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春天,早春三月,时冷时热,红星中学操场上,下午间操刚结束,还有十分钟上课,一群半大孩子们在操场上疯跑着,玩耍着,释放着多余的精力。
黄土地铺就的足球场上,远离教学楼的角落里聚集了十几个学生,一个瘦弱的男孩子被围在中间,低着头一言不发。他穿着一件明显偏瘦的校服,身上沾满了泥土,脸上一块一块的瘀痕,显然刚被人打过。
他任面前的这些人推搡着自己,只是双拳攥得紧紧的,显然并不服输。
「姓嵩的,你给我记住了,以后再踢球,看看跟谁踢!再敢进这么多球,看我怎么收拾你,还俊,俊你大爷!」人群中个子最高的一个戳了戳瘦男生的脑门,颇有些吊儿郎当的说到。
旁边的人跟着起哄,嘴里一样的不干净,围在中间的男孩子头垂的更低了,他的眼角渗出了泪水,他很想反抗,却无可奈何,眼眶的淤青就是之前反抗的结果。
「三年二班李思平,请速到门卫室,有人找你!」
大广播喇叭中的音乐一停,一个公鸭嗓传了出来。
人群中那个个子最高的男生啐了一口,嘟哝了一句「算你走运」,转身朝校门口的门卫室走去。
男生名叫李思平,父亲是个大公司的老板,母亲——严格来说是继母——是市国税系统的一名普通干部,特殊的家庭环境下,父亲忙于经商,继母碍于身份,基本就不管他,逃课、上游戏厅、看小说这些都是家常便饭,打架更是习以为常,老师对他也很头疼,管也管不了,惹也惹不起。
因为良好的营养条件和基因遗传,加上贪玩和爰踢球,李思平的身体素质相当好,不过才十四五岁的年纪,身高已经一米七四了,袖子下面的胳膊肉鼓鼓的,充满了桀骜不驯的力量。
他的校服因为打也有些脏兮兮的,正敞着衣襟,里面的黑色羊毛衫沾了土,眼眶也有点发青。刚才他随便找了个理由收拾那个给自己「女神」写情书的「情敌」,颇废了一番功夫,要不是自己身体素质好,可能刚才单挑的时候就让那个穷小子给干趴下了。
李思平走在操场上,边走边在心里琢磨,这刚开学没几天,谁能这个时候来找自己呢?老爸昨晚没回来,继母基本不怎么管自己,难道是昨天在游戏厅打架的事儿被发现了?
揣着一肚子的忐忑,他柔着头皮敲开门卫室的门。
「王叔,你怎么来了?」看着门卫室这个面带戚容的中年男人,李思平一愣,他怎么都没想到,来的人会是父亲的司机王鹏。
「思平,你可算来了!你爸出车祸了,正在市医院抢救,夫人让我来接你,咱们赶紧去医院。」王鹏是父亲白手起家就带在身边的司机,感情深厚,此刻满脸急色溢于言表。
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得李思平彻底懵了,他稀里糊涂的被王鹏拉出校门,塞进车里。等车开出很远,他才反应过来,发现自己的手心湿乎乎的,心里有一股不详的预感挥之不去,这种感觉他记忆犹新,母亲去世前,也是这样的画面,只不过来接自己去医院的,是父亲……
「王叔,我爸……他怎么还自己开车了呢?你没给他开车啊?」李思平的话音微微颤抖,有了些哭腔。
王鹏一边开车,一边自责的说道:「上午我开车去机场接一个客户,回来的晚了,他中午和几个外地客商吃饭,喝了点酒,就自己开车回家,没想到与一个大货车撞上了……」
李思平默然,虽然自己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好,但天生的血缘关系是怎么都割不断的,想着那个一直像山一样的男人,可能就这么倒下了,他不禁悲从中来,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王鹏没有劝他,只是专心开车,很快二人就到了市医院。上了三楼,还没走到手术室门口,就听见了连成片的哭声。
手术室门口,站着一群人,里面有父亲的前妻邱玉兰和大姐李玉宁,一个身材曼妙穿着米色风衣的女子正抱着一个婴儿,背靠在墙上无声流泪。
这个女人正是李思平的继母唐曼青,李思平几乎没见过这个女人有过失态的时候,看她哭成这样,李思平有些不敢问了。
「青姨,我爸他……」在众人的瞩目下,李思平踱步过去,犹豫的握住继母的手问到。
「思平,你爸……你爸去了……」唐曼青刚才显然是强行控制自己的情绪,此刻被他问起,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大声哭了起来。
仿佛天塌地陷一般,李思平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在地,他扶着墙,眼睛茫然的看着手术室的门。
自己的父亲,那么厉害那么强势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他白手起家,纵横商海,怎么就这么脆弱呢?一个车祸就能把他带走?母亲早就离开自己了,这个世界上,自己就剩下父亲这一个依靠了,现在连他都不要自己了,自己以后要怎么办呢?
