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韩寿,自到了西来庵中,无拘无束,不胜快活,何尝坐在房中读书作文。日间只去撮弄几个戏法哄骗乡人。这些乡人见了个个称奇,便你邀我请,要他搬弄,因而留酒备饭请他。韩寿习以为常,竟无一日清闲。也有人笑他的,笑他是鲁郡公的女婿不长进,赶出来骗人酒食。也有人爱他的,说他是个俊放之才,不拘小节。韩寿总不放在心上,只到了夜间回来,鼾乎沉睡。遇了大风大雨不能出门,方将些书史乱揭,颠头播脑一番。略有倦意,便丢开去睡了。 这白马寺和尚昙柯迦罗见他如此行径,心甚疑惑,却又不敢说他。一日偶对韩寿说道:“贫僧闻士子读书,埋首青灯,不知寒暑,方能进步。今相公来此半年,在家坐无片刻,只得风雨之夕,方才展看,却又不闻书声朗朗。贫僧不知相公是何读法,乞道其详,莫负了贾老爷之念。”韩寿笑道:“这种道理非尔所知也。”昙柯迦罗便不好再问。 韩寿这番举动,虽在庵中,与家隔远,不料贾家家人小厮,早已探知,俱细细报与夫人。夫人听了正中其怀,不胜欢喜。因叫了丫头使女张扬传说,要使小姐闻知,灰心动念。 不多时果被云翳窃知,报到小姐耳朵中来。小姐听了,甚是不悦。因暗暗沉吟思想,私对云翳说道:“我看韩郎怀才饱学,虽如痴似颠,却不是个无心之人。所以为此者,因见人不知他,故此放荡,以混人之耳目,以观人之丑态。此固英雄不得意玩世之所为,然非美德也,未免伤金玉之品。韩郎少年年,不幸堕此。为今之际,须得一个知己之人,细细规谏他一番,使他感悟方得挽回。若不然,而听其狂为,倘愤怒动心,狂颠不已,渐渐流入于无忌惮,岂不可惜,则将奈何?”云翳道:“小姐所说实实有理。但韩相公自小便到府中,独往独来,除了老爷、小姐,哪里更有知己。小姐既不放心,何不悄悄着人请了他来,小姐亲自劝他一番,使他改过也好。现今夫人改变,是是非非;若只管如此,一发心肠冷了。”小姐道:“请他来说明此意固好,但家中上下,俱是迎合主母之人,有谁可托?即使韩郎请来,嫌疑之际,亦不能见面。只好空作此想罢了。”商量无计,只得丢下。. 忽一日,云翳在夫人房中回到楼上,笑嘻嘻对小姐说道:“要见韩相公,今有期矣。”小姐忙问道:“怎么有期?”云翳道:“小姐想是忘记了,后日是夫人的寿日。韩相公自然要来拜寿。等他来时,待我取个巧,请他到园中来见小姐。小姐细细劝慰他一番,他自然悔悟,也免得终日记挂。”小姐听了欢喜道:“这倒也好。我一时未曾思量及此,亏妳亏妳。”二人暗暗商量不题。 却说夫人过生日,这一日合家都要拜寿,是往常规矩。贾充早已着人治酒,与夫人上寿。因叫了家人请了韩相公来。不一时韩寿走到,遂同着公子共拜夫人。夫人忽见了韩寿,满心不悦。只因贾充同在面前,不便发作。韩寿拜完,见丈母颜色不善,便要辞出。 却被贾午一把拖住不放,同到书房中了,见了坐着说话。到了下午,贾午因厅上有事去了,韩寿独在书房中,坐得气闷,便辞了先生走出书房。想道:“人俱冷落待我,我在此无味,欲见小姐,料想不能,倒不如回去寻人做戏法换酒吃吧。” 