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主意,林箊本待立即动身去邀知无涯,却见曾砚秋领着一名白须老者与一少年从外回来了。
“此君?你已经醒了?”曾砚秋见她神色恢复往常模样,不似方才那样单薄青白,略松了口气,而后向一旁的楚月灵打了个招呼,“楚姑娘。”
楚月灵还礼之后认出了老者是校学妙医堂的大夫,笑道:“姜大夫,几日不见,您依旧精神矍铄。”
老者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才从有些混沌的回忆里寻摸出了一些端倪,笑眯眯地点头:“哦,是入学那日帮我提药材的那个女娃娃呀。我观你面色妍艳如春,命宫光明莹净,看起来近日是遇见贵人了,往后昂霄耸壑,大有所为啊。”
楚月灵虽不知老者话中深意,却还是温和笑言:“承您吉言。”
“嗯。”老者捋了捋胡须,才看向场间另一女子,“便是你寻医待诊吗?”
曾砚秋当先朝老者行了个礼,而后上前解释道:“此君,先前我看你面色不济,又不省人事,才去妙医堂将坐诊的大夫请来了。”
林箊抬手朝她一揖,十分诚挚:“多谢砚秋挂怀,方才我的确有些目眩头昏,只是休息之后便好转了不少,叫你担忧了。”
“同居一檐之下,何必多礼,你没事便好。”清瘦娇小的女子有些腼腆地摆了摆手。
“左右老夫都来了,便帮你诊诊脉罢。”老者上前两步,坐在一旁,朝身边跟着的少年抬首示意了一下,少年便将手中药匣放下,从中拿出了垫枕置于案上。
眼见大夫已然一副待她落座的模样,林箊无奈,也只能坐了下来,将腕脉位置露出,伸过手去。
“嗯,气血略有亏空,胸中宗气凝滞,确实没什么大碍,给你开个补气益血的方子便可。”
老者诊脉完毕,提笔洋洋洒洒地写下一纸药方,才抬头将手中方子递过去,他本想嘱咐几句用药的时间次数,却在看清楚对方面容之后显露出大为吃惊的神色,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容因为这份诧异都被舒展了些许。
“奇怪……奇怪!”他凑近前去,对着眼前的青衣女子左看右看,十分迷惑不解,“气淤而内塞,山峰摧折横断,本该……为何却有天乙贵气……”
老人近似自语的声音有些听不详尽,让接过药方的林箊有些不明所以。
“大夫,那我这便算问完脉了吗?”她出言问道。
问话将老人的思路打断,他抬头又看了女子一眼,才点了点头:“煎药方法都写在纸上了,交与灵药坊的人看,他们自会帮你煎好。汤药每日空腹服用两次即可,不拘时候。”
“好,多谢姜大夫。”
老者让小僮收拾好垫枕,欲言又止地望了望林箊,却最终还是转身离去,没有留下任何话语,只是口中不住地低语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字词。
林箊与舍友相视无言,沉默了片刻,她才道:“这妙医堂的大夫什么时候干起江湖道人的行当了?”
曾砚秋耸了耸肩表示不解,一直注视着老者离开的楚月灵则若有所思地收回了视线:“听闻姜大夫祖上曾经出过一位高人,是千百年前助裴家一跃发家的一名相士,因其为裴家家业立下不世之功,裴家后人还将其写入了裴家宗祠。”
林箊略睁大眼,饶有兴味道:“当真有如此神人?”
楚月灵笑着摇了摇头:“只是经年传闻而已,无从考证。”
闻言,林箊便也失去了兴致,转而看向舍友问道:“我们现下正想去春酲楼吃消夜,你回来得正好,可要一同前去?”
“不必了,我的《水经集注》还未读完,想今夜将它看完,你们去吧。”曾砚微笑拒绝了。
听到舍友话语,林箊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于是面色凝重地向好友确认:“月灵,明日书数课李夫子是不是要抽背《明诀经传注疏》第十三章?”
楚月灵肯定了她的问题,好心地补充道:“十三章与十四章都要背诵。”
性格散漫的女子霎时面如死灰。
“与春酲楼无缘,看来我今夜只能挑灯夜战了……”
于是原本幻想的佳肴美酿换作了黄卷青灯的深夜未眠。
待得第二日日昳,林箊顶着有些泛青的双眼从书数院中出来时,君思齐快走几步从后面跟上来致以同情的问候。
“此君,你昨夜不曾休息好么?怎么今日课上如此困倦。”
林箊掩嘴打了个哈欠,满面困乏模样:“全是为了今日课业能合格,昨夜点灯看书至夜半。好在抽背尚算流利,勉强过了夫子那关,便是被他抓到课上打盹也不至于被罚了。”
说完,她又提起了一些精神,邀约道:“待会武课结束后可要与我一同去春酲楼?”
