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的娘子们镇日无聊,时常会比较自己与他人的容色首饰,争相斗艳取巧,祈盼圣驾的降临,云滢在教坊司的时候也不免会对天子的起居生出些好奇,但等她真的来到福宁殿之后才发现,圣上的日常远没有她想得那样有趣。
天地万物、亿兆生灵,无数的国情琐事将皇帝缠得脱不开身,圣上每逢上朝必得卯时起身,午间小憩半个时辰又要在书房议政览书,这样日复一日下去自然是叫人身心倦怠,没什么其他的精力再留给后宫的娘子们。
皇帝是个沉静少言的男子,或许是处于天下之父的位置上,就当有拂云万里的胸怀,即便臣下们有什么错处,圣上也不会轻易厉声呵斥,或者迁怒于身边的人,云滢站在他身侧,只能通过观察皇帝手指握紧奏疏时的动作来揣测他的心意。
只是有一点云滢有些想不明白,天子身边的人都是各司其职,不敢越雷池半步,但是江宜则身为入内内侍省的都知、官家身边最亲近的内侍,却是自作主张。
殿中这么多宫人内侍,可这位总管竟像是没看到一样,她来之后直接吩咐她在茶水房中点茶,而后那些面见皇帝的臣子走了,又使唤她来御前研墨。
“在想什么?”
不同于云滢只敢在心中揣摩天子的心意,皇帝身为上位者自然随意许多,圣上批复完一本奏疏后正欲提笔来蘸砚中朱砂,见云滢原本白皙的指尖微微泛红,研墨的速度也缓了下去,便随口打趣了一句,“才伺候朕半日,就觉得累了?”
不同于在延晖阁那次,现在她是实打实研了许久的墨,注意难以集中,有时候会神游天外,想些别的事情。
云滢本来见官家的心神一直停留在奏本上,以为松懈片刻是不会有什么事的,没想到反而被人看了个正着。
她面上一阵羞愧热意,连忙跪到御座之侧请罪,“奴婢方才走了神,还请陛下责罚。”
“这有什么?”圣上唤了她起身,面上亦有淡淡倦色,他瞥了一眼侍立在旁侧的江宜则,“这些活计原也不是你该做的,想来是有人偷懒,又或是故意磋磨新人。”
御书房中从没有过红袖添香这样的风流雅致,想一想也知道是谁安排下的事情。
江都知则显得不慌不忙了许多,他向官家行了一个叉手礼,“奴婢想着云娘子出身官宦之家,于书墨上的服侍自然比奴婢这些粗人要强上许多,故而斗胆,还请官家恕罪。”
底下人时常会揣摩天子的喜好,只要心思用得合乎圣意,皇帝也不会来计较这些小聪明,左右这些奏折是永远也瞧不完的,圣上见内侍已经在内间掌了灯烛,坐的便不像方才那样笔直端正,他半倚着紫檀坐榻的扶手,按了按隐隐酸涩的晴明穴,“叫宜和进来,晚些安排布膳。”
这就是要让梳头内侍进来伺候的意思,江宜则对圣上素日的习惯了如指掌,正要领命下去吩咐,却听见官家含了笑发问:“怎么突然委屈上了?”
江宜则有些吃惊,他悄悄望了一眼圣上,不望还好,瞧上一眼后立刻将头颅埋得更低,退出了屏风之外,天子闲倚在座上同身侧的女官说话,将她研墨所用的那只手捉住,面上含了无奈的笑意,“林教习说来也是个严正的人,若你平素也是这样爱哭,她是怎么受住的?”
他本来想着这个姑娘既然已经伺候过研墨,到了晚间正好也会有旁人来轮值,正想着吩咐她下去,可谁知云滢听见他的吩咐,眼中的神色又黯淡下去了。
云滢本来只是有些失落,还不至于到哭的地步,可被官家捕捉到面上的落寞,反倒是被吓出了眼泪。
她的手天生纤长,可置于皇帝掌中时仍是被衬得精致小巧,十分适合把玩,只是指尖微红,白璧微瑕,实在叫人可惜。
“陛下吩咐奴来做梳头娘子,原本是奴婢应做的活计,您却唤了其他人来服侍。”
圣上的掌心温热,做起这样亲近的动作又十分自然,他愈是这样风轻云淡的坦然,愈叫人害怕。
人说十指连心,云滢突然被男子捉住稍稍有些心慌,对答上也有些失了分寸,“都知吩咐奴婢做些别的事情,似乎也不讨陛下的喜欢,奴婢以为官家是不喜欢奴婢来伺候的。”
毕竟是在天子的身边伺候,即便圣上这样吩咐她了,她回去后也没敢怎么合眼,只是讨要了两本医书细看,被圣上身边的内侍唤到御书房来时也知道官家是要在疲倦之余召人按摩经络,可她在这里站了半日,圣上取笑过了她,最后竟还是召了另一名内侍。
要想在福宁殿长久立足,她不能只凭借着圣上这一点对女子的怜悯之心,总得做好自己的本职,哪怕她对于此道算不上十分精通,可用心去钻研一段时间,总也能叫人满意的。
相比于他指腹上源自书写与习武的薄茧,她的手柔若无骨,触之微凉,抚之细腻,他未握之前只想探看一下她指上的磨痕如何,把玩片刻后竟渐渐生出些旖旎的心思,有几分撂不开手。
从圣上的角度,正好能瞧见美人那不盈一握的腰肢,说话时抬眸去直视她的眉眼,又难以避开她身前已经初见丘壑的丰盈柔软。
哪怕是换上女官的服饰,依旧难掩内里的柔媚风情,若是叫她换上纱衣薄裳……
“你学会了什么,就敢来替宜和的手?”