刚跨出书房门,只见使女云翳立在小门将手乱招。韩寿看见,不胜惊讶,只得走近门口问道:“妳一家人恨不得逐我,妳为何还肯见招?”云翳笑道:“贤者贤,愚者愚,焉可一例看人。我奉小姐之命,特请相公到园中相见,快同我去,勿使外人看见。”韩寿听见小姐相请,又惊又喜,便随定云翳逶逶迤迤走入园中。 早见韩寿独自一个立在石上等候。见韩寿走到,连忙敛衽相见。两人见罢,遂同坐在石上。小姐便先说道:“小妹自别郎君,深处香闺,谨遵父命,无日不念婚好之盟,无时不念同窗之雅。但因齿发有待,故尔迟迟。又缘两大生嫌,不能亲近,未免此怀不畅。今喜俱各长成,结缡有日,望郎君早占龙头,以谐凤卜。不意郎君一味持才,无人入眼,竟不以小妹为念,功名存心,惟任性不羁,纵情狂放。致使人情籍籍,内外参差。绛帐之萋菲日生,萱帏之慈恩欲变。使郎弃东牀之密迩,坐萧寺之生疏。情已不堪,理宜发奋。郎君奈何随地往还,逢人醉饱。其去墦间,不知有几。良人自污于此,小妹之终身却将谁望。百思不解,午夜踌躇。故乘隙邀君一面,以决中疑。妹心已尽剖于斯,望郎勿讳,须直倾肝胆。” 韩寿听了,直喜得眼跃眉扬,满心松快。忙立起身来,向小姐深深一揖道:“原来小姐在我韩寿身上,费如此之深心,怀如此之深虑,用如此之深情,设如此之深想。真可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午儿也。奈何我韩寿愚昧,竟坐不知。只道小姐生于富贵,长于繁华,性必傲而心必骄,未必肯死念寒盟而不移于如簧之巧舌。五内彷徨、寸衷搅乱。每一思来,不禁痴去。此愿望之所由了也。再加恶言触耳,恶语攻心,许多世态,时时到眼。欲认为真而漫骂之,则恐伤天地之高厚;欲认为假而忍受之,则满腔愤气又不能平。故不得已借酒消忧,托颠寄傲,聊以嬉笑怒骂为文章,自苦自乐,尚不自知,又何惜乎人言?若早知小姐一片深情,有如潭水,万千深想,不啻蚕丝,坚定深心,过于铁石,相怜深念,何异春风。则虽置我韩寿于死,亦含笑受之矣,焉敢自废而逞如狂之故态耶。” 小姐道:“英雄受屈,不肯低眉,此古今之常也。小妹非不知。但郎君乃少年英物,如锥处囊中,当思脱颖,非驽骀伏枥比也。若因一日之牢骚,便行吟泽畔,效厌世之悲歌,纵不损才,也会废学,岂有志之所为。何不潜心经史,以图一奋。”韩寿道:“小姐规箴至此,爱我实深。愚兄岂不自爱。所以为此者,不过韬光敛彩,以示不测。至于经纶之学,不瞒小姐说,愚兄久已蕴之胸中,取功名如拾芥耳。断不辱小姐之命。小姐但须放心。” 小姐听了暗暗欢喜,因又说道:“郎君若无鲲翅,小妹也不敢劝驾图南。但思郎君既怀至宝,前话不同兄暂游泮水,以露一斑。为何落落迷帮,转资物仪。”韩寿道:“小姐有所不知。亦步亦趋,何分骥足?洞穿七丸,方显良弓。一领青衿,人视为荣,愚兄实羞取以为枋榆之诩。秋风不远幸贤妹拭目待之。”小姐听了大喜道:“郎君大志,小妹管窥。幸无见哂。” 二人表明心迹,彼此欢然。韩寿因复坐下,细视小姐说道:“记得同窗时,朝携手,夕并肩,花开共赏,鸟语同听,无一日不相将言笑。只恨彼时。