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阅读的是由精品提供的—《》第七十八章天降一丈水
梁叛迅速捡起那封信,立刻退出了那混乱可怕的场面。
他不是不想阻止那些人撕扯徐西决的尸体,但是对于一群没有理智的人来说,任何温和的办法都没有作用。
他退了两步,却抬头看到徐氏正看着自己,并且隔着人群伸出手来:“梁捕快,那封信是溪觉的,可以还给我吗?”
“你也说了是他的,并不是你的,何谈一个‘还’字?”
梁叛摇摇头,拿着那封极为奇怪的信退进雨棚当中,看着徐西决的衣裳已经完全被人扯烂,那些人站起来在他的脸上、身上踩踏,将地上的泥沙塞进他的嘴里,锤打着,发泄着。
徐西决的尸体躺在地上,被人踢来打去,就像一团塞了木棍的烂棉花。
原溧水县捕班班头俞东阊家不但死了俞东阊这个顶梁柱,今天还死了老太太,以及被徐西决捅死的俞东阊的大哥和妹子。
这个家已经破了。
所以没人同情徐西决,也没人上前阻拦俞东阊一家的疯狂行径。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些人终于一个个打得累了,相继瘫倒在地,只听到一声声低沉的呜咽。
剩下几个俞东阊的表亲戚则远远站在一旁,既不敢劝,也不敢扶。
二房的轿子不知何时悄然抬出了谷场,徐再跟在女儿的后面,及早退出了这个混乱的地方。
他们再贪婪,再想尽快定局,也知道这件事暂时不可能有结果了。
俞东来他们看着另外一家人——俞教古一家坐在谷场中央,肩膀抵着肩膀背靠着背,在那里捶胸顿足,嘴里哭喊着命苦造孽的话,一面咒骂着俞兆普和二房徐家的人。
所有人都从他们断断续续走了音的控诉声中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也大致知道二房都背着人干了甚么缺老德的勾当。
这时候没人再提那二百亩田地了,即便是脸皮再厚的人,也没嘴往外说这些话。
更何况这话要朝谁去说呢?
二房的人早已跑了,剩下个主事的四太爷,眼下也被人抬了送医去,众人还记得俞兆普被人抬在床板上的那副模样,脸上血肉模糊,也不知这次还能不能保住这条老命了。
梁叛手里举着那封信,坐在杨知县空出来的那张大案上,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信封的那些称谓和署名上。
恩师执中公。
严溪觉。
在看到“恩师执中公”这几个字的时候,还没怎么令他感到意外和诧异。
可是当他看到“严溪觉”这三个字时,心中却在一瞬间充满了悲愤的情绪。
就像一股无法宣泄的恶气,充塞胸臆,让他快要爆炸开来!
冉清和钱申功分别在来到他的两侧,也都看向那信封。
钱申功先惊道:“又是陈执中的门生!”
冉清接着道:“原来他姓严。”
梁叛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笺,展开一瞧,却又愣住了。
那信笺上空白一片,没有留下任何字迹。
但是他刹那间便明白了这封信的意义:这封信其实并非写给陈绶的,而恰恰是写给自己的。
这封信的主人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自己两件事:
第一件,他是陈绶的弟子。
第二件,他姓严,叫严溪觉。
梁叛忽然想起谢老爷子和俞承舟说的,三十年多年前,洪蓝埠最大的氏族还只有俞、谢、严。
直到徐再将严家仅剩的母子赶出了洪蓝埠,并吃了严家的绝户,从此洪蓝埠变成了俞、谢、徐。
被赶走的俞家人有一母,还有一子,严溪觉究竟是不是那个被赶走的严家后人呢?
没有人知道。
但大概是的。
梁叛看着不远处已经被人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尸体,他替严溪觉感到深深的可惜。
那个人不但爱上了一个与他有着世仇的女人,还心甘情愿为她奉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但他忽然又觉得很可恨,不但徐婵可恨,严溪觉也很可恨,一个毫不在意别人的生命,一个毫不在乎自己的生命。
爱情算甚么鬼东西?更何况是充满了利用与算计的单相思?
