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院出来,林广民神不守舍。他是陪母亲上食堂打菜去的,可路上一句话没说,就连进了食堂让他挑菜色,都没上心。
知子莫若母,俞翠曼直接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们小年轻就喜欢长得好的,但过日子,长得好看顶什么用?”
林广民满心都是宁荞的模样。
精致漂亮的脸蛋、黑白分明的眼眸、秀气小巧的鼻,和粉嫩的双唇,就连声音都绵软好听。
“她这身子骨,要真进了我们家门,有你伺候的。”俞翠曼斜她一眼。
林广民已经二十三岁,到了适婚年龄,俞翠曼也在考虑他的婚姻问题。
虽知道儿子一直都对宁荞有心思,可打心眼里,她瞧不上这个小姑娘。宁家宠爱闺女,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宠出个娇小姐,等嫁到婆家,怕是连饭都不会做。
“当然,以我们家这样的家境,倒不是非说要找一个能干活儿的儿媳妇。但关键是,像她这么弱不禁风的,好不好生养?”
“妈,你说到哪里去了!”林广民压抑住自己的遐想,哑着嗓子说。
“在妈跟前有什么难为情的。”俞翠曼好笑道,“别想了,她配不上你。”
“宁荞有高中文凭,我初中毕业就没念下去了。”林广民说。
“那有什么用?”俞翠曼哼一声,“你爸托人让你进了国营饭店当临时工,她呢?”
林广民望着一个定点,思绪飘远。
儿时他爸妈工作忙,他便住在奶奶家,逢年过节才回职工大院。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和宁荞见面的机会不多。
可那一个夏天,令他印象深刻。
天气炎热,宁阳拿了家里大人给的一分钱,跑出去买了根冰棍。冰棍带回来之后,他躲在大树后面偷偷吃,还时不时满大院寻找他妹妹的身影,生怕被抓包。但还是被宁荞发现了。她脚步很轻地走到宁阳身后,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他回头时,笑弯了眼,微风吹过,长裙勾勒出她腰间的纤细,林广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瞬的心动。
“再熬个几年,等在国营饭店转正,要什么女同志没有?”俞翠曼说。
刚从单位食堂打来的饭菜还热乎着,林广民提在手上,往大院走。
脑海中宁荞纤细的身影挥之不去。
“妈,我不要别的女同志。”林广民笃定道,“只要宁荞,否则我这辈子就不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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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到家,宁荞就被赶出去接哥哥嫂子。
等见到他们,她快步上前。
焦春雨和宁荞聊起她下午去了哪儿,得知小姑子上了供销社,还在医院门口碰见送知青来看病的高中同学。
宁阳疯狂用眼神暗示媳妇,无论如何,都绝不能提起让小妹结婚的馊主意。
“知道了知道了,你比我姥姥还啰嗦。”焦春雨瞪他一眼。
宁荞眼睛亮亮的,压低声音,加入对话:“哥哥啰嗦什么啦?”
宁阳:……
就很气人。
但有些事,不是宁阳不提,就不会发生的。
小俩口和宁荞都没带钥匙,到了家门口正准备敲门,就听见里边传来父母压抑着的争吵声。
“荞荞才多大,着急忙慌让她嫁了是什么好出路?”
“那下乡又是什么好出路?我向知青点打听过,安城村里的公社知青已经满员了,如果荞荞真要下乡,很可能被分配到偏远的地方。坐火车都要好几天才能到的插队地点,孩子一个人去了,要是在那里出什么事,我们能顾得上吗?”
“除了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干农活之外,漂亮女同志独自在外本来就危险,被村子的二流子盯上,她懂不懂保护自己?等到真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就晚了!”
宁阳脸色一变,让焦春雨先带小妹去院子里。
宁荞摇摇头,安静地站在原地。
“再说难听点,让荞荞结婚,我们好歹还能把关对象,但如果下乡的话,孩子要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宁致平一时拿不准,脑仁子嗡嗡地疼:“你这是关心则乱,先别哭,等宁阳回来再商量。”
从没有哪一次像此时一样,家中空气都变得沉闷稀薄,宁致平焦躁不安,“嚯”一声打开门。
房门外,仨年轻人和两位长辈面面相觑。
常芳泽抹一把眼泪:“这主意就是宁阳出的!”
宁阳咬牙。
说好的烂在肚子里呢?是谁出卖了他!
宁荞仿佛仍在状况外。
从小到大,和她有关的一切大事小事,都是父母和哥哥为她想办法,她温顺地听从一切安排。
此时此刻,他们同样不打算问她的意见。
房门一关,常芳泽和焦春雨和一路的,宁致平和宁阳则站在对立面。这会儿当妈的已经不想夸儿子了,他哪儿机灵了?光会拖后腿!
双方的交锋互不相让。
常芳泽给闺女冲了一碗红糖水,让她先润润嗓子。
宁荞的脑袋中还回荡着杨清清的话,真的怕。吃苦受累并不是重点,她最爱惜的,是自己的小命。之前想得太简单,可如母亲说的,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呢?
