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杨廷和悔之晚矣(1 / 1)

靖明 冬三十娘 3520 字 2023-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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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杨廷和悔之晚矣

吵起来了,朱厚熜就静静看着他们。

“屯门两战,皆决于海上,不曾侵入腹地。广东夏秋两季岁粮额过百万石,起运送京只折银十万两。去年粮饷准额四十余万两,广东四年内又可节省解运耗费多少?此次不稍微加派些许,其余各省有意学样,均借匪患为名请以赋税代饷则将如何?”李鐩率先反驳。

杨潭也开口:“陛下大婚当在秋粮收成之后,广东夏粮定额仅五千余石,此时唯广东此等地方民力最足!”

毛纪就说道:“然广东已在清丈田土,人人皆知新法将行。此时徭役加重,岂非予乡绅富户可乘之机煽动百姓闹事?”

王琼加入战团:“只是清丈田土罢了,又不曾改制。若有乡绅富户趁机作乱,张孚敬天子赐剑仍在!”

费宏大摇其头:“如此一来,岂不诸省惊骇?去岁逆贼杀官挑拨之事恐再有,天下皆不安。新法要行,然只能徐图缓之。”

蒋冕:“还有孙大学士之女将为皇后之事,又是谁人泄禁中语?大司农,你户部奏请各地进献香茶,不是予广东又一摊派之由吗?春茶采制何等费时费力,进献之品更需百里挑一!壮丁应役,妇孺采茶,广东田地何人有暇春耕?”

李充嗣人都听傻了:孙交女儿?皇后?

另外,你们如此争吵成何体统?

张子麟大宗伯,你不是说国策会议上君臣一心吗?

朱厚熜静静地看着他们表演。

在地方,是士绅大族的阴谋,是地方官员想讨皇帝欢心的权欲。

在朝廷,是各部负责实务的中坚大臣暗埋私欲于国策,是中枢重臣借之争斗。

有几个人想着变法图强?

国的概念,在他们心里全都很模糊。

民的定义,在他们心目中也各不相同。

文彦博说:陛下为与士大夫治天下也。这句话,表面上很多人不会附和,但心里会默默点个赞。

而现在,这种表面争斗、彼此争吵之下的底色又是什么?

桂萼看不出来,张孚敬和杨慎也看不出来。

没谁要害谁,都是默契。

要不然诸部奏请,内阁有意见那时候为什么不提?跟今年大婚有关的加派,为什么每件事都要皇帝自己点头答应?

朱厚熜听得嘴角露出微笑:想让我背锅啊,想和稀泥啊,对新法的根本难处隐晦地提醒啊。

“行了,别演戏了。”

皇帝一句话让这帮老臣心里都大大跳动了一下。

朱厚熜制止他们的进一步争吵:“广东试行新法,各省惴惴不安。如今的情势是什么?是天下合流,欲在广东一省阻新法成效。三五年后越改越差,朕就会断了念想,朕说得没错吧?”

广东形势自有张孚敬和陈金、麦福、朱麒盯着,朱厚熜要解决的是问题根源:一切都是因为新法。

御书房安静下来,李充嗣也产生了跟崔元当初一样的感觉:这参预国策会议之臣,一定要备几丸药随身带着。

什么天下合流阻广东……在这国策会议上,不就是众臣同心阻皇帝?

首辅只能再次代表开口:“陛下,臣此前就有言,革弊图新,臣非不愿也。然百年积弊,其事之难,实在于此。田赋根本,徭役之用,课程督管,仓储转运,军政之分,全都纠缠在一起。而于广东,还另有市舶海禁、边疆卫所之难。新法从何处入手,臣等实非因为那方逆所谓臣等之田地而为难。”

杨廷和现在仿佛真的成了变法派一员,不是不想做,但得说清楚难处在哪。

“缩绳隐田、诡寄匿户、借灾报荒、飞洒、宽线……这些地方的手段,乡绅富户官吏勾结。去岁广东只清丈了广州府、肇庆府等不足三府之田地,情形已然大为堪忧。两府之应赋田地,较弘治年间又少了两成之多,这还是已经算上了部分隐田、部分没有买卖凭据之豪夺田地的结果。”

“至于广东军屯田地,国初仅七十余顷,如今呢?七万余顷!臣也不清楚广东这些年来又有多少民田转为军屯,然纵使广东屯田产量已逾十五万石,朝廷年年还需向输送粮饷!”杨廷和长叹一口气,“陛下,这只是清丈了不足三府之田地,还未对赋役试行新政啊。”