最后等到一切的可惜和可恨都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就只有可笑。
可笑啊!
这些人争,这些人斗,这些人爱,这些人恨,这些人受伤死亡、偷抢掠夺,一切尽在陈绶的彀中。
连他自己也是。
这时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传来,这次不是甚么失踪人口的家属前来哭喊要人,而是一个仿佛泥浆里滚上来的人,根本看不清面目。
这人一路从庄园外面闯进来,口中不住地大喊:“溃圩啦,溃圩啦!石臼湖的圩垾决啦!天降一丈水啊!”
所有人都呆了片刻,就连那些哭喊的人仿佛也在这一刻忘记了失去亲人的悲痛,全部愣在那里。
梁叛和钱申功他们也愣在那里。
那个“泥人”说了一大串,只有一个意思:石臼湖的堤坝完了,发大水了!
就在这片可怕的沉默过后,整个谷场轰然一声炸了锅。
刚才还叫嚣着换族长的庄户们,此时只有一片绝望。
石臼湖溃了,那就一定是大水!
听听刚才那人说的:天降一丈水!那是石臼湖溃圩后奔腾而出的浪头。
有经验见识广的人们甚至能够猜想得到,石臼湖都溃了,说明高淳县那边的广通坝没有倒,高淳现在恐怕已淹成一片泽国了……
那塘冲的黑脸汉子忽然走进雨棚,走到俞东来身边,焦急地问道:“二少爷,大水来了,主家难道坐视不管?”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了过来,人人都充满了希冀,渴望着俞氏主家的族长和老爷们能够站出来,振臂一呼,就像洪武年以来的很多次那样,把洪蓝埠从困境中拯救出来!
然而俞东来并没有站出来,更没有振臂一呼,事实上他现在有一条腿已经完全废了,根本就无法站立。
他只是平静地坐在椅子上,抬头望着西南方的天空中一片越聚越厚的浓墨乌云。
呵呵,何止是这一场水,后面还有大雨呢!
他低下头看看那些期待着自己的人们,冷笑一声:“你们不是要换族长吗?换啊!不是要田吗?拿去!快,都把契约拿出来,我签了给你们,抱着你们的二百亩田光宗耀祖去罢!”
谷场中鸦雀无声。
还分田?分他妈催命符吗?
大水一发收成全无,没有收成一样要纳田税,手里的田越多,要缴的粮食也就越多。
正德七年高淳的那场大水,淹掉良田十万亩,田赋税额不稍减,导致无数人被迫流亡,如今高淳县户口只剩正德初年的十之二三。
难道他们洪蓝埠人也要像高淳人一样逃离本地,乞食于外乡?
耳听得远处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响,众人都知道这次不是雷声,而是水声,大水真的来了!
那黑脸汉子双腿发抖,扑通一声跪在俞东来面前,苦求道:“二少爷,求你念在我们族亲一场,组织救水罢。你就忍心看主家祖上留下的良田被淹?”
俞东来摇头道:“我家的田淹不淹不用你费心,大水过后土更肥,我本来瞧那些桑苗也不顺眼,淹掉最好,来年再种粮食,产得更多!”
“你这一族之长竟不管族亲死活吗?”
“自然要管。”俞东来看了那人一眼,说道,“三爹,劳你派人传下去,俞氏各支自行避水,不必冒险堵救,等水过了主家开仓放粮。今年遭了水灾的佃户全部免除租粮,田赋由主家一力承担。”
他说一句三叔答应一句。
那黑脸汉子喜道:“多谢二少爷,多谢族长。”
俞东来冷冷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必谢我,这事本来跟你无关。三爹,今天在场闹事的所有人查到户籍从族谱除名,收回他们手中的佃田,都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