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山重水复(1 / 1)

请收藏本站,并多收藏几个备用站点:

地处省东北侧边陲的泰南原本多风,受季风环流支配的影响,多在冬春两季刮得尤为凶狠。

而那风起时的声音又是如此多变,大嘴巴一张,如狼嚎、 像啜泣,又似牛吼,铺天盖地来临时行踪悠忽飘渺不定。

不知何时,那烈烈北风在悄然间风向已由西北改为西南,把身子一遁竟不知不觉混在了仨一群俩一伍的拜年队伍里。

万物复苏之下,气象更新,交替往使的那黑白色的世界在人流穿梭时随着着装的变化也随之发生着转变。

最初应该是从人们穿着假领衬衫开始的。

往前追溯应该是十多年前的事儿,逢年过节又是个要脸儿的日子,所以即便穿不上好的,大部分人还是很有主意——给衬衣上安个白领子,穿在衣服里既干净,又不失体面。

后来,从单调的蓝黑色确良装到四个口袋带绒的黑灰色中山服,再到此时垫肩的红白色西服,男人的穿着有了非常明显的变化。

当然了,三紧式外套、 天蓝色牛仔裤、 咖啡色夹克衫,配上五颜六色的领带,也都相继出现在人们的身上。

近二年,女人们衣着服饰的变化似乎更为明显。

喇叭裤、 紧身羊毛套头衫、 吊带裙、 开衫裙,大敞口的马裤马褂、 灯笼裤,还有那引领时尚的高跟鞋——平跟、 坡跟、 锥跟、 细跟,不一而足。

过年的时候,外套也由最初的棉袄转变成喷胶棉防寒服,而后是皮大衣,羽绒棉。

于是在年初一的这天上午,沸腾起来的沟头堡在行走的队伍中被点缀得起来,五颜六色花枝招展,锦簇花团之下显得格外的生机盎然。

别看外面人来人往有说有笑,好热闹的杨书香却头一次躲了起来。

无计可施的他被困顿在一个无法言说的世界里,强行被戴上全副手铐脚镣,无法挣脱出来。

其时,那滚儿没打出来就被架起身子,初时躺倒在隔断里,而后裹得严严实实被送回到了前院。

然而后来随着外面拜年的人进进出出和来来往往,在说笑声中,前一秒发生的事儿便给压在了箱子里,老杨家的人绝口不提,屋子外面的人又不知情,就成了个秘密。

虽说成了秘密,但杨书香闹了这么一出之后自然每个人的心里一时都没法平静下来,然而这日子口就算是心里再如何别扭,年他们总归还是要拜的,日子也不能不过……

昨个夜半,派出所来人把贾新民给挠走了,以至于今个儿早上秀娟家小铺的门都没开。

其实社员们心里都心知肚明,知道他们家里早晚得出事儿,虽算不上大新闻却成了拜年时众人嘴里的话头。

有说是输钱的报复给捅出去的;有说是秀娟家折腾太大让村里人看不惯;还有说是秀娟的情夫们吃醋了,过年了都,没占着什么便宜便老羞成怒了。

众说纷纭说啥的都有,好事者还添油加醋把路西的人给扯进来,反正矛头指向都是陈秀娟家,正所谓墙倒众人推、 破鼓万人捶,也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了。

这期间,赵伯起家要翻盖房的事儿也给嚷嚷出来。

大伙儿也都知道,人家伯起出国务工好几年——挣着钱了,家院外也早早预备出了砖瓦,再看人家媳妇儿套了头发、 穿金戴银的又倍儿洋气,脸上和心里便又是一阵羡慕一阵眼红。

夜个儿晚上,赵伯起和贾景林在杨伟家唠了半宿,无外乎说得都是当下泰南的发展变化,以及两个人在各自领域里的发展。

杨伟也把自己在学校的这一段经历讲了出来。

校办工厂他倒是涉足其中,毕竟以数学组组长和特级教师的双重身份说话还是有一定分量的,而教导处的那个主任职务,原本在他看来是手拿把攥的事儿,却不想阴错阳差落在别人手里。

这且不说,之前议定补课的事儿已经板上钉钉却又给否了,这让他心里不免大为光火:一群鼠目寸光之辈,知道什么?

啊,人家十类地区的西疆早就开始抓教育了,咱这边还闭门造车固守成归!

将就来将就去的,不主动去抓成绩怎么提高教学?

都是饭桶,都是吃皇粮的蛀虫!