尽管身体又高又壮,但在那似乎不可一世、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外表下,是一颗敏感而又脆弱的少年的心,母亲离世后父亲对自己开始冷漠,长久的无人管无人问,让他变得桀骜不驯,也变得脆弱而又敏感。
先是母亲,现在又是父亲,这世界上,还有谁能够关心自己呢?到底自己做错了什么,要经历这样的苦难呢?
李思平忽然觉得自己怀里很空,很想抓住什么,他想起母亲去世的时候,他紧紧抱着父亲,哭的死去活来,那时候他感觉父亲是自己唯一的依靠——虽然他对自己总是冷冷的,不怎么和自己说话,但那毕竟是自己的父亲,是母亲之外最在乎自己的人了。
看着哭泣的继母,他很想扑过去,像抱着父亲那样,扑在她的怀里哭泣,但他没有,他已经比她都高了,他做不出来六岁那年扑在父亲怀里痛哭的动作,她不是父亲,自己,也不是那时候的自己了。
似乎一瞬间,这个顽劣不堪的少年就成熟了起来,他张开臂膀,把继母搂在肩头,也哭了起来。
唐曼青抬头看了看这个跟自己一直疏远的「继子」,温暖的怀抱和周围人冷漠的眼神形成强烈的反差,她一瞬间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如此的无依无靠。
趴在这个一直与自己冷淡疏远的「儿子」肩头,唐曼青哭的更加伤心了。
手术室门口气氛悲恸,抱头痛哭的母子俩没注意到,旁边的人却并不像他们这样悲伤。邱玉兰眼角含泪,面容悲戚,却并没有多少真情;李思平同父异母的姐姐李玉宁则是冷着一张脸,眼睛看着天花板,一脸木然。
李思平的父亲李万成原本是国企职工,改革开放大潮中扔下铁饭碗下海搏击风浪,几番大起大落之后,有了今天的这番事业。但事业上的飞黄腾达掩盖不了婚姻生活的失败,他和第一任妻子邱玉兰结于贫贱,共患难却不能共富贵。
「有了钱就学坏」的李万成第一时间和糟糠之妻分道扬镳,宁可放弃一半家产,也要另寻新欢。无奈之下,二人离婚,邱玉兰分走公司一半股权,独自养育女儿李玉宁。
离婚后的李万成很是放纵了一段时间,光是情妇就同时有好几个,更不要说逢场作戏的钱色交易。但是作为事业有成的商界人士,随着他接触的层面越来越高,越来越需要一个稳定的家庭来装点门面,这时候李思平的母亲宋萍出现,她的文化层次和气质修养,都折服了李万成,于是在一番追求下,二人结婚,生下李思平。
但是好景不长,体弱多病的母亲早早撒手人寰。此后不久,李万成再次结婚,娶的是国税系统工作离异不久的唐曼青。
在失去母亲之后,李思平没有得到父亲加倍的爰,反而是更加疏远,他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是继母的出现,让他对这个家庭再也没有一点好感。
他开始自暴自弃,打架、逃课、泡游戏厅,肆无忌惮挥霍父亲的财富。
唐曼青最开始的时候还想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但后来发现这完全是徒劳的,这个顽劣的「儿子」根本不在乎自己这个继母,似乎自己的丈夫也并不在意他的儿子如此顽劣下去是否会行差踏错甚至是走上犯罪的道路。
李思平自己也困惑过,继母唐曼青放弃了对自己的管教,这很符合常理,可是为什么母亲去世后,父亲对自己反而疏远了呢?
