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被顾思思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她抬起头看向顾思思,不知道顾思思在叫她干什么,忙把手里的报纸递给顾思思。
顾思思却没接, 看着她问:“你在看什么啊?”
宁香笑一下,“没什么啊,反面有一些本地的新闻,就随便看一看。”
顾思思这才伸手接过报纸,但她对背面的那些新闻没什么兴趣,看上两眼也就算了。大家还是对连载的小说比较有兴趣,于是又一起交流讨论一番。
宁香回神后就没再多想千丝丝绸厂和江见海的事情, 她也和室友一起讨论刚才看过的小说。从文学创作角度, 从人物塑造和剧情发展等各个方面来讨论。
大家不把新一期连载的内容讨论透了, 都是不会停下来的。
然后在这样思想愈加开放的氛围中, 十二月十八日, 十一届三中全会准时在京都召开。会议历时五天,结束了粉碎四人邦之后国内两年的迷茫局面,实现了历史的伟大转折。
全会冲破长期“左”的错误和严重束缚,彻底否定“两个凡是”的错误方针,高度评价关于真理标准讨论,重新确立了党的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1
全会停止使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决定将全党的工作重点和全国人民的注意力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 提出了改革开放的任务。2
而十一届三中全会在京举行之后, 学校里更加掀起一阵看报热潮。许多学生一反常态,抢着报纸来看新闻版面,和讨论连载小说一样热烈地讨论起时事。
他们讨论一些会议上确定了的内容,也讨论一些会议上还没有落实的政策。比如有小道消息传出来说,中y已经决定给黑五类摘帽子了。
之后在十一届三中全会结束不久, 在七九年的一月中旬,中y果然作出了《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
决定指出,凡是多年来遵守政府法令、老实劳动、不做坏事的地主、富农分子以及反、坏分子,经过群众评审,县革委会批准,一律摘掉帽子。3
讨论时事的热潮在学校里还没有过去,这一学期便接近了尾声。于是大家开始紧张复习准备期末考试,考完试之后放松了神经,又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这个寒冷的冬天宁香不想回甜水大队去,但也并不打算留在学校里。
不管是回甜水大队还是留校,都有再次被宁金生和胡秀莲找麻烦的可能,所以她提前和林建东说好了,还是麻烦他把自己的船撑到别的地方去。
暑假宁兰搞出事情的时候她撑船躲出去,而不是回到学校,一方面是因为在放假之前没有申请假期留校,中途返校是不行的,另一方面就有这层顾虑。
麻烦当然是能避就避,所以这个假期她还是打算撑船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不沾染这些繁杂事,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安安心心,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宁家这个烂摊子,她这辈子是决计不会背的。
于是在寒假开始的时候,宁香和林建东掐着时间回到甜水大队,在凌晨公鸡打鸣之前,撑上船屋往别的地方去,在渐渐亮起的晨光中看冬日的景色。
赵家和宁家之间因为宁兰而起的那点恩怨,该发生的全都发生了,该闹的也已经闹过了,秋收的时候赵家又扒走了宁家的粮食,现在差不多应该了了。
所以宁香并不像暑假时候那般紧张,连撑船找新的地方,都是怀揣着游玩看风景的心情。同时这次她也没躲得特别远,离开甜水村的人所能触及的范围就行了。
林建东看她状态放松心情好,自己的心情也跟着好。稍微想象一下这如果是一条乌蓬小船,两个人在河面上泛舟游玩,也别有一般不一样的趣味。
慢慢撑着船,迎着东方照红半片天空的初阳,林建东脸上蒙上一层霞光,转头看向宁香问:“春节也不打算回来过吗?”
