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延华的家里,他穿着枣红色毛衣和黑色西裤,坐在我对面的藤椅上,一边把弄着左腕上的石英表,一边用坦率的语气问道:“那么,你想知道甚么呢?”
“你有许多事情都瞒着我。”
我从烟包里退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点火。
并没有给李延华敬烟。
“你是我的军师,如果我们不坦诚相对的话怎办大事?若然,你只要能说出之所以瞒我是为着善意的理由的话,我不会对你生气的。”
李延华微笑着扬扬双眉,从脸上取下厚厚的粗框眼镜,用布轻轻抹着镜片。
等着他开口期间,我一边抽烟一边定眼看着天花板的角落,思绪彷佛穿过石灰墙通往遥远的过去。
当中包括我这个人的形成及历史的错乱。
李延华望向我的脸半晌。
虽然我没有看着他,但脸上仍然感到他的视线。
他似乎是轻轻叹息了一下。
这叹息令我重新注视他,他缓缓地把眼镜戴上。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不少。”
“不会比你多。”
“我知道你近这半年跟章家来往得很密切。”
他说。
换上了一种事务性的中立语调。
“你跟章尤碰面了。开始时我们不是协议过暂时不要打章家主意的吗?你破坏了我们之间的协议,并且一直瞒着我。如果说到坦诚相对的话,你大概还未够资格提出。”
“我艾官从没有向你承诺过甚么。”
我有点疑惑地笑上一笑。
“是你记错还是我记错呢?我真的有跟你正式认同过这协议吗?你只是警告我不要急于下手,而我没听从你的警告罢了。并且我不是厉害到可以预知将来的事。有许多情况都是我无法估计的。发生了就自然发生了,阻也阻不住。”
“何必针锋相对?”
李延华说:“我没有背叛过你,到现时为止仍是跟你坐在同一艘船的。我当初叫你不要从章家下手自然有充分的理由。结果你没听我劝告,连他们主人家的脸都见了,可是直到现在我也没罗唆过甚么吧?你从自己那边知道了某些事情,没问题,你尽管可以向我求证。我要你知道的是,我由始至终都没有退出过我们的圈子。”
“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堂侄。”我定眼看着他。“你从一开始已经骗我了。”
“世上有两种谎言。”
李延华站起来,摆动着高高瘦瘦的身子,走到靠墙的衣柜上泡茶。
他一边专心地用指尖把茶叶洒落到茶杯上,一边这样说道:“第一种说出来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第二种说出来是为了双方的利益。你想清楚,我所说的是哪一种。”
“我希望是第二种。”我淡淡的道。
“你的希望并没有落空。”
李延华盖上热水壶的盖子,双手各黏着一个茶杯回来。
“我们的计划是希望进入庞大的商业市场,在那儿不单要靠头脑,更要靠人际关系、运气、胆色和理智。你是个可造之材,将来必成大器。可是你还年轻,有很多事情超出了你的想像,犹如一个巨浪般向你擒下来。如果我不好好保护你,未进入那个世界前你就只剩下半条人命了,将来的路会更难行。”
说着把其中一个茶杯递给我。
“喝茶吧。”
“我知道你聪明绝顶。”
我心中的闷气稍稍消除,呷着热茶道:“可是你也不应该把所有事情自己一个人揽上身。你是我的军师,有替我分析难题的责任。”
“我承认我是有点处理不当。”李延华清了清喉咙说:“嗯,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再瞒你甚么了。”
“我到底是谁?”我直截了当的问。
“你不是姓李,不是我们李家的子孙。”李延华说:“我堂弟――李光华只是你的养父。”
我一点也不感到诧异。经李延华亲口证实后,我只是感觉到自己跟面前的人果然是毫无关系的这回事。至于我爹已经不是我爹,我早就肯定了。
接下来的问题,我倒是有点难以启齿。“我妈呢?她是我的生母吗?”
