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大十年一月初五。 年节刚过,南唐各州府便四处张贴公告,与节日的喜庆无关,各地百姓无不闻之无奈,只因皇帝李璟又下令各地紧急筹措军粮。 自保大元年以来,十年间几乎有八年都在打仗,所需赋税钱粮这些沉重的负担最终就落到了平民百姓身上,一时间自然议论纷纷,民间颇有微词,但也不至于沸腾起来。 倒不是李璟屡战屡胜颇有威望,只因他有一个好父皇。当初唐烈祖李昪开国后休养生息的国策,为南唐积攒了无比殷实的家底,人口极其兴旺,江淮工商业发达,相对于混乱的中原地区,本土又极少有战事,因而南唐百姓的生活算是安稳。 只是李璟即位后四处征伐,虽然有着复兴大唐的宏愿,战果却去之甚远,多年来百姓们的内心已有了不小的波动,此时除了感念烈祖的恩德,实际上只是还未被压榨到极致罢了。 国都金陵城内的局面,与其他州府倒是大为不同。李源今日奉命在皇宫南门值守,自离府之后,刚过饮虹桥,便听到大街上云集了数百学子商贾,似是群情激奋,命亲兵上前一打听,原来这一大帮人是在聚众请愿,各种慷慨热血的话语凝结成一句话,请陛下早日出兵平定楚地...... 这年头舆论的力量也不可小觑啊!李源不禁感叹道。而随后,当他抬眼瞧见不远处御坊大街上的诸司衙门口,平日里咄咄逼人的那些守卫,今日竟然一反常态,并未出来制止这么大规模的喧哗。李源摇了摇头,会心一笑直奔宫门而去。 早朝刚过,李源此时正在南门班房歇息,此时刘少监匆匆赶来,熟人见面免不了客套,接着传了皇帝口谕,今日烈祖诞辰,皇后钟氏欲到清凉寺礼佛祈福,命殿直都虞侯李源,率四队步骑充当仪仗,小心护驾。 李源立即领命,派出亲兵迅速点齐了四队步骑,检视好众军士仪容披挂,依照刘少监的嘱咐,前往皇宫西门小虹桥前等候。 南唐佛教兴盛,光是这金陵城中便有大大小小几十间寺庙。而今日皇后钟氏要去的清凉寺,可谓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 清凉寺,地处金陵城西的清凉山上,隔着城墙便是那座著名的石头山。初名兴教寺,始建于杨吴武义三年(921年),据说当年唐烈祖李昪到清凉山避暑纳凉时,发现这地方实在舒心,龙颜大悦之下,给这清凉寺改了个长长的名字:石头清凉大道场。 自此清凉寺成为南唐佛寺中独一无二的存在,香火旺盛的同时,还是南唐皇族的避暑行宫。 到了李璟即位之后,更是喜欢在此潜心礼佛,还迎请了有名的高僧文益禅师前来开堂接众。每逢国中天灾人祸、大礼战事,李璟和皇后钟氏都会来此问佛祈福。 皇帝带头,大臣百姓更甚,到最后金陵的信众十占六七,实在是多,于是左右两边的小九华寺和善庆寺也顺带着兴旺起来,这三寺的香火鼎盛被后人形容成金陵四十八景之一的“清凉问佛”。 可今日的“清凉问佛”,李源倒有些不自在。从小虹桥接上皇后凤辇之后,他便被这出动的庞大阵仗所震惊。 于是不得不把四队步骑分散,自己亲自带上一半骑兵和亲兵领在前列开道,步兵全部分配在队伍的两侧守卫,数百名宦官宫女紧随其后,而皇后以及一干皇亲国戚、大小官员则被牢牢地护卫在中央,最后便是剩下的那一半骑兵,留作压阵。 如此浩浩荡荡的队伍,皇后的车辇又得保持稳当,这前进速度自然是缓慢不已。李源作为打头的护驾大将,只得牢牢抓紧缰绳,刻意控制着速度,时不时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那些凑热闹的大量百姓。 幸亏李源如今的驭马术在乌木特勤的强训之下已有所长进,夹紧马腹轻松自如,但骑着战马却不得驰骋,心里好不痛快。 