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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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三年的初秋。

午后安城冶金厂职工大院,枯黄树叶随风飘下,悄然落在大树底少女乌黑浓密的发丝上,歪歪斜斜地嵌着。

宁荞歪头,轻轻将头顶落叶摘下。

一缕阳光洒下,暖融融的,衬得雪润白皙的肌肤更加清透,她安静望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眸清澈水润。

“看院里那些个爬树和跳长绳的,还有约着出门玩儿的,得把宁家的闺女羡慕坏了。”不远处,刘婶小声说道,“小姑娘眼巴巴看着,还怪可怜。”

刘婶是厂里秦工的媳妇,独自在村里拉扯长大的两个闺女前后出嫁,便收拾行囊进城,搬进职工院和丈夫团聚。

白天家里丈夫上班时,她就四处转悠,起初倒谷子似的拿自家鸡毛蒜皮的琐碎叨叨,时间一长,打入大院内部,开始探听人家家里的事。

有人像听到天大的笑话:“爸妈宠着,哥哥当宝护着,从小到大牛奶和麦乳精没断过,单位发了布票第一个紧着她,连凉白开都不让她喝,得往里边冲红糖,怎么会可怜?”

刘婶搬进职工院到现在,鲜少碰见宁主任家的漂亮闺女。大多数时候,宁荞都在家里待着,直到这会儿她才听说,原来小姑娘是被捧在手心里养大的。

她听得睁圆眼睛,啧啧感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资本家的大小姐。”

吴婶的心脏突突直跳,用胳膊肘推了她一把:“瞎说什么胡话呢!”

刘婶顿觉失言,捂住嘴,耳根通红。

这当下哪能提什么资本家的小姐,要是被有心人举报,是给人家添乱,也给自己惹麻烦。

“被娇惯着长大的小姑娘,就是出落得水灵,白白嫩嫩的,比人家画报上的女同志都要好看。”刘婶话锋一转,“她今年有十八了吧?”

“刚满十八呢,小时候好看,长大了更亭亭玉立。”

清晨刚下过一场秋雨,地还是半干着,几个小孩跑过,泥点子溅到宁荞的白裙子,在精致的布拉吉上落了一抹浓重的泥。

她刚要说话,小毛孩们立马蹦得半米远。

孩子们都知道闯祸了。

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缩着脖子,往自家哥哥身后躲。

宁荞低头想要擦掉裙子上的泥,纤细的手顿了一下。

有点脏。

再抬眼,看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孩,她好心安慰:“没关系的,你们别害怕。”

“才不怕你呢。”为首的小霸王刚说完,其他孩子们松了一口气,很快心又悬起来,“我们怕你哥哥!”

“她哥哥会打人的……”

话音落下,一群孩子们“唰”一下转身,跑得快要没影儿。

几个婶子看着热闹笑出声。

宁荞从小身体弱,出生时就比一般孩子要瘦小。慢慢地,更多的毛病出来了,风一吹就着凉,一捂着就中暑,照顾她要费更多心力。

可这孩子虽自小就娇气,却也乖巧,难受了连眼泪都不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大人瞧,惹得父母和她哥哥更加心疼,可劲儿宠着她。

整个冶金厂职工大院,有几个人不知道宁荞是被娇养着长大的?城里的孩子生活条件优越一些,但谁家养姑娘也不像宁家这样,就说宁荞这身布拉吉和脚踩的小皮鞋,都是百货大楼买的,讲究得很。

“别跑别跑。”宁荞轻声喊。

“别追别追!”小霸王说。

“没事,她追不上咱们!”

“对,她身体不好,跑不快!”

宁荞唇角抿着浅浅的笑:“虽然我跑得不快,可你们腿短呢。”

熊孩子们扎心地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小短腿。

怀疑人生。

-

宁荞逗着小孩儿,嘴角翘得高高的,心情正好,听见不远处滚来的二八大杠车轮上。

几个小不点立马就嚷嚷起来。

“是宁阳哥哥!”

“快走快走!”

“咻”一下,大家经过宁阳身边时远远地避着,一溜烟跑得远远的。

宁阳扬了扬巴掌,佯装要打人。

边上短发的女同志拦着,又好气又好笑:“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儿闹。”

宁阳耸了耸肩,顺势握住自行车把手,帮着媳妇推。

他比妹妹大五岁,今年二十三,参加工作有几年了。大家同住一个大院,家家户户都有闹矛盾的时候,偏只有宁家每天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人,谁都没和谁红过脸。直到上个月月底,宁阳结婚,院子里就有好事的人等着看好戏了。焦春雨家境不俗,性子爽利火爆,有什么就说什么。宁荞平时被宠得娇滴滴的,那是她自己家里人乐意,但她哥的媳妇还能掏心窝子对小姑子好?

