑的目光望着小约,小约马上补充说:“要是关于我,大可不必好好谈谈。”
“好吧,关于我,关于你的母亲。”王一妥协地对女儿说。
“你出事了?”小约的问题刚一出口,的确引起了王一的惊恐,她没想到小约会这样问她,随后她马上发现小约的提问并非发自成熟的内心,而是十分孩子气。于是,她放松地笑了,她说:“我出事了。”
母女俩都笑了,谈话的气氛也陡然缓和下来。但是王一仍旧不知道该怎样说出她的处境。她看看女儿早熟和幼稚混杂的表情,心里一动,这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她已经有足够的人生经验,自己应该直接地不拐弯儿地说。想到这儿,王一说:“你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我和你爸已经决定分开,而且我希望你能跟我在一起。”
小约看着母亲,久久无言。她的面庞仿佛被王一的话罩上一层乌云。但王一觉得除了继续说下去。没有别的办法。
“我不知道你爸是怎么打算的,我想他的事应该跟你说,而不是由我来说。”
“他有别的女朋友?”小约打断王一的话认真地问。
“他有一天会告诉你的。”
“你哪?”
“是的,我认识了一个老师,我想跟他一起生活。”王一颇为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
小约怀疑地看着王一,同时好像也准备听到更让她吃惊的消息。
“他是……”
“他是谁?”小约追问。
“我想你不认识他。”王一低声地说,“他是个外籍老师,澳大利亚人。”
小约半天一直无言地盯着王一的脸,王一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如果小约继续这样看她,她会倒下去的。
“你想跟他出国?”小约终于说话了。
“我想我爱上他了。我希望你也能跟我们一起生活。”王一说。
“你们?”小约说话时嘴角露出一丝讥讽。
王一无言以对,只好点点头。
“你尽可以跟他去好了,我和我爸也能过日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小约说完眼里盈满泪水。但是王一的泪水提前涌了出来。她伸手抓住女儿放在桌面上的一只手,用力紧握了一下,她觉得心快碎了。但是小约甩开了王一的手,将手插进上衣口袋,尽量不使自己的眼泪流淌下来。
“小约。”王一轻声呼唤着。
“你走吧,什么时候走都行,我和我爸开除你很容易。我和我爸能做一切,没问题。”小约说到这儿,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流下来。小约起身离开“咖啡三角”,王一紧紧地跟在后面。
在大街上,王一拖着尚未痊愈的双脚,尽力跟上快步疾走的小约。她不停地呼喊,要小约慢下来,但是小约越走越快。最后王一只好大叫一声:“小约,你站住!”
也许因为王一还从未这么严厉地叫过小约,也许小约透过身旁的橱窗看到了王一艰难的步履。也许,也许……总之,她站住了,等着王一赶上来。
王一轻轻地将女儿揽进怀里,两个人都哭了,毫不顾忌街上行人猜测的目光。
王一和小约回到家时,情绪多少平静下来。王一嘱咐小约,先不要对奶奶透露消息,因为她的病还没全好。小约答应了。五分钟后,刘军按响了王一婆婆家的门铃。在门口,刘军简要地介绍了自己,特别强调了他是尹初石的好朋友,王一却并没有因此对他热情一点,因她根本没听自己丈夫说起过一个叫刘军的好朋友。她坦白地告诉了刘军这一点,刘军没有说什么,但在心里吃惊不小,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尹初石竟没有对妻子说起他。刘军多少也因此明白了,为什么尹初石会爱上别的女人,至少他不爱他的妻子。
“我们最好出去谈谈,我有一些关于尹初石的消息。”刘军说。
“他现在在哪儿?”王一马上问。
“这个我不能说,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别的事情。”刘军说。
王一显然还在犹豫。刘军又说:“他和小乔的事我知道。”
刘军的话让王一相信了,她穿好大衣,跟婆婆小约乱说了一个借口,随刘军来到大街上,他们不能马上决定去哪儿,王一只好说去“咖啡三角”。当他们又迈进“咖啡三角”的大门时,王一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咖啡馆在她的生活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在这里她的命运转了一个弯儿又一个弯,她却对此全然不知。她一心想知道的是尹初石怎么了?!
刘军小心翼翼地讲了尹初石的近况。他之所以不想畅言,除了尹初石方面的原因(他没有告诉尹初石来找王一的事),也担心王一会承受不住,毕竟十几年的夫妻,况且无论怎样王一不过是个女人。在非同寻常的情况下,往往是女人不能保持镇定。刘军在简要叙述的同时,做了一定的思想准备。他想王一会拼命追问尹初石现在的,他决定暂时先不告诉。
然而,就像世界上的所有事都可能出现意外一样,刘军万万没想到,在他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之后,王一竟然令人恐怖地沉默着。她既没追问,也没提别的问题。她双手握着咖啡杯,目光飘忽在不远处的一个什么地方,脸上的表情淡漠极了,仿佛刘军讲的不过是发生在青铜时代的一件往事。
“也许我不该跟你说这些。”还是刘军打破了令人难受的沉默。表面上这是一句礼节性的探问,但却是刘军的心情,他很后悔擅自跑来找王一谈这些,同时他也庆幸尹初石并不知道这一切。
王一只是瞥了一眼刘军,并没有说什么,好像刘军刚才说的话毫无意义。
“其实我原先的想法是……”刘军迟疑着,他没有把话说完是因为他突然发现他原先的想法已经难于出口了。他不了解王一,但也没想到王一是这么冷漠的女人。想到这儿,他心中涌出一股愤怒,本想隐藏起来的想法又脱口而出了,“我原想也许只有你可以帮帮初石,小乔死了,初石真的需要帮助,我担心他精神会垮下去。不过现在看,我错了,我不该来找你。现在我什么都不说了,作为朋友,能为初石做的,我都会做。只有一点,希望你能答应我。”刘军说完注视着王一,等待她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
王一慢慢地将目光转到刘军憨厚,缺几分。聪明的胖脸上,仿佛在说“我什么都不能答应。”
“请别把我来找过你的这件事告诉尹初石,永远也别告诉。”刘军说完等着王一的反应。
可是王一没有反应,她看着刘军,没有把目光挪开,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不停膨胀的心脏,越来越胀的心脏就要扼止她的呼吸了。
“请原谅我对你的打扰。”刘军站起来,再也不想多坐一分钟了。
“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王一说完凄然一笑。一定是她的目光让刘军害怕了,他连“再见”都没说就走开了。
“这一切的确是命中注定的。”王一又对着刘军的背影说了一句。
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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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山握着一瓶啤酒坐在沙发上,每当电话铃响起时,他便忍不住先笑一阵,然后再去接电话。不管是谁打来的电话,他都要先笑嘻嘻地解释一通这几天不去上班的原因:“休几天病假么,”他说,“谁能总是健康的,你说对不对?”他根本不在乎对方说什么,便又自顾自地说下去,“自己的身体得自己关照,你说对不对?”他喝一口啤酒,接着说,“行了,就这样吧,过两天我去看你,你请我喝酒。”
似乎很难区分贾山现在是清醒的还是已经喝醉了。在他口齿还清楚的时候已经开始说酒话了。可是在他说酒话的时候却能分辨不同的人,因而采取不同的态度。比如刚才他照例在电话里胡说时,电话里响起一个严肃的声音:“你疯了,臭小子,跟我胡说八道些什么?”
“妈,你别来烦我。”贾山说完挂断了电话。
贾山觉得自己脸颊上的肌肉一阵阵发紧,他走近残缺了一个大角的穿衣镜前,发现自己咧着嘴笑着。“别笑了。”他在头脑里命令自己,可是嘴还是咧着。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将上下唇捏住,终于控制了无限蔓延的笑容。
电话铃又响了,他的双唇立刻挣脱了手指的控制,像先前那样咧开了。他笑啊笑啊,差一点笑断肠子,他真的还是第一次感到电话铃这么好笑。
他没去接电话,只是笑。电话铃越响他越笑。电话铃响了好久,好像来电话的人正悬吊在悬崖上,一只手勾着崖头的一角,另一只手握着响筒,放下电话就等于放弃生命一样。贾山在电话铃响过的遍数超过常规的时候,像猴子一样敏锐地抓起听筒。当听筒另一端传来声音时,他脸上的笑容又绽开了。
“又吵架了?干嘛这么长时间才来接电话?”王一焦虑的声音正迅速浸入贾山的意识,“吴曼呢?”
“休几天病假么?”贾山出于习惯又说了病假。
“吴曼病了?”王一大喊一声,好像这是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这时,贾山分辨出王一的声音,他的嬉笑陡然从脸上消失了。
“她在产房呢,说不定这会儿已经生了个小兔崽子了。”
“你疯了,还是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
“吴曼调产房工作了?可她是外科医生。到底怎么回事?”
