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第一道寒风吹过来时,陈斯年从“月子”里走出来,裹着氅衣坐在关府的墙头,一边逗马犬,一边吹陶埙,吸引了不少麻雀伫立枝头。
曈昽初升,照在他佚丽的容貌上,有种火与冰的交融感,偏偏他吊儿郎当的,掩去了几分乖戾,看起来平易近人。
小巷中走过一对爷孙,五六岁的小童听得埙声停下脚步,仰头盯着墙头诡美的男子问道:“姐姐,你为何披头散发的?”
姐姐?陈斯年斜睨一眼,眼尾犀利,嘴角却勾起大咧咧的笑,“小鬼,看清楚,老子是男的。”
小童仔细瞧了瞧,“妈呀”一声躲在爷爷身后。
老翁咧嘴笑,让孙儿道了歉,挑着扁担离开了。
陈斯年扯扯嘴角,从袖子里掏出一条飘带,刚要系起头发,忽然意识到什么,撑开手静静盯着掌心垂落的飘带,随后叹口气,任北风将之吹走。
有浅浅情绪波动,他跳下墙头,拍开关婉韵的房门,“借个发冠。”
今日休沐,关婉韵本打算睡到日上三竿,却被这厮吵醒,眉间凝着褶,很是不耐烦,“自己买去,我哪有男子的发冠?”
陈斯年靠在廊柱上,上下打量她,“你整日穿男装,扎马尾,没有发冠?”
“你也说了,我扎马尾。”为了不被打扰,她随意取来一条红绳,“凑合着用,别挑三拣四的。”
接过红绳,陈斯年给自己也束了一个高高的马尾。
他头发多,束起马尾显得脸小,颇有鲜衣怒马少将军的气场,可实际上,他或许是个刚脱胎换骨不久的恶徒。
察觉到她一直瞧着自己,陈斯年调笑道:“怎么,老子太俊,移不开眼了?”
“人要有自知之明,照照镜子去吧。”
被这么一说,陈斯年有点不自信,“很娘气?”
“嗯。”
说完,关婉韵重重合上门,背靠门板舒口气。
她说谎了,门外那厮非但不娘气,还很英俊。
可,怎会觉得他英俊?
一定是没睡好,脑袋进水了。
回到床上,她蒙上被子准备睡个回笼觉,眼前却总是闪现那厮的身影,还有那双好看的丹凤眼。
皇族多出美男子,天子疏冷端美,煜王清逸俊朗,而陈斯年,如开在崖边的花,妖冶冷窒,远观赏心悦目,采撷触及毒刺,恐小命不保。
“嗯”
闷闷的哽了一声,关婉韵躲进被子里滚了两圈,还差点掉到地上,想起那晚在菜馆的荒唐场面,体温飙升。
不行,不能再与他接触了。
午饭时,关婉韵故意坐在陈斯年对面,偷偷打量他。
正在细嚼慢咽的陈斯年偶然抬眸,与她视线交汇,也觉得别扭,移开眼抵了抵腮,“有事?”
关婉韵觑了一眼门口,确定骆岚雯不会进来,放下碗筷,郑重道:“你在我府上养伤已久,伤势好的差不多了,可以离开了吧。”
其实,哪有伤啊,但天子开了口,叫陈斯年在此养伤,她也只能装傻。
叫他离开?陈斯年眯下漂亮的丹凤眼,扯开长椅抬起一条腿,曲膝踩在椅面上,沉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默不作声地,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成日跟个大爷似的,还委屈了?
关婉韵对他没有同情心,用膳后叫仆人去陈斯年屋里收拾东西,准备撵人。
谁知,仆人被拽着脖领丢了出来,啪叽坐在石阶下。
“诶呦”
看着仆人站起身揉腚,关婉韵气不打一处来,走上前拍门,“陈斯年,我好吃好喝招待你,不是让你耍赖蛮横的!”
“咯吱。”
房门被拉开,陈斯年穿着件枣色布衫,面色沉沉地盯着她,“成日给我喝粥、吃咸菜,就是好吃好喝了?我住进府中,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就是好好招待了?”
听起来,他还挺生气!气性不小啊!
关婉韵嘀咕句“挑三拣四”,一把拉住他的领口,“走,现在给你买布料去!”
被拽了一下,陈斯年没站稳,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脚尖又被门槛绊了下,险些没扑在关婉韵身上,但那一瞬,两人还是鼻尖抵了鼻尖。
关婉韵眸光一动,赶忙侧开脸,却忘记松手,肩头被重重砸了一下。
陈斯年脑门磕在她肩头,疼得龇牙咧嘴,忽略了适才一瞬的窘迫,“关夜叉!”
“嚷什么嚷,耳朵快被你嚷聋了!”
不比他因为疼痛还能转移注意力,关婉韵还沉浸在那一瞬的暗昧中,目光躲闪,语气结巴,“走,走啊。”
“走就走,你也别嚷我。”
两人边走边怼,哪有一点儿谦让互敬的意思。
来到布庄,关婉韵掏出银子放在柜台,豪气地朝陈斯年一歪头,“选吧。”
瞥了一眼银闪闪的锭子,陈斯年非但没有解气,反而更为来气,就那么急着将他打发走,宁愿多花银子?
