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府邸内,侍女奴仆们手拿灯笼彩绸四处穿梭奔走,为府内各处添上鲜亮的喜色,不时有下人抬着采买的货物从偏门走入,一派忙碌景象。
“转角这盆洛阳红往里面摆一些,否则当心碰落了惊扰来客。”
“此处的灯笼再悬高一点。”
“夫人近日潜心礼佛,除了檀香香气不可沾染其他异味,将这薰香去了。”
一名身量纤长的女子俨然是侍女之首,她眉目自带几分威严,在府内各处走走停停,目光如炬,不时对细节瑕疵出言纠正,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当女子行至春波池外时,一名仆从小跑着到她跟前,低声禀报:“素娥掌事,青陆公子如今已回府,家主想要了解婚宴之事办得如何了。”
女子微微颔首示意知晓,在仆从的带领下转道向方晖堂而去。
青衫绿带的朗润男子在府内二公子关山曜的陪伴下自方晖堂外缓步而入,他行止有度,神情温煦,每有奴仆向他行礼问候都会得他回以一礼,端得是君子之姿,令人称道。
只是男子腰间佩囊上系的一条祥云结显是戴的时日久了,有些磨损泛白,与他周身配饰看起来并不相称,惹得身旁人出言调侃。
“不知青陆身侧这祥云结是何人编制的?竟得你这样用心保管。我记得几年前你未出府时便戴着它,如今居然还未换下。”
“二哥说笑了,我只是有些念旧,不习惯更换随身饰品而已,却并非什么要紧之物。”
关山曜手中握着一把折扇,手腕一抖,折扇便打了开来,他笑笑着随意扇动了两下,而后用扇面掩在嘴旁,似笑非笑道:“你即将要与明月成婚了,不要怪二哥没有提醒你。你也知道,明月性子自来不受拘束,若要闹腾起来,你我都受不住,无论你以往在外有什么红颜知己或是红粉佳人,成亲之后便都断了为好,否则被小妹知道了,恐怕少不了鸡飞狗跳,父亲与我们这些做哥哥的也不会轻饶你。”
听他话语当中敲打之意明显,李青陆失笑道:“青陆从未有过什么红颜知己,至今也未曾结识其他女子,请二哥放心便是。”
关山曜将信将疑地瞧他几眼,而后眼角一扬,似是很满意:“那便最好了。”
二人简单叙旧之后,关山曜便将他带进了方晖堂,笑着向座上之人回报。
“父亲,青陆回来了。”
“好,好。”关山云衢站起身来几步走到二人身前,上下打量了眼前人一阵后,露出欣慰笑意,“青陆此番游历之后看起来豁达清旷了许多,不似以往那般沉闷内敛了,听闻你在江湖上闯出了一番名声,还得了不少民间百姓的称赞。云潇兄若泉下有知,想来也会以你为傲。”
李青陆端正一礼:“是家主栽培得当,青陆愧不敢当。”
“你这孩子自幼便十分恪守礼度,如今你与明月大婚在即,竟还称呼我为家主,岂不是太生分了些?”关山云衢佯作恼怒态色。
李青陆有些不自在地顿了顿,片刻后才道:“是……父亲。”
关山家主顿时朗声大笑起来,他一拍未来女婿的肩膀,连赞了几声之后,笑道:“明月几日前也回府了,你们许久未见,合当好好叙叙旧,她如今正在碧梧院中,你便去见一见她吧。”
“是,青陆告退。”
望着李青陆离开,关山云衢转回身,一旁站着的侍女便走了过来。
“回禀家主,婚宴相关的一应器物已采买齐全,如今府内各处,仅余明月小姐院内尚未装点。”
关山云衢皱起了眉:“明月仍旧不愿听话?”
“小姐不让任何人进入碧梧院内,若有下人进去便会被打出来。”
“那她这几日饮食如何?”
