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冬日里他竟面皮火辣, 额头脖颈生生溢出些冷汗。可他却不敢去擦,只到底是暗中行事多年又已是混迹官场的人物,心里再是慌乱, 此刻他面上亦能保持镇定。
“不知王爷还有何事要嘱咐属下?”
“明柏跟在本王身边多久了。”
喜怒不辨的华贵嗓音在燃着龙木熏香的明亮房间内响起,可却是令钟昌闻后背发凉。
“回王爷, 属下跟随您已有三年之久,能跟随在您这样的明主身边一展抱负, 是属下一生之幸。若为王爷, 属下愿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缪靳听闻只眸光淡淡的看着他, 却是话锋一转,意味不明道:“你可有事瞒着本王。”
只一句, 钟昌闻便承受不住,膝盖一软,扑通跪下。
他垂着头,眼中尽是挣扎,嗓音艰涩:“王爷,属下”
“启禀王爷,夫人求见!”
门外突然响起的通报声令钟昌闻松了口气, 只感觉整个后背里衣都已被冷汗浸透, 却不免被外面来人口中的夫人勾起不应升起的好奇心。
众所周知, 北疆王府为数不多的女眷均被一纸皇命召入京都。前王妃自不必说, 剩下的那几名姬妾也已因事被秘密发落。更未曾听闻王爷携美入京, 且,夫人?这个称呼, 也颇有耐人寻味之意。
思忖间,便见身穿黑色蟒袍的高大男子已从主位腾的长身而起大步从眼前掠过,叫起时的声音中也不复方才的深沉莫测, 反倒有压抑的惊喜与兴味。
钟昌闻重重呼了口气才站起身,略收拾了下衣容便低眸跟了出去,他虽未在王爷身前近身跟随,可却知道王爷行事何其霸道,向来是内院外院泾渭分明。现下之意,是要让自己去给那位夫人见礼啊
缪靳刚一出门,便见一白色身影背对而立,冬日半空的暖阳撒在她身上,氤氲着令人心尖发软的光芒。而因她一人的到来,仿佛令整间院子都亮了起来。
见她听到声音倩影轻转,他便已先一步握着她的腰将人揽了进来。大手伸进她大氅内握住那双凉软的玉手时,眉间一皱,凌厉的眸光倏地瞥向门外的二婢,冷声道:“手如此冰凉,可见是伺候不周,自去领罚。”
二婢不敢狡辩,当下便在门外的台阶上跪下领罚。
倒是纪妤童挣不开他紧握的大手,便只能仰起脸清凌的眸子里似藏着冬雪般冷冽:“王爷真是好威风,是我自己不冷与她人无有相关。倒是王爷为何要屡屡命人敷衍于我,不许我出门,可是真将我当做囚犯要囚禁于此不成?”
缪靳虽忙,但每日里她的动静,说了何话,做了何事,都有人事无巨细的向他回报。他自也猜到她主动找来所为何事,便是她此刻冷着一张玉雪小脸,他亦未觉不快,概因这可算是二人一起后,她第一次主动寻他。
面对她毫不客气的质问,他亦好整以暇。抬起她雪一般净白的小脸看着她眼下未褪的淡青色,他薄唇微抿指腹轻抚,凝着她的眸中尽是强势:“脸色如此欠佳便可知身子尚需调养,日后你那药房便只许午睡后待上一个时辰,晌午便在房中休息。何时待你气色红润,何时本王再带你出门。”
“你!”
纪妤童气急,明眸睁大瞪着他,她为何气色不佳,眼下发青,他难道不知?这些时日他虽白日里少见人影,可却夜夜而至肆意鞑伐,且似有无穷体力,次次持久,每夜里她都不知道自己被折腾了多久,总是昏昏沉沉的睡过去,如此怎能休息得好,气色又怎能好得起来?
可恨这人竟还恬不知耻的以此由反制于己,实在是,无耻之尤!
因此本是三分真七分假的兴师问罪,如今也变作了七分真,她咬着牙冷冷一笑:“只需两日不见王爷,我便能恢复如初。王爷莫要以身体为由限制我的行动,我已事事如了您的意,还望王爷莫再相逼。”
“小妹!”
一忍怒一震惊的声音几乎同时落下,纪妤童唰地扭头看去,蓦地睁大了眼,脸上也同时露出一抹惊喜:“大哥?!”