他以前觉得父亲是忙于工作和事业,用这个来排解母亲去世带来的伤痛,后来发现根本就是自欺欺人,很快就娶了继母唐曼青是一方面,还有就是父亲从来没有断过的绯闻。
发自内心的说,唐曼青是个好人,她个性温柔恬淡,性格温和又不失原则,待人接物极为得体,对自己照顾的也很周到,不管自己怎么故意把衣服弄脏弄破,她都会及时为自己准备好洗干净的或者新买的衣服,大小合适,款式也合自己的心意。
这几年来,自己从她身上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但不论她怎么好,她都不是自己的母亲,他的心里容不下一个女人取代自己母亲的地位。
很快,护士过来提醒,手术室已经收拾妥当,家属们可以见最后一面了。
唐曼青第一个冲进了手术室,李思平紧随其后,其他几个李万成的堂兄弟也跟了进去,邱玉兰走了一步,就停了下来,她看到走廊尽头自己的弟弟过来了。
走到门口的李玉宁,回头看了一眼窃窃私语的母亲和舅舅,嘴角现出一丝不屑,也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里,唐曼青被几个人拉住,不让她扑到亡夫的尸体上哭泣,李思平跪在地上,无声垂泪。
李玉宁默默不语,她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今天这件事,对她来说,不过就是个形式。
亲人离世固然悲痛,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一名护士出现在手术室门口问道:「哪位是病人家属?来签一下字,办理一下手续。」
严格意义上的家属就唐曼青自己,她控制了一下情绪,跟着护士走出病房,来到一间办公室,在一堆住院文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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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唐曼青终于把所有的事情chu理妥当,回到单位上班。
推开办公室的门,坐在椅子上,她怔怔的看着窗外。这几天她既要操办葬礼,还有公司的业务需要chu理,各种事情随着丈夫的去世纷至沓来,一下子让唐曼青忙碌起来,千头万绪,她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好在公司的人员还算得力,总算是应付了过来。
今天到单位,她打算跟领导正式谈一谈,办理停薪留职,公司不能没有人管理,她得腾出手来,不能让偌大的基业毁于一旦。
其实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多么的深爰着李万成,无论是当初给他做情妇还是后来结婚,她都心知肚明自己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结婚的,她自己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是为了过上更优渥的物质生活,自己怎么也不会选李万成这样花心的男人。
唐曼青想的很开,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李万成是一个优秀的男人,他注定会拥有很多女人,但是自己能成为他的妻子,那么自己就是成功的,无论其他人怎么样,都不会影响自己的地位和将要继承的财富,这就足够了。
这也是李万成喜欢唐曼青的原因,他在外面逢场作戏,并不瞒着她,她也不在乎,两个人甚至会在私下里讨论,某个女人的优点和缺点,包括床上的表现。
她越是表现的不在意,李万成越是在意她的感受,男人就是这么奇怪,容易到手的不珍惜,求之不得的东西才是心头所爰。
所以到后来,李万成已经不在外面过夜,看到能挑起自己兴趣的女人,也不过是几次露水姻缘,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四chu留情了。
这就是自己比别人强的地方,如果思平的母亲能够像自己这样宽宏大量,可能就不会气的一身病,最后气死了吧?
