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2章 屠夫(为盟主“守妹拴财”加更)(1 / 1)

终宋 怪诞的表哥 4054 字 2023-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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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2章屠夫(为盟主“守妹拴财”加更)

自古行军,多沿河谷。

原因很多,河谷天然是最平坦之处。长年累月水量一直在变化,河谷两侧会留出干涸河床,是为行军最方便之路径。且水源必不可缺,士卒根本无力携带供十余日行军所需的水。

总而言之,山地行军,道路就那几条。

由祁山往北本有五条道路,往巩昌本有两条道路,木门道、洛门道。

因洛门道需翻山越岭,少有人行军,早已荒废。故而陇西行军一般走木门道,趋天水,东可出渭河、西可入巩昌。

据说,诸葛亮便是在木门伏杀张郃。

李瑕近年来常读《三国志》与《资治通鉴》,思考诸葛亮北伐之事,意识到换作自己,也绝对不会成功。

但他认为,自己目前所面对的形势,是远比诸葛亮幸运的。

据刘太平所言,阿里不哥马上将要大举南下。那么,忽必烈短期内便不可能大规模调动兵力支援西路。

而西路军已在与浑都海决战之后元气大伤。

还有一个关键,一旦反攻到蒙古国境内,蒙古对待世侯的“宽容”,便暴露出巨大的缺陷。

蒙古放纵军阀、宋廷崇文抑武,这两种不同的做法在过去一直在给蒙古带来大胜。

因为世侯们分治地方,故而能奋力效命,用兵自如。

但制度的强与弱从来就不是恒定的,地方军阀跋扈就真的好吗?

就是因为汪良臣用兵太自如了,才轻易入伏,被全军歼灭。

也就是因为汪家分治地方,李瑕也不必像诸葛亮一样面对整个北方的兵势。

他只需要一举拿下巩昌。

不需要守街亭、不需要趋渭河。

那其实不必要走木门道。

若说李瑕此前在大方略上始终有效仿诸葛亮之意,这便是第一条岔路。

五月十六日傍晚,李瑕在西汉水与永坪路交汇处正准备浮马渡江,想到这里,忽转头吩咐道:“把那些向导带上来。”

所谓向导,就是十余个他亲自挑选出来的俘虏,很快便畏畏缩缩站在他面前。

“你等今已随我攻陇西,若为汪家所获,必死。可明白?”

事实上,已不用李瑕再多说什么。

当他问出是否有小道趋巩昌,很快便有俘虏站出来,抬手向后方一指。

“大……大帅,沿燕子河而上,有……有条山道……”

这俘虏说了很久。

李瑕一直在看着他的眼神,最后道:“好,你为我带路。”

“大帅信我?”

“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在大崖上受降的?”

“是,是。”

“没有随汪佐臣乱冲,你很聪明。今日你又做了对的选择,叫什么名字?”

“马……马德喜。”

天水既已有防备,李瑕其实有两个选择。

一是等待后面的五千精锐抵达,强攻。

二是奇袭巩昌。

李瑕不愿强攻天水,并非怕打不下来,而是不愿给关中反应的时间,算是更长远的考虑。

这一战,既已定下兵贵神速的战略,便不能反复。

最近的反例就是蒙哥。

脑子一热,天水就有可能成为李瑕的“钓鱼城”。

引以为戒。

李瑕没有犹豫,立即决定走洛门道。

马匹能拉上山,但他留下了大部分的辎重,只带六日口粮。

因为计算到敌军消息到巩昌大概需要五日,巩昌防备需要两三日。

返程的口粮,不必带,只多带了霹雳炮。

从祁山走洛门道至洛门,一百三十余里山路。从洛门到巩昌,一百里官道。

出发前,李瑕问了士卒们一句。

“邓艾偷渡阴平道,山高谷深,至为艰险,二十余日行七百余里险道。我等,四日行进一百三十里,能否做到?!”

“比邓艾更快!比邓艾更快!”

蜀中精锐牵马而行,一路劈开荆棘,脚步不停,穿过洛门道只花了三日。

休整一夜,偷袭洛门据点,之后,急驰巩昌。

第五日夜里,他们已至巩昌城下。

“敌袭!”

“敌袭……”

鸣镝声响起,之后便是爆炸声。

汪惟正登上巩昌城正中央的威远楼,侧耳听去,心想城头的守军已抛下震天雷了。

在他头上,悬挂着两块巨匾。

一块写着“巩昌雄镇”,一块写着“声闻四达”。

这座高楼,正是宋时名臣韩琦为了加强武备而建,起名“威远楼”,意为“威震远方”。

后来,汪世显扩建城垣时,将其移建城中。

名叫威远楼,但其实宋军对阵西夏的战事,全败了。

李元昊破宋称帝,三大战役皆胜之后,踌躇满志,称“朕欲亲临渭水,直据长安。”

于是赵宋宰相吕夷简连连惊呼“一战不及一战,可骇也!”

