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人之所以反叛,是因为官府失信在先?”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头的火把被点亮,夷道的备战在县吏们的组织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县卒紧张地注视着夷水的上游,而黑夫也从巴忠那儿,得知了一点这次夷道巴人反叛的“内幕”。
巴忠道:“然也,领头的君长樊禽声称,原本夷道官员与本地的巴人诸部说好了,各部统计人数,每个巴人缴纳(cóng)钱56文以当徭赋,如此便不必被征调去做徭役……”
黑夫知道,所谓“”,就是巴人对钱的称呼,这笔钱是作为抵徭赋征收的。此外每户出口赋,布八丈二尺,若按《金布律》折算,约值113钱,不及秦国人头税每人240钱的一半。至于用作箭尾的野鸡翎三十羽,对于渔猎为主的夷道巴人而言,也并非难为之事。
夷道巴人承受的经济负担,比一般的编户齐民轻松多了,这也是秦国为了稳定边疆的怀柔之法,确保了过去数十年里,夷道没有出过大的叛乱。
巴忠继续道:“然而去年,秦楚战于青阳、潺陵,夷道人手不足,便临时征召了各部去做屯卒,与楚人交战。当时有一名叫樊犹的小君长在潺陵服役,听说其妻要生产,便带着手下五十人逃走。事后,夷道的县尉带人将樊犹缉捕,带回夷道交予县丞和狱掾审理。”
狱掾就在跟前,黑夫让他过来,一说起此事,狱掾面色有些尴尬:“此案的确是我审理的,那樊犹及其属下既然已被征召为屯戍守卒,已接受征调文书,不管是不是蛮夷,都应视为兵卒,归都尉管辖。彼辈未到屯所,竟中途逃亡,已违军法。”
那个叫樊犹的巴人君长也没有坐以待毙,他虽然不懂法,可却找个一个懂秦律的“夏子”,来代自己辩护,他们搬出了秦国用来管理少数民族的《属邦律》和《蛮夷律》来说事,认为律令上明明允许巴人免役,君子犯法也可以减免,所以就算要惩罚,轻轻惩罚,罚掉钱即可……
狱掾却道:“话虽如此,但《蛮夷律》里只说了可以免徭,未说可以免戍役,《属邦律》也不赦死罪。况且官府已下令征调,樊犹等人即为屯卒,当按《戍律》来管理,去亡即有罪,定要重罚!最后此案夷道县廷不能决,于是上报到了郡廷,请郡上裁决……”
狱掾这么一说,黑夫算是理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了,纵观此案审理的全过程,在程序上是合法公正。樊犹归案后,夷道官员在对其进行讯问、诘(反诘、论辩)、鞫(审判官宣读庭审调查的结论)、谳(上报议定刑罪)时,均围绕着当事人的“去亡”行为及《戍律》的相关规定进行。
被告请来帮忙辩护的人,则援引《蛮夷律》《属邦律》的法条进行辩解。最后,在夷道官员在无法确定被告罪刑的情况下,将其作为疑案按奏谳程序上报。
就在今年的一月三日,南郡郡丞做出了判决,裁定樊犹腰斩,那跟着樊犹逃走的五十人,也尽数被当做逃兵捉拿斩首……
这桩案子,就像在一个本来就随时可能溢出来的池塘里扔下了一块大石头,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在秦国南郡、夷道官员看来,他们只是按照律令处死了一群该死之人,不过在巴人看来,这简直是不可理喻,他们只觉得自己被秦国欺骗了,说好的免役、减罪的好处,全是假的。
楚国使者看准了这个时机,进入各部进行游说,巴人的君长们听说秦国去年大败,死了七个校尉,摆指一算,南郡顶多也就三四个都尉啊!于是便心一横,竟叛秦附楚。
这么说来,就是一场大官司引发的血案啊……
巴忠无奈地说道:“所以樊禽鼓动巴人叛秦时,借口便是背信弃义,为血亲复仇。”
作为一个巴人,巴忠是力主双方最好不要打起来的,所以还在劝黑夫:”左兵曹史,据我粗略观察,主要是那樊犹之兄樊禽在极力鼓动,并非所有君长都欲反秦,若是再让我去游说一番,或能让不少人回心转意……“
“来不及了。”
黑夫摇头:“若是今日以前,或许还有余地,可如今夷道县长、县尉皆亡,这结是彻底结死了,你奔波了一天,先下去歇息罢,劝降之事,稍后再言。”
让巴忠下去歇息后,黑夫对城头的百将、县吏们道:“巴人刚刚伏击胜了一场,杀县长、县尉,必因胜而骄,此刻派人去劝降,效果不大,反而让吾等显得怯懦,非得等巴人来攻城时,予以当头痛击!让巴人诸部知道想破城是痴心妄想,等到援军抵达,巴人也心生悔意时,再派人去招降,如此方能让诸部土崩瓦解……”
众吏以为然,恰在此时,有人高呼了起来:“远处有火光!”