想到继子,唐曼青心里有些暖意,她以前根本没想过,这个坏小子会对自己这样,自己出于本心对他认真照顾,内心里却并未想过将自己的未来和这个李家唯一的男性继承人摆在一起,她一直想的都是把女儿带大,她才是自己最大的希望。
不过这些天下来,这小子好像突然长大了一样,一下子变得特别懂事,以前那种故意与自己作对、时时刻刻像个刺头的样子不见了,不但主动帮自己做家务、照顾妹妹,还主动做起了作业——虽然欠下的功课太多,一时间根本找不到头绪。
至于未来——她还没想过未来要怎么做……
正出神的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唐曼青深呼女干一口气,拿起了话筒。
「喂,你好。」
「唐姐,您好,我是李总的秘书小张,公司这边出事儿了,您得快点过来一趟!」
「出什么事儿了?」
「电话里说不清楚,您快点过来吧!」
小张给李万成做了七年的秘书,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包括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都是他帮着李万成张罗的,对唐曼青来说,他是少数几个信得过的人之一。
她没再犹豫,匆匆放下电话,赶紧赶往公司。等她赶到公司的时候,看到小张正在楼下焦急的等她。
唐曼青走上前,还没等她张口,小张就紧忙说道:「邱玉兰刚才带着一群人来,要求召开股东大会,我说您作为公司的大股东和李总的爰人,没经过您的同意是不能召开的,邱玉兰却说你来不来都行,改变不了什么,我一听就赶紧给你打电话了。」
唐曼青很是奇怪,疑惑问道:「她这是想干什么?他们在哪儿呢?你带我去!」
「在五楼会议室呢,已经开上会了,根本不让我进门。」
两人边说边走,小张道:「我看着这个意思,好像是要召开董事会,争夺董事长的权利,可……不应该啊!您继承了李总的股份,现在您是毫无疑问的大股东,他们怎么也兴不起浪来啊!」
小张的话提醒了唐曼青,她沉吟了一下,说道:「你说的也不是没可能,这方面我还不太懂,她们有胜算吗?就算抢去了董事长的位置,又能怎么样呢?改变公司的投资方向?没什么意义啊!」
「还真不好猜,」小张也一头雾水:「现在最关键的就是李总的股权证明和一些协议,还有个人的名章,这些东西要保护好,才不会被别人钻空子。」
「之前根本没想过会出这种问题,都没防范过,谁能想到邱玉兰会做出这种事儿来?」唐曼青对这里面的事情一窍不通,不过她还是很冷静的,想了想,她说道:「这些都没问题,这几天继承的事情也办的差不多了,咱们先上去,看看他们想干什么。」
「那就好,那就好!」小张放下心来,前面领路,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
里面坐了二十多人,有公司的股东,也有管理层人员,这些人唐曼青都认识,之前在很多场合,他们都对她恭敬有加,但如今,他们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乎都充满了幸灾乐祸,还有急不可待将她分而食之的残忍快意。
靠近会议室门口的几个管理人员没有回头,他们脸上的神情有些不自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这种神仙打架的戏码他们实在是不想参与,有那么一个两个人甚至打算站起来,准备将自己的座位让给唐曼青,却被坐在上首位置的邱玉兰用眼色狠狠制止住了。
「唐曼青,你来的正好,本来我还想要不要打扰你上班,把你找来呢!你既然不请自到了,正好借这次股东大会之机,一起研究一下公司的股份变动和负债情况。」
邱玉兰志得意满的打开面前的文件,朗声念到:「万成集团董事长李万成原有股份70%,现有股份为45%,为公司第一大股东。目前,万成集团资产评估约为两千五百八十万元左右……」
说完,邱玉兰对身边一个戴着眼镜的矮胖男人说道:「刘部长,你讲一下咱们公司现在的负债情况。」
刘部长打开面前的文件夹,说道:「公司之前多面开花,投资了很多项目,包括一些政府的建设工程,资金压力较大,这个大家都知道,另外还有一些期货投资,压了不少货物。」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李总在的时候,主要靠金融借贷维系资金链,这些人看重李总的投资眼光,在重利之下,并没有追讨债务;现在李总去世了,各家债主都拿着借据来催账了。」
刘部长抬头看了一眼邱玉兰,低下头说道:「……这几天,按照董事会的指示,我们财务部对债务进行了核算,公司目前负债已经达到四千七百余万,chu于严重亏损状态。」
「董事会的指示?」唐曼青疑惑的问了一句:「这几天万成去世,都没召开董事会,哪里来的董事会的指示?」
「李总不在的这几天,作为第二大股东,由我暂时主持工作。」邱玉兰截住了唐曼青的话头。
邱玉兰以手扶头,看起来颇为纠结,她沉声说道:「我一直都没参与公司的经营,没想到公司已经搞成了这个样子,现在万成去世了,他的股份会由唐女士和几个孩子分别继承,这样一来,我就是最大股东了,我会担起挽救公司的责任。现在请大家议一下,下面公司怎么走。」
「不论怎么走,债是要还的,真没想到,李万成借了这么多钱!」一个瘦高个大声说道。
「还?拿什么还?资不抵债了你没听到?把公司卖了都不够还的!」一个打扮得颇为浓艳的中年女子转过头,尖刻的说。
「怎么能卖公司?这么大的一摊子,很多项目马上就要见效了,卖了多可惜!」
……
「静一静!」眼看着众人还要吵下去,邱玉兰拍了下桌子,大声说道:「现在就一个办法,找一个大公司,收购咱们公司。毕竟公司只是资金链断流了,现在投资的一些大项目,都是有巨大经济回报的,肯定会有大企业愿意接手,我希望……」
「李总活着的时候公司蒸蒸日上,账上就没缺过钱!李总去世当天还在谈投资的事情,怎么会一下子就资不抵债!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手脚!」小张秘书突然大声喊道,他的话打断了邱玉兰的娓娓道来,会场一时间落针可闻。
唐曼青明显能感觉到几道眼神刀子一样射到小张身上,她看着这个丈夫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心中也是困惑,从来没听丈夫抱怨过公司经营困难,只听他说公司几个投资回报将非常可观,到时候再上一层楼根本没问题,他还在琢磨未来要进军房地产市场,专心盖房子呢,怎么一下子就资不抵债了?
