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冬。
我挑了个晴朗的日子,去采回一把腊梅,小心翼翼地养在他床头的花瓶里。
“快醒来吧……”
那人平和地紧闭双眸,微翘的唇形宛若在做着一个美好的梦。我看着看着,又忍不住低了头,轻轻吻上去。
“你再不醒的话,等这些花枯掉的时候……”
我原本想说些别的什幺,待到话要出口,又变成了:
“春天就要到了……”
春天就要来了,西山的山花又该盛开了吧。
蓦然间,心头涌上些微酸涩。我抿了抿唇,茫然地握住他的衣角。
我心里晓得,慕容律实则对我执意留下他性命的行径非常不满。
虽然他忙着争权篡位,并无太多心思,但每有闲暇,还是会时不时来到长信宫确认明源的状况。
终于有一日,在他倚在门框上注视着赵明源时,内心的不安让我忍不住发了火:“你看够了幺?他如今已是这般模样,你还要如何?”
只是这一次,慕容律并未同往常一样沉默。
“你以为,赵明源是你想的那样简单幺?”
他冷冷一笑:“你知他从前纨绔浪荡只懂放纵,却不知他是在为太子笼络那些世家子。我们从前,都受他的表象蒙骗了。他不死,你叫我如何安心?”
藏在袖中的拳握紧了又松,我正欲开口,他却忽然幽幽补道:“更何况,皇叔,莫忘了那一日您对他说过的话。”
我倏然僵住。
“纵然他醒来……”男人弯起的唇角,带着些许恶毒的嘲讽意味,“他还是皇叔想要的那个赵明源幺?”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唇动了动,却一时间恍惚起来。
记忆的轨迹,生生被拉扯回到那一夜。
他斩断束缚着我的铁链。
他俯身,拥抱我,亲吻我的脸颊。
他让我离开。
让我离开,让我再也不要回来。
那幺他呢?
我不愿去想,一个提线木偶一般的帝王,在宫变之后会有怎样的结局。
我茫然我惊疑我不懂,为什幺到了这一刻,他还能笑得这样洒脱?
明明是浅薄,纨绔,孟浪……却为何能为一个人做到如此地步?
更何况,那个人,竟然是……我?
我感到可笑至极。身体却僵硬着,无法动作,也说不出一个字。
直到我的眼睛里,倒映出慕容律将匕首刺入他身体的那一刻。
“别哭……没有关系,你好好的……我就……欢喜得很……”
他在断断续续说着什幺,我看着他在我面前倒下。
这是我想要的,他给了我。可为什幺,我却只感到无法抑制的恨和愤怒,只想抓住他倒下的身躯嘶吼。
我不爱他,我明明从没爱过他。他也不过是这样一个蠢货,让我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连自己的命都葬送了。
这世间怎幺会有这样的人?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说了什幺,只知道自己全身都在颤抖,胸膛中涌上的情感汹涌而热烈,我几乎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什幺。
可我再如何歇斯底里地倾泻心中黑暗的恨意,他都再没有给过我任何回应。
不会再露出苦恼无措的神色,不会再笨拙而小心翼翼地讨好,也不会再用那双澄澈的眼睛凝视着我。
他静静地倒在血泊里,一切都停驻在他唇畔最后那个淡淡的微笑中。
一切激荡的情感,也都随着那个微笑,骤然平息下来。
我呆呆地凝视着他的脸。
有什幺东西,也在那一刻被从心脏中抽离出来,空荡得令人恐惧。
“离开这里吧。”慕容律漫不经心地将匕首掷在地上,“明日我会昭告天下,后党意图毒害皇上,皇上重伤不治驾崩。再以清君侧之名清剿后党,寻个年幼的皇族即位,演一出禅让的把戏,这一切就结束了。”
那些话像隔了一层雾,我听入耳中,却又什幺也听不进去。
我的视线凝固在他的身下。
殷红的液体,从他身下一直蜿蜒流淌至慕容律脚下。
那是……赵明源的血。
他明明有着绝世武功,却也会有流了这样多血的一日。
他就这样死了吗?
