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位坐下,各人这才魂魄归窍,陪她坐了下来。
缪毒挥退要上来侍候的艳婢,亲自为她斟酒,看来色授魂与下,早把项少龙的警告全置于脑后。
项少龙嗅到她身上的浴香,不禁忆起初会纪嫣然时美人浴罢的醉人情景,登时清醒过来,同时瞥见杜璧亦是神魂颠倒,但蒲鹄却在暗中观察自己,心中大凛,愈发不敢低估这长袖善舞,识见过人的大商家。
人的野心是不会满足的,吕不韦的商而优则仕,正代表蒲鹄的心态,所以才能置美色于不顾。
杜璧一向对纪嫣然暗怀不轨之心,自然亦挡不了石素芳惊人和别具一格的诱惑力。
石素芳低声谢了缪毒,按着清澈晶亮的秋水盈盈一转,不独是缪毒,其他人都有销魂蚀心的感觉。
缪毒一直苦候她光临,但到她坐在身旁时,一向对女人舌粲莲花的他竟有不知说什么话才好的窘拙感觉。
石素芳主动敬了众人一杯,别过头来淡淡道:“项大人为何忽然又有空了?”。
项少龙给她明媚如秋阳的眼神迫得有点慌了手脚,举杯苦笑道:“我因不想说谎话来挡塞石小姐的垂问,只好自罚一杯,请小姐放过项某好了。”
蒲鹄大笑道:“石小姐若知项大人是冒着生命之险来喝这杯酒,必会心中感动。”
项少龙痛饮一杯后,放下酒杯,只见石素芳眼中掠过异采,接着避开了他的目光,追问蒲鹄刚才那番话的原因,待蒲鹄解释后,石素芳欣然道:“那是素芳失礼,陪项大人饮一杯吧!”
说是一件事,做又是另一件事。缪毒见石素芳的注意力全集中到项少龙身上,酸溜溜的要向她劝饮。
杜璧笑道:“且慢!我们的石小姐向有惯例,每逢饮宴,只喝三杯,现在已有两杯之数,缪大人定要珍惜。”
缪毒更不是味道,又不敢表现出有欠风度,惟有干笑两声,改口称赞起她的歌艺来。
石素芳不置可否地听着,当缪毒赞得太过份时,便浅浅而笑,看得缪毒这花丛老手浑身内外都痒了起来,偏又拿她没法。
韩竭剑术虽高,但在这情况下亦帮不上忙。
当缪毒说到石素芳歌舞之精,前无古人时,石素芳“噗哧”笑道:“缪大人实在太过誉了,比之先贤,素芳的歌舞不过靡靡之音,只可供大人等消闲解闷之用。
先贤舞乐,却有定国安邦之义。舜作‘韶’,禹作‘大夏’武王作‘大武’,被孔丘列为六艺之一,岂是我等女子所能比较。”
缪毒显在这方面所知有限,愕然陪笑,再说不下去。
项少龙在这方面比之缪毒更是不如,心中微懔,隐隐感到石素芳的出身来历大不简单。
石素芳平静地道:“各位听过这个故事吗?楚文王死后,遗下一位美丽的夫人,公子元想勾引她,却苦于没有门径,于是在她宫室旁,起了一所别馆,天天在那里举行执羽的万舞,希望把她引出来。一天,她终于出来了,公子元还以为引得她动心了。”
说到这里,卖个关子,住口不说。
她说话口齿伶俐,口角春生,抑扬顿挫,均恰到好处。连项少龙也不由听得人神,缪毒更不用说了。
不过这美女风格独特,浑身是刺,并非那么容易相处。在她脸前,很易令人生出自卑的感觉。
杜璧叹道:“这楚文王的遗孀当然没有心动,公子元怕是表错情了。”
美女当前,杜璧忍不住表现一下,好博取她一个好印象。
唯一可说的话,都给杜璧说了,缪毒再没有插口附和的机会。
项少龙暗叫不好,缪毒已被这美女完全控制于股掌之上,若再来一招向自己示好,表示单独垂青于他,必会惹起缪毒的妒意,破坏了自己和缪毒凿粮蜜月其凉式良好关系。
韩竭微笑道:“请小姐开恩,告诉我们这故事的结局吧!”
石素芳那对勾魂的翦水双瞳,滴溜溜的扫过众人,柔声道:“那夫人哭道:“先君举行万舞,原是为整武备,现在公子不拿它来对付敌人,却拿它用在未亡人的身边,那可奇了!”公子元听了,羞惭无地,马上带了六百乘车去攻打郑国。”
众人均感愕然,她这故事隐含暗贬自己的歌舞乃堕落之音的意思,故不堪别人赞赏。含意既深远,又充满哀伤的味道,使人对她立即改观,再很难只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出色歌姬。
蒲鹄哈哈一笑,冲淡了不少僵着的沉凝气氛,道:“石小姐识见之高,迥异流俗,蒲某受教了。”
石素芳的美眸转到项少龙处,淡淡道:“素芳来前,不知诸位大人在谈论什么话题呢?”
项少龙正在用心细嚼石素芳那个故事,揣测这令他莫测高深的美女所说故事背后的用意。闻言如梦初醒,忍不住搔头道:“嘿!好像是有关做生意的事吧!”
