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由精品提供的—《》第六十七章上京去
“我马上就不住这里了,你们收了我的房子,只好另觅去处。”
梁叛笑呵呵地说。
冉清也笑了,世事机缘之巧,竟至于此。
巧即是缘。
这人与人之间,特别是男女之间,一旦沾了一个“巧”字,总会教人翩翩遐想。
梁叛和冉清虽然不至于如此,但是也能在两人中间激起一种奇妙的感触。
梁叛在丫头这里吃了个大半饱,便要同冉清和阿庆告辞。
他站起来走了两步,又折回篷子下,从身上掏出那本《秦淮子集》,递给冉清,说道:“那天我见你在县府街的书肆找这本诗集子,外面一定买不到的,我这本你拿去罢。”
冉清一愕,下意识地接过书,低头看着那书皮,双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她从京师南来,一心想要阻止好友吕致远的赴死之举,可惜晚到几天,万事皆休。
不过人既已经死了,她也并未过于悲伤。
毕竟吕子达早已坦言自己病重,命不久矣,如今一死也算以身殉志,死得其所。
冉清到了留都之后,曾去过骂驾桥吕致远的故居,可惜那里每日两个皂隶把守,根本无法进去。
她知道吕致远有过这本诗集,便想买一本留作纪念,谁知这本《秦淮子集》从未刊过,饶是找遍南京城中大小书肆,却又哪里买得到?
她再也没想到,早已放弃寻找的这本诗集,今日就这么轻易地到了自己的手上。
冉清站起来,向梁叛郑重地揖手为谢。
梁叛对她笑笑,这才走进避驾营,回家去了。
看来老郑的谈判手段还是不错的,他那间破屋子,也能谈了个四两六钱的“高价”。
推开门,黑猫又趴在了桌上。
有个家,有个院子,有只猫。
这房子虽小,总还能在纷扰之中给他带来几分些许的宁静。
梁叛只觉浑身疲惫立刻消散一些,他坐到桌边,黑猫立刻凑了上来,在他怀里嗅了半天,突然抬起头,冲他“喵”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找啥呢?”梁叛举起双手,在自己前后左右看了看,并没有甚么异样。
黑猫在他胸口挠了挠,又嗅了两下,接着绕着他的身子转了几圈,渐渐表现得急躁起来,突然“喵”的一声尖叫,倏然从门外蹿了出去。
梁叛看向黑猫消失的方向,心中奇怪地想:“这怪猫,找甚么东西没找到吗?”
他想了想,这黑猫之前便这么闻过自己,可他身上平时除了带点碎银子和铜钱,就只有那一本《秦淮子集》,现在银子还有,只是诗集给了冉清……
莫非那黑猫在找那诗集?
梁叛不禁哑然失笑,他觉得自己这个猜想有点太离谱了,感情这还是一只有学问的儒猫?
他摇摇头重新坐下,可是刚刚坐稳,便皱起眉头。
他想起二月初十那天晚上,俞东来将自己送到六角井避驾营巷口以后,自己在巷子里遇到的事。
先是黑猫第一次出现,接着便听到瘸子的踩水声和拐杖声。
那是瘸子第一次跟踪自己。
今天看到瘸子以后,他以为瘸子那天早已在那里等着自己了,可是后来一想不对,那天暴雨如注,这避驾营巷子里没遮没挡的,瘸子怎么会在此等着?
难道是黑猫找到了自己,然后瘸子跟着黑猫来的?
算了……
他摇摇头,放弃了这种毫没头绪的猜测,站起来踢开凳子,合身躺到了床上。
那黑猫去便去罢!