“她是你的亲生母亲。”李延华点点头,挨在椅背上。“你是龙芝灵跟另一个男人所生的。”
我双肩顿时放松下来。我妈的名字是龙芝灵,她是我的亲生母亲。
“其实你自己知道了多少?”李延华问道:“你先说你所知道的。”
我整理一下头脑,然后说道:“李光华在日军侵华时被阉割,可是他却能在战争结束后娶了我妈,而我也是在他们婚后才出生的,所以怎么说我都不会是他的亲生儿子。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李延华点点头,然后摸索自己的裤袋。
不一会我把一根烟递给他,再替他点火。
他抽了两口,拿着烟的那只手轻轻托在额角上,望着我说道:“你真的要听?我待会所说的可能会令你受不了哦。”
“我有心理准备了。”我平静地说。
“我比李光华大五年,自小已经结识,因为我俩是堂兄弟。”李延华在烟灰缸上脱了脱烟灰。
“虽然说有血缘关系,可是我们的资质相差太远。他从小便是个甚么也做不好的人物。读书差劲、个子小、没运动细胞、缺乏口才、外型甚不显眼、家里的环境也不好。而我则算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吧。所有需要运用脑筋的事情,交在我手便如探囊取物。而且我母亲那边的亲戚有点政治势力,所以我的童年都是在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的环境中度过。读书对我来说一点难度也没有。那只不过是把书本里的东西技巧地抽取最精髓的部分硬记下来而已。我天生懂得活学活用,课余时间自己也会博览群书,愿意比别人花多一倍努力,亦有冲出外面世界的野心。所以不要说用我去相比我那个堂弟,就算比起其他同辈会显得突出也是正常的。”
“大学毕业后,我以优等的成绩取得公务员资格,隶属外交部门。当了十年官,我觉得厌了,同时亦结识到一名富豪商家。他看中了我的才华,希望我可以担任他的秘书,亦即他过去所建立的那个黄金帝国所谓的第二把交椅。当时他在那个战争刚爆发的年代已经拥有了庞大的权势。才四十多岁人,真了不起。于是,我顺理成章地辞去了本身的职务,转投这位传奇人物的旗下。
“那时日军的战线已推延到中国大陆的核心,同时亦以势如破竹的姿态攻到香港。不过那时对于我们的帝国而言没有太大威胁。先生――我的老板――跟海外许多人物有生意来往,就连日本里面好几名左派大人物都跟他有交情,所以日军攻入香港后,我们有如置身于保护网似的不被一草一木骚扰。这些在当时受难中的人民眼中看来,简直羡慕得要死。
“可是,当我置身于先生的保护网同时,我堂弟却被一名日本军官残酷地对待。那些日本军人在香港最喜欢做些残酷的事。没任何利益的事情只要觉得高兴也会毫不犹疑地做出来。
“我堂弟的名字叫“光华”。跟你说过的,那是“光大中华”的意思。那些军人不知何故知道了这个名字的意思――想来是一名日军翻译听到了我堂弟的名字就向军人们讲解吧――总之其中一名军官听到后就哈哈大笑,说在这个时势中国人又怎样“光大中华”呢?于是就示威似的把我堂弟押到街上,当着许多途人面前脱掉他的裤子,再用军刀把他的下体割了下来。”
我笑着摇头。那个男人所受的屈辱可真不小呀,我想。
李延华看见我的反应后,耸了耸肩。“我堂弟就是如此悲惨的一个人。全香港有多少人的名字都带着国家精神的意义?可是就只得我堂弟会因此承受苦痛。他的人生注定遭受这个恶梦,那也没得用公平与否来计算。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我得悉了这消息后,见他可怜,便请求先生收留他。那时他的父母死光了,除了我之外再无亲人,而且我之前没保护他也有点责任,到这时总不能把他丢下不理吧。先生虽然完全看不出我堂弟有何用得上之处,可是也看在我的脸上而答应收留他。后来我堂弟便替先生打理一些杂务,服侍他的起居等等。
“这样过了两、三年,我愈来愈得先生信任,他已视我为亲信了。而我自己也相当满意于先生所给我的待遇。我在商界比起之前当官取得了更大的成就,这些全都拜先生所赐。虽然如此,我在先生身边仍是十分小心翼翼的,每做一件事也周详地计划好,免得行差踏错,使得之前一切的努力付诸流水。先生是个气焰很大的人,对所有下属相当严格,要处罚一个人的时候可谓毫不留情。而且有着喜欢迁怒于人的倾向,可算是目中无人。他对我当然是不同的,却不代表他会愿意高度容忍我。
“香港沦陷踏入第三年后,有次我跟先生到台湾去公干。那次旅程,使我人生发生了一次重大的转变。我一生小心谨慎、算尽机关,可也犯下了一个大错,就这样令我无法翻身再起。”
这时我和李延华的茶杯都干了。
我把杯子推到一边,然后双腿搁在茶几上继续听李延华的叙述。
李延华看着我这个姿态,轻轻一笑,然后又摇了摇头。
我问怎么了?
