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朕不是准了你十几日的假,许你四月初一再入宫来,你今日回宫做什么?”允熥忽然问王喜道。
“官家,奴才被母亲赶回来了。”王喜苦笑道:“奴才的母亲认为这非年非节,一个做奴婢的人怎么能不服侍主人呢?奴才勉强在家待了两日母亲就非要让奴才回宫服侍官家。”
允熥不太能确定他这到底是实话还是哄自己高兴亦或其它,不过就算他在哄自己高兴,只要他把定对宦官权力的限制也没什么。
“所谓君无戏言,既然朕给了你假,你就放心回去歇着,伺候老夫人便是。老夫人问起来,你就说是朕说的,让你回家。”说完这话,允熥想了想又道:“你去药房再取一支人参,带给老夫人。”
“多谢官家恩典。”王喜马上跪下说道。
“你回去吧,好好侍候自己的母亲。”允熥说道。
王喜又站起来行了一礼,躬身退下。
说过此事,允熥站起来伸伸懒腰,想到刚才接见杨峰与曹行二人前看到的奏折,正想宣曹徵觐见,忽然有小宦官通传:“官家,冬辅官解缙求见。”
“让他进来。”听到解缙求见,允熥马上知道他是为何而来,吩咐道。
解缙随即带着中书舍人杨士奇、杨溥与金善走了进来,手里还捧着许多文书,看到允熥后马上弯腰行礼道:“臣解缙(杨士奇、杨溥、金善)见过陛下,因许多文卷在身,请恕不能行全礼。”
允熥没在意他们行礼的问题,直接问道:“这可是今年会试的试卷?”
“启禀陛下,此为今年会试臣等拟定录取的一百零七名贡士的三科试卷。其中十四省一直隶一百人,岷藩、英藩、秦藩、苏藩、宋藩共五藩各一人。永藩、洛藩、蒲藩因本地读书人稀少,未派人应考此次会试。另朝鲜、琉球、扶桑等番国并为一榜,文采可比各省录取贡士最后一名的有二人,朝鲜一人、琉球一人。”解缙说道。
大明现在科举考试采取分省录取制,每省若干名额,合计一百个,若是一省录取的最后一名有并列的,且阅卷官们争执不下,可以都录取。
此外,几个已经册封的藩国每藩每年固定有一个贡士名额,也可并列;海外番国的人也可以来参加大明的会试,水平在大明录取的贡士文采最差的那人之上的就可以被录取,但人数控制在五人之内。
允熥让小宦官接过试卷放在桌子上,自己走过去坐下,一份一份看了起来。
允熥掀开头一份试卷,先大略看看经义的几篇文章,主要看阅卷官的评语,就将经义试卷放到一边,看起了策论。翻开试卷,只见头一页的第一行赫然写着:“天不生太祖,盖万民如盲。”允熥继续向下看去,就见到这篇千余字的文章大多数文字都在拍朱元璋的马屁,不觉皱了皱眉。
他将这篇文章看完后,翻开第二份策论文章,见到头一行写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继续看下去,是一篇论述历朝历代的进入中原的胡人所作所为的文章,最后得出结论:胡人皆不可信,当慎用之。
看着这篇文章,允熥虽然松开了紧皱的眉头,但从他的表情来看,还是不太满意。
解缙在允熥审阅试卷的时候,一直偷偷地注意着他的表情。他见允熥的表情不算太好,心里打鼓:‘难道我没有明白陛下的意思?’