“她怀孕了。你现在满意了?”贾山说完又喝了一口啤酒。
王一没说话,心里已经明白,吴曼怀孕了,但却和贾山没关系。
“她走了?”王一小心地问。
“走了,拎着皮包,背着铺盖卷走了。”贾山说完大笑起来,这笑声颤抖着传进王一的耳朵,使王一感到后背一阵阵发冷。
“嗨,贾山,你干嘛这么笑啊?”
“因为这很好笑。”
“你怎么会觉得这很好笑?!”
“我看见她的尾巴了。你知道么,我看见她的尾巴了。我告诉你,没有比看见一个女人的尾巴更好笑的事了。嗨,你也休几天病假吧,那样你也能看见尾巴,看见……”
王一不等贾山把话说完,便挂断了,她担心贾山会说看见她的尾巴。一方面她感到震惊,为吴曼如此果决地迈出的这一步,另一方面她也同情贾山,但她同时也发现自己的同情苍白得像一张薄纸,软而无力。突然她想,同情是什么啊?同情因为无力而变得虚伪,同情是一种多么不值钱的廉价情感。她为自己眼下的处境里还能产生对别人的同情感到羞愧。
她也能这样去同情尹初石么?她从没像现在这样需要帮助。吴曼走了,她唯一还能请求帮助的人只有珍妮。
但是王一没有去找珍妮,她跟婆婆说自己头疼,便将自己一个人关起来了。她想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她已经选择了自己的生活。可是刘军的一只手又把她推向了一个纷乱的十字路口。刘军离开后,她好像刚从云中掉到地上,想起了一切:她没问尹初石现在在哪儿,尽管他已经脱离了危险,她不知道刘军的电话号码单位——总之,她无法和尹初石联系。离开咖啡馆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回到家中她渐渐平息了马上去寻找尹初石的念头,她想,老天爷眼下要她做的是想想自己该怎么办?
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别人的帮助,甚至是指导,哪怕是关于她的私生活胡说八道几句也好。她害怕独自做出抉择,她宁愿将这选择的权力交给随便的一个陌生人,或者由扔一枚硬币决定。
突然,她心底响起一个声音:“谁要你选择了?!是你的处境使你顺理成章地迈出了这一步。别忘了,你是个被抛弃的女人,这是最初的事实。现在情况变了,另一个女人去世了,你马上又意识到了自己从前承担过的责任,于是你难过,觉得自己必须重新选择。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责任感总是在你这儿唤起良知?在你被抛弃的时候,别人是否也感到对这婚姻的责任了么?如果别人又一次结婚,幸福地开始了新生活,如果你没遇见一个爱你而且你也能爱的人,老天会为你掉一滴眼泪么?你什么时候能学会正确思维方法呢?何谓正确?对于女人来说,正确的思维方式是将自己也考虑进去,因为这社会为女人准备的东西常常很苦很不公平。”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王一心底激动的声音,婆婆走了进来。她坐到王一对面的椅子上,目光柔和地看着王一,王一不好意思地笑笑。
“好些了么?”婆婆问。
王一点头,“小约呢?”
“出去了。”婆婆说罢沉思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再一次把目光坚定地投向王一。“小约都告诉我了,所以我想和你谈谈。”
王一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小约对奶奶的信任比对她的还多。她又一次觉得她深深地伤害了女儿的心,她们疏远了。
“小约嘱咐我不对你说。”婆婆试探地说,“她还是个孩子,所以,最好不让她知道咱们大人已经通气了。”
王一感动了,她觉得从未像现在这样尊重这位老人,因为她为别人着想。
“要不是这么大的事,我是不会把小约让我保密的话说出去的,我老了,但还没糊涂。”婆婆想了一会儿,接着又说,“小约这孩子很懂事。有些事刚开始她反应不过来,过段时间她自己能转弯。你不用太担心孩子,最主要的是先为你自己考虑。”
婆婆的话让王一多少有些怀疑,她不知道婆婆是不是在讽刺她。但她看见婆婆诚挚的面孔,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你们两个人的事,前段时间大石跟我露了两句。我想,是大石先走了这一步,所以你怎么决定都是有道理的。这世道什么时候都是女人难活,你不用为大石多想,他自己的命他自己得受着。咱们两个人平时深谈的时候不多,但我觉得依我对你的了解,我是该跟你聊聊的。我担心你顾虑太多,耽误了自己,碰上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不容易。你了解他吧,人肯定不错?”婆婆说着,对王一笑笑。
王一点点头。
“人好就行,这比别的都重要,你年纪也不轻了。行了,别的我没啥再要说的了。如果你觉得有什么话跟大石不好说的,等他出差回来我对他说。我也是女人,我能明白你,别想得太多,决定了就勇敢地向前走。”
“妈!”王一哭叫着扑进了婆婆的怀里,她觉得此时此刻她对这位老人的爱超过了对自己母亲,对自己爱人的爱。她感到婆婆对她怀有的这份情感因无私而变得无比动人。她为自己的婆婆感到由衷的骄傲,不是每个老妇人都能像她这样不平凡。
当王一又看见婆婆温厚的笑容时,觉得十分愧疚,她想婆婆有权知道他儿子的事。
“妈,我一直都瞒着你,对不起,我担心你的身体。我……”
“别说这些,你不必什么事都向我汇报的。”婆婆打断王一的话。
“不是我的事,是初石的事。”
“初石怎么了?”
“他的女朋友出车祸死了。”
“天呐。”老人轻轻地叹出口气。“她好像很年轻。”
“是很年轻。”王一难过地低下头。
“这么说,大石没出差,是在那边?”
王一为难了,她再也没有勇气说出尹初石被打的事,只好点点头。小约推门走进来,王一赶忙转头擦干脸上的泪痕。
“去哪儿了?”王一一边擦泪痕一边问小约。
“我回家了。”小约说。
王一扭头看小约,她手里捧着圣诞节王一送给她的音乐盒。小约轻轻掀开了音乐盒的盖子,《友谊地久天长》令人熟悉的旋律缓缓响起,宛如一股往日无比亲切的气息,又一次浸入心田。小约一句话也不说,目不转睛地盯着音乐盒里的那朵干枯的玫瑰,直到乐曲终了。她轻轻扣上音乐盒的盖子,双手托着音乐盒举到王一的面前,一字一字地说:“祝你幸福,妈妈。”
王一看着眼前一切,不敢相信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
“不管我说什么,你都是我妈啊。”小约又对发怔的王一说,“这个你带着吧,让我们互相记着。”
王一一失手打掉了音乐盒,她是想拥抱自己的女儿。终于小约又像个孩子一样在妈妈的怀里哭起来了。
“妈,你别……怪……我,我把你的……事告……诉我奶了。我害怕,妈!”
王一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在体内迅速向上蔓延,好像一团棉絮塞进了喉咙,她推开小约,大口呼吸起来。小约连忙捶打她的后背。
“没事了。”王一大喘气之后安慰女儿,“过去了。”
婆婆走到窗前,仰头看看外面的天空,一片巨大的乌云快速地移动着。
“快下雨了。”她说完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咱们三个女人干点别的吧,哭哭啼啼的把乌云都引来了。”她的话感染了小约和王一,她们都响应地擦干了泪水。
“我请你们下饭馆吧。”老人说完,小约破涕而笑,学着奶奶的腔调说“下饭馆儿。”
“别又贫嘴,不叫下饭馆儿,叫什么?”奶奶说。
“那叫出去吃饭。”小约强调说。
“还不是一回事。”奶奶说完和小约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王一笑不出来,她觉得每一分钟即将到来的时间,都像电影终结时银幕上最后的那片灯光,无法遏止地黯淡下去。
刘军一直通过小乔生前一个女朋友了解一些事情。他从未提过尹初石的名字,他只是说他自己对小乔感兴趣。那女人问刘军是不是从前与小乔也有过什么特别的交往。刘军老实地回答没有,但不乏幽默地加了一句:“从远处爱慕着,比近处的抚摩更动人。”
那女人笑坏了,一边笑一边拍刘军的大腿,饭店里的人都忍不住看他们几眼。刘军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心头不觉有几分得意,他想,也许大部分女人都喜欢咬钩的鱼,只是他今天并不想垂钓。接着,他把那女人还滞留在他大腿上的手拿开,他问:“葬礼什么时候举行啊?”
“你问我好几次了,好像你这辈子最渴望的一件事就是参加葬礼。”
“我不参加葬礼。”刘军说。
“那你干嘛总问?”