他说没甚么。
“那次赴台除了先生和我之外,还另有几个公司里的员工,而跟随先生身边去服侍的李光华也有同行。在台湾处理完繁多的业务后,我们一行人正准备回港。可是先生突然说他要多留一会,着其他人先回去。我问需不需要留几个人在他身边?他摇头,只留下一直服侍他的李光华在身边,其余的人都被他召回去,吩咐香港那边暂时由我主持大局。
“结果先生那次在台湾足足留下了四个多月。返港前一晚,他致电给我,情绪十分激动。我问发生了甚么事?他问我知不知道李光华现在在哪儿?我觉得奇怪,反问他李光华不是跟你留在台湾吗?先生听完后不再说甚么,只是盛怒地挂线。
“当时我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但完全揣测不到是甚么事。先生留在台湾的数个月也没有跟我联络,只会有时打电报给我报个平安便作罢。他的家人那时候常常抓着我询问先生的行踪,可是我甚么也不知道。老实说,我并非不担心的。先生是我们这个帝国的国皇,没了他有很多事情都停滞不前,只能靠我一人去勉强维系. 我知道万一要是先生消失了,那么帝国即将会全面瓦解。
“先生在翌日回港。他没第一时间回家,而是冲上我的家质问我李光华到底在哪儿。我说我真的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先生十分愤怒,说李光华抢了他的女人。我听后顿时失笑。那不是太可笑了吗?一个毫不起眼而且被阉割了的失败男人竟然能够从先生手上抢去女人?可是先生不是开玩笑。他是认真的。他说李光华的而且确抢走了他的女人,并且不知躲在哪儿去。
“我叫先生冷静下来,先对我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吧。先生说他在台湾结识了一名女孩,深深被她吸引着,不久他们便好了起来。那时他叫我们先回港,就是要自己留下来跟那女孩在一起。接下来的数个月他们都留在台湾温存,先生还打算把她接到香港纳她为妾。可是那女孩由始至终也不知道先生在香港是有妻儿的,还以为他是独身。当先生提出要跟她一起回港,那女孩强烈地拒绝,并说不愿意当他的妾侍。那女孩只有十六岁,而先生那时却四十三了,可以说彼此爱上了跟自己的爱情观截然不同的人。后来他们为了这事争吵不断,先生不断解释自己是爱她的,可是男人有几个妻子有何问题?养得起便行了!那女孩愈来愈害怕,看样子先生会用强把她押到香港去的。那个时代嘛,有钱还有甚么办不到?于是,有天她突然不辞而别,同时李光华也不知去向。
“当然,李光华留在先生身边的时候曾见过那女孩无数次,已经是互相认识的了。先生知道他们同一时间消失后,便即联想到是李光华把那女孩带走。先生一而再再而三的质问我是否藏着李光华?我无力地笑说我藏着他干吗?先生说李光华是我的堂弟,他现在这样的处境没理由不去找我帮忙。我断言地说我没见过他,也没见过那个女孩,并且由现在开始会尽力帮先生把他们找出来。先生听后冷笑说背叛他的不止李光华和那女孩,还有我。我知道他现在很愤怒,于是把这件事的责任迁怒于我。而实际上,如果真的是李光华带走了那女孩,我是最合理地被问责的一个。因为李光华是我的堂弟,并且是由我带他进来的。