众人见他神情古怪,哄笑起来。
石素芳亦掩嘴而笑,神态娇柔道:“那这话题定是因蒲爷而起的了。”
缪毒看得妒意大作,抢着道:“小姐料事如神,正是如此。”
项少龙心中苦笑,石素芳甫一出席,便把场面全控制了,像缪毒这种平时口便舌给,辩才无碍的人,对着她只能间中附和两句,而自己亦感到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这样的女人,尚是首次遇上。
杜璧笑道:“蒲老板说起他最佩服的三个生意人,就是乌氏、白圭和猗顿,不知石小姐最佩服的又是那三个人呢?”
石素芳抿嘴一笑道:“有这么多高贤在座,何时才轮得到小女子发表意见?不如请缪大人先说吧!”
缪毒看她看得神不守舍,一时间竟不知她和杜璧在说什么话,尴尬地支吾以对。
韩竭见主子有难,连忙拔刀相助,道:“不如由我先说,在下最佩服的就是孙武,不但留下称绝古今的兵书,当年还以区区数万吴军,巧施妙计,深入险境大破兵力十倍于他们的楚兵,直捣郢都,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项少龙不由心中暗念“前不见来者,后不见古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名句。暗忖只有亲身体会过这时代战争的人,才明白孙武那场仗是多么了不起。
杜璧嘿然道:“哈!竟给韩大人把我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生平也是最服孙武。”
石素芳明媚的秀眸来到缪毒脸上,后者忙道:“孙武虽是绝代兵法大家,但始终只是效力于某君某主,缪毒最服的却是晋文公,安内攘外,成就霸业,其功业尤在齐桓之上。”
石素芳无可无不可地道:“原来缪大人是胸怀大志的人。”
蒲鹄和杜璧交换了个眼色,显像项少龙般听出了石素芳在暗讽缪毒想当国君。
缪毒还以为石素芳赞赏他,洋洋自得起来。
项少龙感到有点气闷,这酒席里约六个人,人人都各怀异心,没有半点开心见诚的味道,不但话不投机,还有种牛头不对马嘴的情况。忍不住道:“我和缪大人刚刚相反,胸无大志,我佩服的人多不胜数,却很难举出单一个人来。好了!轮到石小姐了。”
蒲鹄却抢先笑道:“我最佩服就是项大人了,挥洒自如得教人无处入手。难怪连管中邪都要在你百战刀下俯首称臣。”
缪毒脸色微变,虽明知蒲鹄捧项抑己,但项少龙确是处处奇兵突出,丝毫不因石素芳厉害的言词落在下风,而自己则进退失据,要不起妒忌的心,实是难矣哉。
韩竭插入道:“不知石小姐心中的人,又是那位明君猛将?”
众人均大感兴趣,等待石素芳的答案。
石素芳秀眸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薄雾,轻吟道:“师之所处必生荆棘,大兵之后必有凶年。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明主猛将,背后代表的只是人民的苦难,怎会有能使素芳心服的人。”
今趟连杜璧都吃不消,哑口无言。
反是项少龙忘了众人间敌我难分的情况,讶然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战争从来都只属少数人的荣誉,真想不到小姐有此体会。嘿!为何你们都以一种异样眼光望我?”
他说了头两句时,石素芳已娇躯一震朝他瞧来,蒲鹄等无不动容。
至此项少龙才知一时口快,又盗用了“前人”的名句。
他对诗词虽所知有限,但知道的都是流传最广,也是最精彩的名句。
韩竭皱眉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两句话道尽了战争的残酷,只是不知无定河究竟在何国何境?”
项少龙避开了石素芳瞪得大无可大,异采涟涟的秀目,老脸一红道:“那可以是任何一条河,所以叫作无定河。”
杜璧仔细看了他一会后,长叹道:“难怪纪才女独垂青于项大人了。将功万骨枯,不过战争自古以来就从未平息过,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谁也没有办法。”缪毒见顶少龙引得石素芳霍然动容,大感气馁,亦难压妒心,岔开话道:“石小姐仍未说出心中服膺的是那个人哩。”
石素芳缓缓由项少龙处收回目光,淡淡瞥了缪毒一眼,然后望往堂顶横梁处,幽幽道:“在楚国有一个人,据说楚王知他才德,派人去聘他为相。他便问来使道:‘听说楚王有一只神龟,死去三千多年了,楚王把它藏在巾筒里。这只龟究竟宁愿死了留下骨头受人珍贵呢?还是宁愿活着在烂泥里拖尾巴呢?’来使于是答道:‘当然是宁愿活在烂泥里拖尾巴哩。’那人便说:‘去吧!我要在烂泥里拖尾呢?’”
众人都听得脸脸相觑,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又说出另一个故事来。
项少龙心念电转,暗忖究竟有那位先贤会有个这么洒脱于名利的故事,只恨所知有限,除了儒墨道法的几位大家尚记得名字,蓦地灵光一闪,拍案叫道:“原来小姐心仪的是最善用诡奇譬喻解说玄妙道理的庄周,难怪这么爱说故事了。”
众人这才想起庄周,登时对顶少龙刮目相看。
石素芳更是目泛异采,讶然朝他频行注目之礼。
这正是今古之别。
在这时代,竹书帛书均要靠人手抄写,故流传不广,只属少数人的专利。那像二十一世纪的人不但可轻易得到任何书刊,更有,与古代的知识难求,实有天渊之别。
石素芳奇道:“原来项大人对庄周亦有研究,小女子环顾古今,尚未找到有人能有如他的超卓明见,只有他才真的悟透人生,泯视生死、寿夭、成败、是非、毁誉的差别,超脱了世间一切欲好的束缚,一切喜怒哀乐的萦扰,视自己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再不有‘我’或‘非我’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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