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玉王府邸门口的冬暝，这才想起来，李相思身体孱弱，这几日恐怕需要静养。

自己这么晚了打扰，恐怕有所不妥。

刚要转身离开，却被一位府邸中的老仆认了出来。

“你是……冬暝郎君？”

“你这是……”

冬暝解释道：“我本来是想来看看玉王殿下的伤势怎么样了，不过想来这么晚了……”

老仆顿时笑道：“不妨事，玉王殿下还没有休息，正在看书。”

“郎君若要探视，便跟老奴进来吧。”

冬暝想了想，旋即点头。

此时，李相思正坐在床榻之上，手中翻着一本书。

眼见冬暝前来，李相思十分开心：

“这么晚了还没休息，是处理公务了吗？”

冬暝点了点头：“我是个粗人，摔打惯了的。”

“倒是殿下，如今大病初愈，怎么不好好修养修养，这么晚了还在看书。”

李相思放下书册，笑道：“这不是明日要上朝吗？”

“因而有些睡不着，就只能看书打发打发时间了。”

冬暝一愣：

“上朝？”

“殿下，你伤口都还没好，上朝做什么？”

李相思摇摇头：“总归是有些事情，很抱歉，我不太方便透露。”

冬暝沉默下来。

一时间，他的拳头微微攥紧。

鬼使神差的，冬暝询问道：“殿下……你对这份皇权看重吗？”

李相思一愣。

随后，他笑了起来，微微靠在身后的软垫上，一只手轻捻着佛珠。

“我啊……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这也是母妃的教导。”

“那万人之上的皇权，坐上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到头来，高处不胜寒，还要日日提防旁人算计，实在是算不上什么多好的位置。”

冬暝微微松了口气：

“殿下，既然如此……你可愿在伤好之后，出去走走看看？”

李相思露出一抹诧异之色：

“冬暝的意思是……”

冬暝苦笑道：“这两日，我应该就会辞官了。”

“想来，我应该会离开长安城，在这偌大的大唐里转悠转悠。”

“殿下若是不弃，不如和我一起？”

“纵情山水，也好过整日在宫殿当中孤寂清修，不是吗？”

听着冬暝的邀请，李相思微微闭着眼睛，露出一丝笑容：

“冬暝啊，你果然和其他人不一样呢。”

“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好，我答应你。”

“等我伤好了，就和你一起出去走走。”

说着，李相思举起一杯清茶，递给了冬暝。

“这大晚上的，喝点茶吧，润润喉咙。”

“多谢殿下。”冬暝也没客气，接过清茶一饮而尽。

茶的味道很好，回味之下，隐隐有种说不出的回甘。

“殿下，这是什么茶，味道竟然这么好？”冬暝不由地啧啧称奇。

李相思笑了笑：“是我自己制作的。”

冬暝放下茶杯，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李相思握着佛珠的手，忽然一愣。

这手……

冬暝记得很清楚，刚才于女使如意的意识当中，他所见到的年幼时期的李相思，手上是有一条狰狞的伤疤的。

那伤疤，可能是李相思还在掖幽庭的时候，因为做活或者被虐打而留下的。

按照他习武的经验来看，那伤疤是绝对不可能消失的。

可是……眼前玉王的手，却白皙无比，没有丝毫伤势的痕迹。

“殿下……”

冬暝看向李相思。

李相思却仿佛已经看出自己露了破绽，轻叹一声，露出一丝苦笑：“你怎么……就这么聪慧呢？”

“有的时候，当一切都不知道，这样不好吗？”

话音落，冬暝面露骇然之色。

他下意识的站了起来，却忽然感觉头重脚轻一般，旋即重重栽倒而下。

冬暝张了张口，他还有意识，可是却说不出话来。

身体，也仿佛没有了只觉一样，丝毫动弹不得。

此刻，只见李相思缓缓下了床。

他的目光还是那样柔和，柔和的如同天上的菩萨。

“冬暝，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如你所说，离开这阴诡地狱当中，好好的为自己活上一场。”

“但是……我的身上，有太多人的仇怨。”

“这仇怨，是我的执念，是我的心魔，也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杀了你的。”

“你是一个我难得看到的好人。”

“真的，我没有在这长安城内，看过你这样纯粹的人。你不应该死。”

“睡吧，我会将你送回幻月阁。”

“但是，不要再来管我的事情了。”

“玉王已死。”

“我……不值得……”

轻声细语之下，一股睡意萦绕心头。

冬暝终究没能抵抗这股安眠之感，沉沉睡下。

此时，被蛊毒重伤的老管家，竟然从一旁走了出来，观其模样，毫发无伤！

“殿下，马车已经准备妥当了。”