……
……
而就在允熥审阅会试试卷的同时,在离京城数百里之遥的苏州府产业园区衙门里,一个身穿一身布衣的汉子匆匆走进一间房屋,对屋内一人说道:“老爷,今年会试的题目奴才已经取来了。”
一个三十多岁、身穿一身六品官服的男子站起来,从他手中接过文卷,也不说话,就将文卷放到桌子上,摊开看了起来。
前面几页都匆匆略过,他迅速翻到策论那一页,只见上面写到:
策论题目其一:史料所载,金泰和七年(西元1207年)有民户七百六十八万,蒙古兴兵后,至金亡之天兴三年(西元1234)仅有民户八十七万;宋嘉定十六年(西元1223)有民户一千二百六十七万,至宋亡之祥兴二年(西元1279),仅存民户九百三十七万。
至正四年(西元1344),黄河决堤,元朝廷征发百姓治水,严苛异常,百姓多有累死者。是年,江淮间旱蝗,大饥疫。太祖时年十七,父母兄相继殁,贫不克葬。
策论题目其二:亦思巴奚之乱。泉州故多西域人,宋季有蒲寿庚等,以平海寇得官。景炎间,益王南巡,驻跸泉州港口,张世杰以淮兵三千五百授寿庚。益王笃临城,寿庚闭门不纳,尽杀宋室在泉州者三十余人,并淮水军无遗者。与州司马田真子诣杭州,唆都降之。张世杰回攻九十日不能克。元君制世,以功封寿庚平章,为开平海省于泉州,一时子孙贵显冠天下,泉人被其薰炎者九十年。
……,至是,元政衰,四方兵起,国命不行,其婿西域那吹兀呐袭作乱,福州行中书省,奏檄浔美场司丞陈玄、涌场司丞龚名安,合兵讨之。……,是役也,凡西域人尽歼之,胡发高鼻有误杀者。闭门行诛三日,民间秋毫无所犯。
发蒲贼诸冢,凡蒲尸皆裸体,面西方,伊橚悉令具五刑而诛之,弃其尸于猪槽,报在宋行弑逆也。洪武七年,高皇帝大赦天下,圣旨:独蒲氏余孽悉配戎伍,禁锢,世世无得登仕籍,监其祸也。杜子美诗云:“羯胡事主终无奈。“诚哉言也。
这人将两篇题目细细的看了三遍,又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今年的题目应该这样做。”
“什么题目这样做?”一人从门口走进来,对他笑着说道。
先前这六品官见到他马上行礼道:“苏州府通判提调产业园区事,兼吴县知县,见过知府大人。”
苏州知府向宝回礼。待答礼完毕,向宝一眼看见摊在桌子上的文卷,笑道:“杨通判果然也在看今年的会试试卷。”
“下官也是进士出身,自然每科的会试、殿试试卷都要看看。何况自从建业二年已来,陛下亲自出策论的题目,可以从此看出陛下当下最为重视的事情为何,所以臣让人抄了会试题目过来看。”说道。
‘你也要凭借这些来揣摩陛下的意思?’向宝本想将这句话说出来,但最后还是没说。这话颇有讽刺被派到苏州府看似受到重用但远离朝堂的嫌疑,他和又没有多大矛盾,还是少说几句。
“吾亦命人抄了今年会试策论题目来看,有些思量,但却未敢保准,这次来就是想问问杨通判,今年的会试策论题目陛下到底是何意?”向宝说道。
思量片刻,觉得平日里产业园区的事情还多有赖于他,还是不得罪的好。但他却说道:“向知府,在下虽有所猜测,可也不敢保准。”
“这吾也知晓,你只管说你的,即使与陛下的本意不同也无妨。”向宝道。
再三说自己的猜测未必准确,得到向宝的反复保证后才出言道:“向知府,若是常人来做这二题,头一篇文章多半会颂扬太祖皇帝,第二篇文章多半会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等话语。”
“怎么,这么写不对?”向宝问道。他也是这样理解的。
“也不是不对,只是不太贴切。向知府,依在下看来,若是要得陛下青眼,须得如此立意。”
……
……
允熥看了十二份试卷,见和自己想的差别有些大,放下试卷,对解缙等人说道:“这些会试试卷朕暂且不看了,你们回去再对策论进行评定。”
解缙当即躬身说道:“臣愚钝,难以明白皇上的意思,还请明示。”他身后的杨士奇、杨溥、金善三人也躬身这样说道。
允熥扫了他们几眼,忽然想到一人,心道:‘若是在此,一定能明白朕的意思。解缙虽然聪慧,但政治头脑差得远了。’
“解卿,这头一道策论题目,用太多的言语称赞先帝的一律排到中间。这道题不需要举子们引申太多,只要他们说蒙古人如何残暴就好。”
“第二道题,不要泛泛的谈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几年屡次生事,意图对大明甚至对朕不利的蛮夷是什么人?是天方教徒!”
