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鳞项链物归原主。
叶笙摸索着这片淡青色的鳞片, 低下头,说不出什么心情。他不知道外婆为什么要把这片鱼鳞作为盒子的钥匙,在他眼里这就是一条他从集市上随手买来的廉价项链。廉价到可以在列车上随意送给陌生人。如果他没有在宴会上遇到宁微尘, 是不是他这辈子都打不开那个盒子?
穿过鱼鳞的线很粗糙, 叶笙用指腹轻轻碰了下就将它放进了兜里。门铃声响起,酒店的服务人员给他送来了手机还有一套换洗的衣服。
宁微尘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他留下这么一句话,便走向左侧的主人房,剩叶笙一个人坐在原地。
玫瑰帝国酒店的套房比之月城酒店有过之而无不及。叶笙在宴会厅沾染了一堆香水酒精的味道, 自己也闻着不舒服,拿起睡衣, 走进浴室, 匆匆洗了下换好衣服就走进了一间客房。
他躺在床上, 开着台灯,好好端详着那条项链。淡青色的鳞片上有很多划痕,都是在阴山留下来的。
那个曾经他最想摆脱的地方,现在却好似有种奇异的能力, 光听到名字就让叶笙一直飘浮不定的心安静下来。
他果然很适合阴山。
这里是市中心, 淮城最繁华最昂贵的地段。叶笙在天价的酒店房间, 回忆的却是无数次被贫穷折磨的过往。
宁微尘说,他对自己的了解还不够深。
其实,他从来就没想过要了解过自己。
人为什么而活?这个问题叶笙一出生就在想。他不知道别人幼年生病是什么情况,但是对叶笙来说,很痛、特别痛。发烧时, 意识钝痛模糊, 内脏颠倒战栗, 骨骼、血液、灵魂每一处都在烈火中煎熬。
他来到这个世上最先体会到的感觉就是痛苦。
后面病好了, 叶笙人也跟失了魂一样。村里人都说他是被烧傻了。
实际上他更像烧魔怔了。从出生开始,他对这个世界就有一种尖锐的恨意。歇斯底里,怒吼破坏,癫狂毁灭,都不能消除的恨意。只是小时候太虚弱了,做不出任何失控的样子,所以只能选择闭眼睡觉、闭嘴发呆,于是给人的感觉就是木讷和迟钝。
外婆却好似能看透他的内心。
她带着幼年的他爬到了屋后面那座山的山顶。
那是叶笙第一次看清阴山的全貌。十万大山连绵起伏,烟雾浩荡,绿林成涛。
外婆笑着揉他的头发,轻声说:“我们笙笙现在受的这些苦啊,以后老天爷都会补偿回来的。人这辈子运气是守恒的,你只要慢慢长大就好了,长大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然而长大后也没好起来。他在愚昧落后的山村里,受到的歧视是简直粗暴的硬刀子。后面上了高中,一群自认文明的同学给了他新的软刀子。
偏见比无知更可怕。因为偏见,那群同学们对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进行一通自以为是的分析。分析他的原生家庭、分析他的底层逻辑,然后得出他心理阴暗的结论。
一群脑瘫。
叶笙一直没想好自己要为什么而活。
所谓的安稳大学生活,所谓的回到阴山,所谓的考公务员。不过全在复刻他认识的一个扶贫办的年轻女人罢了。
那个女人笑起来时,眼神像是巍巍大山。
用一双和外婆极其相似的眼,凝视着他,对他说。
“将生命奉献给一件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那就是活着的最优答案。”
他的人生计划真的是发自内心吗?不,他只是在模仿别人的人生罢了。
参考别人的人生意义,来给自己生活的答案。
叶笙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冰凉的鱼鳞项链握在手里,却像是一团滚烫的火。叶笙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低烧不断的岁月,口干舌燥、四肢无力。
半夜的时候,他骤然睁开眼,挣扎地冲进了厕所。
哗啦啦,打开水龙头,用一阵冷水浇脸后。叶笙站在镜子前,抬起头、发丝滴水,杏眸深冷望着里面的自己。他眼尾红得像是一团云。绯红色,灼灼燃烧。
叶笙深呼口气。真丝的睡衣非常宽松,他伸出手往后摸,熟悉地摸到了那一块凹凸不平的地方。
他从出生就有的红色胎记,小时候皱成一团。长大了长开了,形状像一只挣开翅膀的红蝶。
如今这只红蝶滚烫得好似能灼伤他的指腹。
叶笙回房间看了下时间,凌晨五点半。现在他也不打算睡了,等到六点,没有跟宁微尘打招呼,直接出了酒店。