两两孩提,无知无识,习以为常,竟不知为人生至乐之境。谁知一别三秋,堂分内外,墙隔东西,重想片言,再思一笑,便长望明河,不可得矣。思量及此,往往自失,惟痴想婚盟,聊以自慰。此时痴想者,还是闺中荳蔻,早已入梦情深。及昨帘前见面,忽惊天上琼瑶,怎禁相看魂荡。论起来,红丝已定,人尽道我韩寿终身之福。今想来,白眼无情,我还怕转是我韩寿一旦之忧。不知贤妹何以教我?” 韩寿虽口中慷慨而言,早不绝声色凄然,眼中泪来。小姐看见,忙惊说道:“郎君何多情若此耶。小妹与郎君婚既有盟,则小妹之妍媸好丑属于有何昔,又有何今愧非淑女,胡云有福?已牵萝菟,又何所忧?小妹我也。郎君既与小妹解忧,幸为小妹先道破怀忧之故。” 韩寿道:“怀忧之故,非一言可尽。且请问,小姐之身既曰妍媸好丑总属于我,为何小姐秘之深闺,愚兄又逐之萧寺耶?”小姐道:“秣驹秣马,虽说殷殷。宜室宜家岂容草草。郎君与小妹隔别者,有待耳。” 韩寿听了复又凄然道:“我韩寿所忧者,正忧此有待耳。”小姐微笑道:“郎君此言大差矣。若以有待为可忧,终不然转以不有待为可喜耶?” 韩寿复含凄道:“小姐既推求到此,则我之所忧不得不直说了。凡婚姻有待者,富与贵相合,贫与贱相宜。故父母无二心也。若小姐与我韩寿,则一贫一富,一贵一贱,原非一体。惟岳父大人具天地之心,悬日我再月之眼,拔识我韩寿于牝牡骊黄之外,故得侥幸而暂称玉润。然而终为鸦凤,是以难安世论。故岳母以韩寿为不肖,屡欲寒盟,每加鄙薄。兼之左右生谗,内外交讧,东牀一座,直如危卵矣。今吾现守东墙,早视萧郎如陌路。设一旦行役功名,日离日远,则谁肯守空盟而始终无间也。今虽得小姐垂怜,缔结之情,尚留一线。但恐奸人生衅,母命难违,柔弱花枝,不能自主,则将奈何。岂不令同窗之相亲相傍、与今之相爱相怜,俱成画饼耶。小姐所云有待,不识此时之际还有待耶,抑无待耶?此我韩寿所以忧也。” 小姐听了愕然不悦,道:“郎君是何言也,小妹与郎君既同此盟,则当同此心。既同此心,则当同此知。何小妹知郎君,而郎君不知小妹耶。小妹虽娇难举箸,弱不胜衣,然赖读诗书,窃闻道义,纵不能全窥女范,而节之一字,亦已讲之有素矣。焉肯失三从之父命。即使母命不卒,别有后言。须知母但能生儿,却不能制儿之不死。何况同窗数载,未免有情。今日相邀一面,又情之所锺。前盟既如彼,今情又如此,设不幸倘威势相加,则虽刀锯在前、鼎镬在后,亦谨守此心,惟郎君自从矣。郎君其无忧之。” 因解下腰间佩环,赠与韩寿道:“此玉环,小妹日夕所弄,乞郎君佩之。郎君佩环,即如小妹之在左右,务使团圆,以征诚信。”韩寿见小姐侃侃矢志,又赠玉环,殷殷衷情,不胜大喜。忙双手接了,紧束腰间,又深深一揖:“此情此德,终身不忘。今愧无琼瑶之报,只合异日以凤冠偿恩可也。”小姐听了甚喜。 韩寿悄悄出园,走到厅上坐了一会,见没人瞅睬,便出门一径回庵。深喜与小姐面订了终身,因将玉环赏玩,牢守坚藏。又思小姐嘱咐之言,自此足不出门收回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