“因为你总也没告诉我。”
“我总也没告诉你是因为我不知道。他爸还在医院,据说至今还没完全脱离危险,所以日期定不下来。”
刘军沉思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掠过一片不祥的薄云。
“小乔的一些朋友到处找尹初石,那家伙是小乔的男朋友,据说小乔就是因为这家伙死的,可这家伙失踪了。他也太他妈的没血性了,人都死了,他连面都不露。”
刘军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张罗结帐,然后对那女人说,有事打传呼。然后他骑车径直奔尹初石的住处。如果他是尹初石,他绝不会只是躲着,好汉做事好汉当。想到这儿,热血直往上涌,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宽容尹初石?!
半路上他发现呼机响了,看一眼号码,是刚跟他分手的那个女人的。他决定先回个电话。
“我刚回办公室,我刚听说,这太可怕了。”
“你听说什么了?”刘军不满地追问。
“小乔他爸刚刚去世了。”
刘军什么都没说就放下了电话,但他的手好久没从电话机上拿开,眼睛看着远处,好像在回忆他下一个要打的电话号码。看电话的老太太没提交费,她想他不会再打的,于是用圆珠笔在一张破纸上记下了“一次”。就在她放下圆珠笔的瞬间,她看见打电话的男人像一只发疯的兔子一样,骑上自行车飞似的走远了。
“电话费!”她喊了一声,知道再喊也无济于事,于是骂道,“当心汽车撞着,两毛钱值得你这么跑么?永远也富不了的穷鬼。”
刘军不想给自己任何思考的时间,所以他打开门马上就对尹初石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你马上搬走吧,我不想再解释。”刘军说完把脸转开,他不想看见尹初石的反应。
其实尹初石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他平静地将手中的烟蒂掐灭:“好,我马上就走。”
“你去哪儿?”刘军像孩子似的心软了。
“谢谢你让我住了这么长时间。”尹初石并没有回答刘军的问题。
“小乔他爸也死了,可能是心脏病。”刘军终于亮出了底牌。他死死地盯着尹初石,他觉得他必须在他这位朋友的脸上发现哪怕一丝难过的表情。可是他什么都没看见,那张脸甚至连冷漠都没有,两只眼睛空洞极了,仿佛早已失去了眼睛的作用,简直就像黑洞洞的窗口。
“噢。”一个很轻的声音从尹初石喉头滚过。
“我要是你绝不再躲在这儿。”刘军赌气地说。
尹初石看刘军一眼,默默地收拾手边的东西。
“老是躲着,能躲过去什么呢?什么都躲不过。我不是不让你住下去,我只是觉得你老这么躲着挺丢人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也不全是你的责任,你总得去面对啊,这一切毕竟都跟你有关系啊!我不明白,你让人打成这样,连命都豁出去了,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呢?大老爷们,怕没用。”刘军一口气说出了久积心底的话。
“我不怕。”尹初石好像在对自己说。
“那你干嘛不去看看?干嘛不回家看看?”
“不。”尹初石把牙具放进洗漱袋,轻轻咕哝了一句。
“为什么?”刘军追问。
“别问了。”
“为什么?”刘军又追问了一句。
“如果我去,也许她父亲会死得更早。”
刘军沉默了。他不知道尹初石的道理是怎么讲的,但自己再也喊不出什么了,他发现尹初石身上具有了一种从前他没见到过的新生的力量。他隐隐约约觉到这力量只能来自深深的绝望,就像男人打仗,突然决定豁命时,而后得到的那种力量。
“葬礼是什么时候?”尹初石突然问刘军。
“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去打听。你最好别去参加葬礼。”刘军对尹初石出现在小乔葬礼上的情形不敢多想,他觉得无论对生者,还是对死者都过于残酷了。
“到时再说吧。”尹初石说。
“好吧,你别收拾好了,住下吧。”刘军说着将一只烟扔给尹初石。
“谢谢你。”尹初石接住烟放进嘴里。
三十九
有些人有时会被另外的人蒙在鼓里,这当然是让人气愤的事,但并不十分可怕。因为有一天你恍然大悟的时候,至少还知道去责备或者怨恨谁。
而另一些人却不是这么幸运,他们有时是被生活本身罩进鼓里。刚开始他们还猜测是XX人干的,但很快就发现那个人也同在鼓里。没有人能承担这一过失的责任,所有的人都是受害者,人们因此看见生活本身残酷的面目,但却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这时候人们常喜欢说吞咽生活的苦酒,默默无声地……
康迅临行的前一天,正是处在后一种情境下。他很早就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要带回去的东西不多,书已经寄去,行李里只是一些换洗衣服和不方便邮寄的物品。他在等王一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两遍铃声过后,他抓起话筒,对方已经挂断了。王一说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就过来,当然现在离王一约定的时间还早。
电话铃又响了,两声之后,断了。
康迅坐在沙发里,望着似乎很寂寞的电话机,觉得十分好笑。他想,他只有在中国才会有这样的滑稽事。他顺手抓起沙发上最近正在读的一本书《APORTRALTOFTHEARTISTASAYOUNGMAN》(《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这是一本从前他一直想读,但一直没有读的书。似乎一直没有适合的心境,总是开头读几页便扔掉了。但是认识王一之后,不知为什么他能全身心地沉浸到乔伊斯优美的语境中,常常感慨万千,突然间承认了乔伊斯确如人们说的那样伟大。他找到一张卡片,想把他在书中读到的一首诗译成汉语,送给王一。他有把握将这几句诗译好,因为他觉得这首诗直接碰到了他心底最娇嫩的部位,使他对未来生活的想象充满柔情。
“等咱们结婚以后我们该是何等快活因为我热爱温柔的罗西。奥格雷迪罗西。奥格雷迪也热爱我”
电话铃又响了,一声,两声,断了。康迅走近话机,将写好的卡片放到话机近旁,然后对电话机竖起食指,他说:“如果你再一次这样无聊,我就拔下插头。”说完,他伸个懒腰,走到窗旁,看窗外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王一从没觉得时间像最近几天这样快速地消失,有时她恨不得紧紧地扯住时间的尾巴,让它慢点儿走。可是时间并不理睬她的愿望,一转眼,启程的日子近在眼前了。
她回到自己的家,只想整理几件换洗的衣服。她还没有对婆婆和小约说,明天她将启程,她想把与她们告别放到最后。
她打开自己的家门,一股长时间没流通的陈腐气息冲进鼻腔,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就像地主看见自己亲手建成的庄园破败了一样,无比苍凉。她打开厨房的窗户,将水龙头拧开,立刻流出生锈的黄水。她耐心地等待黄水流完,然后关上水龙头,走进卧室。床跟她离开时不一样,铺得很整齐。她想,一定是尹初石将她在医院安顿好以后,回头整理的。可是铺得十分整齐的床却让王一十分不安,她觉得床的四周好像有种无声的呼唤,那床在说,“为什么没人回来啊!回来吧,这是你们的床。”王一说不清楚此时此刻这床带给她的感觉是留恋还是恐惧。
她从壁橱中拿出一个旅行袋,打开衣柜的门,将旅行袋扔到脚前。像每次出差一样,她先巡视了一眼衣柜里挂着的衣服,但和每次出差前的巡视不一样,她的目光久久地滞留在那套深紫色的毛料套装上,那是她结婚时穿的衣服。过了一会儿,她的手像在梦中一样迟缓地伸向这套衣服,她再也不要穿它,但她要把它带走,她不希望尹初石再打开衣柜时因为这套衣服勾起回忆。忘了我吧,她在心里说。
她打开另一扇柜门,找自已的睡衣。她从叠好的睡衣中抽出自己的那套浅黄色的睡衣,却带出了放在这上面的尹初石睡衣的一只袖子。王一失手将自己的睡衣扔在地上,看着丈夫睡衣袖子:袖口有点飞边了,袖口的罗纹松紧也失去弹性了。她记得尹初石睡觉时喜欢将睡衣的袖子持到臂肘以上,他总是说这样舒服。她还记得尹初石要她买袖口不带松紧的睡衣,可是她没买到……她将睡衣袖子贴到脸上,丈夫特有的体味淡淡地混和着洗衣粉的清香,像一条小虫子一样爬进她的神经。她把头垂到成摞的睡衣上,“让我死吧。”她受不了了。
有时候,真正的绝望产生于企求帮助但又害怕帮助的时刻。王一坐在卧室的地毯上,拨通了康迅的电话,她想从他那儿找到离开这间屋子的力量。但电话铃响过两次之后,她又挂断了,她害怕这可能会产生作用的帮助。她看一眼床旁沙发上的补丁,立刻想到八年前的那个春天。那时他们还没有这么多钱,买了沙发决定自己弄回家。她和尹初石抬这个三人沙发上楼时,楼梯扶栏上的一个铁丝刮破了沙发。当时尹初石笑着说了一句王一至今仍然记着的话:吝啬的本质就是浪费。
如果不是为了省十几块搬运费,这个沙发至今仍旧不会有补丁。那以后,他们又换了新的地毯,新的衣柜。但是他们再也没犯吝啬的毛病。他们从没向父母要一分钱,但凭着两个人的四只手建起了这个家。想到这儿,王一突然问自己:过去我幸福么?她不敢为自己的问题做出否定的回答,因为她无法否认她对过去的生活曾经是满意的,因为它平静富足。
可是并不是她最先破坏了这平静,荡起波澜的石块不是她投进的。她起身,拎起已经装好的旅行袋,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了。“别了,让我走吧,别拦着我了,他会为你们另找一位女主人的。”王一大哭着离开了卧室。她一边哭一边说出的话像粘稠的影子一样,紧跟她身后。她走进厨房关好窗子,最后看一眼她曾经用过成百上千次的炊具,用手指又一次触摸了一下油烟机的按键。
“再见了。”她说。
王一拎着硕大的旅行袋站在最后的门前,泪水不仅打湿了她的脸,也打湿了她的脖子。她泪眼模糊地看着室内的一切,一切依旧是凄凄冷冷的,并没有因为她的来临而减少几分凄凉,反而却因为她的再一次离开加强了,每个屋角都透着寂寥和黯淡。此时她头脑中唯一的画面就是尹初石领着小约回到家里,站在她现在站的位置,看着她眼前看着的一切……
她觉得她再也不能这样想象下去了。对她来说尹初石和小约不只是两个人,而是在她身边绕荡了十几年的两个亲人。她甚至想,小乔要是不死该多好!