耳畔争论声没停过,焦春雨打断他们,严肃道:“我们说了都不算,这毕竟是小妹的人生大事,还得听她的。”
一家子人心想也有道理,齐刷刷望向宁荞。
父子俩的心定下来,小姑娘家家的会害羞,她不可能同意。
“结婚也不是不行……”宁荞轻声开口。
父子俩:?
宁荞揉了揉鼻尖,弱弱地问:“但是,和谁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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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阳噎了一下。
小妹是会抓重点的。
“想清楚,你这就同意结婚了?”他问。
常芳泽和焦春雨对视,立马坐到宁荞边上去。
这年头,不管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大部分也都认为姑娘家家的,找个好归宿始终是人生的头等大事。
十八岁就结婚,确实有点早,但如果对方是个值得托付的,早点也无妨。
宁阳的心情在反复横跳,一时觉得小妹不用受苦也不错,一时又担心她遇人不淑。
而自宁荞开口之后,宁致平就再也没有出过声,低头深思。
焦春雨猜测丈夫还想跟公婆再谈点什么,找了个借口,拉宁荞出门。
“小妹,你陪我去那边国营饭店买点菜。”
“家里有菜,食堂打的。”
“买碗白米饭。”
“妈煮啦!”
焦春雨:……
“再买个包子。”
这才把宁荞哄得跟自己一块儿出了门。
等到她俩一走,宁阳问道:“爸怎么看?”
宁致平摘下眼镜,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耕地插秧、扛麻袋,宁荞哪做得来这些?闺女是连受冻都得养十天半个月的体质啊。
“下乡人员的名单刚下来,等到分配插队地点再看看。”
“你妈说得也对,如果荞荞被分去偏远的地方,有个三长两短,后悔就晚了。”
宁致平的声音压得很低,甚至微微颤抖。
这一刻,除却为宁荞的出路忧心之外,他还有深深的自责,和无能为力。
宁致平起身,往屋里走。
“爸,那荞荞的事——”宁阳试图跟上父亲的脚步。
常芳泽将儿子摁回到凳子上,轻轻摇摇头。
这个主意给一家人带来的冲击力太大,大家都需要时间,慢慢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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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营饭店离职工院有一段距离,焦春雨欲言又止。
宁荞笑道:“嫂子,你说吧。”
法子是焦春雨想的,可那是急中生智,如今宁荞坦然接受,她又开始操心。
“小妹,你真的愿意结婚吗?”
父母和兄嫂的婚姻都太圆满,因此宁荞对出嫁并不抗拒,她点点头:“可以啊。”
“为了你的身体着想,这应该是最好的出路了。但是嫂子还是得跟你说,结婚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有多复杂?”宁荞偏了偏头。
焦春雨给她分析在婚姻中的利弊,甚至还主动讲起宁阳不好说的话题:“最复杂的,大概是要生娃娃?”
话音落下,焦春雨的耳根子红红的,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宁荞眨了眨眼,望着嫂子:“生娃娃是自愿的吧?”
焦春雨:“啊?”
“下乡赚工分要听大队长的安排,挑大粪也是队里说了算,不能由我自己做主。”
焦春雨看着宁荞纠结的小脸。
得,小姑子这是和“挑大粪”杠上了。
可光一个“挑大粪”,就已经让她的脸上阴云密布,更别说其他的脏活累活。
同时,林广民提着饭盒,和俞翠曼一起回大院,一眼就看见宁荞。
如今是最好的机会,她娇气,受不得下乡的苦,一定会愿意和他结婚的。
俞翠曼皱着眉在身后跟。
宁家这丫头长得真招人,表面上纯良乖巧,实际上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在她儿子晃悠。而自己儿子也不争气,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家。
这样的丫头进了家门,还能省心吗?估计到时候,儿子就是娶了媳妇忘了娘。
可有什么办法?她拗不过儿子。
俞翠曼的脸色黑得跟什么似的,见宁荞和她嫂子从不远处走来,更生气了。
宁荞居然连看都不看他儿子一眼。
“她还拿乔了?”俞翠曼小声道。
“妈,荞荞毕竟是女同志,害羞呢。既然这事我已经决定了,就不要浪费时间,你和爸准备一下,找个人说媒。”林广民叹气,也压低声音,“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俞翠曼嗤笑。
她还能不愿意?宁家人得乐出声。
偌大的院子,来来往往这么多人,焦春雨始终没将目光落在厂长家的母子俩身上。
她释然一笑:“你说得对,结婚、和谁结婚,至少你有得选。小妹,我不跟你说别的了,就只提醒一句,如果要嫁人,得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究竟和谁结婚,父母和哥哥始终没有回答她。
但嫂子说的话,让宁荞模模糊糊有了个概念。
“现在是新社会,主张自由恋爱,但现在可能来不及处对象了。”
“就算是相亲,首先你自己看对方得顺眼,要不一辈子这么长,可怎么过?”
“懂了吗?”
直到这时,宁荞才留意到俞翠曼和林广民。
厂长夫人昂首挺胸,挡在她儿子前边,就仿佛母鸡护小鸡。
“明白啦。”宁荞语气轻快。
俞翠曼冷眼望她,自己儿子非她不娶,是这丫头八辈子修来的福。
而宁荞,抬眼看见迎面而来的林广民,在心底默念嫂子的话。
比如像这样的,就不行。
得找英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