听杨伟分说完,又见他一脸晦涩,赵伯起忙劝说起让他别太操之过急。

这话一说,免不了又惦记起搭伙过日子的事儿。

回国之后,外面的女人便断了往来,但这不代表赵伯起的心里不惦记那方面的事儿。

时下国内不比国外,也没有九点起床之后先喝杯咖啡的待遇,可拖了一年有余总也不能“夜晚千条路,白天卖豆腐”吧,又不见老疙瘩这人有所表示,免不了剜了贾景林几眼。

出正月把兄弟家就要开始破土动工盖房子了。

杨伟寻思着年后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就问了问赵伯起,房子预计盖几间,家屋子的线路跑没跑,下水道设计没设计。

赵伯起早就合计过了,有心气要盖个出廊出厦的房子,便把想法说了出来,让杨老师给参谋一下。

他转回头看向贾景林时,又询问起艳艳何时生产的事儿,开始讨要起喜酒来。

贾景林的话不多,他看了看赵伯起,一边笑一边妥妥吃吃地把媳妇儿养活孩子的日期说了出来。

回国之后他一心想要个儿子,这也是家里重中之重的事儿,至于说搭伙过日子的事儿他也不是没考虑过,无奈媳妇儿那关他做不了主。

心想自己的媳妇儿可不比嫂子,尽管他对马秀琴也有念想,但一想到褚艳艳要是知道了自己在国外弄得那一手,自己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啊。

“你甭看景林不言不语,这人太有主意了。在县城里添了门店,将来再得个大胖小儿,他这日子也忒顸实了!”赵伯起这么一说,杨伟擡起头来,问道:“城里买房了?”

赵伯起摇了摇头:“弄个店面。景林,你自己讲吧。”把话推给了贾景林。

贾景林让给杨伟一根烟,自己却守着烟袋锅,续了一袋:“放摊子上不如放屋子里踏实。”这话说得简短,其实意思就是说省得来回倒腾了。

杨伟点了点头:“我还寻思你在城里买房了呢!”甭看他在城里教书,却和大部分人一个想法——在城里买房那不叫过日子,也否定搬到城里去住这个想法。

“店铺。”贾景林惜字如金,若不是知根知底,几乎很难令人相信他是个做生意的。

“据说国外那边也是自己盖房子,好像是,还能买地……”杨伟拿起笔来勾勾画画,他漫不经心地说着,不漏痕迹就把话题转移过去。

“好是好……”回味曾经的潇洒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转回头赵伯起又把目光投送过去,看向贾景林。

见老疙瘩也看了自己一眼,赵伯起悄悄用手点了点他,只盼着老疙瘩早点点头,把准信儿告诉给自己。

不见动静,赵伯起想了想,又忆起了自家宅基地的事儿,撇起了嘴,“再盖房的话听说得去南场那边了,申请宅基地还得交押金……”略微顿了下,挺愤慨:“要不是大哥(杨刚)出面,乡里的那群王八蛋还真不让你痛快了。”话题牵扯,说来说去又说到房子上,然而次日,当赵伯起听到自己老兄弟的事儿是由杨书勤给办的时,便再也不敢小瞧那两个他认为不太会来事的后生兄弟了……

从老杨家出来,赵焕章和赵保国转悠几个磨磨之后最终来到了褚艳艳家。

往年都是杨哥带队,今年少了他一人均觉得没啥意思,也就拉鸡巴倒没再出去溜达。

见焕章和保国都来了,却始终没见着杨书香露面,问过之后褚艳艳才知道杨书香不太舒服。

她的个头本来就不高,再有个是月也就临盆了,此时腆着个大肚子越发显得蠢笨,本想让闺女过去把书香叫过来,可从凤鞠嘴里得来了信儿——焕章已经通知杨书香过来聚齐了,便没使唤闺女过去喊人,然而褚艳艳不知道的是,她惦记的人此时正独自一人闷在屋子里,在人生岔道口上难以抉择呢。

自杨书香来到前院之后,门一关倒是清净了许多,他一个人趴在床上,被窝一盖只露个脑袋出来,嘴里叼根烟,看似悠哉悠哉,实则内心里的那股愤懑却由着青烟缭绕弥漫出来,一阵凝聚一阵消散。

敢于在大闹之后从屋子里光明正大的抽烟玩,这是否有蹬鼻子上脸的嫌疑早就给杨书香抛到了九霄云外,或许说在三角坑上的表现他就已经算是宣誓了吧!

不过呢,说心里话此时他最想做的事情便是跟杨刚单独谈谈,想彻底做一次真正的了断——把他和陈云丽之间的码密都说出来,通通告诉给杨刚,哪怕是当场被打死,也好过这样不明不白受那份煎熬。

可思来想去又总觉得有些不妥,毕竟裤子一脱做也做了,该说的也都已经在回城前跟大大说过了,接下来还能怎么去办呢?

