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下,邕水镇中亮起了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东西两市热闹不减,甚至比燥热的白日还要繁华几分。
连接东西市的街道与长桥上,周遭灯火通明,道旁处处摆起了散摊铺子,几步一隔便能见到一些吹箫、锣板、散耍等卖艺的艺人,游人如长龙,三两相聚地穿巡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摊铺中。亦有小儿穿着新装,手握荷叶四处奔跑玩闹。
夜市摊贩上售卖的饮食,都盛放在精巧新奇的盘盒器皿中,有游人路过时总会被热情地劝尝几口。卖卦与卖药的方士着装洁净整齐,站在一旁吆喝着自己的名头,甚至连街边行乞的乞儿也很合规范,一切忙中有序,井井有条。
林箊牵着马与关山明月从人潮中穿过,一路上二人且行且停,尝了不少从食点心,若有十分看得上眼的,也会解囊买下,不多时马背上的褡裢已经被塞了个鼓鼓囊囊。
关山明月向来不拘钱财,起先见林箊多望了什么东西两眼便扔钱将那东西买下,直到买得多了,林箊发觉她并不是自己想要,才紧忙叫住了她。
“明月,你买这么多做什么?”
“你不是想要吗?”
林箊哭笑不得:“我只是多瞧几眼而已。”
“能够让你多瞧几眼就说明那东西足以令你意动,又为何不买呢?”
“可你买的多是些从食果子,我纵是再贪吃喝也吃不下这么多东西,岂不是浪费了。”
“你带回校学中分发给众人不就行了。”
见如此劝导效果不佳,林箊略一思索后,又换了个方法。
“你看,各摊各铺都可先品尝后再买,若是真有十分味美称心的东西,尝过再买也不迟不是?”
听她话语,关山明月觉得有几分道理,再加上自己从未试过尝而不买一事,于是首肯道:“倒也新鲜,那就依你吧。”
满满登登的褡裢因此没有再被添进些稀奇古怪的新玩意儿,让林箊与那匹黑马都暗松了口气。
夜市里的摊铺多有些平日里不常见的私人商贩,卖的也是自家产出的饮食果子或手工物件,因此格外殷勤,见到客人试了不买也未见恼意,在人走时还会笑着奉上几句康宁安泰的祝福词。
黑色的骏马跟随在二人身后踢踏慢行,身后除了载满零碎物品的褡裢以外腰侧还挂了一把长剑。
白日去过翰楮斋后,林箊又与关山明月回到西市的铁匠铺,用一百文钱买了一柄其貌不扬的双手剑。
此剑剑身由生铁打铸而成,质地冷硬,剑刃锋锐。虽说比神兵利器远远不及,但较于普通刀剑又要好上几分。
自与关山明月在不言林前一战之后,林箊便将随身武器一事纳入了考量范畴。她需要一柄重量足够又较为趁手的武器。
自小到大她接触过的兵器左右不过是刀剑棍棒而已,若要厚重的,首选自然是重剑大刀一类,但她总觉刀少飘逸,重剑又过于刚硬,与她惯用的步法轻功并不相称,所以最终都未选取。
直到看到那把四尺余长倚墙而放的双手剑,林箊将它拿起,发觉入手沉而不赘,重量胜于平常刀兵,但仍不失剑的灵动。念及囊中银钱所剩不多,也暂时未见更好的选择,便掏钱将其买下了。
二人走过一个售卖泥偶的摊位时,关山明月见四处都有摊铺在贩售一个手握荷叶的稚子模样土偶,被唤做磨喝乐,出于好奇便也买了一个,拿在手上细看把玩。
林箊觑见她新奇的目光,唇边露出一抹笑意:“明月,你既然少有机会离开家中,应当不熟悉这街市人情吧?”
关山明月抬首驳道:“我在校学中已修习了一载有余,平日若觉得无趣便常常下山去附近城镇游玩,又岂会不通此地的风土人情?”
“那你可知七夕节时市中摊贩为何盛行售卖磨喝乐?”
对于节日民俗向来一窍不通的大小姐坦诚地摇了摇头,问道:“为何?”
林箊笑意盈盈:“磨喝乐本是摩喉罗神,又被称作化生儿,民间百姓用以祝祷姻亲生子而做,起的是送子观音的功用,因此十分盛行。”
“……”
关山明月霎时间将手中的土偶抛了出去,面上神情似羞似恼,怒道:“你怎不早说!”
林箊仿佛早先就料到了她的反应,伸手将那偶人接住,拿在手中无辜道:“你也未曾问过我,我还以为关山小姐无所不晓,便就没有做些多余的提醒。”
关山明月早领教过她的唇舌之利,知晓自己说不过她,哼了一声。
“你也就嘴皮子功夫胜人一筹,有本事与我真刀真枪地比试比试?”