朱厚熜听着。

田地是这个时代能提供最稳定产出的资产。就算要做生意,田地的稳定产出也是保障,而行商总会有巨大的不确定性。

于国家而言,粮食也是最重要的,人首先得活着。

张孚敬在广东杀了不少人,收了不少赃田充为了官田。这官田,也需要找百姓耕种。百姓耕官田,既交田赋,也要向当地官府额外交一份租。

太祖朱元璋规定:官田一亩收税五升三合五勺,民田一亩三升三合五勺。而籍没的官田,田赋标准是一亩一斗二升。

但杨廷和这番话,却只有最后一句触及根本,只有其中一字。

“太祖编订鱼鳞册曾有云,两浙富民畏避徭役,往往以田产诡讫亲邻、佃仆,谓之铁脚诡寄。久之相习成风,乡里欺州县,州县欺府,奸弊百出,谓之通天诡寄。于是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杨阁老所说缩绳隐田、诡寄匿户、借灾报荒、飞洒、宽线,也大抵都是这些小伎俩吧?”

“陛下明察秋毫。”杨廷和有点意外地沉默了一下,随后说完才认真看着他。

他真的懂……

“免赋者国初只限京官,且只豁免一定亩数,外官减半。到皇兄在位年间,正一品也只优免四百亩,有官身者,以礼致仕者,徭役皆有优免。是这样吧?”

王琼点了点头,已经知道皇帝要说什么了。

“监生、生员、举人,国初也规定了可免徭役,是吧?”

杨廷和看着皇帝,脸色凝重。

“因此地方上现在是什么情形呢?”朱厚熜笑着看向杨潭,“大司农,岁入田赋有几成实则是官户及官田所交?”

杨潭只觉得脑后冒汗,硬着头皮回答:“过半……”

朱厚熜点了点头:“卿等别忘了,朕即位之初,第一件事就是查账。成化十五年,我大明户口七千余万。弘治十七年,六千万。正德元年,四千六百余万。不到三十年,大明发生了何等天灾兵祸,以至于少了足足三成多人丁?皇兄登基前的两年里,大明死了一千三百余万人?弘治中兴,每天死人过万?不管是不是中兴,不管人丁少了多少,应赋田土少了多少,田赋不曾少,岁入也不曾少,都很稳定,伱们说奇不奇怪?”

御书房内沉默了下来,一个个神情复杂地看着皇帝。

别阴阳怪气了,知道你懂了。

开口能说出畏避徭役,就行了……

朱厚熜静静地看着尴尬起来的他们。

大明人口统计口径中的人丁去哪里了?没死,是逃了籍。没有了合法身份,都在为奴为婢。

为什么?田赋很重,徭役更重。

太祖定下来是三十税一,这比例其实不高,那老百姓为什么要逃籍?

因为官绅可以免徭役,官户有一定的税赋减免,所以把田卖给官户是最划算的。

因为地方对徭役的摊派,当官的做吏的,都不会摊派到官户的佃主头上。

富户如果不想去应役,怎么办?找当官的,找有功名的,“卖”田给他们。

许多地方富户,实际也是官绅的佃主,又或者说“合作伙伴”。

许多农民也愿意从富户手中转租土地耕种,官绅富户也都会“爱惜”自己的佃农、“家奴”。

因为这是一个利益链,不用承担徭役自然能用心耕种,产出更多。

真正的民田,赋税比例是很低的。但真正的民户民田如今所占的比例,全国平均下来已经不足四成。

所以虽然应赋土地越来越少,但田赋一直很稳定。

稳定,就说明没问题,就不会大查特查地方上还有哪些非法逃田赋的人。

大明的赋税,实际上有过半是当官的帮着交,佃租他们土地的富户和农民,分别是高管和打工人。

情形就是这么滑稽,什么叫大明柱石啊?

朱厚熜也是详细查账才发现:大明似乎没有记忆中所谓的官绅俱免田赋徭役!

他不知道这是原本在嘉靖二十六年才形成、万历时又更加膨胀的官绅优免制度。

到了那时,从京官到外官,从秀才、举人到杂职小吏,全都有免丁免赋规定。万历时,京官一品免田赋一万亩,八品都有两千七百亩外官减半。没当官的进士最高可以免三千多亩,举人一千多亩,秀才都有八十亩。

至于徭役,那更是不谈。名为可免几丁,实则谁去管官绅家里有多少丁?