宁香冲他摇摇头,“安顿好以后我下午去放绣站交绣品,晚上悄悄回来一趟,亲自和丽珍阿婆说一声。等我以后顺利在城里安上家,把丽珍阿婆接过去,平时如果没有十分必要的话,可能就不会再回甜水大队来了。”
林建东听完话也点点头,迎着朝霞微眯眼,只觉得今天的日出格外好看。
林建东撑着船找到一处安静隐蔽的地方,帮宁香绑好船,便先自己回甜水大队去了。回去后自然找生产队的队长说一声,说那条住家船,还是要撑出去用几天。
宁香在船上收拾了半天,晒了晒船里的东西,接近傍晚的时候去了一趟公社,把手里的做好的绣品全部交掉,随后在天色暗下来后,又回了趟甜水大队。
她避开所有人去到王丽珍家,王丽珍刚好坐下来正准备吃饭。看到宁香突然回来,王丽珍大大地惊喜意外了一阵,她也觉得宁香现在回来不好,还以为她不会回来了。
宁香笑着在餐桌边坐下来,跟王丽珍说:“是不打算回来了,但还是要回来看您一眼我心里才踏实。这个春节我也就不回来陪您过了,宁家现在这种情况,我还是离得远一点比较好,开开心心地回来过年,怕惹上麻烦。”
王丽珍最是不敢惹麻烦的人,只点头,“你不用管我,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就行。”
王丽珍一个人在家,晚上做的饭不是很多,勉强还剩下小半碗的米饭。宁香本来饭量也不大,就盛了这小半碗米饭陪王丽珍一起吃晚饭。
饭少她就一小口一小口吃,想到点什么,她又问王丽珍:“阿婆,上头已经决定要给黑五类摘帽子了,政策马上就要落实了,许书记在喇叭里通知了没有?”
目前甜水大队还没得到这个消息,王丽珍听到宁香这么说,心里瞬间有点激动,心跳不自觉加快,捏着筷子冲宁香摇摇头,“没有听说这回事,真的假的?”
这要是真的,那她不是就可以堂堂正正站起来做人了?再也不会再受人冷眼和歧视了?她夹着尾巴过了十几年的日子,乍听到这种事,下意识有点不敢相信。
宁香看着她说:“是真的呀,决定都已经出来了,经群众评审,县革委会批准,帽子就能摘掉。您这么多年什么错都没犯,肯定没问题的。现在县里估计在组织摘帽办,等一切全都准备好了,肯定会发通知下来的,您再等一等。”
王丽珍越听越激动,真不敢相信她这辈子在临死之前,头上的帽子还能有被摘掉的一天。这便又忍不住想,如果帽子都摘了,是不是她男人也有可能会回来?
她现在和宁香熟,也没有太多顾忌,便握着宁香的手问了这个事。
宁香知道以后社会会越来越开放,限制会越来越少,如果王丽珍的男人没有死在外面的话,如果他还惦记故乡和老婆孩子的话,那自然是可以回来的。
但是,在她的前世的零散记忆当中,王丽珍的男人好像并没有回来找她。
但她还是冲王丽珍点了点头,给她留了个念想,“有可能的。”
王丽珍看着宁香,激动着激动忽又不激动了。片刻她收了手回去,压了压惊喜的情绪并敛起神色说:“算了,都多少年了,怕不是早就死在外面了。”
宁香伸手握握她的手,没再多说这方面。
两个人聊完了摘帽子的事情,又聊了一些其他的。宁香跟王丽珍说说学校里的趣闻轶事,王丽珍则跟宁香说说乡下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
宁家的事情她之前在信里简单几句已经说得差不多了,这会忽又想起一个事情来,她吃完最后一口饭搁下筷子看着宁香问:“你阿知道江见海的事情啊?”
之前千丝丝绸厂发生重大火灾的事情?
宁香看着王丽珍:“他怎么了?”
王丽珍跟她说:“他的丝绸厂发生了火灾,烧伤了好几个工人,家属到厂子里好一通闹呢。据说排查下来是安全事故,江见海这个厂长要担主要责任,被什么……双开了。”
宁香看着王丽珍眨两下眼,“双开了?”
王丽珍点头,“听说厂子里的损失可大了,厂里还得给受伤工人赔钱。厂里的房子当然也不再给他住了,带着老婆孩子一家五口人,三四天前刚回了乡下。”
手指不自觉在桌面上敲两下,宁香低着眉没说话。
直接笑的话,或许有点不那么厚道?