难不成老羞成怒把娘娘和爷爷这公媳二人所做的事儿给抖落出去,连他俩那最后的遮羞布也都给一块扯下来?

揉抓着自己的头发,杨书香就又连续猛嘬了几口香烟。

缭绕的烟雾伴随着一阵阵咳嗽,除了嗓子眼发痒外,看向墙头立着的吉他时,都有些眼花。

随即探到褥子下面一阵摸索,把那条裤衩拿了出来。

怔怔地看着手里的内裤,杨书香的脑袋变得更加眩晕,为此,云山雾罩东一块西一块他想到了很多很多事儿,而当他想起爷爷的好时,心里泣着血,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又打起了退堂鼓:说鸡巴啥?

我自己的屁股还不干净呢,还有脸对别人说三道四?

这样想,难免又苦恼万分:咋都把矛头指向家人呢?

啊,既然都搞了四十多次,为啥还要把我给扯进来……到了这步田地,该怎么走下去杨书香一点眉目也没有,茫茫然的这一番胡乱琢磨,他是既头疼又心痛,手还涨涨呼呼,一根烟没嘬完就又干呕起来,嗓子眼如同皮筋儿,柔嫩而富于了弹性,紧绷着、 扩张着,痛并快乐的同时,那吃到肚子里的食儿便起哄似的对着尿桶喷了出来。

苍白的呜咽随着乳白色混浊物的倾泻而响彻在屋宇间,久久难以消散,直到嘴角挂起透明色粘液,滴答下来。

杨书香的脸红透了,或许是庸人自扰、 或许是无病呻吟,总让人提心吊胆难以置信,待烟消云散过后,除了刺鼻难闻的气味,屋子里便只剩下心跳声。

蜷缩起身子,杨书香抱住了自己的左腕子,心绪难以平静之下他又困又乏,还倍儿难受,到后来竟在这心神交瘁之下闭上了眼,迷迷瞪瞪地着了。

拜完年,谢绝了众人的邀请杨刚没在外面过多逗留,顺着胡同他径直来到了后院。

清早的事儿弄得爹妈心里都挺不痛快,他心里也不好受。

为此,这一道上他和陈云丽在自我开导之后又没少劝慰柴灵秀,让她别多想,也别着急上火。

说着说着话题就涉及到杨书香的身上。

都知道孩子的脾气秉性,知他不是那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就沉不住气的人,那表面上的父子争吵固然是导火索,但这之前肯定是遇到了什么挫折才会让他选择用那种方式去处理的,年轻人爱走极端,总得加以引导给他化解个一二,帮他走出这困境。

“哥,嫂子你们先替我开导开导他吧,回头我再去问问。”柴灵秀挽着陈云丽的胳膊,又怕杨刚误了时间,催了一声:“对了哥,要是时间紧你就先走吧,别耽误了。”杨刚摇了摇头,笑道:“县里的人和武装部都知道年初一我得先给村里人拜年……耽误不了。”

“到时候该吓唬吓唬,你可别啥都惯着他。”嘱托完杨刚,柴灵秀又拱了拱陈云丽的腰:“还有你,别嘴上应付背地里又去哄他。”陈云丽搂住了柴灵秀的腰:“回头我替你揍他!”紧紧地抱着,姐俩在风中飒飒而行,笑声都透着几分凄婉:“心头肉哪舍得啊!”

“儿大不由爷啊!”看着姐俩“若无其事”的样儿,杨刚回想起小妹说的这句话时,心里真不是滋味。

家里家外都是由小妹一个人去打理的,她都没言语可兄弟却总颐指气使从旁唠叨,为点鸡毛蒜皮的事儿去较真儿,至于的吗?!

为此杨刚不免叹息一声,心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边替柴灵秀鸣不平,一面又替侄子叫屈。

又转悠了几个老户人家,出了门杨刚让媳妇儿陪着柴灵秀再溜达溜达,临走时他说道:“你们姐俩再去转转吧,我先回去打头战。”自始至终谁也没有埋怨杨书香半句,这绝不是怂恿或者是出于护犊子心理,因为他们知道,在父子争吵这件事上真怨不得杨书香……

杨刚从后院跟爹妈待了会儿,告诉老两口如果司机来了的话就去前院找他,随后和街坊们摆了下手,出了门来到了前院,谁知刚一进屋,一股呛鼻的味儿便扑面而来。

见杨书香躺在床上睡得昏死,尿桶里吐得一片狼藉,杨刚心如刀割。

但看那睡梦中的人不时拧起眉头,脸上带红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儿,何曾见过生龙活虎的侄儿成过病鸭子,若非是因为遇到了啥,三儿岂能这样糟践自己。

可问题是闹情绪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难道说是因为昨晚上云丽没把红包给他?