“正当我想着事情要怎样解决的时候,先生就已经对我说不用再替他工作了,要我马上从他的帝国永远消失。我耐心地向他分析整件事,并且说赶走我是没用的,而且这样做会令他失去了找到李光华的重要线索。先生甚么也听不进耳,那女孩已令他失去了一切理智。他说李光华他会自己去找,所以我甚么利用价值也没有了,就这样叫我滚出去。我不相信这些话是出自先生口中的。他向来是个感情上的大赢家,在家中已娶了三个妻子,并且没有他得不到的女人。他竟然会为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而失去理智?把向来的得力助手赶出自己的帝国?不过当时我看着先生的眼神,就知道事情已经没有转机了,他真的要我做代罪羔羊。因为我的关系,令他失去了心爱的女人;因为我带进来的堂弟,抢走了他心爱的女人。
“往后,先生不但把我像狗似的赶了出去,并且全面封锁了我重入商界的道路。我就这样被先生贬回平民,所有金钱与权力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心底里自然怨恨先生如此对我,但我更加痛恨李光华的所作所为。因为他的关系,我由本来的商业帝国的第二把交椅,而变成现在这样一文不值。
“后来为了生计,我找了一份教书的职业。当时战争已结束了,香港重归平静。就在这时,李光华终于出现在我面前,并且带着一个怀孕了的少女。
“在看见那女孩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先生为何会如此失去方寸。她是我所见过最美丽、最吸引、最艳光四射的女性。我一向对异性的外表不怎么放在心上,直如视美女如粪土。可是连我也不禁为这女孩而叹息。如果生于古代,她便是倾国倾城的尤物;即使生于现代,也足以令所有成功的男人说一句红颜祸水。
“当然,她即使怎样美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看了她一会,便重新凝视李光华。他惭愧地低下头,向我介绍她的妻子――龙芝灵。我淡淡的问他们是不是结了婚?李光华点头。我转而问龙芝灵知不知道她丈夫是个被阉割了的男人?龙芝灵不作声。她当然是知道了,怎会有不知道之理。她竟然因为自己深爱的男人有妻子,而去跟一个没鸟儿的男人结婚?再怎么说我也不理解。我又问他们孩子是不是先生的?他们都点头。我也不知道有甚么好说了。即使我现在把他们押到先生面前,先生也不会重新收留我。他们已结婚了,一切已成定局。
“李光华诚心地向我赔罪。他说龙芝灵想避开先生的鼓掌,于是便带着她逃走了。我相信李光华也是被龙芝灵的美貌迷惑了。明知自己不能跟她相好――也为她背上这个重担。李光华又说本来没打算要跟她结婚的,只是带着她逃回香港时才发现她怀孕了,孩子不能没爹,于是便――”
李延华说到这儿停了口,看着我一脸木然的表情。
“你现在也知道,龙芝灵那时怀着的小孩便是你吧。”李延华说。
我静静地点一根烟,眼望远方,思想也飞到远方。
“他们两人的夫妻生活是怎样的我不清楚。但我大概也猜到,他们只是生活上互相依附的两个人吧。龙芝灵是个在台湾长大的乡间女孩,思想自然十分单纯;而李光华也像个从没长大过的男孩似的,上辈子和下辈子也不会有出色。可是他们可以在这关系中互相帮助,互相慰藉,甚至不用去爱对方。龙芝灵当然不会爱上李光华的,可是她一定会感激他。李光华待她有多好,我想不用问也猜得出来了。
