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砚见皇后怒气填膺, 连连称是,她也知道这事不好,怕事情到后面有些来不及, 也不敢等着请示了皇后才去封锁消息,先斩后奏, 已经让宫人们封锁陆秦氏所在的院子了。
“人这一生, 哪里有事事顺遂的时候, 不都是靠忍着的吗?”
皇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叫陆相公好好安慰她一番,就是三叔在家里太疼她了,不说命妇,那些朝堂上的官员,哪个不是凭真才实学考出来的,照样被官家升迁贬谪, 等到将来她丈夫得了荣耀, 圣上一高兴便又赏一个一品的诰命给她也未可知。”
像是韩国夫人虽然诰命还在, 但是之前丈夫被贬出京, 处境便同别的夫人大不一样,可她照样活得好好的, 走了宠妃的门路,又叫皇帝记起来这个人了。
她这个堂妹实在是没受过一丁点苦的人, 陆秦氏出生在国公府里, 堂姐是皇后, 堂哥们虽然不及先祖,但也称得上是钟鸣鼎食之家,府中笏板满床1,只知道满门富贵, 哪里经历过自己这样的苦楚,她闹出来这么大的事情,陆家好歹看在门第的份上不好休妻,但是她却有不止一次被废的可能。
皇后缓了缓,坐在罗汉榻上小憩。
今年是她做皇后的第七年,马上也就是她二十五岁的半整寿,可她一点也不觉得欢喜。
她刚入宫的时候谨小慎微,知道皇帝不喜欢自己,也尽量忍下来,彼时废后在佛寺已经待了一年有余,皇帝因为不喜欢她,大概又念起了那个美貌娇俏的女人,想要重新接人回宫册封,地位只在她之下。
元后家中也煊赫得很,若不是她争宠致使圣躬染疾,还不至于被废为庶人,后来圣上微服出游,去寺院见了她两三回,便肯接她回宫,朝中臣子都是称赞皇帝的仁德,却没人想过她的处境。
哪怕皇帝只是想给一个四妃的位置,但被废了的元配皇后与继室中宫之间,她若是不稍微俯低迁就些,外人也是会议论她的。
但这些事情她都已经忍过去了,如今她只在太后与圣上之下,一国之母,何其尊贵,她膝下又有皇帝现下唯一的养子,宫中嫔妃有许多是她引荐上来的标致美人,日子本该是越来越顺的,可偏偏又遇上了一个云滢。
长膺想走过来劝皇后消一消气,他平常得精心修饰一番才更有几分圣上的神韵,如今不细看,其实同皇帝也不算太像。
“我有多久没见过官家那么高兴了,”皇后看见他过来,忽然自嘲一笑:“官家上一次失态我记得还是在甘露十二年,那一天是我的千秋节,北边的将领驱逐胡虏三千里,他难得喝醉了,留宿在坤宁殿里,还和我说了许多话。”
长膺一怔,那个时候他还不能接触到像是皇后这样的人,因此也搭不上什么话。
皇后打量了一眼他,眼神里多了些少女的神采:“那个时候多好,他拿我当知己,和我说许多不会和嫔妃们说的话,后宫那些娘子只知道如何争宠讨陛下欢心,哪怕我生得不如她们,可说起这些朝堂上的事情来谁也比不过我。”
可是现在,他已经将自己视作陌路,或许还有几分疑心,觉得自己会害他的孩子。
长膺难得见圣人这样有兴致,他有些后悔没能涂抹一番,让自己看起来更像圣上一些。
“可是他后来渐渐就不肯往内廷来了,也不肯同我合房了。”
皇后看着长膺的脸,心里想着另外一个人,皇后有宫中独一份的荣耀,侍寝与否都不用在彤史上写明,这除了先皇后与她,大概也只有云滢有过,就像是这些时日的进御簿,贵妃同圣上夜夜同寝,难道两三日才合房一次吗?