从皇宫西门走到清凉寺,平日里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却遵从皇后与民同礼的旨意,大队人马在各处大小街道进出,硬生生走了近两个时辰。 终于抵达清凉寺门前,庙里的住持和一众僧人已齐齐在门外等候,待众人前呼后拥地迎接皇后入寺后,李源便将步骑四散至寺庙周围警戒,自己带着亲兵入内守卫。 亲眼目睹了这寺内的风光,李源直呼大饱眼福。除了寺庙应有的殿宇佛像、炉鼎香案,只说这其中的培育的奇花异草,以及巧夺天工的亭台楼阁,此处恐怕都能与皇宫相媲美。 “这得耗费多少钱财!......”李源一边忍不住地打量着殿门处精致夺目的鎏金雕饰,一边发出惊叹。 只见刘少监凑了过来,微笑道:“李虞候今日护驾得当,皇后娘娘正夸你呢!待娘娘回宫,必定会有所赏赐。” 李源连忙朝着殿内的方向,恭敬地拱手道:“这是末将分内之事,末将多谢皇后娘娘!”虽然不确定皇后在里头萦绕在浓浓的诵经声中是否能听见,但有些礼仪该做还是得做的。 刘少监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指了指外头一处凉亭说道:“李虞候,今日是烈祖诞辰,娘娘听法祈福估计要耗费不少时辰,一会儿禅师诵完阿弥陀赞,便要关闭殿门让娘娘祈愿。依例你是不必一直守在此处的,留下军士巡守即可,但也别走太远。” 李源忙点头应允。待周围的佛经诵念声响环绕在耳旁,将近一刻钟后,李源便觉得有些头晕脑胀了。倒不是被佛法熏陶得有所感悟,而是这一大串循环晦涩的声调,如同立体音响一般不断地在两耳穿梭,加上守在殿门正当其冲,那些熏得快使人流泪的烟香不断朝自己扑面而来,李源心中暗暗叫苦,悟空诚不欺我! 终于熬到殿门关闭,李源朝一众军士再三嘱咐了几遍后,抬眼寻到不远处一座似是清幽的凉亭,便准备过去讨个片刻安宁。 刚走了几步,迎面走来一名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李源稍稍一打量,此人身着紫色绫罗剖腹,腰间盘着镶金玉带钩,头上的通天冠饰金附蝉,最显眼的莫过于上面那七颗五彩玉珠。 这是实打实的亲王级别啊!李源赶忙躬身行礼,刚要开口又实在不知此人名爵,只得急中生智呼道:“末将拜见大王!” 只见这男子倒是亲和,淡淡地笑道:“你便是殿直都虞侯李源?” “回大王,正是末将!” 男子眼中不吝赞赏之意:“本王早已听闻李虞候的威名,嗯,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不必多礼!不知李虞候可否随本王走走?” 李源不敢立即答应,倒不是这位亲王素未谋面,而是今日这寺庙中人多眼杂,自己身为禁军将领有护驾之责,贸然随他前去,要是走得太远,之后若是引发了什么事端,岂不是有口说不清?但毕竟位分摆在这儿,自己也不好得罪,于是迟疑了片刻,开口道:“这末将领命在此守卫,怕是不好轻易离去——” 这男子轻哼了一声,接着爽朗地笑了起来:“这有何妨?殿门已关,母后在内祈愿,受不得叨扰。依例你也不必在此守候,留下军士巡守即可,况且本王也布下了护卫,足以保证母后无虞!” 接着又露出了狡黠的目光,戏谑道:“而且,本王见李虞候方才不是也正要离去么?放心,本王不会让你离得太远,就到前方那凉亭即可。” 一语中的,李源只得尴尬地笑道:“末将遵命!” 男子眉开眼笑地点了点头,接着又说道:“对了,李虞候怕是此前未见过本王。本王受父皇之命,镇守润州,难得回一次金陵。” 润州?李源飞快地思索了一遍,称皇后为“母后”,又镇守润州,十八九岁的模样,这敢情是? 这一回,李源不假思索地行礼道:“末将拜见燕王殿下!”