“不过我并非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我只是关心自己的前途。他们爱不爱对方,为对方付出了多少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我没甚么可以做了,只叫他们不要再出现到我面前。托他们的福,我从高处滑到地面,理所当然地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去关心他们往后的生活。
“虽然我跟先生和李光华夫妇没再碰面,但偶然也会得到他们的消息。战争结束后的次年四月,你出世了,并且知道李光华把你取名为李官艾。嘿,那个可怜的男人,真的把你当作是他的亲生儿子呀。他自己没能力生,便把别人的当作自己的。
“在这多年中我一直躲在小小的中学里过着教书生涯,只希望待事情冷却下来后可以重返商界。可是先生一直不遗余力的赶绝我,把所有机会都堵塞得密不透风。而另一方面,我也知道先生的业积愈来愈稳固,帝国没有因为没了我而有所影响――可能会有少许,可是外人怎会看得见呢――就这样,我只能偷偷摸摸的去筹集人手,一直密谋东山再起。
“近几年,我老了,比我年长的先生当然也是老了,外间一直在揣测他哪一个儿子会继承他的帝国。先生有四个儿子,除了么子还在念书外其余都在替父亲打理业务。就在这时候,我想起了你。”
我点点头,十分明白李延华想的是甚么。
“你是他的亲生儿子,并且是跟他的心爱女人所生,他一定会认回你的。如果我能够从你身上入手,并非没可能重回那个帝国。可能你会觉得我在利用你,可是你想清楚,难道你自己不想回去本来的家吗?你一生在徙置区长大,穷的滋味很够受吧?你本来是个太子,但因为你妈一时想不开,就被贬作穷人了。如果你想回去那个帝国,我是惟一能帮你的人。我熟悉里面的系统,我知道要怎样助你继承先生的帝国。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本就有这个野心。你不甘平凡,天生聪颖,要是我俩合作,除先生本人外没人会是我们的对手。”
我弯下身子,双手掩着下半脸,默不作声。
“你在想甚么?”李延华问。
“我在兴奋。”
我慢慢放下手,脸上一抹露出邪恶又古怪的笑容。
“原来我真正的爹是个这样的人物。我不是穷人,我是太子,我是艾官。我突然痛恨自己十六年来的人生。我妈……太过分了。她竟然把我推到这么恶劣的环境中长大。可是我不介意了。我现在要取回自己的一切。从今天开始,我要进入那个帝国。”
“我果然没看错人。”李延华有点释怀似地笑起来。
我的血在逐渐沸腾。
当我知道李光华不是我爹那时,我就已经庆幸自己跟他毫无关系. 而现在,我竟然便是一个即将会继承庞大家产的天之骄子。
我早就说我是与众不同的。
我早就说我是与众不同的!
我身上流着的是贵族的血,并非劳碌之辈。
我轻轻地咬着自己的拳头。
无人能够再阻止我。
“我们还等甚么?”我双眼发着异光,向李延华问道。“我现在已知道一切了,我们回去那个帝国吧!”
“还有好几件事要解决。”李延华静止了一下,这样说道。
“是甚么?”
“首先,你要跟李光华脱离父子关系. ”李延华仔细地替我分析。
“虽然你是先生的儿子,可是以他的个性是绝对会介意你和李光华现在的关系的。你不可以再叫李光华做爹爹了。”
“这有甚么难?”我毫不迟疑地说:“我心中早就没认他了!”
“但他仍然存在。”
我用打火机点起烟,然后把打火机一下扔到茶几上。
“干掉他就行了。我爹只不过想证明我对他忠心不二吧?干掉李光华,把他从世上铲除便行。”
“你做得到吗?”李延华看着我问。
“为甚么不能?不是他的话我妈早就嫁了我爹啦,我也能在那个家出生了。李光华这窝囊废要做我爹?他配吗?”