那于云滢而言或许是荣耀,但是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样的荣耀却是叫天子轻松了许多,当他不再期待中宫嫡出的皇子,就再也不用违逆自己的心意同她有夫妻之间的事情。
反正皇后是不必上档记录的,太后只要知道初一十五皇帝还是会过去就成,如今圣上亲政多年,就连初一十五的大日子,太后也不好总去说他的。
她有一碗佛米,那是夜里寂寞女子的陪伴,睡不着的时候就数一数,听一个响,不过皇后的佛米略有不同,每次圣上来过,她才会放进去一粒,夜里数着的时候常常还没有困意,佛米就已经数完了。
长膺心思微动,他刚想俯低身子,却被皇后按住了肩,她摇摇头:“外间还有人,今日就不必了。”
“再过些时候又到了本宫的千秋节,我也又老了一岁……”皇后想一想,叫人过来拆发髻:“过几日等官家气消了,吩咐人去请官家来吃我的席,今年也不用大操办,告诉尚宫一声,不必大费周章。”
……
夏日的风雨阵仗大,但好在皇帝回来的时候雨才刚开始下起来,身上微沾了些泥点,换了衣裳也就好了,内室门窗紧闭,两人让内侍掌灯,坐在罗汉榻上看书也不会觉得腻烦。
云滢察觉到圣上回来后似乎有一点心事,或许是太后同他说了些什么,但圣上不同她说,云滢也不会主动去问,只是有模有样地烹茶。
太后今日没有道理不高兴,母子二人若是有什么谈得不顺心的地方,那一定与太子人选还有他的母亲有关。
或许在旁人看来,圣上对河间郡王是十分赏识的,也允准了大臣们的提议,有意册封他为太子,若说哪里别扭,那可能只是因为不是圣上亲子,然而云滢总觉得官家不是这样想的。
她一有孕,圣上便是前所未有的欢喜,只要她能生出一个皇子,官家是必然要改立亲子的。
圣上看着医书,她在看着皇帝。
室内的熏香已经全撤了,唯有一炉茶香,烛光温暖,光影洒落在散发着徽墨气息的书卷上,柔和而明亮,然而一个兔子的手势剪影突然映在纸上,正落在圣上要落笔的地方。
“贵妃这样瞧着朕做什么?”圣上含笑问道,知晓她是无聊了,想要同他说几句话,他将笔搁在一侧,抬眼去看她:“不去仔细看着茶,一会儿火烧得旺起来小心干了。”
她现在不能吃茶,煮来也是要他吃的,圣上对茶的口味还是很挑拣的,也曾手把手教过云滢这些茶道上的事情,但云滢却不以为意,见圣上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笑吟吟地在他面上啾了一口。
“七郎在叫谁小心肝呢?”
她换了一身素淡的家常衣物,只拿他送的玉钗绾发,厚密的青丝大半都是散着的,云滢望着他,目光里露着狡黠:“我这样看着官家,当然是因为官家生得合我心意呀。”
郎君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最好看,她有时候也不免为美色所迷,尽管这种实话只会得到一句“油嘴滑舌”的回应。
今天圣上同她说话时总是说贵妃如何如何,连带着内侍和宫人也不叫她娘子了,有事情来问的时候都称贵妃,弄得云滢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圣上怎么总这样叫我贵妃,我现在听了还觉得有一点不习惯,”云滢以手支额,面上有些感慨:“现在外头天黑,回想起引凤台上的事情,就更像是在做梦了。”
“殿里面谁最能胡闹,朕便是在叫谁。”
圣上被她这样歪曲意思也只是神情顿了一下,他知道她受了册封高兴,也就故意这样以位份相称,叫她更高兴一些,“阿滢喜欢朕叫你什么?”
“那七郎要不然以后就叫我小心肝罢?”云滢见圣上欲张口说些什么,厚着脸皮说道:“我不是官家的心肝吗,又不是没叫过,有什么好为难的?”
圣上将她看了又看,虽然有一点震惊她的脸皮之厚,但还是没说些什么,只是去拿笔蘸墨,接着去研究那书。
云滢瞧不见他难为情,也得不到她想要的东西,就隔着桌案握住了圣上的手腕:“官家别在这儿亡羊补牢了,术业有专攻,就是瞧上十个月也比不上太医,又是何苦呢?”