皇帝微斥了一句,掩去心下纷乱思绪,他没有在御书房幸人的习惯,这里毕竟是议政之地,臣子们常来常往,有些不堪的念头想一想也就罢了,“朕瞧你只嫌添的乱子不够1
“奴婢知道官家从前梳头的娘子都是一等一的好,有珠玉在前,就显得奴婢笨手笨脚。”
云滢的声音低了下去,她发红的指尖被人用力一按,虽能忍住唇边的惊呼,可眼泪是控制不住的,她委委屈屈道:“您只喜欢别的人伺候却不喜欢我,那官家还留我在这里做什么?”
她的话固然任性,连自称都换了,但她的声音轻软,丝毫也不会让人觉得蛮横无力,反而颇有几分撒娇的意味,圣上虽然在男女这方面淡了一段时日,可一个对他有意的姑娘哭得这样可怜,他就算是要斥责,也说不出让人太难堪的话。
“哪有人一开始就到朕身边伺候的?”
圣上斟酌了片刻,旋即责备她道:“那些梳头的娘子都是在旁人身上试过许多次,才被宜则选到朕的身边服侍,你蒙了太后恩泽提拔,不知道向宜和他们请教学习也就罢了,竟还有胆量与同辈相争?”
“官家的意思是……叫奴婢先在别人身上试好了就能回来伺候您吗?”
天子俯仰亦有肃威,哪怕只是稍微板了面孔轻斥,宫人亦不敢轻易直视,只是她的手还被天子拿来把玩,这话对于云滢的威慑自然是大打折扣。
云滢不敢叫皇帝这样一直仰着头瞧她,连忙伏身跪坐在御座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奴婢回去就去向两位内官斟茶学艺,等什么时候他们说好,奴婢再出师。”
云滢本也有心去寻两位梳头内侍请教,可是内侍和宫人有些时候不能太过亲近,容易招致流言非议,说他们是结成了对食。
没有圣上的谕令,她只能在旁人伺候的时候看着揣摩,不能近身请教。
宜和在帘外听着这位云娘子同官家叙话,一颗心几乎都从胸膛中蹦了出来,他倒不是有意藏私,只是云氏既然已经有了官家的垂青,只要继续在官家身边这样伴着就成了,有没有这门技艺其实并不重要。
倾慕圣上的宫人不知几许,可也不是谁都能有这种和圣上朝夕相伴的机会,连官家都亲口同她说“不去请教也就罢了”,云滢不趁着天子体恤趁热打铁、费尽心思巩固官家的这份恩宠,反而要同他们这些内官厮混在一起,不是白白糟践了这个近水楼台的机会吗?
一个将来或许要封位入后宫的娘子要向他请教拜师,这听着就叫人头大,更不消说云滢还要将这一分手艺用在他与宜春的身上……
宜和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立在一旁的几位都知,他向来会做人,又与几位都知一同侍奉官家多年,这一点忙他们不至于不帮。
江宜则听着云滢说完之后天子沉吟不语,便知官家似乎也不怎么赞同云滢这个提议,恰好外间来了内侍与他低声耳语要事,索性卖宜和一份人情,前踏一步入内禀报。
冬日厚厚的门帘将里间与外间隔作了两个世界,云滢方才是跪坐在官家坐榻的小几上仰头期盼,见江宜则正好乘了圣上不曾发言的档口入内,就知道这位总管肯定是全数听了进去。
他身为内官之首,云滢不好当着他的面再这样任性,老老实实地垂下头去,不再言声。
云滢的反应完全出乎江宜则的意料,宫人们都不敢在御前落泪,生怕污了自己的脂粉,私底下还轻松些,然而云滢在官家面前闹了一通,反倒是他进来的时候知道注意言行。
圣上泰然自若地看向他,面上波澜不惊,“宜则,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江宜则把心绪从这些有的没的上拽回,福身行礼。
“回官家的话,国舅说有要事求见,望陛下俯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