康迅站在窗口,窗外他看过几十遍的街景,今天却带给他与往日不同的感受。远处是为这片高级住宅区取暖的锅炉的烟囱,它们永远不阴不阳地冒着几股白烟。更远处是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据说兴建的是更高级的住宅区。偶尔就有搅拌机的声音传过来,有时还夹杂着重型卡车或拖拉机的轰鸣。康迅的目光从这些毫不悦目的景象跳荡起来,他在寻找绿色,可是除了夹在楼群间的几株灰绿的松柏,街道上去年春天种下的幼树,有的已经死去,活着的随风摇晃着光秃的枝条,等待着抽芽。康迅看了半天,才认定这些幼树是柳树,只有柳树的枝条才温柔得令人失望。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家乡,那一望无际的绿色平原,远处刮来的风也能被这醉人的原野染成绿色。他觉得自己已经离家太久了,而且在东方,在中国也呆得太久了,以至于他刚才想,他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呆这么久?!
他离开窗口,思绪又跳到王一身上。这也许就是答案,上帝让他在这儿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这个叫王一的女人,带她一起回到牧场。他觉得上帝的确是位好神,像秤一样公平。如果最终赋于他在中国的生活这样一种意义,他感到十分欣慰。只要能带王一回家,窗外没有树,他也能对付。他是一个懂得知足的人,他知道人不能什么都有,他常为他已经有的感到高兴。
门铃响了,截断了康迅的思绪。他看看表,几步跑到门前,拉开门,王一站在门口,像一位陌生的来访者。他看看她的身前身后,没有行李,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血仿佛被冷却了,流动得那么滞缓,以至于他感到大脑供血不足,无法对眼前的一切做出正确的判断。
王一自己走了进来,然后关好门。康迅看着她的眼睛,但她很快就把目光挪开了。
“看着我。”康迅捧起王一的脸。王一像一堵塌倒的墙一样倒进康迅的怀里。
当他们重新在沙发上坐好时,康迅抓起王一冰凉的手握住,他说:“除了你跟我走,一切都没有改变,你不能告诉我别的,我什么都不能听。”
“好吧,让我在你怀里呆会儿。”王一疲惫地又一次倒进康迅的怀抱。
“你的行李呢?”
“在家里。”
“没关系,没有行李我们也能走。你跟小约告别了么?你告诉她了么?我们会尽全部努力说服她爸爸,把她接过来!”
王一仰起头来看着康迅的脸,她用食指轻轻滑过他的嘴唇,因为不吸烟,他的嘴唇是那么鲜红。当手指经过他唇上的每一条纹路时,往日因为吻这张嘴而产生的悸动又回到王一的记忆中,接着王一感到与离家时很类似的疼痛,她想到她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吻这张嘴了。
“我多么爱你啊!”王一说着将脸偎在康迅的颈下。
康迅并没有热烈地反应,他只是将王一轻轻揽住。也许他觉得眼下他们要说的应该是别的具体事情,尽管他也同样程度地爱王一。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爱你么?”王一问。
康迅瞪大眼睛迷惑地看着王一。王一伸手将康迅的眼皮轻轻合上。她曾经为康迅这么薄的眼皮儿感到惊奇,“它们能为你的眼睛遮光么?”她还记得曾经这样问过康迅。康迅回答说,“如果我闭上眼睛,它能为我遮住一切,除了你。”王一什么都没忘。如果不能忘记,怎么又能埋葬呢?!
“为什么你总是看着我,你不想亲亲我么?”王一又说。康迅放开拉着王一的手,起身站到远处,把双臂抱在胸前,依旧看着王一。王一垂下了头。
“说吧。”康迅轻轻地说。
“也许,也许……也许你可以先走,我想我还需要一点儿时间。”王一说。
康迅只是在心里马上说了“不”,他沉默着,预感到王一还有别的,也许更严重的话要说。
“你知道,小乔出车祸死了。我一直没告诉你,因为……”
“我很难过。”康迅轻声说。
“而且,没人知道尹初石在哪儿。”王一没说尹初石挨打的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说,也许所有的女人都不愿让自己的情人知道丈夫挨打的事。“我真的需要时间。”
“为了离开我?”康迅声音很低,但是十分严肃。
“你怎么会这么想,根本不是。”
“你已经决定跟我走,这说明不是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是因为尹初石的女朋友死了,你觉得你有责任回到从前的生活,至少暂时照料一下。对么?”
“我不知道,也许。”王一有些不耐烦。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康迅走近王一,蹲在她的跟前,语重心长地说。
“什么也不意味。”
“不,这意味着你将离开我!”
“也许你并不十分需要我。”王一小声地咕哝了一句。
“不,我请求你,请求你别用这样的胡话伤害我。请你别那么做。”康迅眼里含着泪对王一说。
“对不起。”王一道歉了。
“你不能回去,你也没必要回去。他的女朋友死了,这当然是让人难过的事。可他是个男人,他对自己的生活应该负着责任。而且你也应该相信他有能力重建自己的生活,甚至找一个新的女朋友。”
“也许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能力。”
“可是我认识你丈夫,他有这种能力,他不是个普通的男人。可惜他不爱你,如果他爱你像我爱你这么深,现在我会让你回到他身边的。爱绝不仅仅是占有。在这方面请相信我,我不糊涂。”
“你认识他?”王一疑惑地问康迅。她想只是见过一次面,不能叫认识。
“是的,他来找过我。他不让我告诉你,所以我没说。”
“他找你干什么?”
“他希望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我要和他的妻子结婚。”
王一没有问下去,她心中的亲情又一次被触动了。她努力抑制泪水,不让它们涌出来。康迅又一次走到了远处,王一想,他一定感到了伤害。
“你还爱他,是么?”康迅问。
康迅的话终于引下了王一的泪水,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拼命摇头。
“如果你回到他身边,你会嫉妒的,因为你知道他爱别的女人,你会因为别的女人曾经抚摩过他的脸颊,而不再愿意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康迅的这番话似乎太具体,它平抑了王一激动的情绪。王一说:“我想你不必在这方面提醒我,我知道得很清楚。也许他爱过我,但是兄长对妹妹的,是人对人的,是一种亲情,而不是男人对女人的。在我们的婚姻中,他做了丈夫该做的一切,他为了让我过得舒服,他努力赚钱,建设这个家。无论我们碰到什么困难,他总是多承担一些,甚至有时瞒着我,独自承担一切。这是一种爱,但不是爱情。他是个有激情的男人,可惜我没有能力引发这种感情。你说得对,从男人女人的角度来说,他不爱我,因为他从没为我发疯或者说是投入全身心。他只是为我做丈夫该做的,但并不一定是愿意做的。”
“可我为你发疯了。”康迅的口气似乎有些自嘲。
“是的,我因此那么感谢你。你是第一个爱我的男人。你触发了我的全部,因为对你来说我就像一张白纸,你在上面涂抹了最鲜亮的颜色。我爱你,很爱。真的,很爱。”
“谢谢。”康迅又走近王一,将她从沙发上扯起来,紧紧地抱进怀里。“跟我走,别说不,忘了一切,忘了这个世界,跟我走!”