圣上往常也会白日理政,夜里看书,但那个时候他看的都是些《后汉书》、《贞观政要》这种,现在倒是在看《黄帝养胎经》和《张仲景疗妇人方》了。
叫一句心肝就这样难,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好意思问询太医,叫人送来这些书的。
“古人云,秉烛夜游,七十未晚,读书开卷有益,朕什么时候钻研这些都不晚的,”圣上知道她是诚心来捣乱的,便顺着她的意思把书册放下了,“一回生、二回熟,将来阿滢要是再遇喜,咱们也能省下许多力气。”
云滢嫣然一笑,她下了罗汉榻,绕到了圣上身侧,将下巴搁在了天子的肩上,“要是七郎生在民间,开个医馆也够养活我和孩子的。”
“只要不是生在商贾人家,朕大概也是要参加科举,封妻荫子,给你挣一个诰命回来,”圣上笑着拍了拍她环过来的手,“不过开医馆似乎也是好事,除了温饱之外,现下也不必为了咱们的孩子和你头痛了。”
“我有什么好叫你头痛的,不就是想叫你这么说两声哄我开心吗?”云滢完全将重量压在他的背上:“这里没旁人,外面电闪雷鸣的我又怕得很,你快哄哄我呀。”
“你又不做亏心事,怕打雷做什么?”
圣上觉得她愈发没脸没皮起来,明明就不怕这些的,为了骗他真的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但是现在不依她,却也不能略做惩戒,侧头与她对视了片刻,见她像是讨糖吃一样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心下莫名一动。
两人情动的时候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只是现下清醒,反而讲究多了起来,不好意思说那些羞人的话。
虽然他知道她那份可怜里面满是虚伪,但是还是如了她的愿,附耳唤了一句,哄她高兴一些:“你挡烛光不要紧,衣袖宽大,万一烛火燎到了你的皮|肉才是麻烦。”
云滢见那几个字仿佛是有千金一般,每次她想听的时候都这么不易,但圣上在有些时候确实不会太过放得开,便见好就收,过去咬他的耳垂,自己去看茶炉:“那我便不扰陛下用功了。”
圣上正要重新提笔,将心思都放在书上面,却见陈副都知在了屏风外面徘徊,微蹙了一下眉:“有什么事情进来回禀,在外面嘀咕什么?”
皇帝喜静,御前的人不敢不庄重,也就是贵妃在的这些日子,规矩比以前松散了不少,但是圣上身边的人还不敢如贵妃那样随意。
陈副都知听见圣上的传召,连忙进来禀报,“启禀官家,今日内侍省的人去陆秦氏处摘了她的冠子,已然送回来了。”
云滢正在舀滚热的茶汤出来,她偷偷吹了吹,尝了一口,果然一心二用是使不得的,茶汤已经变得涩口了。
她听到陈副都知回话的时候身形一顿,圣上为了那一句不敬的话,就收回了二品诰命的珠冠,这叫她有些意外。
天下人的生死祸福都是掌握在圣上的手中,即便前朝言官进言常常激烈,但是皇帝想做什么事情,也不会有太大的阻碍。
二品的诰命在旁人看起来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圣上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收回去了。
“怎么又在喝茶,太医不是嘱咐过你了吗?”
圣上对陆秦氏不大在意,但是他一眼就能瞥到云滢又在偷偷尝茶的滋味,低斥了一句,见她乖乖把茶盏放下,而后才继续道:“这种小事便这样叫副都知为难吗?”