不能够啊!

三儿不是那小气的人,也不是那小心眼啊,再说他们娘俩之间都已经做了好几次了,也没看出哪里不好……

“三儿,三儿啊,醒醒啦!”把残局收拾完,回到屋里杨刚用手推了推杨书香的肩膀。

杨书香扭着脖子在被窝里蹭了蹭,嘴里哼唧了一声,又迷迷糊糊把脑袋缩了下去。

“三儿,大一会儿该走了,你醒醒!”杨刚又推了推杨书香。

迷瞪瞪发觉自己不是在做梦,杨书香鼓秋着身子爬了起来。

眼见是大大回来了,这心里又是欣喜又是失落,想都没想一撇子就锤了过去:“你又跑哪介了?”委屈得心里没着没落,就又捶了一拳头:“你还过来干嘛?!”

杨刚不躲不闪,挨了两记拳头之后呵呵笑了起来:“大不拜年介了吗,一会儿得去县里,大这就带你去医院瞅瞅介!”杨书香怔怔地看着他,摇了摇脑袋:“我哪也不去!”想起昨晚上看到的那一幕糟心事儿,心痛之外眼神也立时暗淡下来。

本来看着还有点欢实劲儿,可谁成想眨眼的功夫三儿就把头垂了下来,意志消沉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儿。

揪着心,杨刚故意把脸绷了起来:“大现在想揍你一顿,知道吗!”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并未引起杨书香内心的反感和惧怕,他心头压抑良久,倒希望杨刚能揍他一顿,多少还痛快一些,省得心里头难受。

“甭觉着没人说你这事儿就过介了!”

一时间杨书香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他去解释,恍惚间只觉得自己大大脑袋上绿油油一片,替他感到悲伤的同时这心里就越发憋闷得五脊六兽。

“嗯?出息啦是吗,会玩自残了?我告你,那他妈屄的是孬种是懦夫,知道吗!”斥责过后,杨刚站起身子,他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看到侄儿脸上仍旧一副沮丧模样,心痛不止的同时伸手一指杨书香:“脑瓜子一热就啥都不管啦,是吗?咋不替你妈多想想?信不信大抽你?”几乎是吼嚷出来的。

被杨刚这么一通抨击,可谓是句句戳心,就算是再刚强的一个人也架不住这样说,何况此时的杨书香还是个伤员兼病鸭子。

不过他这心里头窝火,又感觉特别委屈,便嘟哝起来:“我知道做得不对,可……”,这话还没说利索就被杨刚打断了:“你可什么?那就可以自残了是吗?不看你伤着我非揍你不可!”

杨刚嘴里说着狠话,却偷眼观瞧杨书香脸上的表情,见侄儿那一脸委屈样儿,刺激一番过后他又软下心来,语重心长地说:“谁都有难受前儿,难道都用那愚蠢的法儿来解决问题?”

杨书香抽搭着鼻子,真想跟杨刚再说一次“大,我把你媳妇儿给睡了”,可这心里酝酿良久的东西到了此时却变得游离起来,愣是没法张嘴去说,本来嘛,夺了人家妻子原本就不是件光彩的事儿,便硬生生给憋在了肚子里。

杨刚紧紧盯着杨书香,走上前,把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如今你也十七了都,凡事也不是没有主心骨。大就问你,非得用伤着自己这个法儿才能把事儿办了?挺机灵的小伙子咋干这傻事呢!”

“大,我对不起你。”积憋在杨书香心里的东西在亲情面前终于再次被瓦解掉,他情绪不稳,挪着腿试图爬出被窝,可那身子却被杨刚按住了,直往被窝里推:“你跟大说对不起?”被杨刚这一反问,杨书香的心浮浮沉沉,既有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惶恐,同时又有一种解脱后的释然,随之把眼一闭,等待着惩罚:“你揍我吧!”

“有什么大不了的?啊,脑袋掉了不就碗大个疤吗!”杨刚眉头渐渐拧成个川字,他呵斥着杨书香,同时端住了他的肩膀:“你看着大!”然而杨书香并没睁眼,话却从嘴里再次冒了出来:“你揍我一顿吧!”