“相信我,我们会有一个长长的未来,但我现在的确需要时间。”
康迅放开了王一,他问:“你能稍微解释一下么?”
“我不能说我还爱他,但他对于我来说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他是我女儿的父亲,他们现在在困境中,我不能就这样走了。即使他没爱过我,可我们在一起生活得时间太久了。以至于时间也变成了一种情感,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这种情感,可是它毕竟存在。”
康迅听完王一的话,思绪飞到了别处。从他打开门看见王一那一刻起,他的潜意识就产生了一种预感。当这种预感渐渐变成现实时,他开始为王一的动机寻找一个名字:现在他发现了这个名字。他一旦发现了王一动机的名字,立刻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世界。
这个名字是:自我牺牲“好吧,你还有时间。”康迅对王一说。王一感动地投进康迅的怀抱,但在康迅的心里,他感到拥抱王一让他疼痛。“今晚留下吧。”他轻声说。
王一深深地点头。
“明天送我么?”
王一再一次深深地点头。
“到了机场你马上就离开,千万别停留,别看着我走进去,别对我招手。”
“不,你别说了,别说了。你不该现在这么说的,我们也许不久就会再见的。”王一捂住康迅的脸,但什么也阻挡不住两个人倾盆的泪雨。
他们紧紧拥抱,大哭不止。
他们哭了很久,直到把眼泪流尽。王一去洗澡了。康迅找出自己的一个笔记本,翻到其中的一页,上面是他抄录的一段话。如果不是眼下这么强烈的感情冲撞他,他不会想起这段话的:“自我牺牲是压倒一切的情感,连淫欲和饥饿跟它比较起来都微不足道了。它使人对自己人格作出最高评价,驱使人走向毁灭。对象是什么人,毫无关系;值得也可以,不值得也可以,没有一种酒这样令人陶醉,没有一种爱这样摧毁人,没有一种罪恶使人这样抵御不了。当他牺牲自己时,人一瞬间变得比上帝更伟大。”
过了一会儿,王一用毛巾裹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了淋浴间。康迅看着王一,突然感到上帝并不像他刚才想的那么公平,不然为什么被自我牺牲这种情感所俘虏的大多是女人?因为她们是弱者,还是因为她们更善良?
四十
刘军终于知道了小乔葬礼的准确时间,可是他不敢将这个消息告诉尹初石,因为小乔和她父亲的葬礼将在同一时间里举行,同时他也担心,尹初石会参加葬礼。
女儿因为恋爱死于非命,父亲因为女儿的去世伤心过度也死了,父女俩的葬礼同时举行,这意味着什么?!如果尹初石出现在葬礼上,另外在场的人能对尹初石做出怎样的举动,刘军不敢想象。他觉得眼下最重要的就是阻止尹初石参加小乔的葬礼。
刘军回到家里,将为尹初石买的东西放进冰箱。五分钟后,他妻子拎着这袋东西走进房间,直截了当地问他这袋东西是孝敬谁的。刘军对他妻子什么事都管什么事都问这一套厌烦透了。所以他不耐烦地回答:“别管那么多,是别人的东西。”说完他的传呼响了,他拿出BP机看一眼,是陌生的电话号码,但打了尾号。他立刻回电话,走近电话机时,发现他妻子还拎着那袋东西赌气地站在那儿,刘军心软了。妻子和她手里拎的属于尹初石的这袋东西在他心里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妻子根本不可爱。他已经不再爱她了,刘军想,但这个女人不会将他推到尹初石的那步田地。一时间刘军说不好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为现有的生活庆幸,还是为现有的生活感到悲哀?总之,他平静下来,对妻子摆摆手,他说:“是尹初石的东西,行了吧?”
“干嘛不早说,存心想惹我生气。”
电话接通了,是尹初石。
“告诉我葬礼是什么时候?”
“我……我还不知道呢。那个女的这几天没去上班。”刘军下意识地扯起谎。
“说吧,要不然我还得去问别人。”
“明天下午两点在龙山公墓。”刘军老老实实地说了,因为他清楚,尹初石给任何一个电视台的人打电话,他们都会告诉他的。“听我说,你千万不要去。你根本没必要去参加那个葬礼,因为没人想再见到你。你要是想看小乔,以后我陪你去,或者以后你自己另找时间单独去。”刘军将自己的担心都说出来了。
“谢谢你。别为我担心。”
“你去么?”
电话挂断了。
刘军立刻提起那袋东西,骑车直奔尹初石的住处。他仍然想说服尹初石放弃参加葬礼的打算。可是尹初石不在。刘军在那个屋子里等了很久,抽了很多烟,但他的朋友一直没回来。他的老婆打传呼勒令他立刻回家,他看看表,已经是午夜一点了,只好垂头丧气地骑车回家去。
出租车司机不时地从车内的后视镜看坐在后面的两位乘客:一女一男;一个中国人,一个老外。他们从上车起还没正了八经地说过什么话,但是两个人的手却像被胶粘在一起了,紧紧地握着放在两个人密贴一处的膝上。司机感到奇怪,他想象不出这两个人之间出什么事了。他以前也拉过类似的乘客,但他们从来不是这样的表情,不是猥亵就是忸怩。而现在这两位乘客看上去似乎十分悲壮;四只手紧紧地握着,目光不时地久久地对视,仿佛都是在看对方最后一眼。
到了机场,他帮他们卸下行李。那女人走近他,问他多少钱,他有些慌乱,因为他觉得这女人周身散发着一种逼人的气息,仿佛在警告全世界不要招惹她。
“看着给吧。”司机说。
女人看一眼计价器,给了司机一百块钱。“不用找了。”她说。
“用我等你么?”司机不知从哪儿看出了,要飞走的只是那个男人。
“谢谢你,不用。”女人说。
“等一下。”老外用汉语对司机说,然后他压低声音对女人说,“我看还是让他等你吧,你不必在里面耽搁很久,没有必要。”
“不。”女人说。
“那你怎么回去?”
“这是我的事,请你别管吧。”女人提高了音调。老外歉意地对司机摆摆手,司机似乎无限留恋地离开了他们。
“我求你,现在别吵架,行么?”康迅恳切地对王一说。
王一没有回答,她看着康迅的脸,强忍着不让泪水涌上来。她点点头,他们走进了候机厅。
康迅找来一辆推车,然后把行李放上。他让王一等在车旁,他要去付机场建设费。王一点点头,康迅渐渐地走出王一的视野,在他还没有完全消失时,就被别的人挡住了。王一觉得一种巨大的疼痛在身体里蔓延开来。
她知道,他还会再一次走近她,也许他们还有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的时间,他们可能面对面地站在一起,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他将再一次离开她,不是去买东西,不是去付机场费,而是走进那个绿色通道,然后……
她突然猛醒过来,这之前相当长一段时间她沉浸在错觉中:这不是暂时的分别,可她一直这么想的。
她想,她还有机会再见到这个她那么倾心的男人。她看看尹初石将来的生活打算,也许很快她就会有机会,跟他团聚。几分钟前,她一直都在这样设想着,甚至寄希望于此。可是她现在明白了,这是不可能再发生的事。她在心里问了一次为什么,但这疑问马上被巨大的悲哀湮没了。不为什么,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这感觉你没拥有时,就会希冀;这感觉一旦拥有了就会绝望,因为这感觉来自命运的启示。有谁能改写自己的命运么?