“饮食倒是一切如常,下人只敢将饭菜放在院门处,但是半个时辰后再去看,能看出盘内饭菜有用过的痕迹。”
“哦?”关山云衢虎目微微眯起,他点了点头,“知道了,不必理会她,只要她不将自己饿死就行。其余的事你们自行去办吧,有拿不定主意的去问夫人便是。”
“是。”
碧梧院内,明艳俏丽的女子一改往日装扮,身着一袭素色衣裙倚在栏边,一双桃花眼仿佛失了生气,只无神地望着眼前半池清水,面上满是寂寥之色。
自她回秦湾已过了将近十日,就如父亲所说的一般,除了每日定时送饭送水以外,再没有任何人接近此处,更别提离开一步。她为了保持充足的精力找机会逃跑,尽管并没有任何胃口,但还是强逼自己日日进食。
只是这许多日下来,她却一次机会都不曾找到。碧梧院四处明里暗里不知被埋下了多少眼线,但凡她靠近院门一步,便会有侍从冒出来劝她返回屋内。
而离婚事愈近,院外就愈发嘈杂喧闹,不时有想要进来悬挂灯笼喜字的下人刚刚走进就会被她打出去。四面八方的鲜艳红色令她觉得刺目至极,连带着以往喜着的红衣她都不愿再碰。
院门外传来轻微的走动声,门口侍从并未问询一句便将人放了进来,想来又是来布置婚宴饰物的下人。
关山明月头也未抬,只语调冷淡地张口道:“若不想受伤便给我滚。”
来人并未因此退缩,仍旧向她所在之处慢慢走来。
听得脚步声愈来愈近,女子眉目微冷,抬眸便要斥骂,却在看清楚来人样貌后惊诧地睁大了眼:“李青陆?”
青衫男子面带温和笑意站在她几步以外。纵然多年未见,他清俊面容却仍一如当初,没有太大变化。
“明月,我回来了。”
关山明月惊讶过后,面上神色又化作一片怒容,她站起身来几步走过去,一只手攥住他的衣襟,咬牙道:“父亲为何忽然要让我嫁人,是不是你在背后捣的鬼!”
男子任她将自己衣襟弄皱,也不挣扎,只有些无奈之色:“这几年来除了向府中回报我的行程境况,我便没有再多说一句其他的话,成亲之事我也是半月前才接到大哥传书,只比你早几天知晓而已。”
关山明月蹙眉思忖了一会儿,又道:“那你去同父亲说,说你不想娶我,让他将婚事取消。”
李青陆看着那双眼前近在咫尺的莹润眼眸,沉默了一阵。
“可我想娶你。”
微微一惊,关山明月下意识松开了攥着他衣襟的手:“……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娶你。”
李青陆收起笑意,神色郑重而认真,“明月,我一直都心悦于你。”
女子往后退了两步,似是对这番话很不敢置信,她望着身前人熟悉的面容,秀眉拧紧,带了些不解神色,但还是执着果决地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我不会嫁给你,对你也无任何男女之情。”
李青陆面色微微黯然,他垂下眼眸,日夜兼程赶路使他眉眼鬓间沾染了萧索风霜,瞧起来有几分落拓模样。
关山明月心中划过一丝不忍,然而入目的那抹天青色却叫她不由自主想起另一个人,于是心中细微的歉疚也很快沉入心底,再无波澜。
短暂沉默后,男子重又抬首。
“我知道。”他温润的面上透出些释然神色,眼中笑意轻浅,仍旧是端方有礼的君子风度。
“因此,我是来帮你的。”
……
婚宴前夜,秦湾城内四处灯火通明,关山府门外更是宾客如云。
世人皆知明日便是关山家主爱女大婚之日,为表庆贺,关山家包揽了秦湾内所有酒楼食肆,只要在婚宴之日前入得秦湾城的人,无论是过客还是行商,但凡为此婚事说上一句吉祥话,都可以分文不费便享用一切美酒佳肴。而持有关山家请柬之人,更是会被迎入府内,奉为座上贵客。
关山家中上至几位公子,下至门房奴仆,无一人空闲,不是在与宾客谈笑,便是忙于迎来送往。
在核对过一切仪式流程,确认婚事不会出任何纰漏以后,身为一家主母的杨夫人便前往碧梧院探望明日即将出嫁的新娘。
几日前,李青陆回来见过明月以后,她的态度便转变了不少,尽管仍旧是不情愿的模样,却总算不再抵触婚事置办,关山家主得知之后心下宽慰,虽然仍未解除她的禁足,却不时会着人给她送去些有意思的玩物供她解闷。
夫人来到关山明月的闺房内,就见到她身着喜服神色不耐地坐在镜前,身后数名侍女正在为她绾发梳髻。
关山明月从镜中望见来人,神情恹恹地唤了一句“母亲”。
杨夫人走到她身后,从侍女手中接过木梳,替她仔细梳理起发丝。
“明日便是你出嫁之日,何故如此萎顿?”