“既然你已有这个决心,剩下来的问题只有一个。”
李延华伸长手放在我肩膊上,对我说:“离开章含韵。如果你要进入那个帝国,就一定要离开章含韵。”
我的目光顿时茫然起来。“为甚么?”
“你的真名字是――章官艾。”李延华看着我双眼、清清楚楚地说道:“你的父亲就是章尤,章含韵是你妹妹。”
我怔呆了数秒,然后胃中突然感到翻腾起来,思绪狂乱,彷似一下堕进了无底深渊。
我逐一想起以往零零碎碎的片段――我和乐凤第一次偷偷走进章家别墅、章老太太笑着招呼我吃曲奇、司机阿华对我介绍含羞答答的含韵、跟含韵在公园激烈地做爱、在戏院中含韵推开我伸进她裙子的手……
我又想起了我曾经恶作剧去替高家母子编导一场乱伦剧。
当时我却不知道,原来我早就试过乱伦了。
我跟自己的妹妹乱伦。
“所以当我知道你跟章含韵是情侣的时候,便第一时间叫你暂时远离章家。”
李延华说:“你现在知道原因了吧?我知道你一定早就跟妹妹乱伦了,所以才要你及时收手,不能因此破坏了整个计划。章尤就是我所说的先生。在你出生了半年后,他的么女儿也出生了。她是在章家惟一比你年幼的孩子。”
我脸无血色地望向李延华。
“算了吧!虽然不幸,但也无法挽回。你现在要想的是怎样去跟章含韵断绝所有关系. 你不可以让章家的人知道你们曾经做过。不然的话――我也没太大信心能把你弄入章家。”
“荒谬!”
我挥手叫道:“含韵是我妹妹――那又怎样?我不怕!她不能阻我的、不能阻我的!我是章尤的儿子!应该是由我去继承他的一切……含韵、含韵、我不认识这个人……她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李延华淡然地看着我。
我霍地站起来,对他说:“所有事情都明白了。一切照计划进行。你放心,以后我的天下里面也有你的位置。”说着便夺门而去,不作久留。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深夜。我体内彷似空空如也,脑中却异常亢奋。我走进屋子,只见李光华正坐在折台前,手执酒杯。
“你回来了?”他看见我后便问道。
我呆呆地环视狭小的客厅。“我妈呢?”
“睡了。”李光华对我的发问好像有点奇怪,只是简单地这样应道。
我点点头,走到他旁边坐下。“你每晚也喝到这么夜。”
李光华牵起嘴唇一笑,看着我说:“你今天怎么这样奇怪?说话多了。”
“我一直也没怎么对你说话。”我把他手上空了的酒杯接过来,放在台上替他斟酒。“今天想跟你说多点。”
“好啊。”李光华愉快地笑起来。
“先干了这一杯。”我把酒杯推到他面前。
李光华笑着一口喝光了。我点点头,淡淡的说:“嗯,好酒量。”
“你也喝一杯如何?”李光华试着问。
我摇摇头。“我还有话要说。喝醉了我怕会把话忘记。”
“要说甚么?来,说给爹爹听。”李光华热心地问道,把身子转向我。
“章尤要杀你。”我抬起头,看进他双眼。“你知道吗?”
李光华的身子倏地一震,强笑道:“你说甚么呀?”
“你抢了他的女人,你要来杀你了。”我微微皱眉,语气认真。“不止这样。你连他的儿子都抢走,他更要你不得好死。”
李光华把视线移到台上,双唇发抖。当他再次面向我时,已经没办法把话说清楚。“你……你见过他?”