“又没犯错干嘛要这样儿?”侄儿之所以会如此反复强调,杨刚认为他心里多半又想起那个敏感话题。

为此,他自责,他愧疚,就打心眼里更加不愿看到侄儿背负压力沉沦在自我封闭的世界里,也不希望看到侄儿就此一蹶不振:“路还长着呢,咋就经不起半点风波?”

杨书香慢慢地把眼睁开,他看到杨刚的眼里一片柔情,这心头刺痛澎湃汹涌把万千话语凝聚到了一处,脱口而出吼了出来:“我不要你们可怜我!”这话当讲不当讲都已被他隐晦地说了出来,其时其地他心口汆涌着一股热流,左手又隐隐胀痛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看着侄儿脸红憋肚在那吼叫,杨刚的心里咯噔着,揣摩不透侄儿为啥又要那样讲,“三儿你冷静一下!”上前一把抱住了杨书香的身子。

倒在杨刚怀里,喉结不停滚动,泪禁不住从杨书香的眼角淌落下来:“为啥都欺负家里人呢?!”其实他并不惧怕挨打,皮肉上的伤痛远远不及心里面的疼,那可憎的、 无形的东西左右了他,把他眼里美好的事物生生撕碎,从此不再,不再美好!

“三儿,三儿啊,没人欺负你!”杨刚抱住了杨书香的身子,不断拍打着他的后背,见他情绪失控,不住地安抚着他:“大知道你心里委屈,听大话,你听大话,躺被窝里好不好?!”“为啥会这样?你说为啥会这样?”杨书香有些歇斯底里,他哽咽着,反复问着。

存在于他心里的那片乐土在满心期待接受的同时还没被捂热乎就给无情地践踏了,而且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出来的,他接受不了那个事实,更不明白为何三番两次总让他撞见那种令人倒胃的事儿:“这到底是个什么世界?啊,什么世界?”

窗外传来了呜呜的声音,仿佛生怕错过了今儿这个好日子,他们噎着脖子不停地恭贺着,而喜庆的大红色也跟着一起在不断挥招着他们的手,若非是此时正在迎宾,恐怕早就冲进屋子里来。

还有,还有那明艳的黄色与洁白的肤色一起编织而成的盖头,来不及等待便把网撒了下去,是啊,新年新气象,他们都在欢声雀跃。

尽管春色撩人,然而此时的杨书香哪还有心情去赏析外面的景色,他擦抹着眼角,躺倒在床上吭吭哧哧地把身子一背,羞愧的同时,蜷缩起身子很想扇自己俩耳刮子,因为刚才的举动实在太偏激了,那分明是在抽自己大大的脸,自己一个人难受也就罢了,为啥还要让他跟着自己一块受那折磨?

“大”嘴上叫着,杨书香的心里就泛起一股酸来,因为大在他心里的位置很高,超过了父亲:“刚才我不该跟你耍混蛋……”

“都说儿大不由爷,你是大了,会自己一个人去扛事儿了!”安抚过后便又是一通旁敲侧击,杨刚总想着能从侄儿的嘴里问出点什么东西来,如今倒好,眼睁睁地看着杨书香躺在那自怜自伤,他这心里能好受吗,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安排是否太操之过急了,以至于适得其反之下造成这样一个他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可他搜肠刮肚去回忆这几天的每一个细节,自始至终也没发觉哪里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那为什么孩子的情绪又如此不稳,像失了魂似的?

杨书香睁着眼,目光在苍白的世界里做着寻觅,结果啥也没看到,正因为那整面墙壁太过于洁白,陡然间的捉摸不透让他分辨不清黑与白的真正界限,任由那纯粹变得模糊起来——大大就坐在他的身旁,离得很近,确实很近,但总感觉远在天涯,缥缈不定。

当他扭过脸来看向杨刚时,明明周身处于一股暖流包围之下,脑瓜皮却涨涨呼呼几乎要炸裂一般,不受控制地就把那历历在目的往事翻涌出来,不断搅动不断蹂杂,于是黑与白混淆不清从上至下湍急奔涌,齐聚在心间然后一下一下来回戳动起来。

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至亲,杨书香知道他有多疼自己,尽管他搬进城里好多年了。

“大……”跪乳的羊羔轻轻咩了一声,似弦敲击在琴板上,余音绕梁;又似闸板下潺潺的流水,呜咽时挤着身子要冲破出去,却游曳在缝隙间发出了淙淙流淌的声音:“我对不起你。”