每次登威远楼,汪惟正不由都会想到宋军的可笑。

偏偏,唯独他汪惟正,面对宋军时,父仇未报,失利州,失汉中……现在,让宋军打到家里来了。

愤怒。

怒火之盛,似乎能将汪惟正活活烧死。

但他的叔伯没有允许他亲自去指挥城中防务,只允他在威远楼观战。

李瑕时年二十,与他同岁,也同样任帅一方。

不同的是,李瑕已能亲自领军上阵,而他却还被当成孩子!

“弓给我!”

思及至此,汪惟正大喝一声,摊开手。

一柄六石弓被递在他手中,他接过箭矢,搭箭,看向长街上的巷子。

“嗖!”

箭矢激射,正中远处的一面旗幡。

汪惟正眼中怒意未歇,只恨不能亲自射死李瑕。

因为,宋军攻不到这里……

“啊!”

一声惨叫突然从北面传来。

汪惟正猛然转过身,大步往威远楼另一边走去。

“总帅小心!”

呼喊声才起,目光中已瞥见一列列身影穿梭过街巷,直奔总帅府。

总帅府就在威远楼以东。

夜色中,火光一闪,有什么东西被抛向府门处。

汪惟正才行到栏杆边,当即大吼道:“巩昌总帅汪惟正在此!”

“放箭!”

“轰!”

爆炸声起,总帅府的大门已被炸开来。

汪惟正巨怒,再次搭箭。

“轰!”

“总帅!”

有士卒扑来,一把将他扑倒,倾刻间,楼顶瓦砾不停洒落,塔楼已微微晃动。

“杀啊!”

竟是从西面又窜出百余宋军,已迅速杀到塔楼下面。

“保护总帅走!”

“汪惟正在那里!”

“……”

汪惟正才起身,竟见已有宋军杀上楼来。

此时威远楼上火把通明,而混乱中他竟已找不见他的弓,只好拔出腰间佩刀,想要杀敌。

亲卫们却是拥着他便向楼下杀去。

“噗!”

一根长枪捅翻了一个蒙古汉军。

刘金锁抬眼一看,已能看到楼上的火光通明,照耀着一个年轻矮小的少年身上的金色盔甲。

“哈哈哈,小儿受死!”

说话间,长枪乱舞,竟又捅翻了两人。

在临安没立功,刘金锁这次是憋着劲一定要立功的。

本来嘛,祁山道伏击之时,他先抢了最有可能打到敌方主将位置的盘道山。

因为当时勘测地形时,李瑕说过“若敌有二万五千人,全军过大崖山时,盘道山居敌阵最中”。

倒不是说算得不准,因为后面李瑕也说了“若敌七万人至”如何如何,总之就是没抢到这功劳。

但没关系,汪惟正才是巩昌总帅。

今夜刘金锁带人绕城直冲总帅府,为的便是斩首汪家这些人。

得来全不费功夫!

此时威远楼上守卫不过三十余人,已是惊慌失措,刘金锁亲自冲锋,很快便冲上楼头。

他左右的宋军士卒亦不肯落下,长矛乱捅。

血溅开。

刘金锁已正对到了汪惟正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哈哈哈!你在这观望是吧?!”

“……”

汪惟正愣住了。

他认为自己不是吓到了,他方才还敢冲着楼下大喊,为家族吸引敌人注意。

但此时血泼在眼前,一时便叫人忘了怎么办。

巩昌城头上有砲车、震天雷、木石……但用不到了。

宋军到得太快,在汪翰臣从总帅府出来时宋军便已进了城,等他才调集五百兵士赶到渭水大街,迎面便是八百宋军杀了过来。

甫一接敌,竟就是巷战。

“杀!”

宋军毫不犹豫,挺起长矛便开始冲杀。

“放箭!”

汪翰臣措手不及。

他前一刻还在想着封闭城门,箭矢已向这边抛射过来。

“守住!”

没有更多的言语,双方兵士已撞在一起。

直接便是肉博。

长矛齐捅,斜斜刺向蒙古汉军脖颈的位置,有的长矛被避开,有的被挡下,也有的直接刺穿脖颈。

倒下的士卒还在地上抽搐着。

亦有单刀劈在了宋军士卒肩上。

血从青石板的缝隙间淌下。

“噗噗噗……”

汪翰臣退后两步,努力冷静下来。

他知道,宋军突然杀到巩昌,绝不会有太多人,至多只有两三千之数,否则动静盖不住。

巩昌守军虽不多,邻近的州县却能调援兵来。

也就是说,只需要守住这一夜就够了。

“堵住街道!守住帅府!你们去调援兵来!”

