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6章天平

丑时。

几名骑兵悄悄出了唐军大营，向洛阳城里赶去。

他们在马蹄上缠上了棉布，也不敢奔得太快。

等能看到城头篝火映出了守军的影子了，他们就翻身下了马，猫着腰继续向前走。

此事其实颇为凶险，一个不注意弄出了动静，城头上的箭矢就要射下来。

林子还好，做惯了这种冒险的事，只是这次带上了陆秀夫，不免担心一不小心害死了这位相公。

转头看去，黑暗中也能感觉到陆秀夫的一张脸一定是绷得紧紧的，严肃正经的模样。

隐隐的月光照出了城墙下堆积一地的尸体。

等他们走得近了，尸体中有什么动了一下，之后站了起来。

那是个人影。

何玮猛地将自己皮革撕了下来，高高举起。

林子与陆秀夫对视了一眼。

伯颜皱了皱眉，凝目看着阿剌罕那张粗糙的脸。

他也不是好相与的。

残阳如血。

才走到西城，他便看到了阿剌罕。

他已经能够确定，城中到底是谁反了并放唐军入城的。

半晌之后，这几人商议妥当，各自散去。

“兄弟们！告诉你们几个坏消息，我们控鹰卫的两个指挥使已经被忽必烈杀了！”

“唐军入城了……”

然而，在汗水折射出的七彩光晕中，他看到了一杆大旗出现在了远处。

阿剌罕虽没有行礼，但转过头唤了一句，对伯颜还是比较客气的。

若非这是忽必烈派来的心腹蒙古大将，伯颜几乎都要怀疑他是故意灭口。

迎面却是漫天袭落的箭雨，倏地袭射过来，将激愤的士卒们射倒在地。

一行人回到大帐，将这夜的会面之详情报于张珏。

城内的厮杀顿起，竟是比唐军攻城时还要激烈些。

一个个元军士卒应声而倒。

伯颜点点头，心中有数。

首先是董文忠、董士赡父子，董家的董文用早年被俘便投降了李瑕，甚为可疑。

“我们主帅是张珏，大旗你也看到了。”

好在控鹰卫的士卒虽然精锐，但人数毕竟不多，局势终究还是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嗖嗖嗖嗖……”

“丞相。”

“条件既已谈妥，明夜丑时一刻，他们可开城门接应我军入城。”

厮杀之间，董士赡策马抢上，一枪捅穿了阿剌罕的喉咙。

不得不说，这句“连个鸟都不如”激起了控鹰卫士卒们的强烈共鸣，他们扯下自己肩上的皮革摔在地上。

“为什么忽必烈要杀他们呢？因为忽必烈一直都在骗我们！汉法是假的，恩赏是假的，传位于真金太子也是假的，在他们眼里，我们汉人永远只是猪狗。”

却是董文忠的儿子董士赡。

这一战对他而言并不好打，一则元军善攻而不善守；二则大元刚经历贺兰山一败，国势动荡；三则唐军士气高涨，兼以火器之利。

过了一会，林子又安排了一些事，回来道：“走吧。”

又是一轮箭雨射来，何玮大惊，连忙下令收缩防御。

这一支兵马火速调头，直奔洛阳粮仓而去。

“别过来！”阿剌罕大喝道：“放箭！”

他不得不提前他的计划，甚至来不及筛选，他已经大步走在这些人中间，直接鼓动他们造反。

阿剌罕见状，勒马便走，斜地里却有一队唐军从小巷中杀出，将元军切成两段。

眼中寒光一闪，何玮不再多看，快步赶下城楼，匆匆回到自己的驻地。

“还要查吗？无非就是那几个人。”

董文忠领着一众汉官在南城门迎接了唐军主帅张珏。

七月的天气燥热，披着盔甲砍杀就像是闷在蒸笼里，何玮满头大汗，既受了伤又中了暑，无数次都觉得自己支撑不住了。

控鹰卫的两个指挥使都涉及到谋逆大案，究其根源，是因为这个情报机构成立之初就处在汉人大臣们的操控之中。

也有控鹰卫的士卒想要投降，但更多人都明白，涉及到了谋逆大案，他们将面对的命运只有杀无赦。

不为别的，因为伯颜、阿剌察正在计划着杀掉何玮。

“走吧。”

“出了什么事？”伯颜大步上前问道。

还有控鹰卫河南路指挥使何玮，也万分可疑。

阿剌罕的士卒已经杀进了控鹰卫的驻地，把整个驻地都杀成了血色，尸体铺得遍地都是。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而汉人大臣很大一部分都是支持真金。

“元帅快逃啊！”有将领大喝道。

“嗖嗖嗖。”

但如今这个天平已然倾斜了。

他已经连夜将自己的心腹人手召集了起来，有一千人。

“这是矢宝赤或叫养鹰人的象征，但我不是养鹰人，没有鹰会停落在我们肩上。我们只会出生入死，但在忽必烈眼里，我们连个鸟都不如！”

长街那头忽然又有一支兵马匆匆赶来，举的是董文忠的旗帜。

他所料的不错，城中的叛徒果然是何玮。

“点狼烟！通知城外唐军接应……兄弟们，守住！”