这种情况,财政怎么可能不崩?

朱厚熜静静地看着他们:所以现在到底为什么这么默契地演戏?

半是希望朱厚熜看到真正的难点在哪,半是希望劝阻他别把刀动到这上面。

那是真正的天下大乱,波及全国官绅富户。

这就是方沐贤那句话的实质含义。

大明的田赋在他们肩膀上担着!动他们田的意思不是田赋,田赋一共才多少钱?

动的是寄身于这些田地上的徭役负担,是要他们也承担徭役摊派。

官绅富户胥吏都是体面人,那些徭役怎么能由他们、由他们的人去做呢?摊派给普通民户就是了。

民户要忙耕种,那就只好折银交钱,官府再雇人应役。

地方苛捐杂税,这种徭役折银才是老百姓身上真正的重负!

李充嗣彻底感受到了如今国策会议与朝堂的不同。

皇帝不喜不怒,只是把问题说透了,然后让他们想办法。

崔元为难地看着皇帝:这样是想不出办法的。

广东清丈完土地之后为什么无从入手?因为张孚敬和那个桂萼请奏上来的办法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诸多地方科则编审为一条鞭,解决不了徭役摊派的问题。

执行这一条鞭的是地方官和胥吏,他们本身就不承担田赋以外的其他摊派。最终还是由老百姓承担,顶多地方少贪墨一点。

“朕说过了,接下来这三年里,朕只重点关注三件事,广东新法是其一。”朱厚熜看着他们,“都没有办法?那朕先说个方向?”

“……陛下请明示。”杨廷和只能硬着头皮先听听他怎么说。

“朕向来明示。”朱厚熜静静看了他一眼,“脱产读书,费用实高,朕知道。地方编少俸薄,朕也知道。商税所涉之富户、官绅、勋戚,无不是上下稳定之柱石,朕同样知道。然太史公有言:有因役而亡者,无因赋而亡者。役民而不役官绅,大明黄册迟早无民可役,社稷江山迟早要亡。朕这社稷江山,根基终究是百姓。这些柱石,也奠基于百姓之上、奠基于大明礼法秩序之上。”

“广东新法施行哪些倒在其次,卿等参预国策,此时只是商议,那就别演戏。根本问题就在那里,君臣此时要商议的,是这次新法回不回避这个根本问题。”在李充嗣的眼中,皇帝很平静地说出这番话,“朕如今虽然确实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若黄册上的人丁都隐去了官绅那里,将来是不是成了士大夫治天下,赏朕子孙一口饭吃?”

李充嗣毛骨悚然,默契无比地随其他人一起离座跪拜:“臣等不敢,陛下息怒……”

“你们看朕像怒吗?”朱厚熜笑着,“方沐贤口出狂言之时,朕就对你们说过。士子一生所求,齐家报国两不误。激励之法,朕十分懂得其重要性。入仕则报国,不仕则教化,官员士绅之地位,朕同样会保障。议礼之时朕也说过,朕承担着维护礼法位序中众人之利益的责任。想到新法,谈起新法,其他人误解,卿等为何也误解?朕像不明白这些道理的人吗?都起来入座。”

十八个人再加上刚才笔都吓得抖的“士大夫”张璧,一起战战兢兢地起身重新坐好。

皇帝太明白了是一种什么感受?

可是说什么士大夫治天下赏天子一口饭吃,真的没问题吗?杀意太重了啊!

“朕说那句话,只是望卿等明白其中道理。普天之下,皆是朕的子民。如今长子读书有成,次子代其打理家业,家里诸多重务杂事皆由幼子承担。羸弱之躯不堪重负,幼子几成长子次子之奴,连朕想要训诫他们兄友弟恭都得看长子次子脸色,这又是什么父慈子孝?”朱厚熜看着他们,“众卿,是不是这个局面?该不该这个道理?长此以往,弑父弑兄之事会不会再重演?”

以家喻国,没毛病。

但现在,真的要痛责长子次子了吗?