汪翰臣确实是将才,已迅速理清了思路,确认了防御重点。

虽是被突然杀了个惊惶失措,但还有机会。

是役李瑕用的依旧是魏延子午谷之谋,看似凌厉,实则悬危太过,难以成事。

忽然。

鸣金之声响起。

汪翰臣转头一看,只见威远楼上,帅旗已缓缓倒下。

他不可置信地转身向帅府跑去,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分明已将宋军堵在长街之上……

此时蒙古汉军大乱,汪翰臣还在呼喝,忽有人冲进乱军之中,一把拉住他就跑。

“敢退者死!”

“五叔,是我。”

汪翰臣定眼一看,呼道:“惟勤?惟贤?惟孝?你们……”

“大伯决定投降了……”

汪翰臣大怒,急喝道:“我正欲死战!何故投降?”

“我们也不知。”汪惟勤眼眶通红,道:“大伯请五叔速率人往临洮,收拢兵马,招降那剩下的五万六盘山俘虏,投降阿里不哥也好,无论如何都好,领他们回来。”

汪翰臣咬咬牙,转头一看,眼见宋军已快要杀到面前,咬咬牙便有了决定。

“随我撤!”

他当即便领着心腹亲兵拐向西街。

昔年,刘整二十骁勇破信阳,名震天下。

李瑕从不欲与刘整相比,但破城的思路也是一样的。

“袭擒其守”而已。

他欲取陇西,遂先取巩昌,欲取巩昌,便先取总帅府邸。

南面破城的人手已是奇兵了,但同时也是虚兵,李瑕还亲自绕到城北,如苍鹰扑兔,直奔汪家大宅。

为何这一战的思路就是“快”字。

因为当快到汪家还没得到汪良臣兵败的消息,城内这一点守军就不可能反应过来,这一战的胜负便毫无悬念。

故而李瑕敢决定不带返程的口粮。

不需要。

看似在赌,其实是将筹码全押到稳赢的一局上。

……

长剑上犹带着血。

李瑕提着剑,一步步走进汪家总帅府。

脚步声匆忙而整齐,一排排宋军士卒执着长矛包围过去。

前方,汪忠臣正领着数十名汪家子侄跪倒在地。

“受擒者汪忠臣,今已服李阃帅天威……乞降!”

汪忠臣闭上眼,俯身,将头抵在地上。

他心境想必极是凄凉,但随着这一拜,已看不到他眼睛,唯在火光中还能看到他的白发。

李瑕没有马上回答,提剑扫视过一个个汪家子侄,只见许多人颇有不忿之色,又低头不敢做声。

“罪人汪忠臣乞降。”汪忠臣又道,语气中已有了哭腔。

李瑕并未上前,道:“纳降如待敌,不可易也。”

汪忠臣悲从中来,抬起头,用膝盖往前挪了几步,悲呼道:“请李帅明鉴!往昔种种,各为其主,李帅每能胜于汪家,汪家未曾欺李帅……唯求放过家中无辜,保全巩昌百姓!”

“令尊当年投降于阔端,可曾这般屈膝哀求?”

汪忠臣不敢答,再次拜倒。

院中所有人都知道,当年汪世显投降,必然比眼下体面得太多了,二太子阔端是以礼相待,奉如上宾。

如何能像李瑕这般提剑入门?

“不回答吗?看来,你并无诚意投降。”

李瑕说着,转头向门外看去,不一会儿,刘金锁大步而入,手里还提着个头颅,随手一抛,已抛至汪忠臣面前。

“啊!”

登时满院惊呼。

“大哥!”

“呜呜……大哥……”

汪家男丁们或惊吓或巨怒,纷纷起身。

宋军士卒见状,或抬起手中弓箭,或持矛上前。

“都跪下!跪下!”汪忠臣大喊不已。

他再跪倒已是泣不成声,身子都颤抖得厉害。

因眼前,正是汪惟正的头颅。

这位少年总帅至死,眼中还带着惊恐与愤怒。

汪忠臣不想哭,但泪水已是滔滔不绝。

“跪下……都跪下……李帅,李帅,何至于此啊?!惟正……惟正还是个孩子……他是个文人……文人,他筑藏书楼,悉心编纂经史子集……他是个文人……”

“你时间不多了。”李瑕道:“说我想听的。”

“汪家愿归服于李帅!”汪忠臣当即重重磕头,“当今天下,非命世之才不能济,能济世者,唯有李帅……”

李瑕上前一步,以剑尖抬起汪忠臣的头。

“喜欢聊天?好,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家父……家父本有归宋之意,奈何宋廷不纳,遂归蒙古。”

汪忠臣并不害怕李瑕手中的剑。

或者说,他并不怕死。

但他正在极力作出害怕的样子,身子颤抖,语气恐惧,但眼神却只有悲伤和悲悯,没有真正的恐惧。

“我问的是什么?”