这一切都是命定的!王一想到这儿打了个冷颤,好像命运的那只冰凉的手触到了她的肌肤。她回想起昨天夜里,康迅那么疯狂地做爱,这是因为他比她明白得早,他那时已经知道这是最后的。他那么长久地跟她做爱,甚至超出了王一可能想象的。他狂乱的双手在王一的身体上留下疼痛的印迹:淡淡的青色。他仿佛在用一生的力量在做爱,他无休无止地一次又一次抱紧王一,深深地进入。他有时闭着双眼,他的表情让王一想起自愿死亡者这样古怪的名词。他努力着,好像在企图接近一个他永远也到达不了的目的。在最后的那一刻来临之前,他双手捧着王一的头,张大了嘴,王一觉得他就要喊出来了,那将是一个巨大的声音,能摧毁王一的思维,能改变命运的轨迹……
他终于什么都没喊出来,他痛苦而绝望地闭上了嘴巴,闭上了眼睛,轻轻卧在王一的身体上。王一还记得,这一瞬间她想的是,她再也不会跟别的男人做爱了,哪怕是她的丈夫。因为她的满足和快乐已经超过了一个女人所能得到的最大限度。
当他重新睁开双眼,看着王一时,王一发现他刚才还奔腾着的无限的力量消失了,泪水涌出了他的眼眶。他优伤得像一只垂危的小鸟,依偎在王一的枕边:“别了,亲爱的。”他的声音轻缓,就像平时温柔而且忧伤的时候一样。王一不明白他为什么说“别了”,但她还是用手轻轻抚慰康迅的脸。但他闭上了眼睛,那一夜关灯以前他没再睁开眼睛看王一,也许他知道王一一直在看着他。
但是康迅最后的目光深深地印进王一的心里。她知道康迅是个坚强有力的男人,可他却不能运用自己的力量去强迫她。因为爱,他只好在王一的选择面前委屈自己,无可奈何地听凭命运的推搡。他得运用多么强大的理智,才能控制自己不对她说一句抱怨的话,他是有权利抱怨的。王一明白了这一切对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因此康迅的忧伤才那么让她心疼。她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她真的是做出正确选择了么?
康迅又回到了王一的身边。广播不停地报告着离港和进港的班机时间,不断有即将启程和送行的人来到候机厅。王一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康迅就站在她的面前。
他们站得很近,她迎着他健康的气息,这气味她已经习惯了。她低着头,但她知道他正看着她,她喜欢被他温柔的目光注视,尽管她觉得害羞时常说“别总看我”。在他的目光下她能总记着自己是女人,是个好看的女人。
“别把头发剪短了。”康迅低声说。
“不,我要剪断,你不在,我不想再留长头发了。”
“别说傻话,我们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康迅的语气在王一感觉中唤起了回忆,他让她明白了那么多那么美妙的事情,比如温柔。
“过一会儿,我进去,你直接回家,千万别久留,我们不必再增加痛苦了,答应我么?”康迅说。
王一打了个寒颤,这一切的一切马上就要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再也不能拥抱他,抚摸他,再也不能真真切切地看着他微笑,看着呼吸,她害怕了,她无法想象这一切都消失了,她的生活将怎样继续下去。
“不。”王一吐出了一个字。
“别这么说,好么?”康迅将目光移开,泪水盈满了眼眶。
“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了,是么?”王一抬起头,像任性的孩子一样揭开了可怕的谜底。
康迅的嘴抖着,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这得看你怎么决定。”康迅难过地说。
“我一直想我们还会再见的。”王一说。
“可是你的生活里已经不再有我的位置。”
“也许将来我们还会有机会的,我爱你。”
“我也爱你。可我知道,如果你现在回去就永远也不会再回到我这儿来了。你是个善良的女人,你丈夫也不是坏男人。生活的真面目就是这样:你可以选择,但不能全部拥有。”
“我明白得太迟了,是么?”
“这不要紧,我爱你,我也总能先理解你,有时候这没什么不好,我是男人。”
“让你受苦了。”王一凄楚地看着康迅。
“胡说。”康迅说完用手掌擦去王一脸上的泪水,然后又用手背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我爱你。”王一动情地大声说了一句,引得旁边的人禁不住朝他们望上几眼。
“记着,”康迅用一只手握住王一的肩头停顿一下说,“无论你遇到什么困难,哪怕是天大的困难,都可以写信或打电话给我,我永远都会帮助你,尽我的全部力量。永远都不要怀疑这一点,只要我还活着。”
王一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住地点头,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此时此刻她仍旧不甘心这是最后的诀别。
王一的表情与一个中年妇女毫无关系,那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姑娘的表情:害怕,哀怜,恳切。康迅看不下去了,这是他心爱的女人,他却无力改变她的处境。他必须马上离开,但他张不开口说出最后的话。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他们像两尊泥塑一样面对面站着,等待最后时刻像屠刀一样斩断他们的空间。他们旁若无人地相互凝视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了。
广播报告了康迅要乘的那班飞机的起飞时间,然后敦促乘客尽快办理登机手续。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了。
“现在。”康迅轻轻地说,说完他把手放到王一的面颊上。
“不。”王一握住康迅放在她脸上的手。
“多保重自己。”康迅控制自己不去拥抱她,否则他没有力量再一次放开这个女人,最终离开。把王一拥在怀里的感觉常常让康迅祈求上帝:拿走他的一切,但留下这个女人。
“好吧,现在。”王一放开康迅的手。康迅的手慢慢地从王一的脸颊上滑下来。
为什么我不把她带走?我能把她带走的!可是我不能!这是康迅最后的思想,它像一颗流星穿过了康迅的脑际,飞远了。
“再见了。”康迅尽量微笑着,向后一步一步地退去。他身旁的人自动为这个泪流满面的男人闪开一条路。他退远了,人流又一次淹没了康迅。王一看不见他了。而后,王一的目光越过重新在他们中间经过的人流,看见了康迅高扬着的手臂。
王一突然冲进人群,闪过一个又一个身体,奔到康迅跟前。她一分钟也没犹豫,扑进了康迅的怀里。
他们没有说话,没有亲吻,他们只是紧紧地拥抱,默默无声地流泪。
一分钟后,王一轻轻地从康迅的怀中滑出来。康迅顺着她的肩膀找到了她冰冷的双手,紧紧握住。
“一切顺利。”王一说。
“保重。”康迅说。
王一知道这是最后的,她向后退去。康迅张开自己的手掌,王一的手一点一点地从他的掌心消退。这是她最后还能触摸的,绝望像刺一样扎进王一的心里。她感到自己的指尖在康迅的掌心深深地划下去。
康迅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这是两双手分开前他最后的感觉。他抬头看着王一跑进了人群,然后他低头看自己的掌心,有一道渗出鲜血的划痕。
“请出示您的机票。”
“现在不。”康迅斩钉截铁地说,说完又一次将目光投向喧嚷的人群。王一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一年的早春像冬天那么寒冷,该从海上吹来的暖风姗姗来迟。也许是因为寒冷,那些即将死去的人也竭力拖延着,不愿在寒冷的春天扬起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手臂。就像龙山公墓的一个工人说的那样,死人的事似乎不再发生了。龙山公墓新落成的遗体告别大厅和户外追悼园最近突然不如往日那么繁忙。
但是死人的事的确时刻都在发生着。刘军提前很多时间赶到龙山公墓,希望能碰到尹初石。他去了几次尹初石的住处,他都不在。可是公墓这儿空旷得出乎他的意料。他看看表,离预定的时间只差十分钟了,但既没有车也没人。他像两个站在遗体告别大厅门口的工人打听,两点钟的追悼会是不是如期举行。其中的一个工人打量一下刘军,然后说:“来看热闹的?”
刘军被他的话噎住了。
“今天下午一起烧俩儿,少见啊?”刚才说话的工人对另一个工人说。
“怎么回事?”另一个工人间。
“父女。”
刘军感到说不出的厌恶,这个工人的职业让他失去了很多人之常情,刘军无法习惯这些。
“改成三点了。”那个工人在刘军背后大喊了一声。
刘军一个人绕到公墓后面新开辟的墓地,一块块崭新的石碑耸立着,有的石碑周围围着一圈松枝。刘军第一次感到死亡离他如此之近,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结局,有一天也会只剩下一个名字被人刻在石碑上。然后由他的女儿付钱,让他的石碑也立在这儿,和别的石碑一样:一个名字,两个日期。这便是生和死。刘军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对他一直津津乐道的生活表示了怀疑。人活着的过程,从生的日期到死的日期,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庄严,不过是匆匆走了一遭,此外还有什么特别的么?想到这儿,他甚至对小乔这么年轻就死去了产生了几分妒意,她至少留下了一个青春美好的形象。对于还活着的认识她的人,她永远是年轻的小乔。
载着小乔和她父亲遗体的面包车带领着一个长长的车队徐徐开进了公墓的院子。汽车的马达陆续都熄火了。接着是叽叽喳喳的人声。刘军走过来,在人群中穿梭了一圈儿,没有发现尹初石的踪影,多少放松些。他碰见了一直给他通风报信儿的那个女人。她说,没想到刘军也来了。
“我从前认识小乔他爸,我对他一直挺尊重的,所以来看看。”刘军敷衍着。
“你看那个人,”这个女人指着李小春对刘军说,“他是小乔从前的男朋友。小乔死后的事全靠他张罗了。我不认识他,听说脾气不太好,但我看人不错,至少比后来那个姓尹的家伙强,不是因为姓尹的那家伙,也许小乔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她停顿了一下感慨地说,“女人啊,碰上一个好男人一辈子就什么都有了;碰上个坏男人一辈子就什么都完了。”
“什么样的男人是好男人?”刘军漫不经心地搭了一句。
“像你刘军这样的差不多就是好男人。”
“行了,你别再夸我了,在火葬场你这个夸法对我来说危险呢,也许能把我夸进去。我宁可是个坏男人,想多活几天。”
“别太自信了,也许你老婆没有一天不骂你是坏人。”
“她明知我坏,可就是不远走高飞。行了,说点正经的,怎么个程序?”