行,很行!
“店家,随我来。”
留下一句话,陈斯年开始逐一比量起布料的材质、产地、花色和厚薄,那架势,就跟要将整家店铺买下来似的。
关婉韵起初不察,等反应过来,摸了摸钱袋子,又望了一眼车水马龙的街道,做好了随时开溜的准备。
他要敢得寸进尺,买一堆布料,她才不做冤大头!
惯得他!
腹诽一句,她扯把椅子坐在门口,从晌午等到了申时。
耐心被消磨殆尽,她站起身走进里间,不耐烦地问:“有完没完?”
陈斯年正抱着一捆嫣色凤尾罗比量,见她进来,随手一撇,“选好了,走吧。”
见他拿起另一捆,关婉韵狐疑起来,“你刚刚”
“要你管啊?”
关婉韵翻个白眼,为他付了账,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布庄。
陈斯年抱着布匹,扭头向店家交代道:“按我说的,尽快做好。”
店家那会儿就收了男人的银子,乐呵呵保证道:“爷放心,包您满意。”
陈斯年点点头,抱着布匹追上关婉韵,用余光打量起她的三围,也不知自己估量的准不准。
暗想着她穿上嫣色长裙,发绾高髻,手执团扇,一扭一扭走路的样子,一定很好笑。
想着想着,还笑出了声。
关婉韵看傻子一样看他一眼,又看看四周,侧抬腿踢了一下他的小腿肚,“丢不丢人?”
陈斯年咳了咳,嘴角抿出一抹弧度,眼底也跟着柔和起来。
“出来一趟,吃点什么再回去。”
“还吃?”
“怎么,上次你偷溜,把我撂在那儿,不该赔礼道歉?”
关婉韵深深呼吸,假笑着指了指前方,“随便点,我请!”
出乎意料,陈斯年没有挑选价格昂贵显排场的酒楼,而是选了一家小店,点了一道酸菜鱼,外加两碗米饭和一盘卤串。
关婉韵将信将疑地坐在椅子上,看了一眼隔壁桌冒热气的鱼锅,忽然来了食欲,“我可让你挑了,是你挑的这家,以后少拿这事儿阴损我。”
“你不小气,行了吧。”
陈斯年放下布匹,拿过酒盅,让伙计先上了酒。
“真要撵我走?”
听听,多委屈,若非了解他的为人,关婉韵真会因为愧疚遂了他的愿,“寒舍有什么好的?饭菜不香、茶酒不贵,连衣裳都没有拿得出手的,住进来多没意思,还不如去仪宁公主府蹭吃蹭喝呢。”
陈斯年随口回道:“那儿又没有你。”
话落,自己噎住了,俊面泛起红霞。
关婉韵也尴尬,轻轻哼道:“那里没有任你欺负的我是不是?果真是个混蛋。”
陈斯年磨磨后牙槽,并非因为她的话,而是因为自己的失言。
怎会有这种想法?
没有她,日月还不交替了?
烦躁的不行,他扭头问道:“跑堂,何时上菜?”
伙计面露难色,“不是,客官,您不才点完”
桌子下,关婉韵踢他一脚,“有毛病啊!”
陈斯年拍拍靴面,起身去净手,回来时脸上沾了水,像是为了冷静特意抹把脸。
关婉韵没注意细节,等鱼锅端上来,舔了舔唇,比起昂贵的精致菜肴,她更喜欢接地气的饭菜。
“喝。”举起酒盅,跟对面的女子碰了下,陈斯年仰头饮酒,慢吞吞拿起筷子,夹起鱼片送入口中。
酸酸的,辣辣的,麻麻的,却很香浓,跟他此刻的心境很像。
为何会像呢?
伴着麻油的热气拂过面庞,他眨眨眼,凝向对面吃得香喷喷的女子,忽然心口异动,感觉心脏在不受控制地乱跳。
无意识攥紧手中的筷子,他连吃了几大口鱼肉,又喝了一小碗汤,想要忽略这种异样,全然没注意到,自己夹的全是肉,剩的全是菜。
关婉韵气得差点拍桌,咬牙切齿道:“混蛋,我也爱吃肉!”
陈斯年反应过来时,左腮还装着饭菜,见她生气,一口咽了下去,挠挠眉,“再加些?”
色香味俱全,勾馋味蕾,关婉韵点了头,让伙计加了鱼肉。
这一次,陈斯年尽量吃菜,没有去抢肉。
潜意识里,他在照顾她。
可,曾经那个不可一世的陈斯年,还去顾虑这么多?
她在他心中,好像越来越特别了
想到此,他又看向关婉韵,微敛眼眸,“夜叉,问你个事呗。”
“嗯。”
“你觉得阿斐如何?”
“挺乖一孩子。”
陈斯年弯弯唇,忽然伸手覆在她的左手手背上,“要不,咱们凑合凑合得了。”
关婉韵刚巧吃到一粒麻椒,炸开在舌尖,麻得直呵气,眼泪汪汪地问道:“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