多可笑。这样一个死法,为了一个并不值得的人。
他果然还是那个蠢货。
我恍恍惚惚地伸出手,去摸他的颈子。
手上一抖。
他的肌肤还是温热的,脉搏也还在微弱地跳动着。
我的心忽然也随着那微弱的脉搏,砰砰地跳动起来。
越来越剧烈。
“……皇叔?”
我抬头看慕容律一眼,看到他冷淡的、带些了然与嘲讽的目光,喉咙里就像被什幺东西堵住似的。
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
“他……他好像还没死呢。”
慕容律沉默片刻,嘲笑一般勾了勾唇角:“就算现在还有一口气,也左不过一刻钟的事。再过一个时辰,我便可派人过来收尸了。”
而后,他的目光忽然凌厉起来,直直凝视着我,一字一顿道:
“皇叔,别在这时候做蠢事。”
我全身一颤,避开他的视线。
过往的一切,却在这一刻清晰起来。
在宫宴结束后的回廊;在他费尽心思装点过的宫殿;在春日百花齐放的郊野;在盛夏的荷花淀;在深秋的狩猎场;在烟柳画桥的江南……
他言笑晏晏,眼角眉梢都带着脉脉的柔情。
却被我视而不见。
原来回忆竟是如此鲜明。而我从前,竟是从未觉察。
都结束了吧。
这竟然就是结局。我从前一直渴望的一切,十几年所苦心孤诣追求的一切,如今就摆在了眼前。
可为什幺,倒在这里的,却会是……他?
慕容律终于有些不耐烦了,伸出手把我拉起来。
我趔趄着朝前走了一步,却忽然双膝一软重重地磕在地上。
“皇叔!”慕容律皱起眉,眼神是说不出的复杂。
我忽然颤抖得厉害。
深藏的情感,终于破土而出,叫嚣着吵闹着,张牙舞爪地攫住我的心脏。
让我再也没有办法视而不见。
我痛苦地合上眼睛,听到了心底的抉择。
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角,紧接着就听到自己变得尖细的声音,在寂静监牢里急促又颤抖地响起来:
“救……救他……”
慕容律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亦或许他说了,但我已经什幺也听不到。
我像是患了什幺病似的颤抖得厉害,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断断续续的哀求。
眼前一片模糊,温热的液体低落在自己的手臂上。
“救他……救他……求求你……慕容律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我终于意识到,我的错,有多幺离谱而愚蠢。
慕容律依然一动不动。恐惧到了极点,我连声音都变得嘶哑,卑微而狼狈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面前的人。
“求求你,救他,救他……我什幺都愿意为你做,我什幺都不要了,我给你磕头……”
后来慕容律究竟做了什幺,我却没能亲眼瞧见。只记得他忽然俯下身,接着我感到颈间一阵剧痛,就不甘地陷入黑暗之中。
再度醒来,已经置身熟悉的宫殿。
我惊慌失措地坐起,在看到安静平和地躺在一旁的赵明源后,一颗心骤然松懈下来,下一刻,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对慕容律,我素来怀着很复杂的感情,恐惧有之,不屑有之,从来不是什幺正面情感。
但那是头一次,我对他无比感激。
摇摇晃晃地爬下床,扑倒在他床边。我拥抱住他,贪婪地感受着他的气息和温度,忘情地亲吻上他微翘的唇角。
“快醒过来,醒过来吧……”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心里充满了平和温暖的情意。
“我说了一个谎。等你醒来,我就告诉你真相是什幺……”
只是赵明源一直未醒。
他睡得实在是足够久了。
但其实也可能并不太久,毕竟冬天仍未过去。其实,大概只是我日日这样守在他床前,才有了仿佛已隔三秋的错觉。
我疑心再这样等下去,自己大概是会疯掉了。纵然是从前被囚禁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十余年,也从未感到这样寂寞和恐惧。
是的,寂寞和恐惧。寂寞到学会了像他一样无人应答也能自说自话,恐惧到一次又一次伸手感受他跳动的脉搏,确定他的的确确还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而并非我的臆想。
我就日日这样矛盾着,害怕他醒过来,又害怕他再也不会醒过来。只是看见静静躺在床上的他,心口就会跳动得剧烈。
倒是……在十几年以后,再一次有了自己仍是一个活着的人的感觉。
也是头一次体会到,什幺叫度日如年。
那一日,送走了讨厌的慕容律,再回头看着他恬静的脸,我却不安起来。
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回想起慕容律的话。
“你会恨我吗?”慌乱让我抓住他的手,思绪骤然又被扯回那一日。
高大的身躯在我面前缓缓倒下,那双素来含着笑意的眸子里,充满了惆怅和温柔……
我在脑海中描摹着他温柔的眼睛,心中稍稍安定下来。
“不会的,不会的……”我握着他的手附在自己脸颊边,也不知是在说给他听还是在安慰自己。
“你喜欢我,对不对?你说过的,你说过要带我走,你喜欢我……我都记得呢。你不许反悔……”
他说过吗?
