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箊默然不语,只睇她一眼,眼神中含了些无奈与嗔怪之意,随即将面纱又放下,走到惊魂未定的马倌身前询问情况。
“郎君可还安好?”
年轻男子扶着门框,仍有些心有余悸,在听到问话之后却强笑着摆了摆手:“多些客人挂怀,小人只是受了些惊,没有什么大碍。”
他想到什么,站直身子,转头看向身着绮罗纱裙,瞧起来便气度不凡的陌生女子,面露感激之意,躬身一揖。
“所幸得女侠相救,小人感激不尽。”
话音落下,却并未得到回应。
被谢忱的人神情发怔,目光飘忽不定,似乎有些失神。
马倌疑惑地抬首,又唤了一声:“女侠?”
关山明月飘忽的思绪被男子的呼唤声叫回,她仍沉浸在方才投过来的那一瞥中,眸光复杂地望了一眼戴着帷帽的青衣女子。
白色面纱遮住了女子清丽的容颜,叫人看不清她现下神色,只隐隐能感觉到那人在注视自己。
仿佛被那道视线烫了一下,关山明月转开了头,语气似乎有些不耐烦。
“小事罢了,又有何可值得感激的。”
随即迈步朝车坊柜台处走去。
林箊对她喜怒无常的情绪转变有些不明所以,思忖未果,便上前几步含笑替她向马倌解释道:“此人是我朋友,性情古怪了些,但并非恶人,郎君莫要见怪。”
男子连忙摇头摆手:“怎么会,行走江湖之人行事总会与他人有些不同,小人晓得的。”
林箊不再多言,笑着朝他一拱手,便也走向了车坊店前。
待她走近时,关山明月似乎已经同掌柜谈好了什么,掌柜眉开眼笑地将两张契书签字画押递给了她,而后跟在她身后好生将她送出店去。
林箊看出来其中有一张是自己方才租马时签下的租契,另一张却不知是什么。她望着正在店外等她的女子,满腹狐疑地走上前去,张口之际语调间却不自觉带上了一丝讽意。
“关山小姐果真神通广大,时时都能知晓我所在之处。”
听出她话语中明显暗含他意,关山明月神色微变,好似想到了旁的事情,到底也只轻哼了一声。
“你既然先前已经发现了玄晖的形迹,当已知晓是我派他跟着你的,又何必再在我面前指桑骂槐。”
林箊话语出口之后也有些懊恼,明明昨日已经决定不再同这位大小姐争锋相对,只是真与她见面了却总管不住自己。
她抿了抿唇,微叹一声,再出言时便流露出一分诚挚语气。
“是我不对,你莫要放在心上。”
稍稍停顿后,又说:“今日多亏你来得及时,否则那位马倌只怕要受重伤了。”
关山明月面色稍霁,身后拿着曜灵鞭的手轻轻晃了晃,皱着鼻子颇为不屑道:“不过略施薄力而已。”
而后,她又把手中书契放到林箊眼前甩了甩,微扬起下颌,面有得色:“车坊中的最后一匹马被我买了,你的租契如今已经失效。”
伴随着她的话语,跟在一旁的掌柜忙走上前来抱了抱拳。
“客人,实在是不好意思,这位娘子急于用马,且指定要了马房中那匹黑马,我见娘子情急,于心不忍,便将那马卖予了她。客人的租金小的现下双数奉还,希望您不要怪罪。”
掌柜堆积起来的惭愧神色浮于表面,其下隐含了掩藏不住的窃喜,他将一锭银钱强行塞到了青衣女子的手中,再一揖首,便退回了店内。
马房中那匹烈马本是一名醉鬼为了换钱买酒抵来的,他看那马膘肥体壮,应当是块拉货的好料才出钱买下了,谁知道性情如此暴烈难驯,曾将一位郎君摔得在医馆躺了三天才能动弹,令他赔了许多银钱。从那之后这马便成为了他心中的一根刺。
谁料如今忽然出现一位财大气粗的娘子愿意花大价钱将它买下,尽管退租契一事折了些信誉,但能够将心中之刺拔除,又可得十金之数,也就令他在乎不了那么多了。
林箊望着手中银钱,轻瞥了那有些得意神色的女子一眼,只觉得自己方才安抚的话语实在多余。她淡然自若地将钱收入佩囊中,随即继续朝东市行去。
没有料到她反应竟然如此轻淡,丝毫没有要恳求自己的意思,关山明月脸上端着的自得神情还未能维持到一盏茶时间,便尽都化作了愠色。
“喂,林箊。”
她跟在女子身后喊她名字,然而对方丝毫反应也欠奉,只自顾走着。
关山明月恼羞成怒,将手中软鞭挂回腰上,一把拽住了女子的手腕。
“林此君!”