陈副都知不敢隐瞒,忙将陆秦氏自尽又被救起来的前前后后都说了,“这是守院门的内侍偷偷过来同奴婢说的,下面人知道差事办的不妥,正惶恐不安。”
那毕竟是皇后的族人,弄得太过分了也叫皇后娘娘难看,也有失圣上的本意。
云滢在一旁留心听着都觉得害怕,她不太清楚内侍省的人是怎么办差的,但估计也没给人家留什么颜面。
臣妇在宫中自杀,传出去是极不好听的,又是在圣上最高兴的时候出了这种晦气的事情,难免叫人多想。
“衣裳都被雨弄得全湿了,先下去换了再进来伺候,出去的时候叫人进来将铜盏都加上灯罩。”
圣上看了一眼他,倒也没有多么生气:“这些事交给皇后去问,她若不追究,便不另行责问。”
云滢见陈副都知出去,手里还捧着茶没有过去,直到被圣上叫了一声,才回望着他:“官家不生陆秦氏的气了?”
她现在已经不是渤海郡夫人了,但云滢也不大想唤她一声陆夫人。
“她有什么值得朕生气的,贵妃难道觉得朕罚轻了?”圣上莞尔,有些事情不必追究得太严,皇后毕竟还是皇后,只要她自己知道分寸,叫她过分难看也不好,“那阿滢说要怎么办?”
“这已经很重了,我还要如何?”云滢摇摇头,“官家这样训斥她,恐怕以后她在舅姑妯娌面前也没脸了。”
圣上没有打她,却要她以后一直在官宦人家中都抬不起头来,这也够叫人难受的了,剩下的事情只要外廷没人言语,帝后心照不宣地也就过去了。
“朕不能叫内廷与外面总说你的闲话,”圣上定定地看向她,语气平和,“杀一儆百,只有重罚一个才能威慑到旁人。”
内廷原本是圣上休憩的地方,但总有前朝大臣借着“天子无家事”来插手后宫,当然圣上有一段时日是不入后宫的,他们反而还要劝谏皇帝过去。
去哪个嫔妃那里都凭圣心独断,哪有叫旁人指指点点的道理,这件事过后,想来他的御案上也会清净不少。
“我知道外面的人议论我祸乱内廷,官家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云滢倚靠在他身边,其实那阵生气过去以后,她有时候也能静下心来想想:“可是他们说的也没错,我就是霸占着陛下,便是有身孕了不能侍寝,明面上说回蓬莱殿,可知道七郎还愿意叫我留在这里,我不知道有多欢喜。”
或许孕中的人总是多愁善感的,云滢哪怕知道皇帝重罚旁人是因为自己,有时候还是会生出些愁困忧思:“我太过嫉妒,七郎也一味纵容,老娘娘那边今日请官家过去,真的没什么话要说吗?”
“老娘娘是不是觉得官家封我做贵妃有些不妥,将来不许我养着孩子,又或者……留子去母?”
“太后又不是不开明的人,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圣上被她这份担心弄得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轻声笑道:“朕并非不能纳谏,但是他们不该藏着自己的私心将矛头都对准你。”
这又不是北魏时那种留子去母的鲜卑习俗,云滢也不是他的生母陈太妃,她都已经位至贵妃了,怎么还会觉得孩子会被抱给别人养?
