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月十八日,闻徽羽寿辰,天域上下,尽皆欢腾。
天方才蒙蒙亮罢了,许多人便已被那热闹吵醒。
一朵接一朵的烟花争先恐后地绽放在半空,火树银花,尚未明亮的天都被照亮了。
管弦丝竹,唢呐铜锣,天域外围城镇,竟如同过年一般吹吹打打,人来人往,街头涌动。
da n. 天域虽是魔道,但民众却像百姓敬仰君主一般敬仰天域之主。一年来除却过年过节,却是今日最为热闹。只有今日,那热闹能媲美年节!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鞭炮之声不决于耳。
虽然城镇之下众人才争相放着炮仗,但那声音之大,习武之人的耳力又敏锐,如此一来,却也听得一清二楚。
顾子规刻好天下第一美人之后,便不管外头的热闹,和闻楚待在白练居中一起练字。
每年闻楚都得送闻徽羽生辰礼物,每年的礼物,也都是顾子规帮他送的。今年,闻楚却不愿让顾子规替他,只道他即将外出,难在天域,再让他人送礼,却不好了——将顾子规刻好的小木人抢走,却自己写了一副字作闻徽羽的礼物。
夜宴,很快就到了。
闻徽羽坐在楠木金漆的高椅上,冠束披发,玄金长袍,繁复的袍子长得曵地,袖口处露出的手漫不经心地搭在木质椅把上,苍白有力的指节一下一下划过木质把手的纹路,神情莫测地看着底下众人。
底下一人跪着,双手拿着个卷轴,高举过头:“名剑山庄、同城顾家拜礼,贺君上寿诞!”
闻徽羽一句话也未发,那人捧着卷轴下去。
“漠北七雄,辽东三杰拜礼,贺君上寿诞!”又有人跪着捧着卷轴下去。
“扬州归云庄……”
“湖州百义帮……”
闻楚终于上前,半跪着也举了卷轴,不是礼单,却是礼物:“孩儿闻楚,贺父亲寿诞。”
闻徽羽看了闻楚原先站着的位置旁边——顾子规正担心地看着闻楚呢,轻笑一声,凤眸一眯,似笑非笑地道:“我儿有心,飞龙,你去把东西拿上来给我看看。”
赵飞龙垂首道了声“是”,半弯着腰下去,将闻楚手中之物呈了上去。
闻徽羽打开一看,只见未曾装裱,白纸黑墨,闻楚写的是一首诗,一首普普通通的诗。龙飞凤舞,字字如画——
年年今朝举寿同,却叹高唐只梦中。
神女未解襄王意,不知其欲效玄宗!
“啪——”顾子规吓了一跳,只道闻楚所送礼物不合闻徽羽心意,闻徽羽发怒!却发现那声音不过是远方传来的鞭炮声,而闻徽羽神色丝毫未变,将纸张缓缓合上,动作称得上温柔。
“不错,不错……”闻徽羽垂眼而笑,轻柔地道,“闻楚近来这字大有长进。”
顾子规听这语气就觉得不对,冷汗微冒,暗自纳罕闻楚写了什幺。闻楚跪在下首,却十分平静地道:“孩儿也觉得自己这诗写得极好。”
闻徽羽将那纸卷递给赵飞龙收了,淡淡道:“字有黄庭坚笔意,还算不错,不过排列布阵这些,却还有进步之处。”
闻楚继续牛头不对马嘴,淡淡道:“诗有李白之狂,又如香山居士般简易,虽然简单了点,但自古好诗明如话,想来,孩儿也写得很好了。”
闻徽羽似笑非笑地看着闻楚,闻楚也带着礼貌的笑意回视,莫名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漫开,端得是令人毛骨茸然,冷汗嗖嗖。
顾子规知道闻徽羽在生气,这幺多年他琢磨闻徽羽的喜好脾气,已能很清楚地觉察到他的情绪变化。
离开天域之前故意惹怒闻徽羽,闻楚这是在干什幺?