不知道宁香在想什么,王丽珍又说:“我就有点不懂呀,这火也不是江见海他去放的,火灾这谁也预料不到的呀,他一个厂长也不管这些呀,怎么会要承担这么大的责任的啦?”
宁香抬起目光,笑一下道:“他是厂长,但凡发生一点安全事故,都得由他来负责。领导可不是好当的,不出事的时候什么都好,出大事的时候分分钟下马。”
这件事情,不知道是老天给他的报应,还是他自己酿成的恶果。
这辈子他老娘死得惨,三个孩子在他眼皮底下堕落成废物,想想刘莹那性子也不会给他安生日子过,他脑子里偏偏还有前世那般接近完美的一生。
在这样强烈对比的刺激下,他要是还能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地工作才有鬼了。
刘莹和三个孩子都是他的拖累,他又是个极要面子极要好的人,肯定不想比前世过得差,于是什么都想顾什么都想好,最后只能落得个什么都抓不住的下场。
前世是她这个文盲妇女拖累了他,她这个文盲妇女是他这位大厂长一生到死的遗憾,这一辈子甩开了她这个大拖累,还以为他能凭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呢。
结果在改革春风吹满地之前,先把自己的翅膀给折了!
他现在可以说已经是一无所有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抓住时代的机遇,带着自己心仪的城里老婆和三个孩子,再一次走上人生巅峰。
改革开放的春风,不知道还能不能把他给吹起来。
王丽珍也不同情江见海,听完宁香的话只说:“该的!”
宁香这一晚留在王丽珍这里没有走,陪王丽珍说了一晚上的话,第二天早上在天还没亮起来之前,起来避开所有人回了自己的船屋。
天气冷,宁香做绣活的时候就在船屋里烧上半锅热水,柴禾在草炉子底下慢慢地烧,屋内空间很小,也能烘烤出一些暖意来。
剩下没有几天便到了过年,今年自己一个人在船屋里过年,宁香便简单买了些东西回来,做了点猪油桂花糖年糕,打算年三十的晚上烧几盘菜,包一点饺子就行。
一个人也不能失了喜庆,除夕这天,她也在船屋外头贴上了春联,还剪了窗花贴在窗户上。然后在傍晚准备烧菜做饭的时候,忽听到船屋外头有人喊她。
现在不用看都知道是林建东的声音,宁香疑惑他怎么今天来了,转身出去站在甲板上一看,不止他来了,他还骑自行车把王丽珍也带过来了。
宁香没叫王丽珍过来陪自己过年,确实也是因为王丽珍年纪比较大,大概率走不了这么远的路。现在看到林建东把她带了过来,宁香下意识就咧嘴笑了起来。
林建东把自行车停放在一边锁起来,然后把车龙头上的篮子下来,冲宁香挥一挥说:“给你带了很多好吃的,还带了烟花鞭炮,今晚陪你一起过年。”
一边说着一边去扶王丽珍,把她往船上扶,“你是不知道,因为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决策,不再搞阶级斗争那一套了,今年村里的过年气氛完全变了,可热闹了。丽珍阿婆觉得你一个人在这里过年太冷清了,所以我就带阿婆过来了,借的大队的自行车。”
看着林建东扶王丽珍小心着上船,林建东另只手的竹篮子里装着猪肉蔬菜鱼虾和云片糕,宁香本来是笑的,然后突然心里某根弦微微震动,她忙抬手捂住嘴,眼泪刷刷就掉下来了。
不想被林建东和王丽珍看到她这个样子,宁香忙转过身去避开他俩。但林建东和王丽珍还是看到了,上了船站在她身后,林建东微紧张地出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犹如闸口决堤,宁香完全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但能忍住不发出任何声音,于是她就这样站着许久都没有动,手紧紧捂住嘴,眼泪一行一行流进指缝当中。
看她不说话,林建东和王丽珍也就站着没再动,等她先哭完。王丽珍似乎很能理解宁香的心情,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看着宁香的背影,觉得分外心疼。
这个世界,欠了这丫头多少的温暖和爱啊。
作者有话要说: 1234党史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