“嗯?”鼻音发出的声响如此耐人寻味,像等待沙场归来的人,在心里不知祈盼了几千几百遍。

然而杨刚确实在等待着,一直在等待自己的侄儿跟自己说说,而不是眼瞅着孩子萎靡不振,从那蔫头耷脑。

杨书香鼓秋着身子转了个个儿,趴在床上,他先是皱起眉头深吸了口气,攥紧的拳头松开之后又抓在褥子上,手心都冒出了汗。

时间有如静止,慢吞吞地堪比蜗牛在爬,那一刻杨书香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嗖嗖地在不断挤压着胸口,然后胸口就汇集出一股气流,推动之下他便真切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如此剧烈。

尽管当时没有擡头,却能感受到脑袋上的那股炙热,他知道大在看着他,也知道大在等着他去答复呢。

泛白的指节在恢复血色之后,杨书香从褥子底下把那条裤衩拿了出来。

他紧紧攥在手里,不想撒手,但片刻后猛地往前一推,心如刀绞一般送到了杨刚的腿边:“大,裤衩给你。”把手撤回来的时候,心里一阵阵发空,不知为啥,脑海中竟飘闪出李丽芬的那首《得意地笑》,叹息了一声,其时于他而言原本就啥也没有,那就啥也不用惦记了。

留心着杨书香的一举一动,见那条自己送出去的裤衩被原封不动退回来时,杨刚的太阳穴连续跳了好几下,心里也咯噔起来:难道说三儿都知道了?

对此他不太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自身绝没有出现半点差错,因为此前无数个日夜的思考中他早就把后面所有要面临的问题都想好了,毕竟也就只做那么三次,而且一次是在他喝多的情况下做的、 一次是背着他的面在这里搞的。

脑子里飞速旋转着,先稳住了自己的心神,而后杨刚便把鞋脱了下来,他蹁腿上床上,一边盯着杨书香,一边诉说起来:“大像你这么大时,已经在紧北边保家卫国了。”

杨刚的这段历史杨书香再清楚不过了,并且听过不止一次,每次听家人提起杨刚的这段往事他都听得热血沸腾,心驰向往,但此时却没了那个心境,也不知他为啥要在这个时候跟自己讲这些,便把身子一蜷,缩在了床上。

“当年我瞒着你爷你奶跑出去,谁叫内时候大年轻呢,内时候大天不怕地不怕,有啥事都憋在心里从没跟家里人讲过自己遇到的危险,就怕他们惦记……”时至今日,对于往事的提及杨刚也只是轻描淡写而已,从未长篇大论深入去交代过,今个儿之所以要跟杨书香讲,目的是化解矛盾,不想让他平白无故去负疚,去背负心理压力、 徒增烦恼:“返回头再去回顾历史,想想吧其实也不能赖你爷说我,他没错,而我呢?哎,与其掖着瞒着还不如把情况都讲出来呢,倒也让他们心里知道个数,省得替我提溜着心。”

“我退伍回来的那天,你奶始终都没搭理我,后来听你爷说,你奶哭了半宿呢!”杨刚把话简简单单分说一遍,这里没有过多的细节描述,也没有刻意去提及他本人的心理感受,就像聊天似的跟杨书香絮叨着那如烟的往事,随后他点了根烟。

长这么大杨书香几乎很少流泪,哭过之后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他趴在床上听着杨刚叙说往事,听得入神禁不住插了句嘴:“后来你也是这样瞒着我娘娘的吗?”鬼使神差来了这么一句,好在是低着头说的。

杨刚拉长了音儿“嗯”了一声。

“内年入秋我带着一伙人到政府路那边去接县委书记,大门外面的人都给撂了,一点动静都没发出来。到了里面吧,锁定住了目标之后,隔着一道门,就一道门,一脚就给我踹开了,你猜怎么着?”讲到这,杨刚卖了个关子。

听单田芳讲评书就怕最后卖那个关子,这一点杨书香体会颇深,就看他摇了摇脑袋,话却说得挺急:“到底咋啦?”杨刚嘿嘿一笑:“当时里面有个拿枪的人正直对着我,他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又卖开了关子。

这回杨书香沉不住气了,他从床上腾地爬了起来:“后来呢?咋啦?”

