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主任家闺女要出嫁的消息,终于传遍整个大院。
起因是后勤总务队老周上人事办公室批假的时候,一不小心,瞄到宁致平的假条。大家都是一个单位的,打听一下,人事也不会有意隐瞒,毕竟嫁闺女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犯不着藏着掖着。
这阵子老周总听自家媳妇和其他家属说起宁主任家闺女下乡和结婚的事,听得耳朵都快要长茧子,这会儿有了新情报,立马就将这稀罕事说出去。
老周家媳妇沾了第一手消息的光,顿时变成大院家属们里头的大红人。
“真要结婚了?”
“宁主任家把这闺女宝贝得紧,没想到说嫁就给嫁了。”
“也是没办法的事,要不真送到边疆去?这一批咱们附近的年轻人都是往边疆送,我娘家妯娌那边,听说要去边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但我侄女身体好,从小在家里照顾弟弟妹妹,会干家务事,真去了边疆,也就是得适应一下,不像宁主任家闺女似的,我都不敢想她到了那边该怎么活。”
大院里的职工和职工家属都是看着宁荞长大的,这孩子体质不行,如果在边疆病倒,人往知青点一躺,谁顾得上照顾她?别说是像父母那样做好吃的给她补身子,那边粮食稀缺,说不准,连一碗热稀粥都喝不上。
“真是和厂长家结亲家?”有人问,“我听说,赵姐上他们两家说过媒。”
“昨天瞧见广民妈和宁荞妈一起从供销社回来,我还奇怪,她们怎么开始来往了。原来是为了两个孩子!”
这下家属们在后院就聊得更热络了。赵大姐那天去说媒,谈不上多隐蔽,家家户户的门都敞着,看得清清楚楚,她前后踏进宁主任家和林厂长家,傻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能吧?昨天她俩从供销社回来,脸臭的嘞。”
“广民妈本来就是鼻孔朝天看人,这次是宁主任家着急嫁闺女,她还不使劲拿捏人?”
“宁家宠了闺女十八年,没想到最后出嫁的时候栽跟头了……”
老周家媳妇冯静云“噗嗤”一声:“真当赵红英这么大本事,说媒是一说一个准?就算广民有心,也得人家小姑娘愿意啊!”
大家伙儿忙凑上前。
难道老周家媳妇还知道什么隐情?
冯静云和赵红英本来就不对付。早些年单位车间来了个小伙子,是个实在人,她有意撮合对方和自己闺女,没想到让赵红英抢了先。赵红英那可叫一个殷勤,整个大院里的小姑娘都寻遍了,愣是没找他们周家。为了自家的面子,冯静云从来没有主动提起,但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谁要夸赵红英,就是和她过不去。
“赵红英为了一点谢媒礼,就乱撮合人。你们说宁主任的闺女和林厂长的儿子能合适吗?”
年龄方便,是挺合适的。
但外表就不太登对了。
更何况,如果这俩年轻人真要走在一起,早几年就已经看对眼了。
人人都知道林厂长的儿子对宁荞稀罕得不行,可人家小姑娘是连余光都不扫他一眼的。
大家伙儿听得有滋有味的。
敢情到了最后,不是林厂长家看不上宁荞,而是人家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所以最后宁主任把她嫁给谁了?”
“一个军人同志。”冯静云抬起下巴,挺起胸,“样貌、身高、文凭,都是个顶个的好,将来宁荞要随军的。”
众人惊掉了下巴。
短短几天内,宁家还有这能耐,给闺女寻到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人家!
“你怎么知道?”
冯静云咳一声。
开局是爱人带来的宁荞出嫁的消息,其他都靠编。
估计大差不差吧?
反正只要能压赵红英一头,她就高兴!
“我说了,赵红英这个媒人不行。”冯静云说,“往后你们别信她!”