“阔端纳降家父时,家父并未屈膝哀求。”

“那为何你我之间要走到这一步?”李瑕问道:“为何你要等到屈膝哀求我了,才肯投降?”

“我往常……有眼无珠。”

“我看不是。”李瑕道:“是我不够强。你到现在,犹觉得我不强。”

“不敢……万万不敢,李帅天下英雄!之所以我至今未投……实是……实是赵宋太弱……”

“你时间不多了。”

汪忠臣泣不成声,苦苦问道:“不知李帅想要什么?”

“倒不如问问你们想要什么,放过家中无辜?保全巩昌百姓?说得好,真是保全乡里的好世侯。”

“李帅……我可招降秦州、临洮……各州县驻军相加,犹有上万兵力……唯求李帅能放过家中无辜,保全巩昌百姓,使万卷楼之典籍不至毁于战火……汪家家训,文章道德相承……”

李瑕摇了摇头。

他转头,看向门外。

之后,喃喃了一句。

“你时间用完了。”

汪忠臣抬头一看,肝胆俱裂。

他看到一个独眼汉子提着一个头颅走进来,身后几名士卒竟是个个都提着头颅。

“禀大帅,已扼住通临洮所有道路,汪翰臣等人首级在此。”

“给他们看看。”

“是……”

汪忠臣听着这对话,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一口心头血已涌出来。

好不容易恍过神来,他才明白李瑕是什么意思。

李瑕是愿意让汪家投降的,因为陇西驻防兵力……不,是临洮的情况,李瑕都算到了。

但,

那句“你到现在,犹觉得我不强”,已说明了一切。

“李帅!李帅!”

汪忠臣不敢去看汪翰臣的头颅,哭喊道:“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放过汪家满门吧!再给我一次机会……秦州……”

“你还敢提秦州?”李瑕问道:“我没给过你机会吗?是我的错?而你们只服从于强权,你们有什么错?”

“我错了!皆我一人之错,万不敢再揣心思……”

汪忠臣用力磕头,磕得满头是血,苦苦哀求不已。

他很怕,很怕身后有哪个子侄喊一句“父亲别这样”或“大伯别这样,和他们拼了”。

这才是他最怕的。

“万不敢了!唯求节帅再给次机会……”

也不知过了多久。

李瑕终于再次开口。

“你说,你家中有无辜。那你告诉我,哪些人不无辜?”

“我有罪,皆我一人之罪……”

“你一人不够。”李瑕道:“你说要保全巩昌百姓,你说你汪家收藏典籍,以文章道德传世……但我记得,汪世显的藏书,是从成都运过来的。”

汪忠臣抬起头,任由额头上的血不停流下,张了张嘴,却答不出来。

李瑕道:“端平三年,汪世显于阳平关大败曹友闻,阔端遂入蜀屠成都……暂时便算一百四十万人吧?

嘉熙元年,汪世显夜取武信城,尽得其府库,进兵攻掠普州、资州,屠了多少人?

嘉熙二年,汪世显再入川蜀,军至葭萌之南,乘胜攻占资州,进掠嘉定府、峨眉等地,屠了多少人?或者说,给嘉定府剩了多少人?

嘉熙三年,汪世显攻蜀,破开州,进抵万州,乘夜伏兵上游,袭破宋舟师,追击于夔州……”

“是阔端啊!阔端罪恶滔天、罄竹难书!阔端该死!死不足赎其罪,其人若还再世,当生啖其肉!”

汪忠臣怒叱不已,指天咒骂。

“凡蒙虏入蜀以来,所屠千万人,皆阔端下令,家父……家父……我这些年不愿任总帅……我……”

李瑕静静看着他,良久,道:“你既随父出征,愿死吗?”

汪忠臣一愣,缓缓点了点头。

“我愿赎罪,唯求李帅放过汪家无辜……”

一整夜,他都是这么说,他只有这个要求。

真心的。

“好,但你死还不够,指出来吧,哪些是随你们去过成都的……”

“大哥!和宋人拼了……”

“噗!”

“噗噗噗噗……”

李瑕话才到一半,院中已有汪家家将、汪家族人暴起。

宋军士卒早有防范,毫不留情便将长矛捅过去。

血光四溅。

“都别动!”汪忠臣大喊,“都别动……”

李瑕一把拉住汪忠臣的头发,将他整个人提起来。

“等做完我吩咐的一切你再死。或者,你全家男女老少四百余口,我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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