宁阳和焦春雨婚后就分出去住了,这会儿回来,大院里的人竖起耳朵听动静。

“小妹,这是怎么了?”宁阳一看见宁荞,注意力就落在她裙摆的泥点子上,忙快步上前。

刘婶热心肠,将刚才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宁阳的脸黑了。

“这身衣服是沪市货,整个百货大楼就一件,你平时都不舍得穿……”

“没关系的,我一会洗一洗就好啦。”宁荞的笑容浅浅柔柔,说完喊了焦春雨一声,“嫂子。”

焦春雨的脸也黑着。

刘婶一乐。

多金贵的布拉吉,小姑子有,嫂子可不是也想要吗?

这个宁阳,平时看着机灵得很,关键时刻怎么缺心眼了。要是焦春雨非要纠缠到底,估计得怪公婆偏心眼,到时候宁家也没个消停了。

这不,都已经板着脸了!

“洗什么洗?”焦春雨没好气道。

宁荞眨了眨眼睛,看她哥一眼,上前挽住嫂子的臂弯。

刘婶都要啧啧称奇了。

哎哟,小姑娘这没眼力见的!

焦春雨的胳膊被挽住了,脸色还是不好看:“你洗什么洗?都入秋了,井水凉。”

刘婶嘴角的笑意僵住。

这是心疼他们家小妹冻着了?

其实这两年,宁荞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好些了,不再像过去娇弱。作为始终被保护着的女儿和妹妹,她也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至少,不要成为家人的负担。

“不凉的,还没到冬天呢。”宁荞争取着。

焦春雨瞥她一眼。

宁荞缩了缩脖子,乖乖道:“凉。”

焦春雨眉心舒展:“我刚才排队买了桃酥,我们吃桃酥去。”

说着,她回头提醒宁阳:“一会儿记得洗衣服。”

宁阳屁颠屁颠跟上媳妇和小妹,应了声好。

姑嫂俩有说有笑的,聊的都是焦春雨单位里的事。嫂子一边说,宁荞一边很有兴致得听,眸光亮晶晶的。

落在后边的刘婶快要惊得合不拢嘴。

-

等到小俩口和宁荞一起进了家门,大院里的婶子们还在聊宁家的事。

“连当嫂子的都把妹妹宠上天?”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春雨和宁阳是高中同学,早就开始处对象了。那会儿宁荞才十多岁,只要春雨来家里写作业,她就在边上跟着,喊姐姐。”

“小丫头乖巧软乎,春雨早就已经把她当成亲妹妹了。”

一群人说到这里,就得提一提宁家大儿子和焦春雨的这段婚事,顺便聊到宁荞将来的婚事。十八岁的小姑娘,早是早了点,但也该到说婆家的时候了。

“荞荞长得这么好看,谁娶了她就有福气了。”

刘婶从农村搬过来没多久,就是想破了天,都想不出娶了宁荞的福气在哪里。

麦乳精、奶粉和红糖都不便宜,至于鸡蛋,更是一天都不能断,这叫娶媳妇吗?这是往家里迎一个祖宗!

“她这身体……”刘婶小心翼翼道,“干不了活吧?”

大家伙儿一把年纪,都是人精,哪能听不出她指的是什么。

“干什么活?人家命好,娘家婆家都少不了她的吃喝。”

“婆家都说好了?”

“不就是那林厂长家吗?我看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大院里的孩子们都是一起长大的。

彼此之间知根知底,家里长辈也乐意给他们凑到一块儿去。

虽然宁荞平时不太出门,可谁看不出来,林厂长家的儿子,只要一见着她,眼珠子就跟长人家身上似的?

厂长家的儿子和车间主任家的闺女处,听起来也很般配。

大家估摸着,这个大院,好事又要近了。

-

婶子们的笑声,因从大门口走来的两道身影戛然而止。

宁致平和他媳妇常芳泽忧心忡忡地回来。

这对夫妻,是厂里颁发过模范家庭和模范夫妻奖状的,平时见谁都是好脾气的样子,彼此之间也和和气气。

今天看起来却很不一样,满面愁容,在商量着什么事。

“先别急,我再想想办法。”宁致平眉心深锁。

常芳泽红着眼圈,一声不吭。

她的心底压着一块大石。

下乡通知到了,政策上的规定,就算她想拒绝也行不通。

可是,闺女这样的身子骨,怎么能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