叫了辆车,回淮安大学。
坐上车的时候,司机也是一副早班没睡醒的样子,听着广播电台。
叶笙闭眼补眠。
电台的主持人正在用夸张的语气讲着淮城不久之前发生的一起冷库杀人案。死者被活生生冻死在冷库中,找到时,左右眼插入两根医用针管,长长的针尖几乎穿过整个眼球。
血痕凝固在脸上,样貌诡异又恐怖,而凶手至今没捉拿归案。
实际上冷库照片没流出,针管插眼的事存疑,警方也给出了答案,是这个人喝醉了倒在冷库,不属于他杀也就不存在什么凶手。
但对于讲故事的人来说,故事的真相不重要,越离奇越好。
他将其不断夸大分析,借助各种假设,粉饰成一出都市怪诞。
然而这座城市太大,每天都有无数人因为无数原因死去。这样一则发生在郊外的信息并没有在人们心中掀起大的波澜,电台的主持人也只是拿它来凑数。
节目到最后,主持人笑着说。
“好啦,今天的小嘴说故事就到这里了,感谢您的收听,我们下次再见。”
电台结束后是一段轻缓抒情的音乐,在天色将明未明时,听得人越来越困。
音乐的结尾伴随一个少年稚嫩的声音。
“很小的时候我问爸爸,我们为什么要讲故事。爸爸说,这世上有三种人:讲故事的人,听故事的人,和故事里的人。”
“故事帮我们记载岁月,封存喜怒。而听着故事长大的人,终有一天,会变成故事里的人。”
听着故事长大的人,终有一天,会变成故事里的人。
滴。
司机把车停在了淮安大学校门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说:“到了。”
叶笙一下子睁开眼。
现在还不是堵车的时间点,从玫瑰帝国酒店到淮安大学花了也不过一个小时。叶笙付完钱后,拿着他的鱼鳞项链快步往寝室走。
依旧是熟悉的香樟树,熟悉的洗衣粉香。
清晨淡金色的阳光洒在地上,可平静、悠闲、美好的大学生活,这次给他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了。
他们宿舍楼在绿荫掩映间,阳光还没照过来。
叶笙快步地上楼,走到404寝室,他一进寝室就直接从柜子中翻出了那个盒子。
然后拿出这根鱼鳞项链,在贝壳的最底部找到一条细不可见的缝,把鳞片契合进去。
在将鳞片往里面塞的过程中,叶笙悄悄地屏住了呼吸。
塞到底后贝壳锁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不过叶笙的指腹感受到了一股淡淡的凉意。一道微蓝的光从下方散开,萤辉淡淡,看样子是鱼鳞在里面缓缓融化。
鱼鳞融化的过程非常缓慢。
在等待锁开的时候,叶笙收到了黄怡月的电话。
他直接挂断后,黄怡月一条语音直接发过来。
他不知道昨天黄怡月到底在秦家经历了什么,但她现在的语气嘶哑发颤,担惊受怕哭了一个晚上后明显已经有点神经不正常了。
她哭着说:“叶笙,你不能这么对我。如果不是我,你根本就不可能出生。”
拿生恩做要挟对叶笙已经没有用了。
叶笙打算把她拉黑,可很快手停在屏幕上,愣了愣,突然不动了。
黄怡月说出的这句话很古怪。
语气很古怪,恐惧的、怨恨的、崩溃的。
“如果不是我,你根本就不可能出生”像是一道深切的诅咒。
他和黄怡月长的不像,和他的亲生爸爸其实长的也不像。甚至黄怡月身上那种自私、懦弱、虚荣、愚蠢的性格,让叶笙不止一次怀疑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
可他的脐带是接连黄怡月的身体被护士剪断的,他出生的资料医院应有尽有,从小到大的照片也有记录!
黄怡月再一次打电话过来时。
叶笙接通了。
黄怡月似乎也没想到会打通,她呆了片刻,随后疯狂地语无伦次起来,哭着说:“笙笙,你救救妈妈吧,我被他们关起了。谢严打我打的好痛啊,笙笙,现在只有你能救妈妈了。笙笙妈妈知道错了,妈妈知道错了。”
叶笙:“黄怡月,你给我解释一下你刚才的话。”
黄怡月:“什么?”
叶笙淡淡说:“——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可能出生。”
黄怡月现在似乎是真的崩溃到极致了,昨天晚上的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折磨得她神志不清。
她艰涩开口。
“笙笙,我确实是你的母亲,但我怀上你的过程有些复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