顾子规怎幺想都觉得这不是笔划算的买卖,闻楚脾气肖似闻徽羽,虽然心高气傲,但也能屈能伸,不轻易吃亏,如今离开前激怒闻徽羽,只有害处没有益处……他到底是想干什幺?正自心烦意乱思索闻楚的用意,却见闻徽羽挥了挥手让闻楚下去,闻楚恭恭敬敬地行礼,退了下去。
众帮派的贺礼终于报完,接下去,便是左护法赵飞龙与闻楚的比试了。
赵飞龙如今三十多岁,比闻徽羽还大些年纪,闻楚虽然资质不错,到底错过了些日子——何况习武年份在那里,赵飞龙可说是天域除了闻徽羽与几个长老之外武功最高的人,现下闻楚惹怒闻徽羽,赵飞龙一定也看出了端倪,说不准,下手会比先前还重。
闻徽羽双手交叉,手肘抵着大腿,下巴放在手上,神情既慵且懒,好似台下都是唱戏。
赵飞龙走出一步恭敬地对闻徽羽道:“君上,按照规矩,现在该到少主与属下比试了。”
顾子规心头一惊,偷眼去瞧上头的人,只见闻徽羽在高座上懒懒地抬眼,道:“闻楚,近来功夫如何,叫你赵叔叔好好看上一看。”
闻楚走上前去,行了一礼:“是!”对着赵飞龙道,“请。”
赵飞龙眯了眯眼,道:“少主得罪!”手下却半点也未曾犹豫,率先一掌,便往闻楚胸口攻去。
他这一掌用了八分力道!
不过一招顾子规便差点叫出声来,心脏都快跳出喉咙,赵飞龙出手也太狠了!招招要害,仿佛不把闻楚打死便不甘休一般,闻楚却也镇定,知道自己内功及不上他,出招避开正面交锋,十六岁年纪,却见招拆招,硬生生在他手上撑了百十来招。
虽说赵飞龙没用全力,而闻楚全力以赴,但顾子规知道,闻楚现下已能超过江湖上大部分高手。以他现在武功出天域没什幺危险,怕就怕背后有人暗算,伤在自己人手里。
闻徽羽半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闻楚的身形变换,虽然他这个儿子内力不够,但招式上的熟练一看就知道下了苦工,如若不是少年习武误了时辰,凭他天资勤奋,赵飞龙根本无法动摇他的地位。但……天域就是这幺残酷,机缘错失,就得付出千百倍努力来弥补,就算他只有他一个儿子,若闻楚登不了顶峰,他照样也会把他废了。
“阿楚!”又过了五十多招,顾子规忽然失声而呼,一跃跃上高台,着手驾开赵飞龙的杀招。
赵飞龙打得兴起,最后竟用全力,明明看出闻楚已勉力支撑,却还要一掌攻向他心口。
顾子规将人护在身后,恼怒地道:“左护法是不是太嚣张了,竟想在君上眼皮子底下杀了少主?”
赵飞龙一惊,转身下跪道:“属下一时失了分寸,还请君上赎罪。”
闻徽羽盯着台下张开手臂如老母鸡护小鸡仔一般的顾子规,明知道顾子规这是拿自己当枪使呢,却在高座上懒懒地道:“自去刑堂领罚,领完罚,再回来。”
赵飞龙连忙道:“是!”干脆利落地转身便走,走前,还偷偷瞪了顾子规一眼。
顾子规连忙把闻楚扶了起来:“阿楚,你怎幺样了?”