我抓抓头,沉思着说:“不,我没见过他。可是我甚么也知道。你以为带着我妈躲在徙置区就行吗?章尤的别墅就在附近;他已盯上你了,你怎逃也躲不过。你知道谁是雷老大吧?知道他的厉害吧?这样的一个凶悍人物,也是由章尤这种大商家操纵的。如果章尤要取你性命,实在像掐死一只断脚的蟑螂那么简单。”
“你为何会知道的?你怎知道章尤要杀我?你别乱说。你是我的儿子,不能对爹爹说这种话。”
“你还在说我是你的儿子。”
我微笑道:“可能连你自己也这么以为。可惜这不是事实。你该醒了。还记得二十年前,你的鸟儿已被割掉了吗?你不是谁的父亲,也不是谁的丈夫。你只是个不识时务、到处把人得罪的可怜虫。”
李光华听到我的话便呆然定住,好半晌才说:“对的,我的确是这样。有时我也想忘掉自己的过去,可是不能。我――深爱你妈妈,可是我却不能给她带来快乐。我连性欲也没有,怎样令她快乐呢?是的,许多年了。我从小做甚么都不好,父亲把我视为有害的细菌,母亲一早便跑掉了。我有个堂哥,他很了不起,考试永远第一,大学毕业后当官,后来更是章老爷的得力助手。可是我却把他害惨了。
我一生都到处给人惹麻烦,叫甚么人都看不顺眼,难怪那名日本军官会选中我来阉割。
我一生最幸运的就是遇到你妈。
那时我跟着章老爷背后,看见一个仙女飘然出来。
她踏着净白的胶拖鞋,穿着一套长袭的睡裙,出现在我面前。
当时我听到章老爷这样喊她――“芝灵”。
这是我所听过最动听的名字。
她是天上的仙女,我是在地下挖井的奴才,我从没想过可以认识她。
可是第三天见她时,她用国语叫我的名字。
“光华,尤哥叫你去――”接下来她说甚么我也不记得了。
我被她这么一叫魂魄便飞了开去。
如果当时有人对我说,几个月后这女孩将会是我妻子,我相信我一定会发怒,并且是有生以来最恼怒的一次,更会追着那个人来打。
这太过分了。
我不能接受有人会开这样的玩笑来取笑我。
不过,连所有人都不相信的事却真的发生在我身上。
有天她来找我,气急败坏的样子,连上衣的钮扣都扣错了。
她对我说:“光华,你带我走好吗?求求你,带我走好吗?不要让尤哥知道。”
我傻了似的不懂应对。
不知多久,双腿似不受使唤似的狂奔,手上还牵着――芝灵的手。
那是我第一次跟她的身体接触,我永世也不会忘记。
我带着芝灵躲进深宵的桑田里。
她说她的家人要强迫她嫁给章老爷,但她不想当人家的妾侍,所以不得不逃。
她说她一定要自己的男人深爱她一个。
我听不明白。
可是不要紧。
我只要知道自己会带她走便行了。
天亮的时候,我打电话查询偷渡回香港的船只。
我和她两个人躲进船舱内。
当时我怕得要命,四周都是不知犯了甚么事而逃亡的人。
有的说国语、有的说闽南语、有的说潮州语。
我怕他们会在船上突然发难,欺负像仙子下凡似的芝灵。
回到香港已经是一星期后的事。
我们一到步又再躲起来。
因为知道章老爷在找我们,我堂哥也在找我们。
就在这时,芝灵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不知如何是好,对我坦白说这个孩子是章老爷的。
我说不如不要逃吧,我带你回去找章老爷,那么孩子便有父亲了。
可是她不愿意。
她说为了孩子就算当妾侍也没所谓,可是她不想孩子在章老爷的家成长。
她想要好好教导自己的孩子,不要让他学了父亲的模样:爱钱、爱权、然后害女人。
我不同意。
在我心中章老爷实在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就连我堂哥也会为他卖命就知道。