不过旋即她又冷静下来,她先前已从他口中得知他入朝为官的消息,那么他现下出现在这里便也不足为奇。只是自觉对自己眼下的境况颇为难堪,便避开了他震惊的目光。
遥想之前,她尚还信誓旦旦言道与此人无意,要大哥帮忙阻拦斡旋,可现在却正被人箍在怀中形状亲密。虽不是她本意,可事实如此,她当真有些无地自容。
钟昌闻却是心内大惊,怪不得王爷方才有此一问,怪不得王爷竟让自己一个外臣拜见内眷,至此已都有了原因。却下一刻,乍然相见的欢喜便迅速沉下,也不敢再看,更不敢去想她为何会在这里,怎么与王爷碰上,又是如何成了王爷的夫人?便二话没说就跪了下来。
屋内唯一面色平静的唯有缪靳,没有理会跪下的下属,他的注意力都在她瞬间由惊喜到黯然的侧颜上。
他是有要安排他们兄妹见面,却是没想到竟如此碰巧。他料到她不会忍耐太久,也知道她这些时日的乖顺都是忍耐,可她只要如此柔顺乖巧的待在他身边,便是虚假忍耐又何妨,待时日久了,真真假假她还分得清吗?
揽着她在主位坐下,他才好像看到地上有人跪着一样,淡淡一暼道:“你们兄妹二人许久未见,起来说话。”
钟昌闻深吸口气拜道:“谢王爷!”
随后才站起身目光快速扫了眼即便坐下也仍未被放开的女子,垂了眸,再抬起时已面无异状,清风朗笑:“小妹此行可还顺利?”
纪妤童眸光复杂,在她的印象中,钟昌闻是翩翩君子,温雅从容。可到了这权势滔天的男人面前,在他身上,她只看到了恭敬,恭谨,和臣服。
且一言一行,一个目光,一个笑容,都是恰到好处的。
“先时在路上不还在念叨你大哥,怎么如今见了面倒好似不甚开怀?”
耳边温热的气息唤回了纪妤童的神智,她还未说话,便又听得他看似随意道:“你们兄妹见面有喜无惊,看样子是你染症无事后便已见过面报过平安了。若不然如此淡淡,倒是让人不由怀疑先前你得天花一事,是另有内情。”
此话一落,兄妹二人脸上的表情便各有不同。纪妤童是问心无愧,那时她与他根本无甚关系,凭何要与他有所交代?
钟昌闻则倏地后背一凉,他是知道王爷当时对小妹的执着的,可他在小妹完好归来时,却仍然选择了向他的主子隐瞒。只此一事,便已说明了他的不忠。
正在他欲要请罪之时,便听得一道清凌女声开口,也霎时将屋内凝滞冷然的气氛化解。
“王爷这话没甚道理,难不成我还会以身犯险不成?还是说我没事倒是叫王爷失望了?”
缪靳勾了下唇,便见她说完便紧紧握着他的手将之从她腰上拉开,目光直直地望着他,其中未有任何心虚之意。
他便从善如流的松开她,该敲打的已然敲打,到底是自己得用的部下,又是她的哥哥,总不会真治了他隐瞒不报之罪。
纪妤童从椅子上站起身,获得自由的第一时间她便微不可查的放松紧绷许久的肩膀。而这样的动作,落在一旁的男人眼中自是又让他眸色发暗。
“不想竟是在京都与大哥碰面,大哥可还安好?”
钟昌闻不知为何心中酸涩,方才她与王爷的对话他亦是听到了的,不需多想多问,只此寥寥两句,便能听出她是被迫留在王爷身边的。
他不免去想,若当初他不曾将王爷带去她那里,她此刻定是与之前无异,宁静的,安乐的待在翠山上。
可她便是如此怒形于色,解了围后在叫自己时,语气中却无半点埋怨与迁怒。可这却令他更加羞愧难安。
纪妤童有话想与他单独说,便回身看向大马金刀坐在黑木交椅上连坐姿都甚是强势,正好整以暇看着自己的男人:“不知王爷可还有事与大哥相谈,若是无事,我与大哥许久未见,想请大哥出来一叙。”
眼下境况,令她初来时的目的与当时的状态已然不复,唯有改日再说。只不过今日之行,也不是全无收获。
钟昌闻亦有话想要问她,但却要先得到上首之人的首肯。
缪靳起身复又握住她的手,对门外示意了下,便当即有人双手托着一放着金色镂空小巧精致手炉的红漆托盘过来,将其放进她的手中,他垂眸看着她,低声交代:“冬日天寒,不可过久待在外头,仔细伤了身子。”
纪妤童借着双手握住手炉的动作挣开他的手,抬眼对视时,他的眸中一片幽深,她根本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只是对他口中的关心之语报以淡淡一笑,却是意会了他话中真意,不过是不许她与大哥共处一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