万一她腹中真的是皇子,那他自然也得为太子生母的名声着想,又或者将来真的有中宫易主的那一日,她这个皇后也得有些威压才行。
但这些事情都太大了,又飘渺无踪,云滢正该是全心全意养身子的时候,在没有确定把握的时候,不该拿来烦扰她。
“那七郎今天回来的时候怎么不见高兴?”云滢还是有些怀疑,论说宫中,能管得住陛下的也就只有太后一人,皇帝不是会为了打湿衣裳生气的人,
“太后确实与朕说了一些话,但也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圣上斟酌道:“你也知道老娘娘素日对介仁不大中意,敦促朕待你生产之后将那孩子送还周王府而已。”
“这些话阿滢若是想问,尽可以来同朕说。”
圣上难得与太后谈起旧日往事,心下略有郁郁,他自以为遮掩得很好,但还是被云滢看出来了:“太后唯一觉得贵妃不妥的地方便是朕封的有些太早了,该等到你身子养得安稳些再出去受封。”
本朝贵妃都是只受诰命,辞受册封礼,而且云滢又有身孕,不必弄得太麻烦。
“至于独枕御榻这种事……老娘娘当年差不多也是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圣上的语气轻快了一些,他揽了云滢入怀,望向她的小腹,“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好事,阿滢不要想得太多。”
云滢见圣上坦然自若,便也不再追问,她坐在皇帝的旁边翻看医书记录,见上面的行书字体隽永飘逸,从心底里升起无尽欢喜,她轻声说道:“七郎,你待我这样好,好到叫我害怕,生怕这是一个梦,梦醒了就都没了。”
明明他是极盼着皇子的,但还是将公主的封地都选出来了,生一个公主便是食邑万户,皇子便更不得了了,这孩子都不用费什么心思,生养在天子身边,他的父亲已经将原定的太子人选搁置了,万里江山,唾手可得。
她有些玩笑地同他道:“我说把那一万户定在洛阳,官家眼睛也不眨一下地同意了,七郎出手倒是阔绰。”
国朝就没有出生就封万户的前例,那些得宠的公主还是出嫁的时候才有实封,平常也只是按着宫中的月例过日子,柔嘉和延寿现在都没有封地,偏偏她的孩子未知男女就有了,比她这个做娘亲的都阔绰。
洛阳作为几朝古都,又是如今的陪都,不说富庶与否,因为聚有帝王之气,只属天子,从不擅封给王爷宗亲,当然公主或许还是不会遭人非议的。
“你还有害怕的那一日,真是不得了,”圣上调侃着她,君无戏言,他自然不会反悔,轻轻在她后背上拍着:“要不是怕你疼,非要拿戒尺来打你一顿,叫你知道是不是在做梦。”
若真的是个公主,他倒是想着将人一直留在汴京之中,但若是下一任皇帝并非是他亲子,他与云滢的孩子还不如出到封地,过活更自在一些,洛阳是西京,离汴京不算太远,繁华富庶,是一个好地方。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他在的时候固然没人敢动公主,但若是山陵崩塌,有些后路,他不得不考虑到。
“朕有什么好后悔的,等孩子将来长成,朕在汴京和洛阳各给她修一座府邸,叫你这个财迷眼红女儿好了。”
“那以后七郎就同女儿睡,少来欺负我。”云滢听得出他调侃自己,恼得推开了他:“我同七郎感慨,官家竟毫不放在心上。”
不过她看着圣上额外做的这些功课,忽然也想翻一翻书,“也不能只你一个做好父亲,倒叫孩子看轻了我,从明天起就让人给我读些四书五经,我自己先学一学,也让他在腹中开蒙。”
云滢觉得有些时候会跳舞也是一件好事:“我等三个月之后就多舒展舒展筋骨,看我和他哪个更能折腾。”
圣上饮了她斟的茶,勉强入喉的那一刻差点又被她胡说得咳出来,他知道有这个爱捣乱的人在身边,自己是一页也别想看的,索性直接将人抱到了床榻上,解了她的衣裳拿锦被盖好,强行要她早睡。
云滢猛地被人抱起来还吓得不轻,见圣上只是把她放到了榻上,又要来逗他,“往常咱们都是什么时辰才阖眼,现在我哪里睡得着?”
皇帝也躺在她身侧,但是衣裳却不是寝衣,大概把她哄得睡觉之后还要起身。
一帘风雨未歇,正是听雨入眠的好时节,圣上试过像是拍孩子入睡那样去拍哄她,但她不吃那一套,做了也是无用功,他讲故事的能力并不出众,要说哄她,可比哄孩子难多了。
毕竟有几岁年纪了,不比孩子那样好糊弄。
“阿滢,你……”圣上欲言又止,她总是这样,一边干坏事,一边又笑吟吟地瞧着她,叫人不自觉地消了所有的气恼,待她更好一些。
他叹了一口气,狭小的内室里有两个人,不,或许已经是三个人了,她却还是这样不知忧愁。
若是要她做一辈子贵妃,这样也算不得差,但是她这样一有孕,几乎是惊天之喜,他已经笃定了的事情,几乎又有些别的转机。
他愿意叫她什么也不知道,可要是做皇后,那便不行了。
“七郎你怎么了,”云滢闹归闹,但也只是在圣上闲暇才这样做,一旦察觉到圣上隐隐烦忧,又主动过去揽住了他的肩,乖乖闭上眼睛:“我惹你烦了吗?那便早些睡好了。”
圣上见她服软服得太快,便摇了摇头:“不干你的事,只是想起来朕曾经做过一个梦偶尔会心烦,但阿滢这般知情识趣,朕也就知道以后该怎么叫你睡觉了。”
这哪里是在哄她,明明是她怕他生气,主动提的。
“七郎,你做什么梦了?”云滢根本就不困,她又将眼睛悄悄睁开,好奇地看着圣上:“官家昨日夜里做噩梦了,怎么不同我说?”