“辛苦了。”李相思笑道：“管家，带着府里的仆人，还有你们的亲眷都离开长安吧。”

“你们在这玉王府生活了这么多年，自由了。”

老管家红着眼：

“殿下！”

“老奴……老奴不想走！”

“如果连老怒也离您而去，这条路，您就太孤单了！”

“让老奴……陪您到最后一刻吧！”

此时，不单单是老管家，还有这玉王府当中的其他旧人，也纷纷走了过来。

他们每个人的眼中都满是坚定之色。

李相思见状，不由苦笑：

“你们真是……何苦由来呢？”

“罢了，也许……强迫你们离开这片故地，你们也会难受吧。”

“既如此，这玉王府，就拜托诸位了。”

“诺！”众人纷纷低头。

李相思将冬暝抱了起来，看着那怀中一直没有出声的三青鸟，不由一笑：

“小家伙，你不是一向机敏吗？”

“怎么今时今日，竟是没有提醒你的主人，我的茶，有问题呢？”

然而，三青鸟那双清澈的眼睛，却只是不带任何敌意的看着李相思，轻轻叫唤了两声。

李相思笑着，带着冬暝和三青鸟坐上了马车，并来到了幻月阁。

……

此时此刻，幻月阁内，陈篁坐在那里，轻挥孔雀折扇，仿佛在等候着什么。

而在其对面，更有太史监桑，以及……全水真一。

忽然，仿佛是听到了动静，陈篁和桑同时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便是门口抱着冬暝的李相思。

出乎意料的是，在场三人，无一人诧异。

李相思将冬暝放到了一旁的床榻上。

“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桑忽然抬起头问道：“现在收手，一切还来得及。”

“横竖这份罪孽，武惠妃也已经背了。”

“知道真相的，也就只有我们三人。”

李相思幽幽说道：“桑大人，幻月阁主，还有这位阴阳师，你们觉得，这份仇怨……我能善了吗？”

此问之下，在场众人沉默下来。

片刻之下，桑说道：“天数难违，玄宗皇帝身上的命数还远远不是终结的时候。”

“大唐的气数，也远远没有到了结束的时候。”

“你现在出手，只是自取灭亡。”

李相思笑了：

“是啊，你们都说天数。”

“可是……如果我相信天数，就不会苦心布局这么多年。”

“这一桩桩刻入骨髓的仇怨，纵是修行了这么多年，我也放不下！”

“桑大人，幻月阁主，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我已经违背了长生宫老七的合作，并没有伤害冬暝，更是借此机会，按照你们所想，帮他看清了皇朝之中的黑暗和阴诡，让他自己做出了最适合自己的选择。”

“我欠你们的，已经还清了。”

“作为交换，明日不论结果如何，你们都不可阻止我们双方！”

陈篁笑道：“你们人类之间的事情，我一向不会直接插手。”

“这件事情，我不会再过问。”

桑无奈的叹了口气，眼中似乎有些惋惜：

“罢了。”

“你若成了，便是这大唐命数，乃我估算错误。”

“你若失败了，我会为你收尸安魂，也算全了五年之前，你我的缘分。”

李相思点头：“多谢三位成全了。”

说罢，李相思转身离开。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陈篁忽然问道。

李相思停下脚步，却并未回头。

陈篁看向其背影，不由道：“为何……不愿杀了冬暝？”

“站在你的利益角度来说，杀了冬暝，你会省略很多麻烦。”

“现在不杀了他，长生宫老七，说不定也不会放过你。”

李相思看着漫天群星，不由指了指其中一颗相对晦暗的：

“我啊……就像是这颗星星。”

“曾经的我，也皎洁明亮，可是……时间长了，经历的事情多了，我已经没办法再和从前一样。”

“我沉浸在名为算计的阴诡地狱当中。”

“我自甘沉沦，为的就是大仇得报。”

“原本，当老七找到我的时候，我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多杀死一个人，对现在的我而言，又有什么差别呢？更何况，老七身上还有我的要的东西。”

“可是……当我逐渐认识了冬暝，并了解了他之后，我开始后悔了。”

这一刻，李相思眼圈微红：

“他就像是那轮明月，不管阴晴圆缺，他永远都不会改变。”

“真好啊……”

“靠近他，就仿佛……能够让我重新体会到那股我已经忘记的情感。”

“可是……我回不了头了……”

“所以，最起码在一切都毁灭之前，我还能……保的住他。”

说完，李相思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在陈篁、桑、全水真一的眼前，逐渐消失于黑暗之中，亦如那空中逐渐暗淡的星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