黑夫等人抬头看去,却见夷水上游的位置,有一大堆亮光朝这边移动,期间每路过一处里闾,都放火焚之,一座座村落燃烧了起来,仿佛是点燃的烽火……
“好在左兵曹史已派人去将那些秦人带到了城中。”县丞和狱掾等人心有余悸。
黑夫道:”巴人士气正旺,又有楚人相助,肯定不会等到明早再攻城。“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细数那些火把的大概数量,有近千支,按照秦军一伍一根火把的规矩算,怕是有四五千人吧?整个夷道巴人诸部的青壮男丁,也就这个数字吧?当然,也可能是刻意拉长行军的队伍,让数量看上去更多,好吓唬城内守军。
有备无患,黑夫又对一旁的诸吏道:“让城垣下的老人、妇女抓紧时间准备守城之物!”
他们把全城丁壮都喊上也才有千余人,要抵御这么多敌人进攻,还是有些吃力的。
说话间,随着巴人越来越近,在熊熊燎炬映照下,仿佛整条夷水都在燃烧。恍惚里,小小的夷道城仿佛就是无边无垠的流火河流里,试图抵挡其浪潮,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弥漫众人心头。
前锋的巴人也抵达城下的壕沟外,他们的模样也终于露了出来,和黑夫在巴忠那条船上看到的巴人相差不大,都是或赤足,腰上缠着简陋的布裳或者兽皮,椎髻或是断发。
那些武士们手持木盾,另一只手持柳叶矛或者柳叶剑,在各部君长的大声疾呼下,于壕沟前停下了脚步,却不是像秦军攻城前那样寂寥无声,而是尽每个人最大的声音,一边大喊着巴人语言,一边手舞足蹈……
虽看上去乱七八糟,但人数多了,也有一种不凡的气势。
左右众人面色都有些难看,甚至后几人不由后退了数步……
黑夫也严肃了起来:“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山谷为之荡波……这就是前歌后舞的巴人武士么?”
这时候,那些巴人自动向两侧分开了,一个骑着马的巴人君长带着浮夸的羽毛冠,身披豹皮来到壕沟前,虽是然夜里看不清容貌,但那人一只手高高举起一根柳叶矛,矛尖上,插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那人便是樊禽。”县丞在一旁咬牙切齿地说道,又揉了揉眼睛,瞪着那颗人头,惊骇地说道:“那人头,莫非是……”
正是夷道县长的头颅!
樊禽用巴人的语言大叫起来,同时亦哈哈大笑,身后的巴人也跟着他欢笑,跳跃起舞,更加闹腾了,仿佛他们不是要上战场,而是参加一场聚会。
一旁的一位通晓两种语言的狱掾给黑夫翻译道:“樊禽说今日前来,是为那被秦吏背信弃义处死的弟弟樊犹复仇!城内众人若是想活命,便速速归降!”
“告诉他!”
黑夫看着城下嚣张的樊禽,以及前歌后舞的巴人,对身后众人道:“秦有开疆拓土之将,无弃地降蛮之吏!吾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今夜之事,唯死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