“先有洪武末年满者伯夷不尊大明号令,进犯三佛齐,后有撒马尔罕国奸细勾结满者伯夷国之人意图在广州暗害朕,中有国内的色目人在安南造反,更不必提题目里写的三十余年前天方教徒在泉州的所作所为。如此清楚明白的事情,还要朕提醒?”
允熥出头一道题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告诉百姓和士绅,蛮夷之人入侵中原,可是要对汉人进行大规模屠杀的,十个人里面有九个会被杀掉。所以大家再面对蛮夷入侵的时候,一定不能以为当顺民可以活下去,当顺民也活不下去!所以答题的人只要紧扣这一主题就好,若是引申不到第二点,说蒙古人有多么残暴也成,不需要拍朱元璋马屁。
第二题就是为同撒马尔罕国见仗做舆论准备了。儒家传统上是反对打仗的,即使孔子的本意也反对不义之战,所以为了尽可能多的消除朝堂上的反对之声,就要多做舆论准备。
两道题结合在一起看,就是告诉士绅百姓若是撒马尔罕国打进中原,百姓要遭受怎样的种族灭绝似的屠杀,从而对撒马尔罕国心生恐惧,支持朝廷同它打仗。不过这个引申寓意因为以前从未有过两道题结合一起看的先例,恐怕没有举子能答出来,他也就不做要求。
经过允熥这么一番解释,解缙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声说自己愚钝,上前将试卷都抱了起来,又躬身行了一礼,与杨士奇等人退下。
……
……
将要如何回答这两道题和向宝解释清楚,向宝撵着胡须说道:“原来这题目中还有这些道道,若是吾今年考会试,多半中不得贡士了。”
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向宝早已为官,也不需要参加科举,也不必他说什么。
向宝又问了几个自己不太理解的小问题,得到的解答后,正要拜别忽然想到一事,思量一会儿,叹了口气小声对说道:“杨通判,你这些日子最好小心些,分巡苏松的郑按察,最近可得了一些风声。”
‘按理说我不该提醒他。可他在苏州,将园区与吴县打理的都十分不错,若是因此被罢了官太可惜了。只盼他能悔改。’
……
……
下午允熥刚刚睡醒,起来穿好外衣正要去前殿批答奏折,解缙就又带着一百零七份试卷来到乾清宫,请允熥审阅。
允熥有些惊讶的说道:“近两千份试卷,如何在短短的两个时辰重新挑选出一百零七份上榜的?还排定了名次?”他随即狐疑的盯着解缙问道:“解爱卿,你莫非只是依照策论的文章立意重新排的名次?”若解缙真是这样做的可不成。立意虽然重要,但文采和文章的逻辑性也同样重要。
“启禀陛下,”解缙说:“臣身为此次会试的提调官与策论阅卷官,两千余份试卷的策论均记得写了什么,所以能够在两个时辰之内将这一百零七份试卷挑选出来。”
“真的?”允熥惊讶的喊出了声。虽然他知道解缙以博闻强记、过目不忘著称,但也不至能到这个份上吧。
“若是陛下不信,可以派人挑选几份被臣等评定为落榜的试卷查验。”解缙说道。
“这就不必了,朕当然信得过爱卿。”允熥虽然心里有所怀疑,但也不会当面表露出来。反正等榜文公布后所有的试卷都可以被士子任意查阅,不急于一时。
允熥之后将这一百零七份试卷全部看了一遍,又挑出几份不太满意的,让将这一省排在稍后的试卷拿过来,经过比对选定上榜之人并排了名次。
“这个叫做周述的,自己是会元,弟弟也上了榜,这一家的家风定然不错。周述还是去年江西的解元,若是再能中状元,也是一门佳话。”允熥忽然注意到了一对上榜的兄弟,如此说道。
“这也是陛下厚恩,才能有此佳话。”解缙拍马屁道。
“嗯。”允熥随意答应一声。他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就算再出一个连中三元的人也没什么意义。不过他还是因此记住了周述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