这些词汇她都明白意思,但不明白背后的门道,她虽然聪慧,原本却只想做一个花瓶样的女人,在税务系统也不是业务骨干,根本没想过会面临今天的局面,骤然参与其中,不过是雾里看花的门外汉一个,根本插不上话。
「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多嘴了?」邱玉兰面目狰狞,一指门口:「把他给我扔出去!」
邱玉兰带来的人就站在门口,听她一声令下,几个人把小张连推带架,带出了会议室。
会场里安静了下来,唐曼青看出了一点端倪,不懂不代表傻,人情世故她是明白的,此刻只能冷眼旁观,继续看着邱玉兰表演。
「这位是上海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窦先生。」邱玉兰指着身后一位坐了半天的中年男人介绍道:「他们很看好公司的营收能力和投资项目,有意图收购我们公司,具体情况我们让刘部长给我们介绍一下。」
等刘部长念完收购协议内容,邱玉兰才说道:「这件事儿,我觉得还是得经过股东大会讨论才能决定,毕竟公司不是哪个人自己的,所以今天召开这个大会,听听大家的意见。」
「收购了我们的股份怎么办?」有人提出了疑义。
「能怎么办?换成钱让咱们滚蛋呗!」
「想得美,资不抵债了知道吗?还换成钱,卖了钱还得还欠债呢!」有人垂头丧气。
窦姓男子推推眼镜,插了一句:「是这样,为了表现我们的诚意,对拥有股份的各位股东,按照市场价格支付购买费用,债务嘛,就不用大家承担了!」
「这样还行……」
「行个屁,眼看着几个楼盘就要赚钱了,这时候卖公司,傻瓜才卖!」
「你可小声点儿吧,你总共才多少股份,出这个头干嘛?没看明白咋回事儿吗?别跟着掺合了!」有人小声提醒。
「静静!」邱玉兰看火候差不多了,止住了大家的讨论,大声问道:「现在呢,就公司被收购一事,请大家表态。」
「卖,我就百分之三的股份,留着也没多大用,我肯定卖!」
「我也同意!我的那份卖了!」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表态,唐曼青以为会问到自己,还没等她表态,邱玉兰说道:「好,既然大家都同意了,那就这么定了,这两天我会安排专人分别跟大家签署协议。」
「我不同意!」唐曼青直觉的觉得事情不对,但是实在是说不出来问题在哪儿,只能大声抗议。
「你不同意?你有什么权力不同意?」邱玉兰嘲讽一笑,打开面前的文件夹,大声念到:「因万成身故,公司资不抵债,作为股东无力偿还公司债务,现决定将名下公司股份及李思平、李思思应分得股份,按照市场估价转让给邱玉兰女士,同时变卖李万成名下资产偿还应负债务,剩余债务由邱玉兰代为偿还。署名,唐曼青。」
「除了这份声明,还有这几份股权转让协议,字数太多,我就不读了。」邱玉兰拿起眼前其他几本活页夹晃了晃,接着说道:「按照协议,你已经将名下所有股权转让给我了,今天我们开会,其实跟你没什么关系,你非要来旁听,也好,就当是替万成来了,见证一下他辛苦打下的江山易主吧!」
看到自己被晾在一边,唐曼青出离了愤怒,她冷声说道:「声明?协议?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签字了?何况这么大的事情,没有律师在场,怎么可能?」
「签字当然是你签的,这个我可不敢作假」,邱玉兰转过头,指着身后的两个人说道:「至于律师,你签字的时候,王律师和张律师都在场,他们能够证明这份协议的真实性。」
唐曼青转头看向两位公司的法律顾问,张律师目光躲闪,避开了自己的注视,王律师眼中则色眯眯的回视唐曼青,像是要把她身上的衣服扒下来一样肆无忌惮。