“先是遗体告别,然后是追悼会,对了,现在又时兴叫葬礼了。”女人说。
这时一个男人朝站在外面的人摆手,他说:“现在排好队,遗体告别仪式开始了。”
人们沉寂下来,陆续地低着头走进遗体告别大厅。刘军立刻感到十分压抑的气氛弥漫过来。临到他走进去的时候,他回头张望一下,在他身后大约还有十五六个人,他相信他看清楚了,没有一个是尹初石。
哀乐仿佛是由阴间飘过来的音乐,它能把人立刻与现实生活隔断,从而进入一个特定的只能是面对死者的境地。刘军因为哀乐带来的气氛难过地低下头,他随着人流缓缓地朝前挪着步子,还没有抬头朝遗体方向看一眼。
刘军听见了哭声,最先进入大厅的人们已经走到遗体跟前了。这哭声不同于至亲的陶嚎,但低沉得使人透不过气来。刘军终于也接近了停放遗体的花丛。两个人躺在鲜花丛中,父女俩十分相像的长相,小乔经过修饰,整个面部着妆十分淡弱,因为尸体在太平间停放过久,小乔惨白的脸色中透着几分淡绿。她安详地闭着双眼,仿佛已经安干命运的安排,绝不再做任何挣扎。但是父亲瘦削的脸尽管经过了修饰,仍旧十分痛苦。他的嘴微微张着,好像依旧在呼唤着女儿;他的双目也微微开启着,好像永远也不能相信女儿死去的事实。
这一切都过于触目,刘军虽然从未见过这两个死去的人,但是心仍然刀绞般的疼痛。泪水流出了他的眼眶,父女俩一起走向来世,这太惨了,没有任何人能够无动于衷。
刘军在遗体面前深深地低下头,然后他经过小乔以前的男朋友身边,刘军看一眼这个男人,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站在遗体前,他的双臂上分别戴着黑孝,胸前别着白花,腰间扎着白布。刘军又一次感到揪心的难受,说不清这难受是为谁,为死去的人还是为这位站在死者旁边戴孝却与死者不太相干的男人?!
随着人们一起刘军走到了临近出口的地方,在他还准备往门外走的时候,他又回头朝遗体那儿望了一眼,仿佛还要证实一下他们的死亡。可是刘军看见了走在告别队伍最后的一个人——尹初石。
刘军连忙躲到旁边,让其他想出去的人通过。可是他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尹初石。他看着尹初石的脸颊浓密的胡须,猜测着这段时间他可能在的地方。尹初石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前的什么地方,因为他正在经过遗体,却并没有像别人那样去看。刘军心里因此产生一种令人恐惧的预感,他想不出尹初石到底想干什么。
尹初石接近了李小春,刘军的心立刻悬了起来,好像刘军正在接近令他恐惧的根源。李小春低着头,当尹初石从他面前经过时,他并没有认出来。刘军松了一口气,他看见尹初石衣服里好像揣着一个很重的东西,他的双手在衣服下摆下托着那个东西。不管他拿着什么,他只要再向前走几步,就能平安无事地不惹任何麻烦地离开这里,刘军想到。
尹初石好像看穿了刘军的心思,而已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他突然站住了,然后转过身,背向人群行进的方向,在离李小春两三步之遥的地方站住。尹初石从怀里掏出一个精美的大水晶玻璃花瓶,向小乔俯下身去。他想把这只花瓶放到小乔的遗体旁,但在他刚俯身的时候,李小春已经冲到他面前。李小春揪着尹初石的衣领,迫使他双手托着花瓶又站起来。
“你还有脸来这儿,你这个流氓!”李小春说话时双唇颤抖着。不知内情的人都站在原地观望着,不知出了什么事。刚才主持追悼的戴眼镜的男人走过来,询问出了什么事。
“他就是害死这两个人的凶手。”李小春松开一只手指着尹初石的鼻子吼叫着。
人群哗动了,多数人明白了,尹初石的身份和他在这场悲剧中扮演的角色。责骂声立刻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
“骗子!”
“臭流氓!”
“杀人犯!”
“让他偿命!”
“去法院告他!”
“道德败坏!”
刘军立刻朝尹初石的方向运动,但是人们紧紧地将李小春和尹初石围在中间,刘军很难通过,他只好小声祈求,才挤到了前面。
李小春依旧用双手抓着尹初石的衣襟,不住地叫骂:“你应该死在她面前,懂么?!”
尹初石晃动着身子,试图挣脱李小春的手。
“干嘛?你还想动手是么?跪下,你跪下向乔乔请罪!”李小春说。
尹初石突然用花瓶自下而上地将李小春掀翻在地,然后迅速俯身将花瓶放在小乔的身边。在尹初石还没重新直起腰的时候,几个围在近前愤怒的男人已经抡起了拳头,包括重新爬起来的李小春,他像不久前一样,用脚狠命踢倒在地上的尹初石。
戴眼镜的男人和刘军一起过来拉架,男人们很快住手了。倒不是因为刘军的劝阻,而是他们觉得戴眼镜的男人说得有道理:这儿不是打架的地方,如果你们对死者还有一份同情的话,就该立即住手。
尹初石躺在地上,鲜血从他的口鼻中不停地流出来,刘军小心地扶起他。刘军担心他的四肢又像上一次一样给打坏“我没事。”尹初石轻声说。
“跟我出去吧。”刘军也压低了声音说。
“等一下,我跟她说一下。”尹初石说完挣扎地站起来,试图接近小乔的遗体。
李小春从后面将尹初石揪住,他说:“离她远点儿,你这条臭狗。”
“是你不是我。”尹初石说了一句含义不清的话,但充满了蔑视,这无疑又激怒了李小春。他朝刚才动手的几个男人使了个眼色,他们扯着尹初石朝外走,刘军也被裹挟在里面,他听见尹初石说了一句:“以后见。”
男人们来到遗体告别大厅外面的空地上。刘军立刻站到尹初石前面,他摆摆双手,示意男人们给他一个说话机会:“听我说,朋友们,别动手,先别动手。我非常了解尹初石,他心里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难过。相信我说的话。如果他有什么过失,让他自我惩罚好了,这比动手更残酷。”
刘军的话似乎在李小春之外的男人那儿引起一些共鸣,毕竟来的都是知识分子。
“你少废话,你算老几啊,你替他说话?你看过小乔的遗书么?你看过小乔他爸读这份遗书的样子么?老头儿心都碎了。”李小春说到这儿哭了,转而更加愤怒地指向尹初石,“都是他害的,你这个凶手。”说完李小春又一次冲向尹初石。刘军阻拦他,但另外几个又被李小春的话打动的男人扯住了刘军。
李小春几拳便将尹初石打翻在地,因为尹初石根本不还手。另外的男人见此情景,只是拉住刘军,并没有做更过分的事。
“你说,你为什么要害死她。”李小春跪在地上,揪着尹初石的衣领,将他的头往地上捶。
“我没有害她,我爱她。不过,这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滚开。”尹初石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十分吃力,因为他的嘴唇已经被打肿了。但他说得十分威严,大有几分气势,他对李小春的蔑视甚至也不能因为死亡而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这使得李小春发疯了。
已经围拢了不少人,但殴打的局势似乎一直在由最里层的几个男人控制着。其中有一个男人对李小春说:“别打了,他已经不还手了。”
但是李小春却更疯狂地朝尹初石的头部抡拳头。
“如果你们还有一点人性,就该拉开他。”刘军差不多在吼叫了,因为他看见尹初石已经昏死过去了。
刚才劝李小春住手的男人走近,准备劝阻李小春,但好像从地上突然长出来的一个女人一阵风似的刮过来,先于这个男人扑到李小春的身上。
“别打了,我求求你,别打了,”她一边哭嚎着一边扯李小春的衣服。
“滚开。”李小春甩掉这个女人,但她又扑过去,跪在李小春跟前:“我给你跪下了,求求你别打了,他是我丈夫。”
李小春抡起的拳头停在了空中,然后慢慢地垂了下去。他哭了,然后起身,有两个男人走近他,搂着他的肩膀一同离开了。
接着其他人也逐渐散去了。刘军走近王一,蹲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恨自己没能阻止这一切。
尹初石醒过来,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妻子。刘军看见王一将丈夫沾满血迹的右手轻轻搂进怀里,满含热泪朝丈夫俯下身去,她说:“跟我回家吧。”说完,她的泪水滴到了尹初石的伤口上,刘军看见尹初石因此下意识地抽动一下,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尾声
