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府内西边的管事院,齐雄正焦急地来回踱步,只是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手在不由自主颤抖。
即使对外封口,“天工开物”主府里的清洗却是实实在在进行着。胡东来一系全军覆没,而往日里与之结盟,和府主对着干的老人们,不免人心惶惶,齐雄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他自认劳苦功高,祖上开始就在天工开物出力,又不若胡东来有取而代之的野心,应该不至于落到同样下场。
忽然房门被推开,本就精神紧绷的齐雄吓了一大跳,转身就要骂人,看清来人,不由一个寒战,换上副笑面孔,道:“府主百忙中,怎有空到这里来?”
燕开庭似笑非笑地道:“这不是怕齐管事跑了吗?”
齐雄连连摆手道:“我的爷,我在玉京土生土长,连同先祖在府里当差都几百个年头,万事尽心尽力,哪会做出这种事情?”
燕开庭冷笑一声,齐雄听得头皮发麻,心中忐忑。
“尽心尽力,为谁尽心尽力?”燕开庭也懒得多跟他废话,道:“其实不够尽心,不够尽力,也没什么,德不配位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一个两个。只是财容易舍,命不好还,你贪匠府的钱,并不是大事,手上有人命,就今天结算了吧。”
齐雄大吃一惊,道:“府主,人命关天,这可不能随便玩笑!我和李梁的事,半点关系没有!”
燕开庭笑了笑,眼中却满是冰霜之意,“谁和你说李梁,你可还记得汤管事一家?”
齐雄面色陡变,刹那间仿佛看到了荒原之上,汤家三十六口的白骨。
燕开庭闭上了眼,一拳轰出。
噗!
一口鲜血从齐管事的口中喷了出来,随后便重重摔倒在了地上,再也没了气息。
燕开庭一声长叹,毫不回顾,跨出门去,抬起头来,看向那轮看似皎洁无暇却暗含斑驳的明月。
今日之前,他都不曾想到,清算恩怨的一天会这么快到来,也没想到,自己在出手的时候,原来会是如此心绪无波。只是或许个中关系太过错综复杂,也或许这一天等待得太久,全无大仇得报的欢愉,反倒像是丢失了什么般的茫然。
清冷的月光之下,燕开庭独自站立许久,他只感觉到内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破裂,犹如冰面上的裂痕快速延伸,然后随着嘣咚一声轻响,彻底分裂开来,越来越小,直至不见。
而同时,又有一些东西正在逐渐建立,就像烧制一件精美瓷器一般,从最开始的一团黄色泥土,被一双温和有力的手逐渐定型,然后送进火炉里细细煅烧。
不知道什么时候,付明轩出现在他的身后,无言地看向他。
“一切都结束了……”燕开庭喃喃道,“这么多年,心上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付明轩神色复杂,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道:“如此也好,你终于突破了‘离’位。”
燕开庭仍旧是望着天空,道:“夏师曾经说过,世人畏惧因果,只是承受不起代价,所以荫庇也好,维护也好,都是有一个限度的。所谓愈强者上限越高,可谁又能一手将大道奉上?”
说到这里,燕开庭失笑。
“男儿在世当顶天立地,为身边人撑起一方天空,怎能希冀亲长保护?三千大道择一而行,当然要用自己的脚去丈量!”
燕开庭握紧了双拳,用更加坚毅的目光看向了天边的明月。夜色之下,少年挺拔的身影,犹如山间不惧风雨的悬松。
翌日,玉京城依然繁荣,要抓住物贸会最后的热闹。燕府则如往常般井然有序,只是像深水之下,暗流并不能那么快平息。
一大早,燕开庭起床梳洗时,蝶衣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文书,满眼疑惑地走了进来。
“爷,前院说,这道任命书送不出去……”
燕开庭一手端起热茶,正要递到口边,“嗯?”
蝶衣经过这两日变故,胆子都小了些,想来前院现在不应该还来糊弄这位家主,定了定神,才将前面的传说说出来,“这位孟管事好像不在人事册子上了……”
燕开庭微微一怔,随即想起什么,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这乌龙还是他自己造成的。
燕府清理之后,尤其一口气倒了两名大管事级的人物,必然涉及大量人事调整,这还是燕开庭没再继续动其他人的情况下。
他昨晚大笔一挥,给孟尔雅也签了一份任命书,却一时忘记,孟尔雅已在面上离开燕府。
燕开庭摸了摸下巴,报出一个地址,道:“让他们送这个地方,唔,交给他家小娘子即可。”
蝶衣有些奇怪,但没多问,仔细地将地址记下就退了出去。
而不久之后,收到多一个字没有,声称是给她家郎君的任命书的孟尔雅,瞪着文书看了一会儿,也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她虽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可也想象得到,必然是燕府里发生变故,原先燕开庭的一些谋划有了变化。对孟尔雅来说,困于后院并非她所愿,燕府的大管事之位不好坐,可有挑战才有机遇。
接下来的几天,玉京城内一派繁华热闹,四家家族也都忙于俗事,燕开庭和其余三个公子哥儿又开始厮混在一些烟花柳巷之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变过。
燕府内虽然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胡东来和齐管事的剩余残党被一一拔起,匠府内原先依靠胡东来的那些老匠师们也被一一调动,但从表面上看,燕府却是一派平静,根本看不出里面竟有这么大动静。
一段日子下来,孟尔雅对手上的事物处理得是越来越得心应手,齐管事原来留下来的那些人手不知道为什么,竟没有对他有一点刁难,是以孟尔雅做起事来越来越有干劲儿,就连在一旁的蝶衣也经常说道:“哎哟,看不出来这孟小弟年纪轻轻,却还是个能人呢!”
