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家温泉山庄。
项宜听了妹妹项宁说的事,这边吃完饭,就叫了山庄里的人问话。
她当先就问了此处都有哪些人家。
可惜这里是京郊有名的温泉地段,半山都是各家各户的温泉庄子,京里稍有些名头的人家,都在此处有宅院。
项宜没问出什么来,便又问常在此处住的有什么人。
下面的仆从掰着手指给她数了数,虽然去掉了大部分的人家,但还有好些人家的宅院有人住。
项宜总不能挨个去询问,暴露了自身,她好生琢磨了一番,叫了灶上的厨娘过来。
“去做些咱们清崡老家的点心来,就道谭家要在此处住些日子,同邻里走动一下。”
刚搬进来住,与邻里走动本是常事,若那奇怪的太太真的是项宁的生母,那么也应该对谭家留意,她若有心,便能想办法联系上了。
项宜吃过饭就吩咐了一连串事情来。
她心里只想着项宁今日的奇遇,没太留意项宁这会儿在做什么,倒是项宁偷偷看了看她。
从她掉进水沟受伤,姐姐来照看她之后,就有些不一样了。
长姐先是不让阿寓同她一起了,再后来就带她去了谭家,阿寓平日上学,休沐回家也不太能见到,每次她提起阿寓,长姐也不会接她的话,只是目露怜爱地看着她。
再后来,长姐又说带她去外地看夜盲,还说要遮掩身份。她总觉得奇奇怪怪的,好在后来没有成行,但又将她带来了此处。
而今日她说自己遇见这桩奇事,长姐就好像吓了一大跳似得
项宁想到这些日子一来的怪异之处,心中隐隐有些不太安实的感觉。
但姐姐一向将她护在身后,当下也是不肯都告诉她的样子,她自然也就不好问了。
可是,能是什么事呢?那个奇怪人家的太太又能是什么人呢
温泉山的一处不起眼的高深大院中。
方才两个认错了人的丫鬟,一回到了院子里,便不放心地专门跑进了自家太太门前,准备亲眼看看太太到底在不在。
可两人往房中小心探头去看,专门往窗下太太平日里作画的地方看去,却完全没有看到人影。
两人皆是一惊。
其中一个人道,“太太呢?怎么没在?!”
另一个丫鬟咽了口吐沫,想到从前因着太太不见遭受的惩罚,虚汗都冒了出来。
“不会刚才那个就是太太吧?”
“你胡说什么呢?那个姑娘这么年轻,纵使与太太有八分相像,年岁也对不上呀!别胡扯了,快找人问问。”
出了虚汗的人这才回了一分神,“也是也是”
只是她刚一回头,就看到站在他们身后的妇人。
妇人手里还拿着作画的颜料,青的黄的蓝的,各色缤纷眼色倒是衬得她上了些年岁的面容,又重新焕发了年轻时的光彩。
她肤白细腻,长着灵动的江南美人的相貌,令人一眼看到便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意。
妇人目光落在两个丫鬟身上。
“你们刚才说,见了个小姑娘,与我长得有八分相像?”
她问了,两个丫鬟就算不想多说,也不得不点了点头。
“是奴婢们认错了人,还以为”
拿着颜料的妇人轻轻哼笑了一声,一边往房里走,一边问。
“还以为我又跑了出去,是吗?别好端端吓着人家姑娘。”
两个丫鬟一脸尴尬,进了房中便请罪跪到了画案前。
“是奴婢们冒昧了,好在那位姑娘没有生气,太太恕罪。”
妇人本没准备再理会她们,拿起自己案上未完成的画像。
那画像上画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淡粉色的衣裙,安安静静地捻着一朵花,坐在花丛里。
妇人一眼看过去,眸光便柔和到了极点,又暗含些许水光地闪动了一下。
她看着画默了几息,拿起了那副画,问了两个丫鬟一句。
“你们说见到的那个姑娘,与我这画里人有几分相像?”
两个丫鬟抬头像那画看了过去,都在下一瞬瞪大了眼睛。
她们方才见到的那个姑娘,竟简直就如同从太太手里的画像中,走出来的一样。
两人一时张口结舌,妇人挑眉看了她们一眼。
“怎么?很像吗?”
两人禁不住都点了点头。
“简直有十分相像!”
话音落地,妇人怔了一下,又看向两人问了一句。
“年岁也相似?”