没人知道冯静云与赵红英之间的恩怨,但就算知道了,也丝毫不在意。
大家现在就只对宁主任家的事感兴趣。
样貌、身高、文凭都顶呱呱,还是够级别让家属随军的军官。
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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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队都已经批了宁荞和江珩的结婚申请,知青办自然留不住人了。
等到将闺女放弃下乡的手续办完,宁致平一身轻松。
当天晚上,常芳泽做了一桌子好菜,庆祝这件事圆满解决。
宁阳不乐观:“下乡的事暂时解决了,可海岛那边——”
“你少说丧气话。”宁致平打断儿子的话。
焦春雨也说:“这件事已成定局,就别吓小妹了。”
宁阳瞅了瞅他小妹。
一桌子好菜,小妹拿着筷子仔细挑选中,有半点被吓着的意思吗?
宁荞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饭,筷子还僵在半空中,顿了顿。
抬眼看见哥哥不悦的表情,她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往他碗里搁,一脸无辜。
宁阳都快被气笑了:“后天一早的船票,到时候我们一大家子人送小妹去西城,要是不对劲,就马上回来。”
常芳泽眯起眼睛。
回来?
“现在是新社会了,对方如果真不是什么好人,大不了就办离婚。”见一家人一起瞪他,宁阳顺便补了一句,“就算是旧社会也有离婚的。”
这番话前卫,话音刚落下,脑袋就被常芳泽狠狠敲了一记。
“能不能盼着点好的?”
宁阳撇了一下嘴角。
反正谁吃亏,他小妹都不能吃亏。
“哥哥怎么跟吃了炸药似的?”宁荞小声道。
“光吃炸药就饱了,吃不下饭了。”焦春雨调侃。
宁阳一瞪眼,护着自己碗里的红烧肉:“谁说的!”
屋子里回荡着一家人的笑声。
宁致平和常芳泽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但看着窗外太阳下山,夜色渐浓,心头却空落落的。
常芳泽低着头扒饭。
“妈,你怎么了?”宁荞轻声问。
常芳泽摇摇头,抬起眼时,眼眶微红,唇角却带着温柔的笑意:“妈就是想起你小时候了。”
闺女要出嫁,还是远嫁,他们很清楚,一家子人齐齐整整坐在这里吃饭的机会不多了。可这年头,就是再疼闺女的长辈,也不可能永远将孩子养在自己身边。这天迟早会来,常芳泽只盼着未来女婿可以好好疼爱宁荞,夫妻俩携手,把日子过好。
宁荞能感受到饭桌上的气氛变得凝重。
她没有掉眼泪,甚至尽量不表现出伤感的情绪。
倘若她也红了眼眶,爸爸妈妈和哥嫂肯定要抱着她哭鼻子。
到时候大家都难受。
耳畔回荡着家人们的叮嘱。
宁荞用力地点头,让他们放心。
而她自己,这两日的心情起起伏伏的,到现在才落到实处。
她看过江珩十四五岁时的照片,少年眸光坚毅,是英俊顺眼的。而那些书信,一字一句,并没有花里胡哨的言语,但诚恳有力。
他如今应该出任务去了,等过几日,她到了海岛,才能与他见面。
对于他们的初次见面,宁荞彷徨,但懵懵懂懂的,暂时不觉得无助。
只不过想到很快就要离家,心头被满满的不舍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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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春雨担心小妹,第二天中午向单位单位请了半天假,跑到婆家拉她出去散心,再上茶楼吃一顿。
茶楼糕点吸引了宁荞,她换好衣裳就跟着嫂子出门。
这一趟是出远门,而且短时间内,闺女没法子回娘家,因此常芳泽和宁致平给她整理大包小包,还特地去多买两个行李箱,和搬家没什么区别。
大院里几个婶子过来帮忙,看着常芳泽什么好东西都往行李箱里塞,忍不住要为她肉痛。
“结婚了就是婆家的人,男方那边会给她买的。”
常芳泽抬起眼:“将来荞荞是婆家的人,但更是娘家的人,我们家没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说法。”
婶子被这没好气的话噎了一下,心道能耐什么呀。
转头看见林广民的母亲俞翠曼经过,嚷嚷着招招手:“广民妈!”