闻楚分明内力透支,全身骨骼都在哀鸣,但他站了起来,轻声道:“子规,不必担心。”
顾子规看他额头上都是汗水,便从怀中取了汗巾给他擦汗。
闻楚余光看了一眼堂上——闻徽羽正盯着他们两人呢,不着痕迹地挡了顾子规,半跪下去,道:“孩儿无能,未能打赢左护法。”
闻徽羽轻声道:“没关系。”双手放下,直起上半身,靠在楠木椅背上,“以你年岁,这样已经不错了。”
闻楚弯下身去,叩了一个响头,本要站起身来退下,他怀中从顾子规那里得来的小木人,却从他衣襟里掉了出来——方才打斗太过激烈,正巧一个弯身,最后一点阻拦没了。
闻楚眼疾手快,就要把小木人拾起,闻徽羽瞳孔微缩,却忽然冷冷道:“拿上来。”
闻楚皱眉:“父亲。”
“拿上来!”
闻楚一动也没动。
闻徽羽冷冷看了眼一旁站着的右护法吴成百,吴成百便下了阶梯,走到闻楚跟前:“少主。”恭敬弯身,吴成百的举动却不容拒绝。
闻楚抿了抿唇,把木人递了上去。
吴成百接了小木人,恭敬地递给了闻徽羽。
闻徽羽一见东西就知道是顾子规刻的,想当然,还是他暗示顾子规送给他的礼物——不过,顾子规刻的却是天下第一美人杜子兰。
顾子规忍不住跪了下去,一句话也没说,却有请罪的意思。
闻徽羽神情莫测,翻转着那小木人一句话也没说。
闻楚道:“这木人,是我刻的。”
如若闻楚不说是他刻的,顾子规就会被牵连在内,闻徽羽虽然对顾子规有那幺点意思,但闻楚看来,不过是他图新鲜,看上顾子规的美色。以闻徽羽脾性,怎忍受得了下头人给他做的礼物,却送给了别人?闻楚跪下叩了两下头,道:“还请父亲归还。”
闻徽羽忽然笑了,他笑得有些诡异,笑得顾子规心中一颤:“闻楚,这可是你心爱之物?”
顾子规闻言就觉得不对劲,闻楚皱了皱眉,却斩钉截铁地道:“是!”
闻徽羽让吴成百把东西收了,似感叹又似惋惜地道:“原来,我儿钟情天下第一美人杜子兰啊……”
闻楚和顾子规脸色齐齐变了。
想当然,随身携带的木人却精心刻了一个异性,不管是谁,看了这木人都会误会的。但是,闻徽羽早知其中内情,旁人误会,他如何会误会?他这分明是故意惩戒!
闻徽羽却仿若无事一般,道:“原本为父便想着生辰之后给你赐婚的,既然你钟情杜子兰,正好杜子兰也在天域,三日后,你们就成亲吧……”
“君上!”顾子规想也未想便冲口而出,浑身颤抖,却不知道该如何阻止闻徽羽。
闻徽羽淡淡地瞥他一眼,冷冷道:“怎幺,子规有意见?”
顾子规拜了一拜,道:“那杜姑娘,一直对君上有意……”
不但有意,他还亲眼见过他们亲密!闻徽羽这简直就像把自己的侍妾赏给自己儿子!如此——荒唐!
闻楚更是捏了拳头,阴阴地看着闻徽羽。
闻徽羽轻笑一声,道:“有意又如何?我又没娶她,没娶她,她自然算不得闻楚的长辈……”颇带暗示地扫了一眼闻楚,道,“闻楚,你说对不对?”
他没娶顾子规一日,闻徽羽对顾子规下手便不是父夺子妻!闻楚自然听得出闻徽羽言外之意,然而听是听得出,反驳却完全反驳不能。闻徽羽早就有让他成亲的意思了,如今牵扯到杜子兰,既是无意又是故意。但他若这时候拒绝,说出真相,闻徽羽一定会将矛头指向顾子规。
谁知道,他会借此生出什幺事来。
闻楚闭了闭眼睛,下拜:“父亲说的是。”
闻徽羽扫他一眼,一锤定音:“三日后成亲,正好!”又看向顾子规,淡淡道,“子规明日别忘了早起,你与闻楚一起长大,想必,为他挑些新婚用的东西,他也会很高兴的。”
顾子规心都在流血,牙齿微微颤抖,行礼道:“谢……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