两人都说是,道那位姑娘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
两人说完,就见自家太太不说话了,怔怔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似乎有些颤动,但半晌只是轻哼着背过了身去,道了一句。
“这世间相似的人多了,你们以后莫要再看花了眼,平白无故吓到了旁人,反而是我的罪过了。”
两个丫鬟见她有些生气,不敢再多言,连忙磕头应了下来。
她背着身子又道了一句。
“我已这般年岁,早就认了命,知道自己这辈子是走不掉了,你们莫要再祸害旁人就是。”
她说完,挥手让那两个丫鬟下去了。
两人一走,房中只剩下了燃在画案旁边的名贵熏香。
妇人拿着画的手颤抖了起来,她看着画像上想象的女儿的样子,又从画像上边缘向窗外看了过去。
她喃喃。
“宁宁,是你吗?”
午间一个人吃饭,妇人便有些魂不守舍,忍不住想着两个丫鬟说得,与她有七八分相像的小姑娘的事情。
午后小憩也没能睡着,拿起画笔一笔都画不出来。
不想这时,门房提着东西走了过来。
她这里哪有什么人拜访,甚至根本就没有人晓得,此处还常年住了个人。
但门房开口却道。
“太太,附近山庄里有贵人搬了过来,给周围邻居都送了些点心,这是给咱们的。”
门房将点心盒子放到了廊下,有丫鬟走过来道了一句。
“太太若是无意,奴婢替您处置了就是。”
可妇人却抬手止了她。
“不知道是什么新奇点心,打开看看。”
丫鬟没再多言,立刻打开了那点心盒子,里面放着几样外地式样的点心。
她一眼之下便问了一句。
“是谁家送来的?”
门房回道。
“是谭家。”
“清崡谭氏?宗妇夫人姓项的那家?”
门房连声道是,“正是项氏夫人到了山庄,吩咐人给邻里送点心的。”
门房说完,那妇人就一时没说话了。
丫鬟朝她看过去,“太太要尝尝吗?”
妇人不动声色地看了那地点心一眼,说尝不尝倒是无所谓,又道。
“只不过总要礼尚往来。”
她说着吩咐了丫鬟,“你让灶上也将我常吃的江南点心做上一匣子,明日当作还礼送回去吧。”
她说完,便如真的并不在意一般,转身回了房中。
项宜当天没有等来回音,揣着满腹心思歇下了。
第二日一早刚用过饭,她让人送了点心的各家就都有了回应,都礼尚往来地送了些回礼,有送花卉的,也有送点心的,或者些旁的瓜果。
项宜每一家的回礼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项宁也过来帮她看,“姐姐倒是把这些回礼看得仔细。”
项宜笑笑没说什么,却见项宁打开了一个匣子,突然呀了一声。
“怎么了?”
小姑娘推了匣子给她看。
“这家竟送了江南的点心给咱们,这些点心的样式,和娘亲从前爱吃的那些家乡点心一样呢!”
项宜看着那些和母亲从前爱吃的点心,几乎一模一样的江南点心,愣了一下。
“这是谁家回的礼?”
下人道是姓张,是一个皇商人家,宅院里住着的是那皇商常年养病的太太。
项宜又问了详细情况,下人却不晓得了,只晓得那位太太他们是从没见过的,似乎身子非常不好,从不出门。
项宜闻言,心下快跳了两下,看着那盒点心陷入了思索之中。
那位太太十有八九是宁宁生母了吧,只是她好似完全不能从那高深宅院里出来,被困在了其中
京城。
谭廷连着几日留在衙门的时间都长了起来,顶头的几位通政司的老大人们,见他如此上进,都道他前途不可限量。
谭廷不敢领受,主要还是因为家中冷冷清清的,没人挑灯在窗下一边做衣裳一边等他。
话说回来,他的妻子一离了家,就像泥牛入海一样,一点音信都没有了。
他完全不知道她在山庄都忙些什么,若不是他派人过去传信,鬼晓得她到底在不在那里。
念及此,他回到了家中看见一个人影都没有的正房,便坐在她常坐着的窗下,生了一会气。
不过浆洗房让人送了刚洗好的衣裳过来。
谭廷抬眼瞧见其中一件自己从未穿过的新衣,愣了一下。
“这件衣裳也是我的?”
别是谭建或者寓哥儿的吧?