他奔波一上午,已觉分外疲惫,此时后背沾着被子,不禁眼皮打架,整个人昏昏欲睡。
梁叛干脆闭上眼,不久便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迷蒙幻境。
他感到自己漂浮起来,双脚站在了一片虚空之上,脚下一片如浓墨般的光河,其中星星点点,尽是闪闪光彩。
忽然间前方出现了一叶扁舟,在那光河之上浮浮沉沉,向自己缓缓飘来。
梁叛定睛看去,却见那舟子之上,一位温婉沉静的女子,正坐在船头,一手支颐,痴痴地望着前方。
那船越来越近,女子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熟悉。
“花娘……”
梁叛轻轻呼唤一声,伸出手去,想要拉住那个女子。
可是那船、那人都如同虚幻一般,径直从他的身体穿了过去。
“花娘!”梁叛想要追,可是浑身动弹不得,想要叫喊,却忽觉喉咙滞涩,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艘小船缓缓飘远,船头的女子,还在痴痴地望着前方。
“啊——”
梁叛猛然从这离奇可怖的梦中惊醒,却觉脸颊一片冰凉,伸手去摸,竟已满是泪水。
一定是花娘在责怪自己,为甚么还不去瞧她……
是啊,花娘已经死去几日了,他真的没有去那停船的地方看过一次。
就连上午从戏行公所去心腹桥,也是下意识地绕过了那一段。
他不敢去那里,不敢听别人在背后说:哦,那就是花娘相好的男人!
他在深深地责备自己,他觉得自己是个懦夫,他曾经以为,只要自己逃避,只要不去看不去想,就可以当作一切从未发生过。
他是打算把花娘娶回家,也会像一个平常的丈夫一样,将她当做一个平常的妻子来对待。
可是花娘已经死了,他的潜意识倒宁愿自己在心底最阴暗的地方,贬低那个再温柔体贴不过的女人——啊,她只是一个妓女,我不必为一个妓女付出真心,更不必为一个妓女承担责任!
仿佛这种贬低,能够减轻自己心中的负担,能够不必绞尽脑汁甚至拼了性命去为这个女人报仇。
他甚至还能安慰自己:花娘毕竟还没进这个门,他们还不是法定上的夫妻关系,甚至连一句口头的承诺也没说过,他们只是一种从交易关系当中,演变出来的一种特殊关系。
梁叛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他猛然站起来,推开门,天空已变黑夜,月光和星光洒下来,照得他的院子一片银白。
他奔跑着,冲向了秦淮河。
秦淮河仍同往常一样,泊着一条条的小船,有的船头还亮着灯,说明这艘船的船女还没有接到客人。
有的灯已经拿进了舱里,说明这个女人今日不再接客了——或许客已来了,或许是女人的月事来了,或许只是那船娘今日不想接客而已。
有的灯已灭了,船娘已睡了。
一个人,或者两个人。
梁叛沿着秦淮河边走,还能时不时从船里听到一些窃窃私语,时不时从船中传来一阵故作放荡或者故作矜持的女人笑。
船上的女人,没有不会装的,但花娘并不假装,至少在他面前的时候,总是真的。
他在一段空着的河岸边停了下来,过去这里也是有船的,花娘的船曾经就停在这里。
他也在这里渡过了很多个夜晚。
梁叛低头看着河,河中躺着一轮满月,随着那波光荡漾,起起伏伏。
“梁捕快……”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温和的呼喊。
梁叛转过头,却模糊地看到一大一小两人。
他抹去眼中的泪水,看到那两人都穿着道袍,戴着斗笠,一人身背一团包裹,正面向月光,站在他身后的路上,看着自己。
是陆玑和元圆。
不仅是他们,还有那只黑猫。
黑猫此时被元圆抱在怀里,看到他便“喵”了一声,仿佛是一种道别。
梁叛轻吐了一口气,走上前打了个躬,说道:“陆真人,你这是要走?”
陆玑点点头:“上京去了,当今圣人崇道,我去与圣人讲法。”
梁叛明白了,这就是吕致远的三年之策。
今年清丈土地的计划完全覆灭,他们这些一腔热血的人们,便不得不开始下一个计划。
或者说,不得不老老实实按照吕书办原本的计划,向三年后努力。
很多人需要牺牲自己的执着和信仰,甚至是底线,去做那些为他人,也为自己所不齿的事情。
比如陆玑,这个超然出尘的道门真人,此时却要只身入宫,以自己精深的道学去取悦那个崇道的皇帝。
“那小二黑……不,这黑猫也跟着去?”
梁叛指了指小道童元圆怀中的黑猫。
陆玑微微一笑:“圣人爱猫,这是当年三宝太监从木骨都束带回来的的玄猫种,在我大明繁衍到今日,只剩这一只,我一并带了去,想来圣上也喜欢。”
“一只畜生,况且已经养大了的,如何还能再认新主,万一这猫野性难驯,伤了皇帝,岂不是带累了真人?”
“不会。”陆玑道,“其中有个道理,梁捕快可否相送一程,我说与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