「你们说转让就转让?笔迹要经过鉴定的!我签没签过字我心里不清楚?万成尸骨未寒,你们就这样做,不怕天打雷劈吗?」
「字当然是你自己签的,相关的法律手续也都一应俱全,你认不认随便,想打官司也没问题,不过我劝你还是认下来,不然到最后大家都不好看。」一个胖嘟嘟的中年男人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慢慢悠悠的说道。
唐曼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前的局面自己根本没经历过,也不懂这些东西,她不理解怎么之前还那么和善的人,到现在就如此狰狞了?更不理解,为什么邱玉兰要做出这样的事来,她明明都已经分走万成一半股份了,再分这45%,真有意义吗?而且还是瓜分,根本不是她自己独占!
看着邱玉兰得意的表情,唐曼青一瞬间明白了,这是一个早就设好的局,这些人坐在一起,就是为了瓜分自己丈夫的资产。什么资不抵债,什么全额收购,不过是幌子,根本就是奔着自己——不对,是奔着丈夫来的!
在座的这些人,每个人都有份,他们就像一匹匹饿狼,等着一口吞下自己孤儿寡母,连个骨头渣都不留下。
唐曼青知道自己败了,败给了一群豺狼,或许这才是商界的本来面目?
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伪造自己的签名——签名!她忽然想起来,那天在医院,自己在悲恸之下,签了那么多份医院手续,当时两个律师都在场,会不会……
「那时候丈夫刚去世才多久,他们就敢、就能做到……会不会……」
想到那个可怕的可能,唐曼青打了个寒颤,她不敢再留下来,也不敢看那份自己根本就没看过的声明书和股权协议,这一切太可怕了,她甚至都不敢再去想。
越想越害怕,她看邱玉兰的眼神里已经有了恐惧,一瞬间,她觉得这间会议室是如此的阴冷,如此的令人畏惧,她再也不想继续待下去了。
唐曼青故作镇定,冷下脸,冲邱玉兰说道:「人在做,天在看,你们会遭报应的!」
邱玉兰呵呵一笑,一脸的得意,毫不在意唐曼青的困兽之斗。
唐曼青被她的无视弄得下不来台,只能狠狠的推开椅子,掩饰内心的恐慌,拉开会议室的门,匆忙下楼,留下会议室里的窃窃私语。
走到楼门口的时候,她又看到了小张,只见他捧着一个箱子,里面装着一些杂物。小张关切的看着她,看到唐曼青摇头和绝望的表情,他蓦然激动起来,扔下箱子,就要冲上楼去讨个公道……
唐曼青知道,小张从一个农村打工小伙,发展到今天,都是李万成一手栽培起来的,让他读夜校,让他考电大,让他改变了生活和命运,但一切,都因为对方的蓄意和自己的马虎大意,成了一场空。
唐曼青赶忙劝住了他,告诉他不要再继续在这个城市待下去了,往南方去吧,那里会有更多的机会,她怕他留在这里,也会遭遇不测……
回家的路上,唐曼青想了很多:她在京城还有一间商铺,面积不大,但是位置很好,每年都有一笔可观的租金,李万成说这是给自己的私房钱;还有一所住宅,也租出去了,那是自己还是李万成情人的时候他买给自己的,他说将来京城的房子一定会升值,让她留着养老,因为那时候他还没打算娶自己……
自己还有一些存款,虽然不算多,但节省一点花,勉强也够两个孩子上学了。
等思思大一点了自己就能去上班了,国税的工资也不少,慢慢攒着——商铺是不能卖的,这是要留给女儿做嫁妆的。
她做出了决定,离开这座城市,到京城去,那里毕竟是天子脚下,在那里安心将思思养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