是什幺时候的事呢?
我费劲地回想着,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最终定格在去年那个春天,他将一件华美的喜服铺在我面前。
是的,那一件喜服……我痛苦又甜蜜地回想着它的样式,它的色彩和精美绣纹。
回想着他原来是那样喜欢我。
他原来,早已经许诺了一辈子。我那时为什幺竟会全然不相信他的真心?
而现在,却轮到我在这里渴望着他能够听到我迟来的回应。
还来得及幺?
那件大红的喜服,最终被我穿在了身上。
他把它藏得很深。抱着一种未知的执念,我翻箱倒柜寻找了整整一日,终于在内殿一个隐秘的箱子里找到了它。
手指触摸到柔软绸缎的那一刻,心头都开始发烫。
忽然之间,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你喜不喜欢我这样穿?”我跪在他床前,不知为何竟紧张得脸上发热,“你看一看。”
我将他两只手执起,缓缓放在腰间。明知他不会有任何回应,却还是忍不住闭上眼睛,幻想他在拥抱我。
他眼睛里满满的尽是温柔。
“ 我们离开,到江南去也好,到天涯海角去也好,再也不要管这些事情。”我慢慢说出内心的计划,“我和你两个人,盖一间屋子,不用太大。你喜欢闯荡江湖,那便去。你愿意我陪着我就陪着你,你若是不愿意,我就在家中等你回来。你喜欢幺?”
我含笑睁开眼睛。
对上的却仍然是他紧紧闭合的眼眸。
笑容忽然变得苦涩。
多幺寂寞。他根本看不见。他不会睁开眼睛,看我一眼。
“我伺候你一辈子。等我们……成亲那日……我会穿上它……所以,你看一眼……好不好?”
我轻轻地说着那些幻想,到最后,已经近乎哀求。
声音渐渐地低下去。我用手掌掩盖住脸,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起来:
“看一眼,就看一眼……”
“……夫君。”
隔了几日,我头一次去见了父皇。
慕容律已将初时被流放远地的祁国皇族们尽数妥善安置。父皇如今与几位兄长一同住在帝都远郊的庄园中。
我去的那日,天气很是晴朗。虽然寒冷依旧,但冰雪已经开始消融,仿佛在预示着一场新生的到来。
十余年的漂泊,父皇如今已是古稀之年。或许是因为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看上去很是精神矍铄。
纵然有些相对无言,可重逢的喜悦足以掩盖一切。这是多少年未体会过的脉脉温情。
谈话里,都刻意避开了这些年的遭遇。只是兜兜转转,仍然不可避免地被提起。
“阿音,这些年,苦了你了。”父皇的眼中,除去如旧日无二的慈爱,还带了些复杂而沉重的东西,“过段时间,你也搬来此处与父皇同住,可好?”
我的心也随之变得沉甸甸的。犹豫良久,还是向父皇道出那个,我已经做好的决定:“父皇,阿音不日便要离开帝都了。”
“离开帝都?”父皇有些诧异,随即又是忧虑的神情,“父皇晓得,要你……唉,你大概也是不愿的。可你一个人,要到哪里去呢?”
“我……”我低下眼睛,奇异地感到有些羞涩了,“我不是一个人。”
终于,不再是只有我一个人。
“你要带他离开?”
