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明然坐在会客厅里,守着一杯茶苦苦等待。
他偷逃的税款已经补了,罚款银子也交上去了。甚至,他还主动把消息告诉朋友,让其他盐商也赶紧去补税自首。
江苏官场,风声鹤唳,时不时就有人被带走调查。
一大早,汪明然就被徐颖召见,他连滚带爬跑来,已经足足等候半上午。
忽地,汪明然听到脚步声。
他连忙站起来,却不是徐颖本人,而是徐颖身边的亲随。
汪明然拱手作揖:“拜见黄三爷。”
黄三捧出一封书信,态度异常恭敬。这种恭敬,不是对汪明然,而是对那封信:“汪老爷,这是陛下的御笔信,看完了我还要拿回去。”
“御笔信?我也可以看?”
汪明然又惊又喜,迅速整理衣袖,对着信件长揖拜倒,然后躬身将御笔信双手捧过。
信件内容,通篇大白话,摘要如下:
“一切处置,如卿所请,宽严并举,不能大乱……”
“然田政是立国之基,不得妥协半步……”
“其一,被侵占之农田,虽不能再种粮食,今后只能被迫做盐田。但万万不可放任,勿要交给侵占者经营,如此做法,就似把遭受侮辱的妇女,嫁给施暴者一般混账滑稽。”
“其二,侵占农田二十亩以上,其盐场牌照持有者,一律砍头,不做二解。侵占农田十亩以上、二十亩以下,牌照持有者流放黑龙江都司辖地。”
“其三,为保障淮盐产量,也当宽严并举。严惩者:侵占农田最多的十家,盐场牌照吊销,重新招商发给。牌照原持有者,及其五服内亲属,百年之内不得再经营盐业,三代之内亲属不得做官为吏。宽惩者:这十家之外的盐场,牌照持有者或被砍头,也可过户给亲属继续经营。但该牌照须得圈红,税率提升一成,今后但有违法之举,立即吊销牌照勿论!”
“以上商家,无论杀头与否,无论牌照去留,皆当重重罚银。”
“徽商巨富汪明然,于大同社稷有功,可留他一条性命,其盐商牌照圈红处置。此为特赦,下不为例。汪明然五服之内亲属,不可做官,有官身者全部撤职。可把这封信,交予汪明然看看。”
汪明然还没把信读完,就已经瘫坐在椅子上。
他家侵占的农田,肯定超过了二十亩,按《大同律》是要杀头的。虽然被皇帝特赦活命,但子孙的前程被毁了,他堂弟、侄子的乌纱帽也没了,往下三代的五服亲全都不能再做官。
怎么会这样?
汪明然感到很委屈,他为大同新朝立过功啊!
徐颖刚到扬州的时候,身边只带了几个人,情报网络发展得极为困难。是他汪明然,冒着杀头的风险,出人出钱帮徐颖发展势力。徐颖后来在江南,也是汪明然出钱,帮着印发《大同集》小册子。
大儒张溥,是汪明然为徐颖引荐的。长公主和驸马一家,也是汪明然派船护送到江西。甚至就连皇妃柳如是,也是因为汪明然,才会去江西跟皇帝认识。
还有,大同军收复江淮地区,好几座城都由汪明然联络反正。
大同新朝建立之后,汪明然还经常捐款,江苏大学、安徽大学的筹办,他前后捐赠了三万两白银。
这么多的功劳苦劳,竟然因为侵占农田,差点脑袋直接搬家,还得靠皇帝特赦才能保命。
如果是贿赂官员、偷税漏税、操控盐价,因为这些罪名遭殃,汪明然还勉强能够理解。可侵占农田算什么?那些本就是盐碱地,根本种不出多少粮食,改为盐田之后可以发挥更大价值。
两百多亩薄田而已,如果朝廷允许交易,汪明然完全可以买下来。在补偿农民时,他甚至愿意按照实际粮产量,一次性支付给农民十年的粮食收入。
汪明然觉得太扯淡了,他实在太委屈了,朝廷的政策太死板不讲理了。
他确实侵占了民田,可那些种不出粮食的薄田,变成盐田之后,能给官府提供更多税收。被侵田的农民,他也招进了盐场做工。
如此一来,农民的损失不大,官府税收大大增涨,商人也能因此获利。面面俱到,何乐而不为呢?
非抠着民田不能交易、不能侵占的死理儿做什么?
汪明然很想冲到南京,当面跟皇帝理论。他觉得自己在侵占民田这件事上,确实有错,但绝不是杀头的大错。他不服!