“后来?想都没想当场我就把他给撂了。”杨刚说得很随意。

杨书香抓住杨刚的手,上下左右来回打量着他:“大,那你有没有受伤?”眉头子皱起来,连连催问。

杨刚笑了笑,拍着杨书香的肩膀,示意他躺下:“受伤的话你就见不着大了!”又是轻描淡写,仿佛一个旁观者在叙述别人身上发生的故事。

杨书香呼了一声,像散架似的瘫坐在床上,转而又像是还了魂似的,紧紧抓住了杨刚的手:“那这事儿我娘娘她知道吗?”杨刚伸手胡撸着杨书香的脑袋,点了点头:“他们送我回来之后给嚷嚷出来的,还特意放了我半个多月的假,内时候在我身边你娘娘可是寸步不离。”听闻此说,杨书香的脑海中够勾勒出一幅画面——娘娘泪如雨下地搂住了大大的身子,未来得及细咂摸,刹那间破碎他又想起年前在这张床上和陈云丽做的好事,一颗心怦怦乱跳,把个杨书香臊得满面通红。

眼见杨书香情绪平稳下来,杨刚再次点了根烟,把烟夹在手里摩挲时,他问道:“心里还难受吗?”杨书香搓着自己的脖颈,羞愧难当的同时他耷拉着脑袋若有所思,紧接着便问道:“大,你跟我娘娘是由(别人)介绍(才)认识的吗?”关于这一点,他一直很好奇,说出口时不知为何心跳得特别剧烈。

“大年轻前儿跟你一样,那可也是香饽饽啊,都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喜欢呢。”这一点杨刚并未隐瞒,不过却没有直接去回答杨书香,但话里的意思显而易见了。

杨书香的内心倒是暂时平静下来,不过质疑之心却没办法一时消却,甚至连印刻在脑海中的那些情感都开始慢慢动摇起来:“那,那,”本来要问杨刚“那现在你们还爱不爱对方?”门外传来的呼唤便打断了他,于是也就始终没能讲出口来。

这以后,哪怕彼此心照不宣便再也没有问过这类敏感话题,尽管他一直弄不懂杨刚心里存在的那个念头,也不敢苟同于这个世界另外那些人的狗鸡巴逻辑,却深深明白一个道理,大是真疼他,真拿他当儿子一样疼。

杨刚手疾眼快,一把便将裤衩塞回到杨书香的手里:“这裤衩是你娘娘给你的,留你穿吧!”杨书香脸现迷茫。

曾几何时,妈妈不在身边的那些最亲最爱的人抱着他、 领着他行走在沟头堡的街头巷尾,有慈祥的爷爷,也有迷人的娘娘,相伴时他们那些言行举止无不透着一股股亲劲儿,杨书香知道这是永远也无法在自己心底里抹杀掉的。

脑海中滤滤着这些个已经存在而又远离的片段,很快便又给另外一张极不和谐的面孔替换过来,杨书香便皱紧了眉头,但他也知道此时不是矫情的时候,扫了一眼杨刚,他手疾眼快把裤衩藏在了褥子底下。

“知道干净了这前儿,开始嫌你大了是吗?”瞅瞅着侄儿做完这一切,杨刚脸上带笑,戏谑的同时胡撸起杨书香的脑袋来:“臭小子,花活不小啊!”杨书香咧了咧嘴,在一股股暖流夹击下他不知该怎么回答,最后吭吭哧哧说了句:“没有。”

“没有?脸蛋子嘟噜的快把你愁坏了都,以后可不许再干那傻事了,知道吗!”杨刚起身下地,他松了口气,心里也舒缓了许多:“这么大还哭鼻子?咱是男人是爷们,心胸得开阔,知道吗!”

“大,我问你个事儿……”擦着眼角,杨书香闷声闷气地问了一句。

杨刚直视着杨书香:“说!”

“当初你跟我娘娘搞对象时,啥感觉?”这时门外再次响起了呼喊声,不过这回不是女人发出来的,变成了男人的声音。

稍微愣了下身,杨书香忙追问起来:“啥感觉?”“你问大啥感觉?”杨刚撩帘朝外看了一眼,回头时正瞅见杨书香的一脸迫切,便笑了起来:“那你得问你娘娘!”然后,然后杨书香的眼里便又模糊起来,耳畔就回响起陈云丽说过的那句话:“想当你大了?”麻乱的心扑通扑通开始狂跳不止……

夜幕降临前,杨书香正坐在录像机前看电影呢。

外面刮了一天的风住了,焦躁的呼和声仍旧此起彼伏,不时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靓丽的风景。