她不觉得做噩梦害怕有什么丢人的,人谁还没有害怕的时候,而且一般人做的噩梦情节都还很有意思的,“说来给我听听好不好?”
皇帝夜间做梦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君王多疑,天子之梦,常常会影响到朝堂上来,不知道有多少皇帝曾经因为梦中得到所谓“上苍的启示”,而开始疑心杀人。
但是国朝本来就不大会株连无辜,对士大夫优容有加,圣上又是一个极为克制己身的人,这不是说从不生她的气,而是对所有的人都不轻易动怒,就算是梦到了什么,至多是早起的时候不好伺候些,也不会牵连到身边人,认真降罪的。
“不是昨日,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圣上的声音低沉醇厚,叫她耳边略有酥麻,:“那个时候朕还不认识阿滢。”
她枕在圣上的胸口,认真睡觉的时候是不会这样的,只有两人合欢之后,会这样玩笑地将他的胸口当作枕头,说是享受一下赵合德的乐趣。
“这个梦对官家很重要吗,竟会记得这样深?”云滢抚着他衣领的手微微收紧,无意识地靠近了一些,“是说国运的梦吗?”
圣上微微一哂:“虽说有关,但也不尽然。”
皇帝同国运是分不开的,如果是同他有关的事情,那差不多就是朝堂内廷的事情了。
云滢想一想,若是圣上还不识得自己的时候,那自己瞎猜一些也没什么妨碍,毕竟是同自己没什么关联的:“是北方戎族入侵,还是七郎推行新政,有些不顺心?”
圣上在前朝似乎是在试行一种新的历法,这桩事是从前一年就开始的,总会有些不顺心的时候,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许也会在梦中所见。
“北边现下好得很,新政也没什么叫朕烦心的事情,”圣上轻声一笑,他松握着云滢的手,另一只手护在她背后的青丝上,“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与旧事没有什么相干,是阿滢不知道的事情。”
“不过或许梦境总是与现实相左的,”圣上淡淡一笑,“从今以后,这些大概都与你有关了。”
那还是在去年的三月,那个梦荒诞得过分,即便是将一部分说与太后,阿娘也是半信半疑的。
“难道圣上还要说我们有前世今生的缘分吗?”云滢心下微动,却装作不在意地笑他:“这种桥段都是书生骗千金上绣榻用的,我与七郎孩子都有了,还来拿这些甜言蜜语哄我。”
圣上并不急着反驳,他见云滢并不相信,也无多大的气恼,“早便同你说只是一个梦,但你却较了真。”
这种话说出来没有人相信的,他的阿滢也是一个内廷的女子,并不能理解这样荒诞不经的事情,也无需给她增添这许多苦恼。
不要说是精明如太后,就算是他搜罗了许多高僧大德、能人异士,也没人能够解开帝王的疑惑。
云滢想听一听圣上的那个梦,但他却又没了后文。
“七郎……”她凑近在他面上啾了两口,软了声音求他:“同我说说罢,我不知道,夜里要睡不好的。”
“多是些几十年后的事情,无非是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最是叫人伤心,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夜里本就叫人容易伤感,圣上不想同她说这些事,“你要是想听,随便翻翻史书,寻一个同朕差不多的皇帝,也就知道了。”
他将云滢的头轻轻搁在枕上,把她的手放到了锦被下面,想要叫她睡下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但是云滢却忽然转到了另外一侧去,大概是因为听不到故事而耍孩子的脾气。
圣上倒不在意这个,有些不大的事情,她自己和自己赌完气也就忘了,过几天再问起来或许都不记得了。