林箊右手被她拽住,便停了下来,侧身看她,语气淡淡的,却隐约含了一丝无奈之情。
“关山明月,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经她这一问,红衣女子张了张嘴,却竟然顿口无言,她眉目间郁结苦恼之色复杂不清,如山间烟霭般眇眇忽忽。
林箊也无意探究,只道:“若是没有别的事,便松手吧,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去东市。”
才发现自己还紧紧握着女子手腕,关山明月正要松开手中皓腕,却又想到什么,把女子手掌翻过来,将那两张契纸拍了上去,才放开了手。
“一匹劣马而已,我关山家的千里驹数不胜数,才瞧不上这弊车羸马。”
林箊看着手中的契纸,除了她先前填的租契以外,另一张便是那匹马的卖契。
她望着眼前女子,直白道:“你本就是想将这马赠予我吧?”
关山明月略微一怔,才嗤道:“胡言乱语些什么,我只是买了又不想要了而已,左右也是要送人,看你有需要便赏给你了,你可不要过分自傲。”
这位大小姐果真是一名矛盾复杂的女子,几次与她接触下来,林箊已然有些摸清楚她的性情了。
虽然她骄纵高傲了些,但秉性不坏,只是常常口不对心,相处起来难免会令人感到疲累。
林箊思索之后,道:“租赁之中讲究先来后到,这马本也是我先租下的,那我便先用一日,过后会将它还给你。”
说完,她略微低头拱了拱手,而后向车坊折返回去。
关山明月站在原地,望着青衣女子的背影,嘟囔了一句,“让你拿着就拿着,谁稀罕这破马。”
随后也跟了过去。
车坊掌柜见林箊返回店中,还拿出了那匹马的卖契,有些惊异地看了她几眼,又望了望身后那位富贵骄人的红衣女子。
关山明月见他眼神,蹙眉瞪他一眼:“核对过了契书就将马牵来,再盯着我看当心我将你的双眼挖出来喂狗。”
掌柜当即打了个寒战,赔着笑脸垂下眉目去不敢再乱看。
虽然不知道面前这位娘子是何身份,但看她风姿华贵,出手又如此阔绰,总归是自己开罪不起的。
“小七,快将两位贵客的马牵出来。”
马倌得了掌柜吩咐,很快把那黑马从后门牵到了前街。
林箊拍了拍马鬃,发现这马依然是一副趾高气昂的威武模样,不过从马房出来之后却好似放松顺从了些,任她牵着缰绳也不昂头甩动了。
掌柜低头哈腰地道:“这马鞍马辔一应马具都送给二位贵客,祝愿二位佳节安康。”
关山明月左右打量了一番后又叱道:“没有鞍袋要如何装东西?你这般蠢笨竟也好意思在城中开店?”
“是是,娘子说得对极。”掌柜唯唯诺诺地应下,额上已沁出冷汗,忙挥手让马倌去拿褡裢,“还不快去将褡裢拿来!”
马倌小跑着去店内取来了革制的两头袋,将其佩之马上。
林箊知晓这车坊掌柜欺软怕硬、有违商誉,便也不打算替他说话,只笑着向马倌道过谢,便将手中书册装进褡裢中,牵马离开。
关山明月跟在她身旁一并离去,边走边问:“你现下要去做什么?”
“买东西。”
“买些什么?”
“礼物。”
“什么礼物?”
“送人的礼物。”
“……”
关山明月怒而停步:“林箊,你对着我便这般惜字如金吗?”
林箊便也停下脚步,问道:“那关山小姐为何一定要跟着我呢?”
“我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愿意跟着谁就跟着谁,用你管我么?”
“大小姐身份尊贵,我自然管不着。”
林箊继续迈步前行,脑海中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侧首看着身旁跟上来的女子,好奇道:“我记得你那软鞭上本该有倒刺,怎么今日救下那马倌时却不见他被倒刺所伤?”
听出她话语中真心实意的疑惑情绪,关山明月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而后又很快板起了脸,面无表情道:“这是我曜灵鞭的隐秘玄机,你问我我便要说么?”
闻言,林箊一挑眉,点了点头:“有道理。”
随即便不再询问,只闷声不语朝前走去。
关山明月跟着她又走了一会儿,见她当真不欲再问,自己心下反而躁动难耐起来。
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后,她还是忍不住张口问道:“你就当真不好奇了?”
林箊帷帽下的面容泛起了然笑意,语调却依然平静无波。
“寻根究底非君子所为,方才贸然询问是我逾矩了,关山小姐切勿责怪。”
关山明月拧着眉头觑了她一阵,左思右想后佯装若无其事道:“你好言相求,兴许我便愿意与你说了呢?”
“大小姐不必因此为难,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