俞翠曼还想假装目不斜视,被这么一喊,脸色黑了一下。
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她挤了笑容,迎上前:“哎哟,都收拾行李了?什么时候走?”
“明早。”常芳泽说。
俞翠曼见状,扫了沙发边上摆的全家福一眼。
不得不说,宁家这丫头长得是真招人。宁家一家子人都打扮得利利索索的,可光她皮肤白皙娇嫩,跟玉似的,一双眼睛水灵灵,怪不得自己儿子成天为了她失魂落魄。
“真是可惜了,要是你们两家结亲家多好,以后左邻右里的,大家都有个照应。”婶子说道。
俞翠曼笑着摆摆手:“说什么呢,人家都要结婚了,女同志名声要紧。”
停顿一下,她问道:“对了,你闺女的对象多大年纪了?”
常芳泽上岁数了,一听她这话,就知道没安好心。
“听说年纪不小了吧?”俞翠曼慢悠悠道,“能够让家属随军的,可不会是什么小年轻。”
“不过年纪大也好,懂得疼人。”俞翠曼又阴阳怪气道,“多大了?三十多?”
原先大院里好事的婶子们就怀疑对方的好条件是宁家人为了面子有意吹嘘,现在被俞翠曼提醒,倒吸一口凉气。
三十多岁的军官都还没结婚?这指定有问题!难不成是二婚?
这是病急乱投医了吧?宁主任和他爱人真糊涂!
“谁说我们给荞荞说的亲事三十岁了?”常芳泽不耐烦道。
“不是吗?刚入伍是新兵蛋子,不是这么快等到机会的,后面成班长、排长、连长、副营长、营长,副团长、团长,一级一级往上升,好几年才升一级。”俞翠曼慢吞吞说着,忽地捂住嘴巴,惊讶道,“不止三十多岁?四十多了?”
有心人都听得出,俞翠曼根本不怕和常芳泽撕破脸。
她就是故意要给人家难堪,谁让她儿子被拒绝了呢?多丢人,得在这会儿找补回来。
几个婶子来看好戏之前是不站队的,不过俞翠曼毕竟是厂长夫人,总得附和她。
“芳泽这么疼闺女,不至于……”
“好好说话,别动火。”
俞翠曼笑出声,怪腔怪调地说:“我动什么火啊……我儿子能找到比宁荞好的对象,宁荞就不行了。平时把闺女宠得跟什么一样,现在要结婚,都不用提亲,直接把人往军区送,要不是对方拿不出手,有必要这么偷偷摸摸的?谁家嫁闺女,也不是这么倒贴的。”
常芳泽说:“那孩子临时出任务,这次来不了。知青办又一直在催,你们是知道的。”
俞翠曼挑眉,满脸写着五个大字——你看我信不信?
“闺女要嫁人,未婚夫的照片总有吧?”她又扬起下巴,咄咄逼人,“看到照片,我这就给你赔不是。”
常芳泽气得恨不得上前抽她:“照片还没寄到,过几天等信到了再让你看。”
俞翠曼似笑非笑,与边上人交换眼神。
真能编。
年纪要是不大,条件要是这么好,不可能遮遮掩掩。
几个婶子七嘴八舌地嘀咕起来。
“说来也是,哪有闺女要结婚,连女婿的人都没见着的?”
“好歹得来提亲吧……这跟倒贴似的,确实不合适。”
“宁主任宠了闺女十八年,到最后人家婆家根本就没拿她当回事。”
然而就在这时,职工大院的老门卫,小跑着过来。
“宁主任家的——”
“来了一位军人同志!找你们家宁荞的!”
在场的所有人愕然望过去,视线越过老门卫,齐刷刷落向跨进门的人。
阴影笼罩下来。
江珩一身整齐笔挺的军装,逆着午后阳光站在门外,气势迫人。
俞翠曼心里咯噔一声,不祥预感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