关山明月垂眸不语,默然了一阵后,忽然问道:“母亲当初是因为喜爱父亲所以才嫁与父亲的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喜爱与否并不重要。我与你父亲相敬如宾这么多年,未曾有过一次争吵,他也如当初娶我时许诺过的一般,未纳一房妾室,如此夫妻情谊,已叫天下不少人羡慕之极,我又有何所求呢?”
夫人一边轻言絮语回答着女儿的问题,一边将她头上未完的发髻梳理完整。在将最后一绺青丝用红色丝绳系好后,她放下手中木梳,对镜浅笑起来。
“月儿花容月貌,穿上这身喜服更加倾国倾城,当真是世上最美丽的新娘。”
女子望着镜中灼灼动人的自己,双眸失神,喃喃道:“她会看见吗……”
夫人以为她说的是新郎,笑着回答:“今日你俩虽不能相见,但待明日揭下盖头后他自然就能见到了。”
关山明月抿着唇笑了笑,笑颜中藏了些惘然倦意。
“我知道了,母亲,您去歇息吧,这里有她们便足够了。”
杨夫人点了点头:“明日仪式繁杂,你若得空也小憩片刻,免得太过劳累,身子吃不消。”
她又转身嘱咐了几句从旁侍奉的侍女后,便离开了碧梧院。
见母亲离去,关山明月站起身,面无表情道:“你们都下去吧,我要休息一会儿。”
几名侍女面面相觑,正踌躇不定时,就听身为掌事的侍女淡淡道:“小姐既然想休息,便都下去吧,此处有我陪伴小姐即可。”
“是。”
其余侍女应声而出,走时带上了房门,屋内便仅剩了关山明月与那名司掌婚事的侍女两人。
“你也出去。”
“小姐,这不合规矩,家主有令,让奴婢时时陪伴在小姐身旁。”
“你这侍女好大的胆子,本小姐的命令就不是命令了?!”
“小姐,请莫要让奴婢为难。”
屋内沉静一时,而后忽然响起了桌椅破碎的轰然阵响与女子受痛的尖叫声。不多时,房门被打开,侍女掩面啜泣着从房内跑出来,她发丝凌乱,抬起的左手小臂处衣裳碎裂,白皙的肌肤上几道血痕触目惊心。
有侍从欲要上前询问,却被屋内之人一脚踹来,猛地合上了门。
“都给我滚!”
众人一时不敢再进,迟疑着停在门外。
“素娥掌事都被小姐伤了,此时还是不要再去触怒小姐了,否则只怕你我下场更惨。”
“是啊,就在门外守着吧,只要确保小姐不离开房中便好了。”
一干侍从达成商量,于是小心翼翼地退回各自站位,时刻注意着屋内动静。
遭受羞辱的侍女轻泣着出了碧梧院,沿着道路一路小跑,褴褛的袍袖掩在面上,身影凄惨可怜。
直到远离人群,来到四下无人的角落,女子才停住脚步,放下了受伤掩面的手。
清辉照耀下,那张光彩夺目的容颜于辉色中隐约可见,女子面上妆容妍艳,双眸潋滟莹润,俨然便是本该在碧梧院中等待成亲的新娘,关山明月。
关山明月望了一眼手上的伤势,微微蹙眉,皱着鼻子朝伤处吹了吹气,好似疼痛便会因此减轻一些。
在环顾了四周,确认此地无人后,她就小心地躲避着耳目,朝李青陆所在的节华居走去。
她与李青陆原本计划的是在成亲之日当晚,趁父亲忙于应酬来客,而府内侍从因为饮酒而松懈时,化妆成李青陆的侍女,随他找机会离开。
但就在方才,那名掌事侍女屏退了其余侍女后,忽然告诉她,明日婚典仪式开始之后,父亲身边的几名一等侍从便会被安排在她附近时刻看守她,届时只会更加森严难逃。若当真要逃婚,如今就是最佳的时机。
关山明月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帮自己,但见她神态真切,再加之时局紧迫,便也只能孤注一掷地相信此人。
于是,那名侍女与她换了衣裳,两人共同演了一出戏,骗过了碧梧院外所有侍从,让她成功以侍女的身份逃了出来。
只是关山府院十分广阔,如今又人多眼杂,她孤身一人四处走动到底还是惹眼了些,因此她现下要去找到李青陆,让他以迎客的名义顺理成章地带着自己离开府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