林箊嘴上占了便宜便不再穷追不舍,只笑道:“不必了,我如今的确是比不过大小姐的,待我他日学有所成,自然会主动来向大小姐讨教一二。”
闻言,关山明月一时忘记恼怒,皱着眉头道:“若只靠校学中武师教的那几招花拳绣腿,那恐怕你此生都不可能追得上我。林箊,你明明天资不浅,为何不愿意入我关山家中受名师教导?若你是因为无门而入,我自然可以为你牵线做保,我介绍的人父亲绝对不会不应允的。”
知晓她一片好意,林箊虽不能将自己依仗全盘托出,却也柔缓了语气,温言以对:“我生性肆意散漫,不喜受他人拘束,只想在满师之后畅游山水之间,一赏天下风情,又如何能入彀世家,贸然承情呢?”
“如若你只是担忧自身受限,不愿意听从父亲派遣,我可以……”关山明月还待再说,却被林箊摇头果决的神情停住口中话语。
“明月,人各有志,不必强求。更何况于习武一途,我心中已有打算,你放心便是。”
贯来任性恣意的女子面露勉强之色,“你既然已做打算,那我也不劝你了,只是日后如果回心转意……”
“我必定前来倚傍于你。”林箊笑着接道。
观她形容真挚,关山明月神情缓和些许,随即视线闲闲一扫,眼角余光瞥见桥上的一处角落前围了许多游人,令她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于是红衣女子取下腰间曜灵鞭,边呵斥着用软鞭隔开围观众人,边挤到了人群前方。
一张铺平的绒皮毯子上,零零散散摆着各式各样的物件,有衣箱、瓷器、冠梳、首饰等等,不一而足。留着山羊须的干瘦老叟正蹲在铺前,与一名游人抛掷铜币。
关山明月望了几眼后便明了:“原来是博戏。”
各地夜市中除却平常商贩以外,不乏以赌博手段吸引客人购买所售货物的,这类手法便被称作博戏。
博戏通常用六枚铜钱作“头钱”,将头钱放于在瓦罐内摇掷,或者直接抛掷地上,买卖双方根据头钱正反面的数量来判定输赢,若买家押中,则可以折低价购入摊上货品,因此总会引来一些贪便宜和看热闹的人。
那山羊须的商贩将铜币双手握住几番摇晃之后,高高掷下,扔在了地上,围观的一众人凝目去看,片刻之后,哄然发出了叹惋的议论声。
“可惜了,就差一点。”
“这郎君再往下说一个数便中了。”
穿士子袍的少年人看见结果,犹自不甘,又从佩囊中拿出了十文钱。
“再来一局!此次我押正二!”
于是山羊须眉开眼笑地将地上的头钱捡起来,又开始重新摇掷。
“勘宅?这位同门今日怕是要折不少银钱了。”
林箊不知何时也近了前来,她观看了一局之后便语气平淡地下了结论。
“何谓勘宅?”关山明月问道。
“比平常的博戏赌得大些,买家若猜中正反钱数便能将摊上所有东西直接取走,若输了便是白白送钱。”
关山明月想了想,道:“那这商贩岂不是很不划算?头钱左右不过六枚,买家取中的几率可并不算低,只要不幸被买家说中一次,他这摊子不就开不下去了?”
林箊笑了笑,附身过去耳语道:“你仔细盯住那老翁的左手。”
关山明月不知所以,却仍依言将目光放在山羊须老者的左手位置。
这商贩穿着一身平平无奇的灰色长衫,宽袖将他两手几乎完全盖住了,只略微露出了几根手指的顶端。
他将头钱放在手中,上下晃动之后,高高从空中掷下。
“丁零”
几枚钱币摔在地上发出轻响,有一枚铜钱沿着地面滚动了一阵才停下来。
“正□□三,这位郎君,实在抱歉了。”
山羊须满面春风地伸出手去要赌筹,少年书生哀叹着将钱递给他,随后又喊叫起来。
“我今日还不信了,再来!这次……这次我押全反!”
“好嘞。”
小贩蹲身去捡头钱,围观之人见这书生输了不少次了还要赌,都觉得他有些执迷不悟,于是窃窃私语着摇头离开,散去了不少人。
关山明月不解道:“我并未发现此人有何异常之处。”
林箊也有些无言:“因为这同门此番的确是猜错了……”
身边人沉默一瞬,又转头去看。
山羊须如法炮制,将头钱再次从高处扔下。
关山明月双目微睁,在头钱即将落地之前用眼力将那六枚铜钱一一扫过,而后悄声对林箊喜道。
“全是反面,这次该中了!”
话音未落,头钱丁零落地。
“正一反五!”山羊须高声喊道。
关山明月猛然回首:“怎么可能!”
她垂眸看去,见到地上躺着的六枚铜钱四处散开,倒的的确确是一枚朝上,五枚朝下摆放。
她对自己的目力向来自信非常,但眼前的事实却与她方才所见相悖,蹙眉沉思之后,联想到方才林箊意有所指的话语,她当即豁然明悟。
红衣女子手执长鞭,几步走近二人当间,凛如霜雪,满目煞气。
“哪里来的奸猾小人,竟敢在我眼前乘伪行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