因此，哪怕明知不敌，他们也只能绝望地继续抵抗。

他指了指地上的尸体，道：“昨夜，我的勇士发现这个士卒偷偷将这个士卒拉上城墙，他们一定是暗中联络了唐军。”

平叛、守城，两场战役持续到了下午。

越来越多的唐军旗帜插在了洛阳城头，唐军攻取了洛阳，称不上兵不血刃，但确实是以招降为主，尽可能地保存了这座城池与百姓。

董士赡却不退反进，指挥着麾下士卒，加速撞向了阿剌罕的阵列。

如今两个指挥使都已经被处斩，至少代表着忽必烈已经彻底放弃了控鹰卫。

“……”

那人沉默了一下，问道：“若我家将军归附，你们可以保证什么？”

张易、史楫的死，某种意义上已经是忽必烈放弃汉法的征兆，它打破了平衡。

他以为自己足够警觉了，但最后还是难逃张易、史楫的下场。

与此同时，何玮正站在远处的城楼上用望筒望着这边的一幕。

何玮双目通红，嘶声大吼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忽必烈要杀我们，那不如反了！开城门，投靠大唐，升官加爵！”

“借个头给你爷爷，给那唐军大帅送个见面礼吧！”

这也是忽必烈对汉臣最失望的时候，而控鹰卫必然最先体会到这一点，背叛也就成了意料之中……

“你们军中主将可有顺天张家的人？”

陆秀夫道：“我们没有逼问，但并不难猜……”

“反了！城中有人反了，丞相让元帅从北城突围……”

……

“唐军怎么进城的？！丞相呢？”

与何玮一样，董文忠决定反元归唐。

“行刑审问了，没问出来，人死了。”

“我来查吧。”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决定，在过去数年中，董文蔚、董文炳甚至还相继为大元战死。原因有很多，说到底无非是综合所有因素，元蒙更值得效忠。

这人小心翼翼地向这边猫了过来，与林子、陆秀夫等人碰头之后，悄然走进了城边的小林里。

再一转头，他看到阿剌罕的大旗也在向后移。

伯颜站在城头上，举着望筒扫视了一圈，稍稍安下心来。

阿剌罕大喝道：“放箭！”

何玮退了几步，用刀支撑着身体，甩了甩脑袋，努力去听。终于听清了远处在喊的声音是什么。

望筒的画面里，伯颜俯身查看了倒在那的尸体。

“开城门！”

“是谁派你来的？”林子当先问道。

次日天明，伯颜早早便起身，巡视了洛阳城中的防务。

那旗上写的，似乎是一个“唐”字。

很难说清他们此时的举动有几分是气节，也许是个人前途与民族气节之间总是有个平衡。

陆秀夫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人影已消失在城墙下的黑夜当中。

自此，阿剌罕其实都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不能让唐军缴获粮食。

于是，人心如流水，滚滚而下。

伯颜见阿剌罕平叛的攻势迅猛，便转身离开，去安排洛阳城的守卫。

其次是商挺、赵璧留下的大量门生故吏，当年忽必烈就是不信任这两人，才将他们调回中枢，但他们在洛阳的人脉千丝万缕，却是不好动。

“谁的人？”

随着一道狼烟自城中冲天而起，城外响起了战鼓声，其后又是震天的炮响，那是唐军开始攻城了。

这洛阳城中，可疑的人又何止是几个。

“城中有人想要叛投唐军，这是一定的。”阿剌罕道：“丞相，怎么办？”

阿剌罕翻身上马，匆匆领着兵马要向北城赶去，突然一勒缰绳，却是大喊道：“随我去把粮仓烧了。”

控鹰卫的士卒们纷纷提刀冲出驻地。

也许是背叛忽必烈的人都得死吧。

元军不擅巷战，当即大乱，败势已定。

张珏还是不放心，问道：“对方是谁说了吗？”

阿剌罕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猛地大喝道：“别过来！”

然而，这边元军们仓促举起弓来，那边董士赡麾下士卒却已经射出了箭矢。

伯颜并不认为自己能把洛阳城守到最后，但他能够再守上几个月，让忽必烈在开平把局势稳定住，并耗费掉唐军的粮草，再达成与宋国的结盟，便能够渐渐把攻守之势扭转过来。

这不是小事，张易、史楫之死如今已经在北面引起轩然大波，暗探出身的何玮收买了阿剌罕军中一个千户，便得到了消息。

当所有条件俱备，军情司安排在洛阳城中的细作只需要一句话就说服了他。

而摆在阿剌罕面前的，是两具遍体鳞伤的尸体。

“今张易、史楫死则真金必亡，忽必烈弃汉法则众叛亲离之日不远。圣朝上应天时，下徇地利，中察时变，平元必矣。尔等死守求空名，置阖家之人何地？”

天明时，再看城中连何玮也反了，董文忠更是坚定了决心。

此时，他摘下头上的头盔，解开身上的盔甲，缓缓拜倒在唐军的马前，恸声大喊了一句。

“北地亡国丧家之人，祖辈身陷胡尘三百年，今我等，终归皇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