黄三拿出一本《大同集》:“汪老爷若有疑惑,可认真此书,请把御笔信还回来。”
这是徐颖交代的。
汪明然拿着那本《大同集》,失魂落魄离开,什么时候回家的都不知道。
浑浑噩噩躺到傍晚,肚子饿急了,囫囵吃了些东西。
掌灯翻阅《大同集》,这书他读过无数遍,江南地区第一批《大同集》,全部都是他私人出钱印刷的。
当晚,翻看得心烦意乱,扔在一边睡觉去了。
第二日,汪明然没有心情出门,坐在家里也无聊透顶。他再次把《大同集》翻开,强迫自己认真,读着读着,突然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关于田政的文章,是赵瀚亲手所写。
文章内容,汪明然是认可的,但也仅此而已。他觉得吧,只要不是肥沃良田,其余薄田占了也就占了,更多的税收对官府有利而无害。
这种思想,不仅商人们有,产盐区的官吏也有。
官员和商贾都一致认为,侵占农民的盐碱地不算什么。所以,即便《大同律》有杀头的田政条款,官商勾结起来也同样肆无忌惮。又没把农民往死里逼,还提高了官府税收,谁特么会吃饱了撑的来较真?就算皇帝知道了,也多半睁只眼闭只眼。
可现在面临的,却是皇帝较真了!
连续抄写《大同集》的田政文章好几遍,汪明然扔掉毛笔,凄然一笑:“所以啊,他是皇帝,我是商贾。我觉得偷税漏税、贿赂官员才是大事,他却把侵占农民的盐碱地视为真正的大事。这《大同集》,以前都白读了。”
陆陆续续传来消息,汪明然彻底领略到皇帝对田政的重视。
许多收受贿赂的官吏,都能选择流放黑龙江,用以保住自己一条性命。唯独帮着盐商侵占农田的官吏,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秋后处决,连流放抵罪的选项都没有。
江苏官场,为之骇然。
田政是国之基石,这话大家都知道,现在理解得更清楚了。
事实上,产盐区的那些农田,或多或少都有盐碱化问题,粮食产量一直都不高,农民还得靠打工补贴家用。
朝廷对此没有完全卡死,产量特别低的盐碱地,地方官可以申请改为盐田。不过程序相对比较复杂,须得县州府逐级申请,由省里的户厅进行批复,再交给布政使签字确认,还要送到户部去中央报备。
一套流程下来,一两年时间就过去了。
耗时长久且不说,每年还有限额规定,不能大量的占用农田,几乎是挤牙膏式的予以批准。
地方官和盐商等不及,干脆先斩后奏,把农田占了再说,然后再慢慢递交申请。
这种土地政策,不利于工业快速发展。
盐场如此,其他工厂也差不多。申请工业用地,批复速度慢到吓人。荒滩荒地性质还好些,一旦涉及农耕土地,省里的户厅衙门,必须派专员实地考察,写成详细报告交给户部。
而批复下来的工业用地,督察院每年派往地方的巡视官,会拿着报备材料随机进行抽查。如果发现实际情况,跟报备材料有出入,那是要进行逐级追责的。
总的来说,越是耕地紧张的省份,工业用地就卡得越严。北方反而要宽松得多!
又是半个月过去,汪明然面前摆着一张抄来的官府告示。
徐颖勒令江苏全省清查土地,一是彻查工业用地情况,二是彻查农田的权属状况。并再次重申,买卖田皮田骨,契约一律无效。卖者无罪,买者重罚,卖者可报官拿回田产。地方官如果不管,可以到布政司击鼓喊冤!
另外,这份告示贴到了每个镇上,号召各村镇的农会活跃起来。县衙户科下乡清田时,农会有责任协助并监督。镇长和村长,不得阻挠农会的工作,事后打击报复者从严从重处理。
看着眼前的告示内容,汪明然竟有些幸灾乐祸:“好多人要掉脑袋了。”
我一个人倒霉多没意思,大家一起倒霉才舒坦。
从徐颖到扬州赴任,接下来的半年里,江苏全省大量官吏落马。杀头者27人,流放黑龙江抵死罪的42人,流放辽宁、台湾、琉球、吕宋的65人,徒刑坐牢者93人,罢官但不判刑的多达166人,罚俸反省的更是有300多人。
徐颖也因此多了个外号:官屠!
几家欢喜几家愁,大量官职的空缺,让无数人有了升官的机会。很多偏远穷苦地区的官员,由于政绩考评优异,被抽调到江苏当官。还有许多吏员,升到一品吏就很难再升了,这次也抽调了好几十个,扔到江苏提拔为品官。
赵瀚对宋应星说:“把江苏的情况登报,让天下官民都看看。着令各省布政司,照着徐颖的法子,全都彻查清理一遍。各省各级官吏,如果发现重大案情,地方主官又隐瞒不报,他们可以写信到督察院检举。必须实名举报,诬告是要追责的!”
“遵旨。”
宋应星觉得清理官场也不错,就怕好事变坏事,地方自查时为了政绩,会趁机报私仇搞得乌烟瘴气。又或者邀功媚上,胡乱进行攀咬,整出一堆冤假错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