孟尔雅却也只是笑笑不作声,做个假姨娘,当然不如做个明门正道的大管事。像她这样的人,实在没有太多选择,有了机会就要抓住,母弟都已离开玉京,她更无牵挂。
付明轩那边的迁府事宜,也在有条不紊得进行着,每次看着自己熟悉的一处初院子被慢慢清空,燕开庭都忍不住要再问一次付明轩,“真的一定要走吗?”
而付明轩总是反问,“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燕府诸事千头万绪,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即使胡东来、齐雄去了,向骏生留下来的格局可不是一时能够打破的,收拾匠府的残局是燕开庭的当下之急,他根本没有心思再去想别的。
“孟尔雅当大管事可还行?”还是付明轩先打破了沉默,问了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燕开庭的喜酒没有了,他自然要问个明白,听说原定姨娘变回管事,不由笑了他好久。
燕开庭点点头,道:“唔……挺好的,我提前也给那些手下的交代了一番,想她办起事儿来也没那么多人给她添麻烦。”
付明轩点点头。
燕府,雪域院中,夏平生正准备休息,穿着白色素衫,一头银发随意散落着,正翻阅着手中的一卷古籍。
忽地,只听他轻轻道:“竟然有胆量到这里来,看来是上次给你的教训还不够。”
雪域院外传来一阵婉转轻笑,一阵又柔又媚的声音传来:“夏真人可真会说笑,什么教训,向瑶竟是不记得了呢。”
嘭的一声,雪域院的院门呼地被一阵狂风打开,夏平生就站在了院子中央。
“我向来讨厌手伸太长的女流之辈,前段时间是半个玉京与你们不清不白,现在是谈向应又着了你们的道,你们的打算无非是想把手伸进北雍州。”
夏平生淡淡说道,没有丝毫语气,就是在陈述一件普通事实。
向瑶轻笑一声,道:“果然什么都逃脱不了夏真人的眼睛。”
“燕府不过一个非修士匠府,什么都算不上,就不能让老夫安静点吗?”夏平生望了一眼漂浮在上空,一身羽衣的向瑶。
“如果奴家一定要做这个恶客……”向瑶眼神一转,道:“难道夏真人又要给我个教训?”
夏平生冷冷道:“那恐怕就仅仅是给你个教训了。”
空中威压陡盛,向瑶脸色微微一白,随即又恢复正常,仍是以一种魅惑的语气,似是在跟夏平生商量一般,道:“说个明白话,夏真人对于这天工开物来说,不过也是一个外人,它可是姓燕,其中关系怎么看牵扯的都是远之又远,燕家家主虽然尊您一声老师,只是……”
“只是什么?”夏平生饶有兴趣地问,他倒是想听向瑶能够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只是这种老师,和修士门派正式入宗拜师,相差甚远。燕家家主总归是燕家人,夏师您,实际上也就是夏总管而已。”
“呵呵。”夏平生对“花神殿”疑似破契之法的源头,一直甚为介意,此刻还以为向瑶能说出什么高见,没想到却是这样一番话,不知道是自己高估了她这花神殿第一高手,还是她小看了自己。
“不错,继续说。”
“这种全无契约关联的关系,比一张纸还不如。您若是让我们得到我们想要的,其余的便都是您的。”向瑶看似诚恳地道,眼神却略显狡黠。
说完,向瑶以为夏平生就算不立即答应,至少会心动一下,有那么一点表示,却不料夏平生的表情突然表现出极度厌恶,眼神顿时冷得像冰一样。
“看来是我太高估花神殿了,你们在玉京多年布置虽是自己的生意,贪心不足拉扯偃月宗门,大概是正好给多宝阁整合雍州匠府打前站,对,燕家传承和产业与我是没有太多关系,但是既然我当着一天大总管,你们的手就休想伸进来,既然伸了进来,就别想再抽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