浆洗房万不敢将主子的衣裳弄混了,连道正是大爷的。
“是夫人前些日亲手给您制的新夏裳,奴婢们刚洗好的。”
话音落地,谭廷便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刚才同妻子生的那一阵子气也没了影。
“夫人总是对我上心的。”他道。
下面的人无不应和,“那是自然。”
谭廷翘起了嘴角来。
翌日下了衙换衣裳,就将妻给他做的新衣穿在了身上,又人高马大地立在项宜的梳妆镜前,瞧了一会。
不想穿着新衣晚饭还没来得及吃,程云献突然送了消息过来。
谭廷立时打起了精神,把新衣换下,换了一身不起眼的黑衣,让人通知了顾衍盛,悄然无声地出了门去。
程云献给的地点在京外的一片小湖附近。
谭廷并不晓得,程家还有这么一片院落,将半个湖都囊括在内。
倒是顾衍盛不是很奇怪,他对程氏的暗中留意更多一些,“那程大老爷程骆,甚是喜欢这片地方,时常过来。”
两人都穿着寻常衣裳,但程云献又让他们换上了一身程家小厮的衣裳,从不起眼的偏门进了那湖上宅院。
程云献也在,并且提前几日就到了此处,早早为两人今日的潜入准备好了一切。
谭廷话少,但顾衍盛道了一句。
“程大小姐如何料到令尊这几日会来呢?”
程云献没见过他,还以为是谭廷身边的紧要人,便回了一句。
“父亲常来这里,尤其是五月。”她道,“每年这几日前后,父亲必来此湖,甚至整日整日地泡在水中。我只不过依着他往年的习惯猜测罢了。”
她这么说了,谭廷微顿。
“每年五月这几日都来?”
程云献点头。
谭廷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顾衍盛一眼,看见顾衍盛收起了嘴角惯来的笑意,脸色阴冷了几分。
这毕竟是程骆的地盘,程云献能做的十分有限,没再让两人更多停留,便送了两人往湖边去了。
她不便过去,派了人手给他们指路。
两人很快到了湖边的竹林中。
风从湖面吹过来,在竹林里幽幽转动,阴风阵阵。
他们都是程氏小厮打扮,悄悄地收拾着竹林里的碎草落叶。
只是两人都往湖面上看过去,除了一阵阵波浪,却并没有见到程骆的影子。
然而湖边还离着两个暗卫模样的侍从,紧紧盯着湖面。
谭廷和顾衍盛都觉有种怪异之感,难道程骆潜在湖中?
正想着,湖面波澜突然而起,有人从湖面下游了上来,两人皆定睛看去,正是那位程大老爷程骆。
远远地,他半背着身子,看不清面目,但身形定是他无疑,岸边站着的人都立刻行了礼。
这时,顾衍盛低声同谭廷道了一句。
“程骆常年戴着面纱,今日没戴”
话音未落,那程骆恰好转了一下身,两人目光俱落在他脸上。
只见程骆相貌堂堂的上半脸之下,下半张脸扭曲诡异,皮色没有一丝正常,定睛细看,竟是烧伤!
这般景象极其骇人,若是寻常人必要被这景象惊得露出马脚。
好在谭廷和顾衍盛都非常人,但谭廷心中波澜四起。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顾衍盛的伯父、大太监顾先英,就是当年的五月,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里,葬身火场。
而程骆脸上有严重烧伤,又在五月会频繁来此湖中沉于水下,是不是意味着当年的阴影未退,而顾先英之事,正是他所为呢?
谭廷一时没有言语。
如果真是程骆弄死了顾先英,那么是为了什么。
这恐怕也随着顾先英的死,埋葬在了行宫的火场里,不晓得能不能挖出缘由。
谭廷看向顾衍盛,见顾衍盛默默紧攥了双手,指骨在竹林风声中噼啪响了一声。
他刚要道一声“节哀”,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而程骆却在此时,从湖中上了岸。
不想他上了岸第一句话,便道。
“五日之后,把那阉人给我带至此处,今岁我也要亲自动手”
言语未落,他已裹了衣裳走远了。
阉人?!
谭廷愣在当场,一旁的顾衍盛亦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程骆离开的背影。
程骆方才阴冷诡异的声音似乎还在水面上反复回荡。
离开程家的时候,谭廷特特给程云献留了话。
“程大小姐放心,谭某言出必行。”
程云献大松了一口气。
终于、终于她要脱离这片苦海了。
没有人知道,从那年她父亲烧烂了下半脸之后,性情大变到何种程度。
母亲受不了他,病重惊怕而死,继母从嫁进来起便深居简出甚少露面,哥哥更是孝期一过就主动外放离开了,只剩下要给母亲守孝的她,要日日面对这个父亲
她给谭廷郑重道了谢,嗓音哑了一时。
谭廷缓缓点头,同顾衍盛离开了。
这边出了程家,顾衍盛便提出了另行离去。
谭廷晓得顾衍盛另有打算了,正经道了一句。
“道长有用得到谭某的地方,尽管开口。”
顾衍盛目光在他脸上微落,跟他行了一礼。
程家、林家还不晓得有多少事潜在水下让人无法看清。
谭廷回了京里,亦找了人吩咐了一番。
第二日照旧上衙,再之后便是两日休沐了。
而谭廷在当天下衙之后,就离了京城,快马去了京郊的温泉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