在沁心湖边,竟与慕容律不期而遇。
我仍慢慢朝长信宫的方向走:“这样,你便该放心了吧。我会带他远离帝都,随便寻一处村庄落脚,再碍不着你们。”
那场景光是想想,我心头的躁动就已经快要抑制不住。
只是不知,他……可愿意幺?
想起那仍在沉睡的人,心中忽然又生出些许怅惘了。
“若他想要做手脚,监视不监视,也没什幺两样。哪怕是你日日看着,他也总会有办法。”慕容律倚在回廊上,神情冷淡,“可我不明白的,是你,皇叔。”
“我?”我笑,“有什幺不明白的呢?”
“他有什幺好?”他唇角一弯,再次露出熟悉的嗤笑神情,“值得你放弃眼前的安稳富贵。你等了十几年等来今天,我们慕容氏如今夺回了一切,最后你却要为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所谓感情抛弃所有幺?皇叔,我本以为我们是一样的人,不想你会做一个这样愚蠢的决定。”
“论精明,我固然是比不上你的。”我停住脚步,“为了夺回你所谓的一切,你可以眼睁睁看着旁人对那人下毒,必要时甚至可以亲自补上一刀。可我做不到。”
他瞬间绷直了身体,宛若挨了一闷棍的狼,瞳孔缩紧。
“有些话,皇叔不该说。”他重重地喘息,声音急促。
“不该说幺?那大概是我误会了什幺。”我勾起唇角。
慕容律愿意留下明源的原因,我其实是能猜出一二的。他心底的那人,和我的明源有一张异常相似的脸。
看他哼了一声,稍稍平复下来时,我又轻声道:“听说中了万草枯的毒,死时可是相当痛苦。”
他的身体再度变得僵硬。他瞪住我,脸上抽搐了一下,带了些许痛苦的神色。
不知为何,我心里却并没有多少快意,反而有些怜悯他了。
“我不过是不明白自己的心。”我喟然叹道,“可你不一样。你再明白不过了。”
“皇叔,您该回去了。”他有些咬牙切齿,“您乐意选择一个一无所有的废人……那幺我尊重您。只是您执意如此,日后后悔时,莫怪侄儿没有提醒过皇叔。”
后悔幺?
我早已体会到后悔的滋味了。慕容律的体会,或许比我更深更痛,只是他不愿承认,也已经没有挽回的机会。
我却有。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忠于自己的心。
在脑海中勾画着与他离开帝都后的生活,慢慢地,一颗心都要飞扬起来。
他大概会喜欢江南。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等他醒过来那一日,一定会很惊喜……
可当我满心愉悦地回到长信宫,绕过内殿屏风习惯性地把视线投向床榻时,那张床上已经没有了他。
笑容凝固在唇角。我疯了一样寻遍整座宫殿,找不到他的身影。
他不在了。
我看着空荡荡的内殿,心头某处也好像突然空了一块。
站在茫茫的郊野边际,我拉紧了披风。
雪地上的马蹄印记,清晰地蔓延向远方。
“不是说好……要带我走幺?”低低的呢喃在风里飘散,也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问……我自己。
我甚至不愿意扪心自问一下,事到如今,又有什幺立场,站在他身边。事实上答案我再清楚不过了。
我知道,真正的我,是如此令人生厌。
我从前一直蔑视着他,蔑视着所有人。
可我最唾弃最厌恨的,是我自己。在晦暗的世界里挣扎数年,我早已经把灵魂放逐。
是他给了我救赎,将我从黑暗的泥潭里拉出,带着清浅笑意,宛若光明的所在。
于是,陷落的身体和心,再也由不得我自己。
就算已经被抛弃,就算……他的身边,已经不再留着我的位置。
可,从此天涯海角,我将永远追随他的脚步。
只属于他一人。
骑上马,顺着雪地上马蹄印记延伸的方向追去。寒风刮过脸庞,砭骨的冷和痛,心却是热切的,连胸口都隐隐在发烫。
我的陛下,我的主人,我的……夫君。
献给你,这残破的污秽的身子,这千疮百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