楼前的院子里有一棵很高的栗子树,它也是这个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树。每到秋天,它繁茂的叶子便渐渐地黄了。如果有阳光,从窗户望出去,金灿灿的。
现在却已经是深秋了,漂亮的黄叶子纷纷飘落下去,有时是几十片叶子同时朝下落,谁也不能不说这是令人难过的景象,因为它们是那么漂亮那么灿烂的黄叶,又有谁知道它们匆忙启程之前是否选好了自己的归宿。
渐渐地树木光秃了。昨天还剩在树上的几片黄叶让我想起了一个作家讲的故事。故事的名字叫“奥勒和特露法”,这也分别是两片叶子的名字。他们是两片相爱的叶子,秋天他们看见别的叶子纷纷落下,便知道这也是他们逃脱不了的命运。
特露法说,我的日子快到了,不过你要坚持,不要轻易撒手。
奥勒说,如果你落掉,我也和你一起落掉。我绝不愿做树上最后一片孤独的叶子。
待露法说,不,你要坚持……
说着奥勒先被风吹落了。
特露法难过极了,她请求树干,请求风把她也一起带走。可是它们并不理睬她。
我不知道这两片叶使您想起了什么,它们使我想起了人,想起了那些相爱的情人,结婚的爱人以及还在互相寻找中的男人女人。有时他们中的一个像叫奥勒的那片叶子一样,独自一个先离去了,留下另一个任凭生活的风雨肆意地摆布。有时我想这个世界上一个心灵无法真正地帮助另一个心灵,就像两片叶子一样。心灵是那么独立和神秘,以至于另一个心灵难以接近。
当王一扶着满脸鲜血的丈夫朝家走去的时候,被一种异样的激动推逐着。她觉得从身边的男人身上获得了巨大的力量,无论接下来的生活还会有怎样的困难,她都相信自己有能力面对。不知为什么她丝毫不担忧,不恐惧,觉得自己无比高大,像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
尹初石渐渐地养好了伤,他变得少言寡语。临上班的前一个晚上,他激动地握住妻子的手,他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他说不出来,心中盛满了对妻子的敬重。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我们都获得了血一般的教训。从今以后,我们可以好好地在一起生活,时间一晃就过去了。”王一对丈夫说。
丈夫心中又一次充满对妻子的感激之情。他走进报社大楼的第一件事就是辞去了主任的头衔。上班下班,偶尔买菜做饭,女儿放假了,女儿又开学了,时间以平平常常的面目向前移动着。但是尹初石却常常感到这平静之下的某种压迫。他常常在梦中梦见小乔被汽车撞倒,总是在汽车辗过小乔身体的瞬间大汗淋淋地醒来。他不敢对妻子说这些,他小心地回避着一切能让王一想起小乔的事情。他和妻子做爱时努力回忆从前的细节,尽量不让王一感到与从前有所不同。他每次从邻居的目光下经过时,都希望立刻搬到一个没有邻居的地方。他也希望女儿尽快考上大学,因为他常常从女儿的目光中看到这样的句子:你已经被原谅了。
总之,他必须忍受这样的现实:那就是他的隐私变成了人所共知的一件事。这件事的后果是两个人死去了。每当他想到他已经无法从人们的记忆中抹掉有关他的那一部分,他必须永远和这种现状生活在一起,而且要小心翼翼地和别人活得一样时,他都感到窒息般的难受。但是时间是伟大的,它让任何令人无法忍受的痛苦逐渐失去效力,然后取而代之的是麻木,最后一切都将归于平静,就像生活的本来面目那样。
时间无疑很好地帮助了尹初石和他的一家人。几年后,甚至有人说他们是令人羡慕的夫妻,日子过得那么平和。王一的婆婆临终前曾拉着王一的手,认真地问道:“告诉我,你满意么?”
王一点点头,当她看见婆婆的目光转向了尹初石,便和其他人一起出去了。只剩下母亲和两个儿子。她问她的大石:“你还爱她么?”
“谁?”儿子被母亲临终的问题吓了一跳。
“你的妻子。”
“我非常尊敬他。”儿子说。
“这就够了。”母亲放心地闭上眼睛,告别了人世。
亲爱的读者,前面我写下的当然是尾声。应该说它是这部小说的尾声,但不是尹初石和王一真实生活的尾声。作为他们的邻居和贾山的前妻,我目睹了尹初石和王一生活变迁的过程。我觉得我应该都说出来,这样才对,才公平。可是对谁公平呢?
我也说不好。
事实上,尹初石和王一回到家之后,王一马上给我挂了电话,我给尹初石处理了伤口,我对刘军说,那些人还算是手下留情,都是皮肉伤。
接着尹初石整整睡了二十多个小时,之后他吃了很多东西,然后又睡了。再一次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他出门了,脸上还带着敷料。回来之后,王一说,他一个人坐了很长时间,不说话。
很简单,尹初石的确因为所发生的一切敬重王一,她人格的力量闪烁着光辉。但他并没有借着这份敬重与妻子共同走完余下的路程。他像那片叶子一样独自一人先启程了。他留给王一一封信,信中他称王一是“尊敬的妻子”。
王一看完那封信哭了,她对我说她一点儿劲头儿也没有了,浑身上下软得像棉花。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抱孩子去医院看病,在医院碰见了王一,她衰老得让我吃惊。
“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现在好多了。”
“你理解了那封信,也理解……”我问。
她摇头打断我的话,她说她永远也理解不了。我这时发现她不愿理解。
“为什么不把这一切告诉康迅?”
“我不能。”她说。
“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爱他,我不愿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除了和小约一起像现在这样生活,我也别无选择。你能明白么?”
我点点头,心里却想大骂一句,但不知道骂谁。这时,我儿子伸出他那双我见过无数次的细嫩的小手儿,去抓王一的头发。王一笑了,截住我儿子的小手儿,放到唇边轻轻吻了几下。在她低头亲吻的瞬间,我看见她已经有不少白发了。
而且,到目前为止,没人知道尹初石是否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但我们都相信他还活着,与众不同地活着。
附尹初石致王一的信:
尊敬的妻子:长话短说,写这封信是为你。当我写下“尊敬”两个字时,心里充满了羞愧。如果我把这封信写长,我就会丧失离开你和小约的勇气,但是我必须走开。我心里所有的门都被人从外面关紧了,我不能再和别人一样生活、工作。即使我小心翼翼地学着别人的样子去生活,我也不能了。对你来说我是个废人,是个负担;对小约来说我是个可笑可怜的父亲。如果我请求你们允许我离开,也意味着祈求你们给我一点空间,让我恢复一点点尊严。
我说过了,写这封信是为你。我必须向你做出一点解释,否则对你太不公平了。我造的孽,后果却要你承担。而我是要一走了之的,一个一走了之的人不需要对他身后的世界做出任何解释。
为什么我不能再向从前那样继续生活下去了?因为我害怕。我害怕再一次失去,进而也害怕再一次拥有。如果一个人什么都没有,那么他也不会再害怕失去。这之前,当我面对家庭面对你面对戴乔的时候,我曾希望一样也不失去,我多么贪婪啊。尽管我后来明白了必须先失去而后才能拥有,也就是说我必须选择,但命运还是无情地惩罚了我,它让我失去了一切,甚至我自己。
我知道你会说我没有失去你,当你搀我回家时,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甚至为你的这个念头,牺牲了你们的爱情。好,现在我告诉你,这没有必要。我不能和你在另一个人的尸体上继续过寻常人的日子,对不起。
忘了我,对你对我都是最好的。你可以告诉小约我死于一次意外;你不必操心我的母亲,我弟弟会照顾她的。你千万不要到处登寻人启事或者用别的办法找我!请你尊重我的请求,尽管我已经没有脸面这样要求你,还是再一次求你。我另有一封信给我母亲。
钱我归整了一下放在老地方了。如果你还能从报社得到一些钱,请千万拿着。如果我母亲因为生病有经济困难时,请帮助她。
别的没什么了。我的衣服除了身上这套我已经全部烧掉了。照像机我已经付钱给报社了,现在它完全属于我。小约长大后,可以送给她,作为一次生日礼物,或是结婚礼物。告诉她镜头盖有些松了,让她加小心。
现在,我该走了。多保重,好妻子。带好我们的女儿,我尽不了力了。
别了!忘了我吧,我对不起你们!
即日初石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