“泡了这么多酒?”西屋传来杨庭松的声音。

杨书香歪着脑袋看了一眼,于是他把脚踩在凳子上,顺手从桌子上把红塔山拿了过来。

捏出一根香烟,摩挲着掏出了火,点着了抽了起来。

“香儿,啥时学的抽烟?”见杨书香把烟点上了,李萍很好奇。

她坐在炕上,也惦着去堂屋给搭把手,却给俩儿媳妇拦下了,所以此时难得清闲,就和孙子一起看起了电影。

“一会儿我大回来我还惦着喝点酒呢。”嘴上说着,脑袋斜楞着,杨书香的注意力可就从电视上转移到堂屋里,继而又探头探脑,把目光朝着远方扫去。

朝西屋扫了眼,陈云丽没搭音儿,她正和“二儿媳妇”丁佳择着菜呢。

杨书香虚缝着眼,嘬了口烟,鬼使神差话就来了:“内酒可壮阳!”横空插了这么一句他都觉得傻逼的话,晕乎乎的。

杨庭松呵呵一笑,踱着步子由西屋走回到东屋,见孙子有些晃悠,诧异道:“学抽烟了?”

杨书香“嗯”了一声,注意力回归到电视机上。

这烟抽多了不但会醉,而且还会引来呕吐,早上胃口持续翻腾便是个很好的证明,所以此时他又把烟给掐灭了。

“三儿,还不帮帮忙来?”丁佳喊了声。

这个大眼睛的姑娘熟悉这个家的每一个人,知道这小叔子不是个好惹的人,是故下午过来时特意给杨书香捎来一双溜冰鞋。

杨书香晃悠着脑袋来了句看电影呢,感觉说得过于简单,便吧唧起嘴:“不还有她呢吗!”他瞟了堂屋陈云丽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倒会使唤人!”瞅瞅杨书香,丁佳又瞅瞅“婆婆”,抿嘴笑了起来。

陈云丽凭借其女人的敏锐直觉听出了杨书香话里的那股子吃味劲儿(酸劲儿),也笑了起来:“三儿可是病号,我亲自跑过去都差点没请过来。”如她所说,跑去老宅时,杨书香正躺在床上“无病呻吟”呢……

上午,陈秀娟是带着闺女贾秋月一起过来的。

娘俩在门外朝着院子里喊了两声,不见回应,贾秋月忙问母亲原因。

陈秀娟也不知杨刚有没有离开,心里一阵焦躁一阵不安,恰在此时,后脚跟去后院的那个年轻小伙子便也来到了前院。

陈秀娟试探性地问了声:“来接你们的杨局?”小伙子点头应是,隔着门喊了起来,听见里面有人答应,小伙子“喏”了一声……

侄子的情绪是否还在波动,是否已经从郁郁之中走出来杨刚不太清楚,话已至此他还能说什么呢?

但他相信假媳妇儿之手去安抚侄儿的心里总比他这个大大亲自戳破那层窗户纸要体面一些,也能把事儿办得更漂亮,更周全。

女人嘛,总能抚慰男人的心伤,到时候让云丽好好跟三儿温乎温乎,娘俩睡一宿三儿也就不会再闹情绪了。

面对着真真假假和是是非非,那无处不在的矛盾和内忧外患的现状令人烦不胜烦。

于此杨书香肯定过自己,同时又否定了自己。

拳头应该打在肉上,而玻璃本应被砖头打碎,却阴错阳差由拳头碰撞在砖头上,可笑不可笑?

“大……”呼唤着杨刚,在看到他巡视过来的眼神中,杨书香支吾起来:“大,你,你怎不直接回答我呢?”瞧见大一脸和煦,杨书香就有喊了一声“大”。

这呼唤看似苍白,实际保留在心底里的这份纯真他不想由着它漫无目的地随风飘去,尽管沟头堡闸口的墙壁上已经论断出了一些社会现状。

“你,你还会不会像我小前儿那样,再背我一次?”他认为这样表达或许更能贴近杨刚,能由此感受到亲人身上的体温和味道,更能在黑白色的世界中分辨出颜色,然而什么叫做善意的谎言杨书香辨不清,也不想再去费心费力去分辨了,哪怕没人告诉他怎么去处理或者说是怎么去面对发生在他自身上的问题,他也没法像质问赵永安那样挺身而出凭借一己之力去改变现状,那就这样吧,那就不管了。

“正月十五县体委除了放花还有马戏呢,到时候大墙着你看!”头几年沟头堡中心小学外面的操场上就演过杂耍,据说是隔壁有桥杂技团那边的人演的。

内时候热过一阵海灯法师和燕子李三,于是杨书香有幸就看到了缩骨功和一指禅,还看到了胸口碎大石和枪扎喉咙这些极具刺激眼球的东西。

当然,这一切都是由大大杨刚把他举在肩膀上墙着他看到的。

说话间,杨刚已经把门帘撩起来挂在了门框上,随后他笑着跟走进屋的司机和陈秀娟母女打起了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