“如果是官家几十年后的事情,确实同我也没什么相干。”
云滢背对着他,在这因为窗外风雨大作而更显得寂静的室内,声音略带有些伤感的哽咽,“那个时候我大概早就化成了一抔黄土,官家和娘娘的一切会被载入史书,我不过是一个教坊里善舞的女儿,或许落魄寒酸,遇人不淑,死在一个雪日里也不会有人知道。”
她寻常也爱胡思乱想,但是圣上也能听得出来,会出声取笑一番,可是现在她这样平静而悲伤,反而不像是因为那一个不肯叫她知道的梦境。
圣上伸手去环住她,正欲好言语地哄上几句,云滢却已经转了过来,她的明眸因为点点的泪光,在深夜中显得更加多情动人。
“其实七郎同不同我说也没什么要紧,我现下愈发犯懒,也不会去一个个地翻帝王本纪,找个同你差不多的人出来。”
云滢浅浅一笑:“就算是天子的起居,落在史书里又能有几页呢,史官的记载寥寥数语,哪里有我自己知道得这样清晰?”
她阖上眼睛,当真不再问:“我看史书里的那些帝王,是要以史为鉴,其实这些君主的一饮一食,如何待人接物我如何晓得?但是七郎在我心里,也是独一无二的。”
“我再也不会有精力这样用心地去了解旁人喜欢吃什么、穿什么,同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知道的只有陛下,再没旁人了。”
圣上梦到过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或许也会勾起她对于旧梦的一些回忆,但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
他们于彼此而言本来就是无可替代的人,身体相近、肌肤相亲,一同生儿育女,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这样纵容宠爱她,这与史书记载的寥寥数语是完全不同。
就算圣上也会有那样的隐秘,可这终究是不一样了。
她仍旧生活在禁苑里,一跃成为贵妃,与眼前的这个男子有了密不可分的联系。
所有虚无缥缈的预示也敌不过榻上真真切切躺着的两个人。
圣上现下看不见那双眼眸里藏着的是何种情绪了,但是他的心潮却翻涌得更加厉害。
“阿滢所说,与朕所想并无二致。”
圣上怜爱地在她的颊边轻啄:“阿滢,你想不想……”
云滢却用食指抵住他的唇,睁开双眼,轻轻摇了摇头,“七郎,我们快睡吧。”
每每她的酒窝漾起,里面便像是藏有了世间所有的甜蜜:“官家快再做一个梦,以前没有我也就罢了,以后您梦里就得全是我才行的,等你什么时候梦到我了,再同我讲好了。”
圣上忍俊不禁,轻声笑道:“你就这样霸道,连话也不许朕说完,占了朕的床榻,连梦也要一并占了。”
“那当然了。”她说的理直气壮,“七郎就是我的,连梦见的也得是我。”
她睡姿规规矩矩,正要重新闭上眼睡觉,忽然板起脸来凶他:“七郎等下做梦可不许找别人。”
“朕省得了。”圣上笑着应了:“哪里寻得你这样爱吃醋的妒妇,连朕梦里都要管着。”
他的语气里有淡淡的无奈,云滢得到了满意的回复才闭上眼睛睡觉,她心里舒畅,过不多时便伴着风雨沉沉睡去。
但是圣上却没有入睡的想法,他静静地看着云滢嫌地方不够大地向里侧挪了挪,后来又主动向他这边靠拢,手搭在他的腰间,忽然无声而笑。
方才被她那样一说心绪激荡,几乎说出些轻狂话来给她徒然增添烦忧。
现下瞧着她恬静的睡颜,也便觉得还是不说为好。
阿滢以为他要将那个梦境说与她听,但是实际却并非如此。
他想问的是,阿滢,你想不想做皇后呢?
作者有话要说: 满床笏出自郭子仪,形容家里做官的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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