“所以朕明示卿等。这广东新法,朕认为要面对徭役这个根本难题。”朱厚熜看着他们,“除非不入国策会议,否则议定之后,卿等皆是与朕同行者。要行新法,卿等便皆是主张变法之人。怎么做,可以接下来议;但与朕同行还是背道而驰,这个更重要。”

李充嗣很想逃,却逃不掉。

他新来乍到,遇到的就是恐怕最重要的一场国策会议。

会议精神他听懂了。

坐到了国策会议上的中枢重臣,以后将不能有一个是在大方向上与皇帝不一致的,顶多建议走水路还是走旱道又或者羊肠小径。

要不然,其余位置就是仕途终点。

“为了保证君臣一心,朕才在设立国策会议之初就说,参预国策会议之臣有那三大特权。哪怕只是来这里走一遭,也可以荣休不停俸。故而王琼等牵涉旧事,朕也可以先保恩荣。”朱厚熜最后点明,“朕三年内于国策会议上只关注京营与此事,所以卿等现在可慎思表态了,动不动徭役这根本难题。”

皇帝就此沉默。

春节后两月来,皇帝再次在某件事上强硬,但确实言行如一,说的只是广东新法。

这个态度,不好表明。这个态度,却又不能不表明。

因为又上升到了忠不忠,“孝不孝”的高度。

所以群臣默契地演戏,顺带着借这件事斗个什么劲?

斗走了某个人,坐到了他的位置,回避这个根本问题的话一样要走人。

肯定还称不上荣休,大差不差会是一个新的毛澄。

皇帝很平静。

怪不得他现在不急了,张孚敬在广东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但他一点都不着急下一步要让张孚敬做什么。

他首先要一个铁桶一般,真正“君臣一心”的中枢。

这个立场问题如果没有结果,恐怕会一直议下去,直到真正稳定。

不同意,就换一批。

有别的心思,就先杀一些。

也只杀这些,同时继续对其他人很宽仁、很随和、很坦诚。

在新法还没正式动之前,在广东甚至都只是清丈一下土地之前,去串联造反?以什么名义?

如果现在定了下来,后面开始动了,再出现造反的事,有过参策经历的大臣就是最大怀疑目标!

到时也不用怕了,以国策会议上十八重臣之齐心协力,什么样的事情压不下去?

严嵩终于明白了皇帝那些大婚啊、外戚啊、正德皇帝嗣子啊、新法啊什么的,这些线上钓的都是什么鱼。

国策会议上的大鱼。

他闲居乡里很久,之前只呆在翰林院。他没家族利益和乡党利益上的压力,至少不大。

因此严嵩第一个义正言辞地说道:“臣认为陛下所言甚是,这根本难题,到了要动之时!”

王守仁沉默了一会,也开口道:“此乃良知,无从回避,臣亦赞同。”

杨廷和看着他:……

崔元是勋戚,他知道陛下对勋戚已经有了新思路,因此看热闹不嫌事大:“臣亦认为不应回避。”

孙交已经有了伯爵“退路”:“……臣以为确需为子孙计。”

其余五阁臣及九卿,哪个不是多年为官、所代表的利益庞大无比?

可王琼、王宪、杨潭、李鐩都明白了陛下力保他们的真正用意:“臣附议。”

现在不说话,数罪一起罚!

其余人还在沉思。

这事已经没得选了,如果不表态,要么致仕,要么找到闲职呆着不反对、配合将来的新法。

造反是很难的,看看现在这是个什么样的皇帝?他一定会很有耐心地布局钓鱼。

先虚与委蛇?不存在的,肯定会各自安排任务,带头推行的那种。

“臣附议……”李充嗣终究不舍得一来就滚蛋。

“臣附议……”张子麟看到了礼部在将来的重要性,他在皇帝那也有“案底”。

六部尚书齐活了,只剩八人。

杨廷和想起已经去了广东历练“立功”的杨慎,想起拍屁股走人、把这个维护士绅利益的重任交给费宏之后,这个老狐狸会不会对曾经纵容宁王以致于他家祖坟被刨的自己动刀子。

他发自内心地眼中蓄起一些无可奈何的泪水:“臣……附议。”

管什么心学啊就继续留在朝廷?发现陛下懂得理学重要之后就该溜的。

杨慎入御书房、屯门战事一起,怎么就被一连串的事情和皇帝那番“谁都难”的“交心之言”哄得迷迷糊糊地留到了现在?

来不及了啊!

他最懂得上纲上线的,忘啦?!

杨廷和敢顶在前头之后,终于一连串的表态出来了。

朱厚熜笑容满面地点头:“君臣一心,朕心甚慰。”

李充嗣最终确认:国策会议上的君臣一心,原来一直是这样形成的。

张子麟说这话时,带着怎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