可是我甚么都听她的。她说不要找章老爷,那么就不要找章老爷了。她又问我,愿意成为这孩子的爹爹吗?我听不明白。她说如果由我来当这孩子的爹爹,孩子一定能做个正派的人。那时我彷如面对一生中最恐怖的事。比起那个军官用刀子在我阴囊前划来划去更甚。我害怕这只是上天再给我一次的恶梦,我害怕这个美丽的女人下一秒便说“不,还是不好――”,我害怕一切所有将会发生的事情。就这样,我们静静地请个红娘回来主持拜天地。在那一刻开始,我就成为了龙芝灵的丈夫、未出世的李官艾的父亲。”
李光华说到这时又在努力地向我一笑。
“后来我在码头找到工作。当人家说请我时,我感动得流下泪来。虽然是一份既辛苦又低下的工作,可是我却可以因为这份工作而成为一家之主。我从小便认定了自己将来一定没能力去组织一个家,可是错了,原来我也能够。当时我们搬到徙置区去,所有街坊也对我们很亲切,住在隔邻的林家更是友善。当时林太太也怀着一个孩子,预产期比芝灵迟三个月。唉,当时真的太幸福了。那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间。孩子出世后,我照我家的送谱给孩子起名字,以“艾”字为末。李官艾就是这样出生了。我曾经问过,孩子姓章好吗?可是芝灵微笑说我才是孩子的父亲,当然是姓李。嗯,既然她这样说,我也欣然接受了。官艾从小便很聪明,教他甚么字也立即学会。可是有时候我看着他,会觉得心虚得要命。他――是个外国小孩啊。他的样子就像混血儿――不,他根本就是个混血儿嘛。
他身上的血有一半是章老爷的,而章老爷就是个中英混血儿。周围的街坊也这么对我说,我只好牵强地说也不知为甚么,只是碰巧生得这么俊吧。嗯,官艾的样子有一半像章老爷,另一半却像芝灵。这小孩太漂亮了,所以我每次也不敢看着他太久,亦不敢被他看着自己太久。我怕他会突然叫道“爹爹的样子跟我也不似的”。光阴似箭,这样就过了十六年,而我李光华的人生也过了四十五年了。有时候我会想这四十五年的人生是怎么一回事?我有甚么留在世上?妻子不是真的妻子;孩子不是我的;有血缘关系的人只剩下堂哥,可是他已当我不存在了。我想我能留下来的,就是一份对上天感谢了千次万次的荣恩吧。老天爷让我跟芝灵相处了十多年,那就是我一生最大的得着。”
李光华泪流了满脸,可是神情相当满足。
我看着时感到十分厌恶。
这个男人恶心得不能置信。
简直是一团腐烂发臭的存在。
“你说完了吧?很好。刚才我一边听就一边想你到底要说到何时才肯停下来。好了,现在到我要说。我对你所谓的人生没兴趣。我只要求你自动消失。不管怎样,请你消失。你去埋个洞自己钻下去又好、游水到大陆又好、找个甚么山去采一辈子煤又好――总之就给我消失。如果你不消失就由我让你消失。明白吗?我有能力让你消失。你已经把我霸占了十六年,是时候放手了。还有,你走的时候最好安静一点,别惊动到我妈。如果你再带我妈到甚么地方去的话,我马上杀掉你。”
李光华低下头抹眼泪。
我很不耐烦,弯下脖子向他确认道:“听见吗?明白了吗?明白了我就不再对你说话罗?你自己好好去干吧。”
说罢我便离开屋子,剩下李光华一人独自啜泣。
当我在第二天早上回来的时候,刚起床的妈呆呆地跪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李光华。
我走到妈的身后。
过了良久,妈才转头对我轻声说:“你爹去世了。”
我静静地看着李光华的脸,他死得一脸平静,彷佛在这世上完成了甚么该做的事情般,就这样回到起点。
送往医院后,得出的结论是服毒自杀。他在我离开屋子后,把毒药渗在酒中喝了,然后上床睡觉,在睡梦中毒发身亡。
就这样,李光华死了。享年四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