君思齐纳罕:“为何突然要去春酲楼?你要宴请什么人?”
林箊摇头:“眼馋其中美食而已。”
略停顿后,她又兴致勃勃道:“乞巧节将至,听闻春酲楼特意推出了一道‘佳人相会’。将用面糖制成的巧果捏成牛郎织女模样分置两旁,中间是细如青丝的云面充作鹊桥,而云面泡在金黄如许的清澈鸡汤中,汤上零零落落地洒了一些胡麻,便是星子闪烁的天河了。”
“没想到庖厨炊事之中也有如此巧思,果真学无边际。”君思齐赞叹道。
“如何?可要与我同去?”林箊问道。
君思齐无奈道:“刘兄早前邀我这几夜与他一同去望月亭对月赋诗,只怕我今夜不能与你一道了。”
刘兄是他的舍友,在林箊看来是个崇尚君子之道又颇有些愤世嫉俗的酸儒文人,与她脾性不合,便也看不入眼。
“今夜又非月圆之夜,有何可咏的?”林箊实在不解,却也无意理解,“罢了,左右也有月灵与我同去,你便去陪你的刘兄吧。”
男子好脾气地笑笑道:“你与楚姑娘的关系倒好得有些出乎我意料。”
林箊瞥他一眼:“那是我与月灵相见恨晚。”
君思齐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还道此君是见色起意。”
林箊险些被自己呛到,她咳了几声,才咋舌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君思齐对她反应有些惊奇,又多看了她两眼,才说:“你自幼便爱同那些相貌姣丽的邻家女子游玩,当时王家的兄长想要同你一起踢蹴鞠,你却总是避开他,我便觉得你对女子总是格外亲近。”
林箊稍稍吐了口气,解释道:“女子亲近女子不是天经地义?更何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敬修相貌也算清俊出众,我同你关系不也很好?”
“这不一样。”君思齐想都没想便摇头。
“有什么不一样?”林箊问道。
正当男子凝眉思索时,她又说:“不与你说这些了,趁现在休息我要去寻个人,先走了。”
君思齐还在低首沉思,未反应过来。
“究竟是何处不同呢……”
当明月东升,星子寥落铺陈于黛色天幕上,长庚校学东边最为热闹的市集街道已是灯火通明。
校学的市集中都是山间各处的人家在此开设的铺子,贩卖一些经护学卫队查验过的无害的日常用具或自家做的一些农产,夜市比日集还要繁闹一些,而大名鼎鼎的春酲楼便开在这条街上。
众人皆知春酲楼是由世家直接出资建造的一栋酒楼,因此与其他简陋平庸的商铺不同,显得格外宏丽华贵,从外看来峻宇雕墙、朱楼碧瓦,其内也是装饰精致又不失清幽雅趣。
林箊今日特意换了一件赤色金纹圆领袍,上绣白鹿祥云,佩鲤纹白玉带銙,瞧起来俨然一副逸兴遄飞的五陵年少模样,偏又丝毫不掩女子清丽之态,引得途中不少男女频频回头。
行进酒楼后,知无涯望着楼内环绕的曲水流觞造景,啧啧道:“早听说关山家财大气粗,富贵程度可称东方七家之首,可是只为博关山明月一笑便斥巨资修建如此华贵酒楼,还是叫人瞠目结舌。”
林箊脚步顿时一滞,她拧着眉看向知无涯:“这是关山家的酒楼?”
“林姑娘不知道?”知无涯登时乐不可支,“我还只当你艺高胆大,特意选在与关山小姐结仇之后来春酲楼一展声势。”
“……我还不至于如此无聊。”林箊没好气道。
“那我们可还要上去?”
“我只是来用膳而已,更何况我问心无愧,又有什么可怕的。”林箊面无表情地继续朝上走。
楼内小二见她锦衣华服气韵不凡,当即不敢怠慢地上前来询问:“不知两位姑娘可是来用膳的?”
“我朋友已在楼中了,楚月灵。”
“原来是楚姑娘的朋友,二位请随我这边来。”
言行有度的小二在前引路,林箊与知无涯便跟在后面缓步而行,不时侧首望两眼楼中景致。
春酲楼正厅当中是一个宽大的石制圆台,圆台环水而建,台上不时有优伶抚弦弄乐。楼高四层,亦呈圆环模样,每桌宾客都能自中间望见楼下风景,倘若伶人奏乐合宾客心意,便可着人放一杯琼浆入流水中,水流潺潺将托盘上的美酒送至伶人身边,待奏乐完毕,伶人便可一赏佳酿,权作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